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草·唐·其一 (试发表)

作者:
王辰
作品:
异端草木志 (小说 创作) 第1章 共5章
  女孩凝视着男子的脸孔,仿佛凝视一团奶油沙冰,凉飕飕甜腻腻,淋以赭褐色焦糖沙司,此时此刻,卡路里也罢,龋齿也罢,这个那个,统统扔到河外星系去就好。女孩十分中意凝视这一过程本身,即,在肉体的盛宴之前,精神上的愉悦感亦不可或缺。倘若耐心聆听,应当能够听到味蕾与唾液腺的窃窃私语。那感觉,想必妙不可言。   男子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头。扩音喇叭中传来的旋律仿佛与男子毫无瓜葛,如同夏夜里头轻快散步的雪橇犬,全然不在乎蝙蝠发出的尖利声响。——吱吱,吱吱。男子所做的事,惟独眼神空洞地面对屏幕,目光的焦点,想必聚集于屏幕之外,抑或房间的隔音墙之外也未可知。   ——吱吱,吱吱。   女孩依旧贪婪地凝视男子,一边任由味蕾与唾液腺叫嚣个不停,一边以不存在的触手——假想中那触手大约如同海葵一般,软绵绵冷冰冰——轻抚男子的脸颊。男子的颧骨高耸,整张脸庞带有太过尖刻的棱角,惟其如此,那双深邃的眼睛才更显得突兀,恍若干旱贫瘠的土地上滋养而生的绿洲。   ——吱吱,吱吱。   女孩咽下一口唾液。里面混杂了晚餐残留的元葱味儿、柠檬口香糖中的香精味儿,以及大量的酒精味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女孩忽然拿不定主意。这感觉,想必许久未曾体会。喂喂,莫不是喝了太多啤酒的缘故?抑或是迷恋那男人散发出的乖戾感不成?女孩问自己道。然而周遭喧闹的声响阻碍了女孩的思考,女孩闭上眼睛,将男子的轮廓在脑袋里头细致地勾勒起来。   “我说,你这是怎么了?”   那声音如同来自地球彼侧。大约亚马孙雨林里头的吼猴鸣叫起来也不过如此而已,不真切,空荡荡地在云端回荡不已。女孩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想到这句话莫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睁开眼睛。男子的形象随着眼睑的张开,与黑暗中的光影一起消散无踪。   同来的女伴此刻正在女孩的面前,见女孩睁开眼,随即便说出一连串的话语。无非关切而已——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女孩却听不到丝毫的声音,惟独见到女伴不停重复着问话的动作。莫非哪里出了差错不成?女孩感到头疼得厉害,于是勉强对女伴打了个手势,探出身子,将桌上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不知什么饮料——混以唾液和熏鱼的焦糊味儿——喝了个干净。   “我说,你这样子真个没问题么?”   女孩终于恢复了对于外界的感知。她先是试图做出一个微笑,随即发觉嘴角硬挺挺的,如同冰箱冷冻室里头放了半个月的瘦肉,于是,女孩不得不放弃了微笑这一举动,转而伸出手去,拍了拍女伴的脑袋。喂喂,可没时间在这上头纠缠不清!女孩暗自思量,继而开始环顾整个房间。屏幕固然依旧亮闪闪的,几个并不熟识的男女随着屏幕变幻对着话筒嘶吼不止,那歌声——姑且称之为歌声——仿佛与作为伴奏的旋律天生充满仇恨,绝不肯乖乖待在同一个小节之中,或者共用同一个音调。房间里多了些香烟味儿,灰白色的烟雾聚集在屋顶,幽魂般地游荡。是谁开始抽烟来的?女孩在心里头疑惑着。喂喂,这并非问题的重点吧?总有比什么抽烟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么?   女孩的目光终究扫过了远处的角落。那里应当坐着什么人才对,然而此刻,角落已然变得空荡荡冷清清。