短篇2010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滨步猫之类的玩意儿。 　　“也罢也罢，终究怪不得你，在这世上，有人不晓得月亮的圆缺变化，有人搞不清亚马逊丛林与撒哈拉的差别，也有人压根儿就没听说过麦克斯韦与电磁场论，那么不知道滨步猫为何物，怕是也不为过。”被眼前的男子这么一说，我多少心生不悦——没听说过滨步猫又非什么罪过！然而终究我还是压下了火气，毕竟被人拜托来着，纵然对方说起话来不那么地道，但倘若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岂非也同样变得不地道起来？ 　　“拜托，请务必帮这个忙噢！”——之前电话里头的女子是这么说的来着。女子固然并非什么关系密切的女子，但总算每年都会有几桩业务往来，因而勉强应允下来这份请求。“男友会与您联系。说来惭愧，他那个人，脑袋里头仿佛少点什么，说起话来，怕是会惹您生气，这个请别见怪。就那么一个家伙，人倒是不坏。” 　　既然有言在先，我也只好来个充耳不闻，任凭男子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要说滨步猫嘛，可是种非同小可的生物——真不知道？如此说来，总该介绍一番才是。滨步猫自然是猫的一种，这个毋庸置疑，彻头彻尾的猫，不是指代，不是隐喻，活脱脱真正的猫。雄性猫白色，雌性猫黑色，能听得懂人类说话，据说——有滨步猫同好会来的，这里头饲养滨步猫的人也不在少数，虽说是违法行为——据说与人类共同生活久了，也能说简单的人话。不是鹦鹉那种笨蛋鸟儿的模仿，是真正的说话。怎么样，这可够厉害的吧？” 　　“唔，那是。”我姑且应答。 　　“自然厉害，会说话的滨步猫！”男子拍手道，“非但厉害，而且稀有，惟其如此，才能卖出好价钱——捉两只滨步猫，拿去地下交易市场卖掉，你和我，喏，四六分成，这主意不坏的吧？” 　　坏是不坏，可终究是违法行为，风险总还是有的。因此我犹豫起来，违法的事，终究做起来不那么心情愉快。况且所谓捉猫，究竟要如何做，至此我依旧毫不知晓。 　　“也罢也罢，那么五五分成好了。”男子见我犹豫，继而说道，“自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勾当，但所谓风险，由我一人承担就是。请你帮忙，是因为要借助你那超人一等的听力呀。请务必答应！” 　　滨步猫能释放强烈的生物电流——至少男子是如此这般说的——只要周遭有电子设备运转，必然落得被那电流破坏了事。然而随时注意着猫的言语——倘若真个能说人话的话——在捉猫这一操作中，却又不可或缺，因此男子才请我出面帮忙。事到如今，怕是不答应也不行了，我的听力异于常人，总能听到远处的声响，以及不寻常的声音信号。这本事自从发现到如今，倒是一次也没用作挣钱的途径。 　　“只管听着它们说些什么就好，其他的一概由我来做。” 　　这么着，我随男子来到了滨步猫的出没地。 ————————————————————————————————————————— 　　自外形看来，滨步猫与普通猫并无差别。全然是普通猫的模样。 　　“可没有那么简单哟！”男子说道，“在这范围里头，电子设备可是全都坏了个一塌糊涂。啪啦啪啦啪啦，电路损毁，能明白？这一群猫，想必就是滨步猫无疑。” 　　我和男子正处于城市边缘某个废弃的仓库里头。猫共有五只，二黑三白，此刻无不懒洋洋地趴在太阳底下，蜷缩起尾巴绕在身前，一脸睡意。确认了捕捉的目标，男子便从背囊里头掏出了几只大小不一的盒子。想必是捉猫的工具。 　　“可知道如何捉猫？也罢也罢，就说给你来听好了——滨步猫喜欢吃美食，喜欢得不得了，只要以美食为诱饵，不愁它们不上钩。”说罢，男子将其中两只盒子打开。曲奇饼干与烤鱼片。 　　“滨步猫疑心很重，贸然布置陷阱怕是无济于事，因而首先要发放些免费的食物，让它们放松警戒。这些由我来做就好，请你做的，只消躲在角落里头，听它们如何议论，喏，可明白了么？” 　　自然明白。于是我和男子分工，他在看似不经意的地点撒下食物，而我则躲在有掩蔽的角落里头，透过缝隙观看着猫的反应，同时打开了耳朵的开关。 　　——莫不是又有吃的送上门来了吧？ 　　——不怀好意的美食，才会吃得津津有味。 　　在过滤掉了这个那个嘈杂的噪音之后，猫的对话自远处传来。甜腻腻的声音。说的是人话固然没错，但声音的来源无疑属于滨步猫，说到底，从未听过有人以这等语调说话。带有某种不协调感。 　　“如何？”男子悄声问我道。 　　“猫怕是早已看穿了你的勾当。” 　　“是我们的勾当——”男子纠正，“倒是早已有过不少人对这群猫惦念不已了，想必前来捕捉过，因而令猫心怀警觉。” 　　“那我们又何苦重蹈覆辙来的？” 　　“也罢也罢，重蹈覆辙什么的，终究再看看事态的发展吧。” ————————————————————————————————————————— 　　两只白猫站起身来，踩着软绵绵的脚步，靠近男子放置的食物。对于曲奇饼干，猫只是嗅了嗅，继而弃之不理，倒是烤鱼片被衔在嘴中，带去了猫们聚集的地方。 　　——只有这些而已么？还真是小气的家伙啊。 　　——非但小气，而且脑筋迟钝。哪有猫吃什么饼干来的！ 　　我将猫的话语转述出来，男子立即面露惭愧之色。“还真是挑剔的猫啊！”男子喟叹道，“说实在的，若不是想要卖掉猫的那笔钱，真怕是忍受不了这些动物的冷嘲热讽了——嗳，跟你说，我嘛，是想拿了那笔钱，就和女友操办婚事的。也罢也罢，若非如此，何苦挖空心思捉什么滨步猫呢。”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将盒子中的食物纷纷取出。 　　——喂，可闻到什么气味了？ 　　——令人作呕的奶油味儿，烤鱼片味儿，毫无营养可言的合成猫饲料味儿。 　　——就在那儿啊，简直可谓美味！烤鱼片什么的，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猫喜欢什么味道呢，”我对男子说道，“奶油、鱼片、猫饲料，除此之外的什么。” 　　“莫不是喜欢鸡肝的气味不成？” ————————————————————————————————————————— 　　雄性滨步猫之一，即先前起身衔走鱼片的两只白猫中的一个，径直冲向鸡肝而来。 　　——喂，总要谨慎些的吧。 　　——美味嘛！何况那两个笨家伙，怕是什么也做不到。 　　——瞧你。 　　白猫已然将鸡肝一扫而空，吃得干干净净。吃罢了，还兀自在放置鸡肝的位置伸起懒腰。继而一只黑猫起身走了过来，同样软绵绵的样子。 　　——那个，无非是鸡肝而已嘛。 　　——喜欢这个味道，喜欢得不得了！ 　　——你这家伙，品位真个无可救药。鸡肝也罢，什么也罢，纵然再怎么喜欢，就不能吃得优雅些么？我们滨步猫的脸，怕是让你给丢光了。 　　“唔，那只白猫说，喜欢鸡肝喜欢得不得了。”我对男子说道。 　　“鸡肝倒还有一些，”男子沉吟道，“只是怕那猫太过警觉。” 　　——喂，我说，可还有鸡肝么？ 　　这一句的声音远比之前猫们相互对话的声音嘹亮许多。我和男子不禁面面相觑。旋即，男子仿佛做出了决定一般，自躲藏之处站起身来，将剩余的鸡肝拿在手中，缓步向着发问的白猫而去。 ————————————————————————————————————————— 　　猫津津有味地吃过鸡肝，继而转身回到了曾经的聚集处。 　　——这是陷阱的吧？ 　　——那是，陷阱。可纵然是陷阱又如何呢？ 　　——还用问，不怀好意的嘛。 　　——可大约我已迷恋上这味道了。不好办哪。 　　我以不会惊动猫的动作——自以为不惊动——靠近男子身边，轻声向男子转述了猫的对话。“往后该如何应对，可想好了？”我问男子道。男子思索了两分钟的样子，继而向我点了头。 　　男子示意我停在原地，而后面向猫的方向，以平和的语气说道：“嗳，我说，谈谈可好？” 　　猫们无不警觉地抬起头来，看向男子。 　　“诚然，我是打算来捉你们来的。不过，我已改变主意了，喏，倘若跟我回去，鸡肝要多少都有，能答应？保证有鸡肝可吃，也不会把你们卖到哪里去，只想一起生活。说来你们怕是不信，我家也养过猫来着，两个月前，刚刚因为车祸惨死——就在刚刚，我已改变主意了，只要邀请你们去一起生活。” 　　猫们以疑惑的眼神，凝视男子的脸孔。 　　——说的怕是真话吧。 　　——那也并非什么值得称道的提议啊！ 　　——可这家伙说，鸡肝要多少都有来着！ 　　——真个为了鸡肝而和这家伙回去不成？ 　　猫们的窃窃私语，或许男子并不能听得真切，但男子依旧抛出了最后的条件。“这么着，你们自行商议可好？给你们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就在那边静静得着。倘若认可这提议，过来找我就好。鸡肝也罢，其他什么也罢，大凡负担得起，想吃什么尽管说。” 　　“莫非来真的不成？”我问男子道。 　　男子只是耸耸肩膀而已。不置可否。 ————————————————————————————————————————— 　　去男子家拜访，是一周之后的事情了。最初求的帮忙的女子——即男子的女友，或可谓之即将结婚的对象——邀请我前去参加家宴。说是家宴，无非是我和他们两人，加上两只滨步猫而已。一雌一雄，钟爱鸡肝的雄猫，及其恋人。 　　“说来抱歉，打那以后，他便真个决定将猫养在家里头了。”女子向我说道，“分明是去捉猫来的，结果竟变成这副模样。钱什么的，非但一丝一毫也没得到，反而为了猫的食物增加了不少开支。” 　　女子的意思我自然知晓。之前所说的分成，显然已经失效。也罢也罢——按男子的习惯用语说来——毕竟没有出什么力气，无非是将耳朵的开关打开而已，事后关闭起来即可。倒是男子家中的滨步猫，一副悠哉的模样，趴在客厅的沙发上头，始终未曾正视过我来着。 　　“听说，滨步猫可是会越来越像主人的哟！”饭后的闲谈中，男子不无得意地说，“这只白猫，眼下最常说的便是‘也罢也罢’，这分明是在学我说话的嘛。” 　　“莫不是你自作多情？”女子对男子说道，“真个越来越像主人不成？我倒是觉得，是人越来越像猫才是。看你整天懒洋洋的模样！鸡肝什么的，也乐得和猫争抢，这个像什么话！” 　　“真个是美味嘛，喜欢得不得了。” 　　“得得。”女子喟叹道，“喜欢自是任由你喜欢。我嘛，可不想越来越像什么滨步猫。这一周以来，不蛮你说，我的皮肤可是变黑了哟——倘若真是和猫有关，我可不答应。” 　　“哪有！”男子眯起眼睛，不无懒散地答道，“晒太阳的缘故嘛。” ————————————————————————————————————————— 　　那竟是我最后一次和女子相见。约莫一个月的时间之后，听说了女子离职的传闻。终究间或有些业务往来来着，合作的也还算愉快，离职之事，怕不怎么令人愉快。这么着，我决意给女子打电话询问一番，岂料电话无论如何也打不通。号码已然取消。 　　“她嘛，是不打算再出现的。”男子对我说道，“非但离开我，而且要离开她自己——当初就是这么说的，原原本本。” 　　“岂有此理！不是说要结婚的么，你们。何况还说什么离开自己！” 　　“唔，若说岂有此理，还真个岂有此理。总之业已离开，或可谓之业已从我们的身边消失不见。怕是如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她那个人即是如此。” 　　男子懒洋洋的声音自电话彼端传来。然而在我心里头终究满怀疑惑：女子何以不辞而别？纵然放弃和男子结婚的可能，又何苦消失个干干净净？ 　　“莫非再无法联络了不成？”我徒劳地向男子发问，“还有未解决的事情来着。” 　　“就是那么回事。” ————————————————————————————————————————— 　　再度造访男子家，仿佛整个房间已然产生了某种变化。具体发生变化的事物倒是一样也说不出，总之感觉到了某种变化，这点毋庸置疑。男子显然并不欢迎我的造访来着，却又不得以地接受了这一事实。一来终究没什么恰当的拒绝理由，二来我以探望滨步猫为名——言下之意，怕是带了些许威胁，终究捕捉滨步猫并养在家中，多少算得上违法的勾当。 　　“说来倒是抱歉，”我问男子道，“关于她的去向，此刻就没有一点线索？” 　　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喂，你们当初不是已经商议结婚的么？何苦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也罢也罢，给你这么一说，倒是应当解释一番才是。”男子伸了个耗时悠长的懒腰，继而说道，“她那个人嘛，无时无刻不对滨步猫满怀敌意。说什么自己的皮肤越来越黑，走路的姿势也变得软绵绵的——这个那个，无不归咎于猫的头上。堂堂人类，说出这种话来，岂不丢脸？我嘛，也终究得以看出她的本质，无非是个心胸狭隘、遇事惊慌失措的家伙罢了。喏，和这等人物结婚，怕也没什么意思的吧，不觉得？” 　　我唯独落得暗自慨叹而已。 　　“跟你说，当真用不着在意，”男子说得兴起，“此刻纵然独自一人，我也从未感觉有何不妥。如你所见，眼下只消与鸡肝为伍，生活便充满美妙。亮晶晶暖烘烘的美妙。我嘛，如今怕是被说成‘鸡肝成瘾患者’也不为过，这倒是托了滨步猫的福。之前从未体会到，鸡肝作为食物是何等美妙。” 　　说到滨步猫，我向沙发看去，却未见到猫的踪影。 　　“猫嘛，此刻恰好散步去了。”男子辩解道，“喏，若非你硬是要来造访，我怕是正和猫美滋滋地走在公园里头呢。” ————————————————————————————————————————— 　　向男子告辞、走出门的那一瞬间，我再度感到了整个房间所传来的某种变化。这房间有什么要向我倾诉。我尽力集中精神，在林林总总的感受之中，将那种感觉层层剥离开来——变化来自某种不协调感。似曾相识。 　　我决定就在这房间外头，将耳朵的开关打开。 　　——嗳，我说，那家伙不会有问题吧？ 　　——何至于！从今往后，那家伙怕是不会再出现了。 　　——真个毫无差错不成？ 　　——瞧你！往后的日子，只消享受鸡肝的美味即可。 　　那无疑是滨步猫的对话。声音懒散，且充满了不协调感。某个瞬间，我终于意识到了不协调感的来源，这房间要向我倾诉的想必即是如此。我在雾蒙蒙的意识里头，仿佛能够隐约看到某个关键，却始终无从抓住。我关闭了耳朵，仓皇地跑回自己家中，继而在互联网上搜寻了关于滨步猫的资料。 　　此后我再也未曾踏入男子的家——或可谓之滨步猫的家——正如我再也未曾有任何关于那女子的消息。那天夜里，即查阅了关于滨步猫的资料之后的深夜，我曾久久伫立在男子家的楼下，打开耳朵的开关，仔细聆听屋子里头的声音。其中的画面，仿佛通过声音的汇集，渐渐在我脑海中鲜明起来。 　　男子始终面带倦容，喉咙之中间或发出懒散的声响，一边舔噬着嘴角残余的鸡肝碎屑，一边修理着指甲。在沙发的另一端，原本应当由女子占据的位置，此刻正蜷缩着一只滨步猫。黑色，雌性。男子时而和猫交谈，双方的声音无不充满不协调感。 　　屋子里的电子设备一律停止了运转。白色的滨步猫则一如消失的女子，始终不知去向。 —————————————————————————————————————————