不对,想必哪里出了差错!女孩沿着记忆的残片摸索过去,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男子确然坐在那里无疑。   “哎,那个,”女孩犹豫良久,终究决定向女伴问个究竟,“那个,刚刚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唔,穿黄褐色衬衫那个,唔……”   “你说那个瘦得像话筒一样的男人?”女伴的眼神里洋溢出异样的色彩,“我说,你该不会是看上那样的男人了吧?”   “瞧你,何至于!”女孩在一瞬间便已打定主意,因而故作镇定地装出鄙夷之情,“唔,是这样,我刚刚莫不是喝了他放在桌上的饮料不成?那里头,熏鱼的味道可真够差劲,简直一塌糊涂。喏,你明白吧?这么差劲的熏鱼,可得问清楚是哪家餐厅。不觉得?作为熏鱼爱好者,可不能误入那家餐厅嘛。”   “我说,你这人啊,”女伴的神情骤然落寞下去,“找那个神情恍惚的男人,就是为了熏鱼不成?这怕是难以如愿了,他们几个刚刚出去,就没再回来。”   女孩揣度着自己闭上眼睛的时间究竟有多久,思来想去,也无从推测男子离去的准确时刻。诚如女伴所言,男子瘦到相当程度,那副样子在大多数女孩心里头想必不值一提,但不知何故,女孩就是感觉男子散发出了某种令人沉醉的氛围。具体形容怕是形容不好,但反正男子已然离去,再多想下去,也是徒劳。   ——吱吱,吱吱。   歌厅里头的音浪再度袭来,女孩皱起眉头。看来今天想必是失败的一晚,喝了太多酒,被五音不全的人折磨至此,唯一的一点收获又从眼皮底下溜走。真是彻彻底底的大失败。女孩从胡乱堆放的物品堆里找出自己的手包,起身,准备离开。   “我说,”就在女孩起身的一刹那,女伴从身后拉住了女孩的手,“我想起来了,那个男人!”   “唔?”女孩感觉血液冲上了头顶,脸颊烫得不行。——好在有酒醉当作借口。女孩自我安慰道。然而想要开口追问,女孩却感觉喉咙里头堵住了什么东西,黏糊糊的,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我说,就是刚刚你问的那个男人嘛。”女伴并未发现女孩的异常,“我想起来了,那个男人,他们几个过来的时候,说是加班来着,来不及吃晚饭,于是叫了外卖到公司。”   “唔,外卖。”   “正是!外卖的熏鱼。我说,可记住了?外卖的熏鱼味道可够差劲啊!” —————————————————————————————————————————   女孩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这也是有些反常的现象,或多或少。   按说前一天喝了太多酒,应当睡到天光大亮才是,然而不知何故,睡到中途,猛一翻身,女孩便骤然惊醒。看看时间,凌晨四点五三分,窗外依旧黑漆漆的,只有凝视很长时间,才能从那种黑色里头,看到一抹清晨的深蓝色。女孩尝试着继续睡去,岂料无论如何,都再也难以入眠,一闭上眼,就是昨晚闪烁的屏幕、杂乱的声音以及飘舞的香烟残余。   ——吱吱,吱吱。   女孩撇了撇嘴角。那场面实在不堪回味。然而莫非仅此而已不成?女孩努力思索起来,这一动作花去了八分钟的时间。那里头应当藏有什么美好的事物来着。   床头时钟的指针跳过凌晨五点,女孩决定出门。反正难以入眠,不如干脆起床出门好了。这么着,女孩收拾妥当,在清晨空旷的街头等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好歹拦下了一辆空驶的计程车。   “哟,我这个人,说话不中听,可别当真。”计程车司机和女孩搭话,“莫不是在这里等了好久?路过的车,怕是拦也不肯停下的吧。”   “唔,不停。”女孩点头道。   “那是,想来如此。哟,我说话你可别生气,看你的样子,怕是辛苦了一夜吧?脸上毫无生气,也难怪那些司机,不想惹上麻烦嘛。”   女孩思量了好一阵子,才领悟到这话的含义。