　　老人在峡谷的岔口与女孩相遇。 　　在这之前，老人始终独自一人来的——背一只黄焦焦的帆布背包，里头鼓囊囊地塞满物件，身穿鼠蓝抑或鼠灰色衣裤，配以廉价的胶底球鞋，随手捡起一枝不晓得名字的树的树枝当作登山杖，而后如同蜗牛一般，慢吞吞、然而坚毅地向着某处，吭哧吭哧地走个不停。当下如此行径的老人可谓数不胜数，因而最初老人进山的时候，丝毫未曾引起人们的注意。 　　“喏，又一个登山的家伙嘛，”路边零售店的店员百无聊赖地说道，“说到底，岁数怕是不小了。”惟其如此，即，唯独“岁数怕也不小”这一状况，老人才得以生活得愈发节俭，水也好食物也好，统统塞在背包里头，纵然渴得不成，也会始终忍耐——相比之下，郊游的年轻人才是零售店刻意关照的对象，这么着，对于老人进山一事，店员简直如同看到天空飞过的喷气式飞机一般，视而不见罢了。 　　山谷倒是并非开发为旅游线路，并非不想开发，而是那山谷实在乏善可陈。除却随处可见的灌木之外，就是时而裸露出来的青森森的岩石——溪流没有，瀑布之类更是无从谈起，连像样的树阴也没有，有的唯独一条通向深处的小路。况且和城市相距也着实远了些，通常的游客何至于专程跑那么远的路，来此看什么灌木和岩石！这么着，山谷仅仅作为一道普通的山谷而已，作为山谷本身而存在，怕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不至于整天忍受游客们的抱怨，也不至于满是垃圾和遗弃物。 　　至于老人何苦偏偏选择这么一道山谷，他人自然不得而知。——倒是有学校在此春游来的，毕竟无人开发，随意出入，全然免费，且相当深入的地段里头路仅有一条，没有水塘，没有沟壑，不会发生迷失事件。此外也有户外爱好者，由山谷进入，自山梁爬出，历时两天一夜，其间在道路的平坦处露营。靠近公路的零售店即是面向这些人们来的，至于单独行进的老人，出现也罢，未出现也罢，真可谓毫无影响。 　　直至一周之后的某个午后，镇上的治安人员跑来询问——“喂喂，几天前可有个老人单独进山了不成？”这么着，店员好歹想起了老人的事情，相貌固然毫无印象，但有老人进山这事，多少还能想起。“始终不见踪迹啊，”治安人员不无困扰地说道，“莫非迷失了不成？管辖区域里头发生这样的事情，恐怕是要忙碌好一阵子，彻彻底底。” ————————————————————————————————————————— 　　治安人员也罢，店员也罢，其间的对话内容，老人自然毫不知情，只顾低头向前走路即可。天黑时分，寻找避风处堆以干草，裹起大衣——蓝黝黝的棉衣，就露宿而言怕是算不上暖和，但终究能够挡风——闭上眼睛呼呼睡去，天亮自然醒来，闹钟什么的全然不用。吃喝相当节省，倒不是刻意节省来的，或许由于上了年纪之故，新陈代谢变得缓慢，也未可知。 　　进山的第三日，老人遇到了羊倌。“嚯，能到这么深入的地方来，怕是一年也没有两三个人哟。”羊倌感叹道，“不过么，倘若能听我的，眼下掉头回去就好。再往里去，山谷就会变成峡谷。能明白？” 　　“两壁高耸起来的峡谷吧？” 　　“唔，那是，两壁高耸起来，阴森森的，只正午的两三个钟头晒得到太阳，风吹起来也全然不同，远比这里尖利。”羊倌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地方，前前后后，我也唯独进去过一次而已——为了找寻丢失的羊，不得以进去来的。说是说不好，反正大凡去过的人，怕是再也不想进去第二回。” 　　“那峡谷有多长，可知道？” 　　“不清楚啊，”羊倌感叹道，“长度不清楚，然而听说峡谷远端有个岔口，一条岔路能够通过山脊绕回公路上，另一岔路继续深入。——里头有什么不清楚，就连哪条岔路通向什么方位也不清楚。终究是听说而已，就我认识的人，没有一个走到那个深度。” 　　老人道过谢，准备继续前行。 　　“喂喂，真个要进峡谷不成？”羊倌问道。 　　“峡谷什么的不清楚，总之向前走就是。” 　　羊倌凝视老人许久——自老人的眼神里头，羊倌怕是看出了什么东西来的，非去不可，向前行进——而后喟叹一声，赶起羊群，向着路旁的山梁而去。“倘若是你，怕是能够到达某个地方，倒也不无可能。” ————————————————————————————————————————— 　　老人在峡谷的岔口过夜，第二天一早，女孩出现在老人面前。 　　女孩面带倦意——不不，与其说是倦意，莫不如说是零落之感，怕是在山里头跋涉所致。女孩孤身一人，没有行装，背囊也好，提包也好，这个那个统统没有，唯独孤身一人罢了。想必未曾想到在这地方能够碰上什么人来的，因为见到老人的时候，女孩难免惊诧起来。 　　“喂，何以在这种地方！”女孩问道。 　　“倘若不介意，一同前行可好？”老人向女孩发出邀请，“唔，若是打算回头，倒也由得你吧。不过，是打算继续前行来的，可有错？” 　　女孩站立在阴森森的峡谷出口处，以沉默换取考虑的时间。凌厉的风扯乱了女孩的短发，卷起衣衫上的尘土——大约是和衣而眠时沾染上的尘土，或者在途中跌倒来着，也未可知，就这么沉默了许久，女孩终究未曾答复。 　　老人独自起身，向着岔路的某个方向而去。女孩终究还是追了上去。 　　二人谁也不曾开口，只顾埋头走路。道路渐渐变为缓坡，向着更高处的什么位置而去——峡谷即将终结，这一点任老人也好，女孩也好，在心里头怕是都能够知晓的。临近中午时分，老人停了下来，将水和食物分给女孩——二人依旧沉默着吃完午餐，坐在得以晒到阳光的位置，略作休息。 　　“背包丢掉了。”女孩终究开口说道。 　　“唔。” 　　“那个，水和吃的，总要为之致谢。玉米饼的味道倒是不坏，委实不坏。” 　　“委实不坏。”老人重复道，“若论年岁——倒不是倚老卖老，若有什么不妥，请别见怪——我这年纪怕是和你父辈相当来的。倘若是普通的郊游，普普通通的那种，准备食物什么的，想来是父母应做之事的吧。” 　　提及父母什么的，女孩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或可谓之心怀不满。而后二人再不搭话，继续前行。路终究通向了山坡，二人穿越草丛，绕过山头，向着日落的方位缓缓而行。天黑时分，老人在平坦的山坳中停下了脚步。 　　“前头有湖水的。”老人说道——女孩自然惊讶起来，无论如何，老人看去也不过是平常的老人罢了，何以知道湖水的存在，实在无从理解。“先前也不知道，”老人解释道，“不过听声音，湖水怕是就在不远处。” ————————————————————————————————————————— 　　月光照耀在湖面上，色泽如同十七世纪建筑起来的宫殿屋顶一般，亮闪闪金灿灿，令人无不赞叹。湖水温暖而恬静，女孩褪去衣衫，裸身步入湖中，水温柔地舔噬着女孩的身体——二十岁女孩最可骄傲的身体，细腻，润滑，散发生机。女孩长久地浸泡在湖水之中，低垂着头，望着月光照耀的水面，望着水中的倒影，怔怔地落下了眼泪。 　　“我嘛，本是没打算回去的。”女孩向老人说道，“这么说，怕是给您添麻烦了。” 　　“这个看得出。”老人答道，“没打算回去。” 　　“何以看得出来的？” 　　“看眼睛。眼睛说明一切。最初遇到的那一刻，你的眼睛里头业已标明：再也不想回去了，在这山谷里头，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好了，这便是最后想要做的事情。” 　　女孩沉默下来，怕是被老人说中了心事。 　　“年岁大了，这点东西自然看得出来——说话倒是冒昧，请别见怪。”老人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月光，继而说道，“想必心里也有疑惑来的吧？‘唔，这老家伙是做什么的，何以一直走个不停。’是这么想的吧？真想知道？” 　　女孩点了点头。或许并未点头，而只是在心里头作了认同而已。 　　“说实在的，就我而言，实在不值一说。”老人仿佛早已决定一般，以并无抑扬顿挫的平淡语调，开始讲述起来，“无非平常那样的老头子罢了，任凭什么地方都能见到。在工厂里头做工，住在职工宿舍，既无学问，也无后台，可有可无的工人而已，积蓄什么的固然有，但和没有实在毫无差别。倒是并非抱怨，总之就这么做了一辈子工人，退休下来，宿舍依旧住着，退休金固然不多，但如此活下去倒是绰绰有余。” 　　“由于某种缘故，年轻时并非成家——眼下就亲属而言，可谓唯独剩我一人而已。彻彻底底独自一人。如此说来，我这个人，在宿舍里头也罢，山谷里头也罢，怕是对于其他什么人，可谓毫无影响。这么着，到这山谷里来，怕也不怀。” 　　“即是说无所牵挂？”女孩问道。 　　“唔，无所牵挂，说来怕是这么回事。”老人回答，“但又并非全然那样。喏，倘若真个无所牵挂，何苦跑到山谷里头来？总有什么目的可言的嘛。” 　　二人再度沉默下来。女孩想要继续发问来着，然而终究没能说出口。 　　“在这山坳里头有一片花园。”停顿了许久，老人开口说道，“为了去那花园来的。” 　　“花园？” 　　“说是花园，想必也并非有什么修剪齐整的草坪，喷泉没有，雕塑也没有，至于园丁啦斑点狗啦，这个那个统统没有——并非什么欧洲影片里的花园。什么样子说不好，毕竟没见过嘛，但想来应当是值得一看的花园。这么着，决定独自走进山谷里头。” 　　“没听说有花园的嘛。”女孩困惑道，“倘若真有这东西，怕是早已被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了，没觉得？说什么花园，怕是空中楼阁什么的吧。并非存在之物。” 　　老人眯起眼睛，淡淡地笑起来。“那东西，有时候只消相信即可。于我而言，那花园注定存在于山谷中的某处。” 　　“得得。”女孩终究摇了摇头。 ————————————————————————————————————————— 　　深夜里头，女孩被噩梦惊醒。衣衫业已被汗水浸，头发贴在侧脸，鼻子下头依旧渗出汗水来。女孩转过头去，看了看睡在不远处的老人——睡得依旧甜滋滋的，仿佛绘画中才能出现的慈祥长者。“唔，想必睡也睡不着了。”女孩暗自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再度来到湖畔。 　　月光已然西沉，略带阴冷之意，湖面上吹起微风，女孩在风里打了个冷战。略作犹豫，女孩终究咬起牙来，再度脱去衣物，步入水中。湖水不再温暖，刺骨的凉意如同针刺，扎如女孩的肌肤之中。实在冷得可以。 　　约莫两个星期之前，女孩和其男友——同所高校的男孩，比女孩大上两岁，即将毕业的样子——前往市郊一所公寓，男友同学家的公寓，说是毕业前的狂欢来的。就毕业而言，此类狂欢委实多得过头，每一次莫不以喝个烂醉收场。就女孩而言，无论如何对这狂欢的勾当也喜欢不来。“自己过去可好？”女孩问男友到，“我就留在学校里头好了，这个那个的事情，多得忙不过来。况且又并非是我毕业。”然而终究，在男友的软硬兼施之下，女孩被拉去了公寓里头。 　　公寓固然是不错的公寓，宴会之初，也进行的似模似样，菜品堪称美味，播放着古典音乐当作背景，想来公寓的主人对于生活而言，怕是有一套来的。因而当眩目的高脚杯里装入宝石般的红葡萄酒，女孩甚至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况且也有人带了女伴过来，想来不会出什么乱子。 　　这么着，等待女孩意识到时，已然醉到了相当程度。“唔，我怕是下去休息的好。”女孩向男友说道。一群男孩正自聊得火热，谁也不曾在意女孩离席，于是女孩找了一间空屋，倒在床头睡去。 　　大约睡到半夜的模样——具体时间固然不得而知，反正天色黑得一塌糊涂——女孩被嘈杂声音吵醒。三个男子进入了屋子里头，除男友之外，女孩勉强辨认得出，另外两人应当是男友的同学无疑。“喂，和我们一共做那个吧！”其中一人开口道。屋子里头弥漫起了浓重的酒精气味。 　　“莫非是认真的不成？”女孩看向男友。——如此说来，交往的将近一年时间里头，男友这人概无劣迹，虽也并非什么值得称赞之人，然而不地道的事情从未做过。怕是开玩笑的吧？女孩在心里头想着。 　　然而并非什么玩笑。男友与另一男子继而扑了上来，把女孩死死抓住，按在床上，继而最初开口说话的男子开始撕扯女孩的衣物。不是玩笑，这群家伙怕是认真来的！意识到此，女孩开始呼喊起来，然而越是呼喊，对方越是干得起劲。一人完事，继而更换另一人上场，连同男友在内。 　　此后的记忆模糊一片，何以从那公寓里头回到学校，女孩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事后再也没有男友的消息来的，电话不接，手机关闭，宿舍里头也找不到人——怕是刻意躲避的吧？如此一来，上课什么的全然没了心思，女孩决定回家修整一段。 ————————————————————————————————————————— 　　“喂，这东西是干什么来的！” 　　回到家里头的第二天清晨，父亲的叫喊将女孩惊醒。藏在背包里头的口服避孕药，不知何故正处于父亲的手里头。然而不容分说，即，毫无解释的时机，父亲的皮带已然迎头打了下去。这么着，女孩在殴打与屈辱之中，已然下定决心，不再返回这个家里。 　　然而再度回到学校，总能感觉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作为女孩而言，这点敏感总还是有的。“喏，她就是那个人吧？”仿佛人在这么说来的。“和三个男人同时做那个？平时看真看不出的嘛。”至于何以出现这一状况，女孩全然无从知晓，本想来个置之不理，然而当天晚上，女孩便被训导员叫去，说什么注意生活作风之类的话来的。 　　这么着，女孩开始筹划离开——至于向何处去，自然毫无想法，但离开则势在必行，因而女孩带了少量的食物、水和衣物，走进山谷之中。