透过计程车的后视镜,女孩打量起自己的模样。脸色固然显出极其疲惫之态,头发也乱糟糟的——何以这么乱来的?出门之前明明将之梳理过嘛!——连同显然未经细心打理的领口和衣角,也难怪司机将自己视为刚刚收工的不良职业者。   “唔,那你又何苦停车呢?”女孩问司机道。   “我嘛,说话是不中听,但却身怀一大优点。这么说倒有自吹自擂之嫌,别见怪。我嘛,一直相信,每个人都‘生而平等’。哟,是‘生而平等’,还是‘生来平等’?总之这话并非我说的,在什么书里看到的。我是打心眼儿里赞成!管他什么性别也罢,职业也罢,有钱人还是没钱人。统统不在话下!就连在街道上跑来跑去、没人爱护的猫啊狗啊,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难道不是平等的么?这么着,看你的样子——话倒是不中听——想必是没有司机乐意停车,但这又并非你的错。没觉得?职业这东西,并非人人能够选择的。做这职业也是辛苦的吧?一定辛苦。哟,难不成就因为这个,落得连计程车也不能坐么?我这个人,就是看不惯这种样子。能明白?正因为如此,非要拉你不可。”   女孩几次试图插话,但终究没能找到机会。毫无缝隙的长篇大论。也罢,误解什么的,就让他去误解好了。在这城市里头,仅有一面之缘的人注定多而又多,何苦为了什么职业啊平等啊之类的烦恼不已呢?女孩决定不再说话,反正看这情形,说什么也是徒劳。   “哟,倒是忘了问,”司机仿佛不甘寂寞一般,开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来着?”   女孩刚要开口,汽车后视镜里再度映出自己的面容。诚然,那样子委实太过难看了,疲惫自不消说,整个人简直混乱到了相当程度。这一刻女孩忽然改变了主意,于是对司机说出了一条街道的名字。——那里距离女孩的公司不远,几天前有一家“整体护理”店刚刚开业,传单塞在公司的门缝里头,午休时女孩曾去那里搭过话。   “不是不是,不是简单的美容美发店,是‘整体护理’。”店里的服务生满面笑容地解释道,“是将身体从内而外进行‘整体护理’,消除体内的不良物质。和那种只做表面功夫的美容店完全不同嘛。喏,标本兼治,这个词儿可能明白?”   女孩注视着后视镜中的自己。唔,消除体内的不良物质,听起来倒也不坏。 —————————————————————————————————————————   刚过凌晨六点,女孩便来到“整体护理”店的门口。本以为这个时间,吃个闭门羹也在所难免,但出乎所料的是,店非但开着门,而且里头人来人往,生意一派红火。女孩站在店门口,面对这景象,反而心生犹豫。总之,各种不合常理的情况,在女孩看来都有足够值得怀疑的理由。   “您是三天前来咨询过的女士吧?”女孩正在犹豫之中,岂料曾经向女孩讲述“整体护理”的服务生一眼将女孩认出,于是打开店门,做出了欢迎的手势。也罢,落到这种地步,怕是惟独进去而已。这么着,女孩在服务生的带领下,穿越店里被绿色植物护篱隔断而成的小路——以店面而言,这里头的面积大到了相当程度,隔断构成的小路也错综复杂,称其为迷宫也毫不夸张——来到了“护理室”中。   整个房间布置以舒适的米黄色,房间的正中是一张装饰考究的软床——作为单人床而言,怕是相当宽敞,在房间三面靠近墙壁的位置遍布着低柜,柜子上头是看似随意的摆设,镜框啦,盆栽啦,装饰品啦,无不带有浓厚的生活气味,但细看来,那些摆设却又并非廉价产品。想必布置这房间也花了一番心思来的。倒是所谓“整体护理”所用的器械也好,材料也好,统统见不到踪影。   服务生请女孩躺在床上,女孩稍一犹豫,便决定听任摆布。整个面部被服务生蒙上毛巾的那一刻——暖烘烘的毛巾,其质地女孩完全猜测不出,既非常见的工业合成品,亦非动植物制品,没有皮毛的鲜活感,比之棉麻之类的编织物却又多出一份亲昵性——女孩在心里长叹一声。从昨天晚上开始,身边的事物便偏离了某条轨迹。