独自一人走的，之前谁也不曾告诉，就那么在空无一人的山谷里头，走啊走个不停，边走边想着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越是想来，越是感觉委屈，继而边走边哭。哭够了，于是发现再怎么哭也无济于事。 　　“不如就到此处好了。”这一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女孩自身也着实吓了一跳。——这是女孩第一次想到死亡，然而仔细想来，如此死法怕也不坏，招人厌恶的家伙周遭一个也没有来的，或许纵然死后，也不至于和那些家伙见面。然而说到底，死亡终究算是大事，需要慎重选择，于是女孩一边继续前行，一边考虑就此死掉的利弊，并加以权衡。活着固然值得期待，毕竟年轻，顶好顶好的时光刚刚开端而已，但是只消想想眼下的遭遇，所谓的美好之物，便如台风来袭的城镇一般，任凭什么都在刹那之间灰飞烟灭。 　　一觉醒来，女孩业已下定决心，于是将背包放在原处，食物也罢，水也罢，统统扔下，继而孤身一人——倘若衣物也能脱个干净，怕是更加彻底的孤身一人，然而想来赤身裸体这么个死法，终究不大体面——向着山谷里头走去。“唔，走到毫无力气，便原地等死好了。” 　　遇到老人全然出于意料之外，何以在此地出现这么个老人，这一存在又具有何等意义，女孩委实想不清楚。至于为何跟着老人一路走到湖畔，女孩更是难以理解——怕是那老人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的吧？眼下自然也可以就此向湖中多走几步，所谓死亡，也并非遥不可及，然而女孩犹豫再三，终究湿淋淋地爬上岸来。 　　心里头仿佛塞进去了什么值得牵挂之物。女孩着实思索了一阵子——“想来应当是值得一看的花园”，老人如是说过。倘若就此死掉的话，怕是没机会看那花园的吧。 ————————————————————————————————————————— 　　女孩醒来时，太阳已然升起老高。老人悠闲地坐在旁边，远望着湖畔的景致。 　　“喏，怕是睡得不错。”老人打招呼道。 　　怕是睡得不错？女孩在脑袋里头细细搜寻了每一角落，诚然，离开湖畔后终究感觉到了倦意，因而再度睡了下去，往后噩梦什么的一概不曾出现，安安稳稳地睡到此时此刻来的。“那是，睡得不错。”女孩应道，“不过，话说回来，耽误您的行程了吧？” 　　“哪有。”老人指向湖的彼岸，“那花园怕是就在不远处——何以知道固然解释不清，反正知道就是。用不着赶路的。” 　　女孩和老人抵达湖的彼岸时，恰好是在黄昏。自岸边登上山坳的缺口，对面的山坡之上，放眼望去，竟是一片血红色——漫山遍野，无不布满盛开的罂粟花，花瓣娇柔轻逸，色泽鲜红欲滴，在夕阳的照射之下，连同影子在内，无不带有血腥的味道。 　　女孩在心里头隐隐察觉到了不安。花园固然是花园，这个毋庸置疑，然而何以遍布罂粟——况且是带有血腥气味的罂粟——这里头怕是终究藏有什么尚未觉察之物。 　　“该回去了吧？”老人忽然开口问女孩道，“倘若死于此处，怕是心下不安的吧？” 　　女孩无言以对。老人何以知晓自己抱着将死的信念，这点自不清楚，或许如老人自身所说，年岁大了，这点东西总能看得出来的。本以为抵达花园，即可安心死去，然而眼下的状况怕是正如老人所说，倘若死于此地，怕是心里头总有什么惦念来的。 　　“若说你嘛，尚未到考虑死亡的年纪。”老人自顾自地说道，“死亡并非什么血淋淋的场面，也并非需求什么血淋淋的理由。这么说能明白？倒是有说教的味道了，委实抱歉。不过说到底，毕竟是年轻女孩的嘛，死亡什么的，往后再说不迟。” 　　说罢，老人摘下背包，清点了其中所剩的水和食物，继而将身披的棉衣兀自脱下，连同背包一起，交付给女孩。“喏，大凡反方向的路，任意一条都能回去。” 　　女孩穿上棉衣，拎起背包，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夕阳将女孩的身影拉长，长得如同返回的路途一般。就在女孩转身的刹那，满是血色的罂粟花倏忽消融在日暮的柔光里头，取而代之，山坡上开起了色彩斑斓的奇异花朵，恬淡宁静的碧草之间，鲜花堆积成了柔和的毯，老人的身形继而消失在花丛之间。 　　然而一如天堂般绚烂而宁静的花园，女孩终究不曾看见。占据女孩视野的，唯独如血色一般残红的狭路而已。 —————————————————————————————————————————

　　女孩敲门之时，我正在蒙头大睡特睡，纵然有猛犸敲门闯入，怕是也毫无知觉，何况什么女孩。总之对于女孩敲门一事，全然无从察觉就是。 　　“喂，你是如何进入来的？”我问女孩道——睡醒时分，女孩早已待在屋中，仿佛从来就在那里存在一般自然，毫无闯入的局促之感。 　　“若说进来嘛，办法总还是有的，这样也罢，那样也罢，总之进来就是。” 　　“得得。”我抓起床头的衣服，边穿边问道，“莫不是有何贵干？想必总有事来的吧，不然何苦无缘无故闯入，况且是在理应呼呼大睡的时候。” 　　“那是，有缘有故的嘛。” 　　谈话至此，我才察觉到了疏离感。屋子固然是我的屋子，但想必什么地方业已发生变化，所谓疏离感之类，自然由这变化而来。首先是阳光——睡前明明拉到紧闭的窗帘，如今统统顺从地合拢起来，玻璃实在透明得可以，或者莫不如说，简直如同外太空毫无宇宙尘埃的真空一样，仿佛玻璃全然并不存在一般。阳光即是通过并不存在一般的玻璃透射进来。 　　继而越来越多的细节开始显现——地板清新而一尘不染；胡乱扔在桌上的书也好杂志也好资料也好，统统回归书架之上，分门别类，堪比图书馆一般；桌上摆放了玻璃制花瓶，天蓝色补血草在花瓶中斜插；连同我随手拿起的衣服本身，也带着香波的薄荷气味，或许还有阳光之下晾晒的温吞味道，也未可知。 　　“喂喂，我说，这是怎么搞得来着？”我不无惊诧地问道。 　　“还用问，自然是我一个人弄的嘛，在你呼呼大睡的时候。”女孩答道，“依萨提斯医师说的，你这个人，怕是‘日照无感应混乱症’患者来的。” ———————————————————————————————————————— 　　半个月前，自维修中心领取了送修的照相机后，我倒是确实顺道拜访过依萨提斯医师来着——若说医师，恐怕略有不妥，诚如其本人所言，“痴迷于社会性非生理病症的研究来的”，医师也罢，学者也罢，科学探究者也罢，倒是不好界定。 　　“何苦叫什么依萨提斯？听来终归不太地道，莫不是代号不成？”对于玄之又玄的名字，我曾不无感慨地问过。 　　“若说代号，倒也并不无可。”依萨提斯医师面色郑重地回答，“可知道板蓝根冲剂？黄焦焦，苦咝咝，用于克制病毒。那东西的原料，即被称作依萨提斯，能明白？” 　　自然不能明白。哪有用什么板蓝根冲剂当作名字的道理。不过反正板蓝根也罢，牛黄解毒丸也罢，名字这东西，自己中意就好，既然坚持叫什么依萨提斯，那么他人倒也确实不好指手画脚。 　　“嗳，跟你说哟，”自维修中心领取了送修的照相机后，我对依萨提斯医师说道，“可去过维修中心？那个地方，多数人怕是不至于去的吧。想必都会以为，那地方无非一群技师而已。如此想来，怕是大错特错了——技师什么的固然没见，连扳手啦，工作服啦，哗啦哗啦的零件啦，统统没见。能够看见的唯独负责调配的女孩而已。接收待维修机械，登记注册，领取已修好的机械，此外就是不厌其烦地接听来电，或者对于上门询问的人们一一予以解释。女孩本身固然够漂亮，但做起这个那个，也是干脆利索来的。” 　　“那地方，没去过的。” 　　“那是那是，若非照相机出了毛病，怕是谁也不至于去什么维修中心。不过那里头的女孩真个不错。喏，跟你说，你们不是治疗什么病症来的么？莫不如学学维修中心的样子，找些足够地道的女孩应对患者，想必大受好评。” 　　和依萨提斯医师提起女孩的事情半个月后，真个有女孩服务上门来着。 ————————————————————————————————————————— 　　“何为‘日照无感应混乱症’来的？”我不无惊诧地问道。 　　“这个嘛，倒是不好予以准确定义，”女孩仿佛寻找词汇一般，一边思考，一边字斟句酌地回答，“可知道人体对于阳光的依赖？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白天劲头十足，晚上疲惫困倦——然而理应跟随太阳起落调节的作息，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违背自然规律，即，无视时间的存在，生活如同推倒积木，稀里哗啦，全部打乱。对于理应的什么东西，可谓无动于衷。这么说能明白？” 　　“无非生活毫无规律的嘛。” 　　“那是，规律什么的，根本无从谈起。” 　　“得得。”若说规律这东西，怕是素来与我无关，即，工作内容本身，希求我与规律这东西划清界线。连续工作两天两夜固然干过，整整躺在床上，睡上三十个小时也偶一为之。这么说来，所谓什么“日照无感应混乱症”，倒像是特意为我预备来的。 　　“我嘛，正是为此而来。”女孩不无自豪地说道，“正是为医治‘日照无感应混乱症’而来的，即，帮你找回业已丢失的规律之类。非但分文不取，而且直到彻底痊愈为止噢。” 　　“如此说来，医治什么的，究竟如何进行？” 　　“往下自然知道的嘛。规律这东西，无非慢慢饲养起来，和安哥拉长毛兔并无本质区别来的。因而往下关于生活什么的，统统包在我身上就是——当然爱上我则不被允许，规则即是如此，除此之外，但凡有所需求，只管说来就是。” ————————————————————————————————————————— 　　这么着，女孩便在我家住下。诚如女孩所言，关于生活什么的，事无巨细，统统应付得来——或者莫不如说，非但应付得来，简直得心应手。如同维修中心的女孩一般。“您好，可有能够效劳之处么？”“这个问题嘛，怕是电路板出了差错，检修一下可好？两天之内给您答复。”“喂喂，机械DF6587可修理好了？麻烦尽快送来。”——总之诸如此类，不同之处在于，维修中心的女孩对付机械故障，而依萨提斯医师指派的女孩对付生活规律。 　　“工作固然重要，超过十一点可不成哟，夜晚自然该睡觉的嘛！” 　　“如此一来，工作势必拖沓下来——明天可是要交差的噢，老板这东西，想必不像寺院神龛里的石头菩萨。这么说能明白？” 　　“老板那边，包在我身上就是。” 　　女孩当即给老板拨通电话——谈话内容不得而知，反正工作真个拖沓下来，老板非但并无怪罪之意，反而特意宣布延缓工期。这么着，按时睡眠一事，总算得以保障。 　　“吃饭这东西，也是丝毫大意不得的哟！” 　　于是女孩总在正午时分，将便当送至办公室门口。午饭内容自然五花八门，西餐也罢，中国菜也罢，风格无从考证的简易料理也罢，总之味道无不可口，营养搭配也堪称完美。“嗳，实在令人羡慕哟！”办公室同事时常私下感叹，“那女孩，非但人长得漂亮，饭菜也实在令人叫绝。”——如此事态之下，怕是容不得不把午饭乖乖吃完了事的。 　　三周之后，想必我的生活可谓彻底改头换面。睡眠也好，饮食也好，无不纳入正轨，每周游泳两次，周末登山，开始使用剃须水，及时更换洁净内裤，渐渐迷恋水果——猕猴桃最中意不过，对火龙果和香瓜亦抱有浓厚兴趣。至于精力这东西，仿佛无时无刻都会源源不绝，食欲也罢，性欲也罢，统统旺盛不堪。恰逢公司例行体检，结果所有指标无不正常，或者莫不如说，非但正常，而且实在茁壮得可以。 ————————————————————————————————————————— 　　“嗳，不是说了，唯独爱上我不被允许来的？”躺在床上，女孩重复道，“规则即是如此——规则这东西，总还是遵守的好。否则定然麻烦不断。” 　　“唔，如此说来，遵守就是。” 　　我轻抚着女孩赤裸的后背，继而进入梦乡。“喂喂，规律什么的，怕也不坏的吧？”睡梦之中，什么人向我问道，“倘若从今往后，一直这么生活下去，岂不是件美事？不觉得？”何来什么“不觉得”来着！倘若往后一直如此下去，怕是求之不得。 　　然而一觉醒来，女孩已然不知去向——往后的一周时间里头，房间无人整理，饭菜无人操办，书桌渐渐零乱起来，待洗的衣物也开始堆积，工作重归泥潭之中，老板也开始板起脸孔，熬夜时有发生，至于运动，游泳也罢，登山也罢，自然落得无从过问。 　　所谓规律什么的，怕是如同长颈鹿头上顶着的玻璃杯一般。 　　“喂喂，我说，”拨通依萨提斯医师的电话，我不无恳切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搞的来着？那女孩何苦突然消失不见。” 　　“‘日照无感应混乱症’不是已然痊愈了么？”依萨提斯医师回答。 　　“那是，曾经痊愈来着。” 　　“如此说来，治疗即告终结——至于复发什么的，暂且排除在考虑范围之外。这么说可明白？即，就你自身状况而言，并非天生排斥什么生活规律来的。这么说可没问题吧？” 　　“想来没问题的。” 　　“唔，那就是了，至于何以维持这规律的运转，并非眼下课题所要探讨的项目，即，规律什么的，往后要靠你自身来维持了。这么说来怕是不够地道，多少带有推卸责任之嫌，但就我而言，研究经费也终归不那么富裕的嘛，总不至于长期雇佣什么女孩。能理解？” 　　“不过，”我犹豫一番，终究开口说道，“这么说来或许不妥，但或许我是真个爱上那女孩了，也未可知。惟其如此，才会特意给你打电话询问的嘛。” 　　“如此说来，规则怕是不允许来的。” 　　“什么规则之类，暂且放在一边——莫非再见那女孩一面也不成么？” 　　“那是那是，”医师不无果断地回答，“再见一面也不成的。违背规则之事，定然麻烦不断。往下无论如何，必须靠你自身度过难关，此外别无他法。” 　　“得得。”我颓然地叹息道。 　　依萨提斯医师礼貌地挂断电话，我则躺倒在沙发上头——身下是尚未清洗的内裤和袜子，两本杂志，一封毫无意义的广告邮件，以及游泳馆的计次消费卡——开始预期“日照无感应混乱症复发症”免费医治实验的来临。 　　说到头来，大凡免费这东西，终归如同干旱荒漠中的四爪陆龟碰上泉水一般，或许偶一为之，但终究难以希求。 —————————————————————————————————————————

　　去动物园观看袋鼠，唯独周二午后不可。为什么偏偏选定周二，答案自然不得而知，反正必须周二不可，既非周一，亦非周三——周一或者周三自然也有袋鼠来的，但若说最佳观赏时机，想来想去，只有周二。 　　女孩自然并不知晓什么袋鼠佳日，无非恰好赶在周二午后来到动物园里头，恰好漫步到袋鼠观赏区前。倘若在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偶然性，那么生活想必如同单刀双置开关一般无聊，无非此处抑或彼处罢了。好在存有偶然性这东西——女孩便是由于某种无从查证的偶然性，恰好来到了袋鼠前头。 　　若说独自一人在动物园里闲逛，想必连同女孩自身，都会感觉不可思议。怎么看去都不该是独自一人在动物园里闲逛的女孩嘛！年轻，漂亮，想必脑袋也够好使来的——这点自眼神即可判断，这样的女孩纵然出现于动物园中，大约总该有人陪同才是。“嗳，去看企鹅可好？”“总要想个办法和长颈鹿合影的嘛！”“跟你说哟，我是顶喜欢海獭的了！”——总该说些这样那样的话来的。 　　然而此时此刻，女孩独自一人。千真万确的独自一人。何以单独来动物园并不晓得，甚至何以偏偏选在周二午后来动物园，原因亦不曾知晓。想必向节尾狐猴抑或巨嘴鸟询问，答案也会如出一辙。 　　女孩站立在袋鼠观赏区前。栅栏的彼侧，灰色的大袋鼠们正以懒洋洋的姿势，寻觅晒太阳的角落。反正在袋鼠看来，周二也好，周几也好，但凡有太阳的午后，总要找个角落美美睡上一觉来的，纵然此刻作为袋鼠而言，能够察觉出来什么异常——即女孩独自一人的出现——想来也不至于真个当作什么大事。晒太阳午睡就是。 ———————————————————————————————————————— 　　“若说袋鼠么，无非晒太阳午睡而已。” 　　不知何时，女孩身边出现了相貌不明的青年男子。男子穿卡其色外套，无兜，袖口挽起，左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头，右手时不时地摸摸腮下的胡根——想必两天不曾剃须来的，或者与其说是粗心大意，莫不如说故意保留胡根，也未可知。 　　女孩对于男子的出现全然不曾留意，以致男子轻易来到女孩身后，或者说并非针对女孩而来，那位置，总能算是公认观赏袋鼠的绝佳位置的嘛。何况是在周二午后，若不在那位置看上袋鼠两眼，又何苦专程来什么动物园。 　　“不过，同样晒太阳和午睡，相比于黑猩猩或者美洲羊驼，终究还是袋鼠更好一些。不觉得？不觉得袋鼠更好么？” 　　大约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女孩才做出了清晰判断：青年男子或许在对自己说话！总不至于有人认得自己来的吧？女孩着实思索了一番。显然不该被人认出来的。那些认识自己的人，此时此刻应当位于更为地道的场所，做着看上去不无冠冕堂皇的勾当。 　　青年男子确实说了句什么。——作为漂亮女孩而言，被人搭讪的经历怕是数不胜数，然而在周二午后的动物园里头，面对袋鼠说什么晒太阳和午睡，若是也能成其为搭讪，那么想必笨拙得够呛。总之说话这一事实业已构成，倘若说话对象并非袋鼠，那么思前想后，观看袋鼠的人，也唯独女孩与青年男子两人而已。 　　“唔，羊驼什么的，还没看见。”女孩回答。 　　“那是，羊驼也罢，蒙古野驴也罢，倒是看不看都没关系来的。唯独袋鼠，倘若在周二午后前来，必定要来看上两眼。可知道是为什么？” 　　“想必喜欢袋鼠的嘛。” 　　“还用说？喜欢得不成！”青年男子用右手摸了摸腮下的胡根——仿佛为了确认那些枝枝杈杈的玩意儿确实存在一般——继而说道，“不过，喜欢袋鼠，终归还是有缘由来的。说来倒是话长，想听？” 　　“若是话长，还是不说为好。” 　　“唔，怕也是那么回事。” ———————————————————————————————————————— 　　两人不再言语，一同看着栅栏彼侧的袋鼠。那场景简直如同小学生的课堂一般，老师在黑板写下乘法口诀，小学生们则目不转睛地看。此刻的小学生换作了女孩和青年男子，而乘法口诀换成了袋鼠——至于袋鼠是否能够懂得乘法口诀，自然尚未得以论证，但作为象征意义的存在，那么袋鼠也罢，乘法口诀也罢，计算器和弹簧秤也罢，倒是并无差别。 　　小袋鼠从袋鼠妈妈的口袋里头探出头来——袋鼠妈妈原本站在阳光底下来的，不知何故，午睡结束，袋鼠妈妈开始活动，小袋鼠即在此刻，从袋鼠妈妈的育儿袋中钻了出来。周二午后不知何故的事情委实太多——独自一人出现于动物园的女孩，穿卡其色外套的青年男子，以及午睡结束开始活动的袋鼠妈妈。 　　“嗳，可看见小袋鼠了？”青年男子问道。 　　“应当看见来的。” 　　“可知道小袋鼠过着怎样的生活？——那些家伙们每天待在袋子里头，从不下地走动。倘若我是小袋鼠，定然无聊得够呛，那袋子，说到底也没什么好玩的嘛！” 　　“问题在于，人家是袋鼠。袋鼠不是原本就应该在袋子里头的么？” 　　“那是那是，袋鼠原本就应该在袋子里头，千真万确。然而可曾想过，小袋鼠如何排泄来的？即，在袋子里头吃喝，消化，之后如何排泄？” 　　“啊，那个倒是不曾想过。”对于排泄的问题，女孩多少有些脸红。喂喂，说的可是小袋鼠，排泄也罢什么也罢，总不至于脸红的吧？——这么想着，女孩总算得以平静下来，至于小袋鼠如何排泄这一问题本身，倒也确实不曾想过来的。 　　“小袋鼠么，排泄自然也是在那袋子里头的嘛！”青年男子煞有介事地说道，“‘住在袋子里头’这一特质，已经成为了袋鼠的一部分，无从分割。在袋子里头排泄，臭烘烘也无可奈何，或许并非小袋鼠所愿，也未可知。想想看，若是把我关在一个大口袋里头，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反正就砰地里声塞进袋子，吃喝，排泄，睡觉，醒来，统统在袋子里头，那滋味，怕是实在不怎么样。” 　　“唔，这么说来，是够憋闷来的。” ———————————————————————————————————————— 　　女孩回到家里，精心制作了一人份的晚餐：奶油豌豆汤、苦菊色拉、苹果饼。作为一人份的晚餐或许略显繁琐，然而反正眼下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勾当，那么精心制作晚餐，倒也不坏。 　　吃罢晚饭，收拾妥当，女孩一边看着电视节目，一边回想下午发生的事情。然而袋鼠也罢，青年男子也罢，所有这些那些，无不模糊不堪——想不起袋鼠的模样，也想不起青年男子的模样，大袋鼠和小袋鼠分不清楚，自己说的话与青年男子说出的话，同样无从区分。 　　喂喂，这样可不行哟！无非袋鼠而已的嘛。——这么着，女孩终于迫使自己安静下来，脑袋得以正常运转，回忆也逐渐明晰起来。想什么来的？女孩自问道。对了对了，当初想说的是，无论如何，钻在那袋子里头的滋味，怕是好受不起来的。 　　那滋味，实在不怎么样。 　　女孩弄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感觉周身上下轻便起来。女孩哼起了搭出租车回家时从电台里听来的歌，边哼歌曲，边在浴室之中把自己洗净——相当细致，各个角落统统洗个干净，或许不想残留什么袋子里头的味道，倒也不无可能。 　　小袋鼠如何排泄来的？——青年男子似乎这么问过。 　　反正小袋鼠终究不曾洗澡。 ————————————————————————————————————————

　 　　“可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与女孩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头——说是咖啡厅，无非是校园的附属产业罢了，面向街道和校园各有一个出入口，自然面向街道的出入口要装饰得华丽许多。说到底，这地方怕是永远煮不出什么地道的咖啡，然而如今这年头，坐在校园附属产业兴建的咖啡厅里头的人，又有谁真个在乎咖啡够不够地道来的。 　　总之我和女孩坐在咖啡厅里。我面前的咖啡早已喝个精光，味道自然难以名状，或者莫不如说，干脆没有品尝味道那一环节，如同犬科动物的进食过程，味道品尝不出，只顾吞咽而已，根本没有味蕾那个劳什子。 　　“是啊，有什么要说的呢？”我小声重复道。对于女孩的提问，我根本无从答复。是有什么要说的吧？然而却又表达不好，这个那个的，无非轻飘飘的一团雾水罢了。到头来，我这个人终究不懂得如何和女孩子相处，既不会说什么令人开心的话题，也无法经由对方的暗示做出正确判断，甚至连约女孩来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咖啡厅本身，也未见得是多么明智之举。 　　“约我来此，不是为了说什么来的？” 　　“那是，何至于。自然有事。”我低头道，“总不至于为了推荐哪款品牌的咖啡，才特意来此嘛。况且又不是什么地道的咖啡。校园周围，怕是没有什么十分地道的所在。” 　　“你这人，倒是有点与众不同。”女孩笑起来，“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倒是你说话更有意思来的。那些家伙，无非心怀鬼胎罢了。像你这样，约女孩子出来喝咖啡，开口却说什么‘怕是没有什么十分地道的所在’，思来想去，也仅你一人而已。” 　　“唔，也并非那个意思。并非哗众取宠，这点可明白？” 　　“自然明白。看眼睛便知。并非哗众取宠的眼睛。”女孩微笑道，边说边刻意眨了眨眼睛，“那么可否说说，何以谓之‘没有什么十分地道的所在’？” ————————————————————————————————————————— 　　“这个自有其道理，”我终归决定顺其自然，什么和女孩交谈的技巧啦，什么谈吐举止的协调性啦，关于专门写给春心荡漾的男孩子看、讲授如何和女孩交往的杂志上提及的内容，统统置于脑后，“自咖啡厅说起好了。开在校园附近的咖啡厅，说到底，无非和女孩约会的场所而已——约女孩子出来，其根本目的，怕是总不至于如何地道。总不至于约女孩子喝完咖啡，而后一本正经地说，让我们来谈谈如同应用黑格尔的哲学思想来遏制南极大陆上空的臭氧空洞吧？” 　　“这么说来，服装店也好，林阴路也好，书店也好，怕都不怎么地道了？” 　　“正是如此，但那些场所，却又各有各的不地道所在。诸如书店，由于位置所限，空间狭小，自然不会如同连锁大书店一般，品种齐全，分门别类。校园周围的书店，无非贩卖快餐阅读而已，如同可乐和三明治，吃过以后，全然不记得滋味，记不得这杯可乐与那杯可乐究竟有何不同。只得如此，才能运转得起来，否则一定关张大吉。若想找什么值得品味的东西，能够记住滋味的东西，怕是定然扑空。” 　　“纵然是小书店，米兰·昆德拉总还是有的。” 　　“那是，但仅限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已，若是《笑忘录》或者《告别圆舞曲》，则根本无从谈起。说到底，无非是米兰·昆德拉的什么作品，沦为香酥苹果派而已，并非每家快餐店都在出售，但时常有人在买三明治的时候问上一句，‘喂，可有香酥苹果派么？’这意思可明白？” 　　“明白。”女孩点头道，“时常有人问上一句，‘喂，可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么？’于是米兰·昆德拉变成了香酥苹果派。” 　　“正是如此。倘若想看什么猎户座大星云，纵然把那书店弄个天翻地覆，也找不到一本适合的书。想必如此。店主怕是还会不无抱怨：‘看什么猎户座！本月运势射手座胜出，金牛座和天蝎座也不赖。不如买一本《星星知我心》如何？’——怕是会这么说。” 　　“想像得出。”女孩笑道，“不过，可真有什么书叫做‘星星知我心’？” 　　“哪有，乱说的。”我摇头道，“自然没有。不过有这书也罢，没有也罢，在那不怎么地道的小书店里，反正根本买不到关于猎户座大星云的书。蟹状星云也买不到，哑铃星云也没有，指环星云亦然。” 　　“真有那星云？” 　　“真有。指环星云，从某个角度看去，闪亮得不得了。” 　　女孩扬起左手，看了看中指上那枚纤细而精致的指环。 ————————————————————————————————————————— 　　“这个，无非朋友送的来着。”女孩低头说道，“戴着好玩而已。” 　　“小红帽不是我吃的，大灰狼如是说。”我应和道，“猎户座大星云也没什么看头，看着好玩而已。” 　　“可有什么隐喻？何来大灰狼什么的。” 　　“并无隐喻。无非想说，大灰狼不会撒谎。” 　　“喂，这个，真在意？”女孩一边以右手拇指和中指转动着指环，一边问道，“即是说，什么咖啡厅啦，书店啦，香酥苹果派啦，无非兜圈子而已。喏，真正想说的，是这个吧？真那么在意？” 　　“唔，在不在意呢？”我低语。 　　“倒是不着急。答案慢慢想着就是。”女孩起身道别，“下次可否讲讲《笑忘录》或者《告别圆舞曲》？米兰·昆德拉怕是也能变成奶油元葱焗蜗牛来的吧。” 　　“或者芦笋烩斑鸠，也未可知。” 　　女孩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面向校园的一侧，眼下夕阳的光辉正逐渐消逝于黑暗之中。如此分别固然非我所愿，但并非最坏结果，这么着，虽说不无遗憾，倒也总不至于扼腕叹息来的。 　　“无非朋友送的”——我兀自品味着女孩的言语，若说戴在中指的指环，怕是总有什么特殊含义的。我亦走出咖啡厅门外，女孩的背影犹如夕阳之下的落叶一般，在残余的光辉里头飞舞不已。“喂喂，真这么放弃了不成？”我问自己道，“不无遗憾什么的，莫非只是说说而已的么？” 　　这么说来，或许遗憾得不得了吧。 ————————————————————————————————————————— 　　“嗳，加西亚·马尔克斯如何？”最终我决定再做最后的尝试——说是尝试，也着实没有把握，但终究需要通过某种行动，用以传递我的心意来的。这么着，我快步追上女孩，试探着说道：“或许马尔克斯如同新鲜鳕鱼，而《百年孤独》则是时蔬鳕鱼汉堡。” 　　女孩转过身来，一边摆弄着左手中指上的指环，一边面带困惑地看着什么地方。 　　“唔，如此说来，《霍乱时期的爱情》或许就是芝士煎鳕鱼块了。” 　　最终女孩得以开口说话——说罢，女孩挽起我的手臂，踏上最后一抹夕阳余辉所照亮的道路。光影自咖啡厅落地窗的玻璃反射回来，毫无温暖可言，女孩挽在我手臂上的左手，那枚指环异常冰冷。 　　罢了罢了，我暗自喟叹，结局虽然难以堪称完美，但总不至于太坏。相当不坏。当然所谓的完美结局——在我心里暗自预想了一番——女孩本应将将那死塌塌的指环摘下，抛向夕阳坠落的方向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