也罢,偏离便偏离好了,当下这世道,有时候讲道理是讲不清的。女孩听从了服务生的建议,将身体和精神全然放松下来。房间里响起了舒缓的音乐,纵然女孩对古典毫无了解,也能感觉得到这声音含有安详的韵味。这么着,女孩听到服务生的脚步远去,继而自我的意识便消散于温吞吞的氛围之中。 —————————————————————————————————————————   ——你是在渴求什么的吧?   女孩拼命思索起来。有没有呢?渴求什么呢?在女孩的眼前唯独一团黑暗而已。是有什么渴求的吧?女孩问自己道。于是,黑暗之中如同电影院的荧幕,骤然闪现出明亮的画面。那里头,有女孩刚刚结束未久的大学生涯,假期的旅行,生日礼物,钟爱的挂饰,毕业前的狂欢,几个亲密的好友,楼下撒娇的无主野猫,曾经吃过的最甜美的奶油沙冰——甜腻腻的味道在女孩口中徘徊不去。   就是这个了吧?奶油沙冰一样的男子。   女孩睁开眼,面部的毛巾已然不知去向,唯独脸颊残留的暖烘烘的触感,证明了毛巾这一事物的存在性。黑暗渐渐消退,女孩如同昨夜在歌厅一般,以不存在的触手将黑暗逐渐描绘出形状和色彩——消瘦的外形,锋利的颧骨,深邃的眼睛,以及整洁的米黄色衬衫。当男子的形象勾勒完毕时,女孩的眼睛也再度适应了房间里柔软的灯光。奶油沙冰一样的男子此刻就站在女孩面前。   “唔。”女孩哼了一声,试图理解所发生的一切。   男子并不言语,只是短暂地注视了女孩一番,继而转过身去,示意女孩看向他所在的方向。那手势女孩其实并不明了,但其中自含有一种令人无可拒绝的引导性。女孩坐起身来,随着男子的指引看向房间的一侧。低柜上不知何时已然出现了一面镜子。透过镜面,女孩看到的是一张略显陌生的面孔——不不,说那是自己倒也不失妥当,但其中蕴藏的活力如同繁殖期的河蚌,倘若不将那一团肉乎乎的腹足伸出壳去,便浑身不自在。就是那种感觉,女孩仿佛能够看到身体中的活力正渴望溢出。那并非是什么皮肤保养之类的玩意儿,这一点女孩深信不疑。   “唔,这是?”女孩问男子道。   “整体护理。”男子面无表情地回答。   女孩第一次听到男子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清晨的高原湖泊,静谧,并无一丝波纹。“整体护理”,女孩固然理解其字面含义,但这里头大约蕴藏着什么难以揣度的东西。女孩再度皱起了眉头。想必有什么被忽视掉了,一定要将其找出才是。   “不满意?”见女孩长久地眉头紧锁,男子问。   “唔,满不满意呢?”女孩低声道,“满意是满意吧。唔,但这中间,或许出了什么偏差。”   “偏差。”男子重复着,再度来到女孩身边,如同审视一件精心雕琢的工艺品一般,观看着女孩的整个身体。   “不是那个方面的,唔,偏差。”女孩继续低语,继而如同做了决定一般,猛然站起身来,问男子道,“我说,这里头的偏差,没觉得?昨天晚上不是刚刚见过来的么?”   男子的回应唯独平静的眼神而已。   女孩与男子对视了约莫一分钟的时间,终于败下阵来,坐在床边,兀自叹了口气,说道:“得得,总之莫名其妙。”   服务生恰在此时出现,递给男子一张表格。男子安静而细致地在表格上勾勾画画,女孩看着男子的模样,想要猜出他的真实心境。那几乎全无可能。   “感觉可还好么?”服务生问女孩道,“‘整体护理’是消除体内的不良物质,喏,不是骗你的吧?”   “唔,那个自然。”女孩点头,“只是,这里头,唔,这里头的偏差……”   岂料女孩的话尚未说完,男子已转过身来,将表格递还给服务生,之后径自走到女孩面前,伸出双手。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地仰望,男子的表情一如止水,双手之间却握着一张名片。   “电话号码。”   男子说完,便转身离去,剩下的唯独服务生关于“整体护理”的详细介绍。那些言语女孩一个字也未听到,直至走出店门,外面的阳光骤然散落,女孩在体味到了一丝真实感。回想之前的情形,女孩仿佛遗失了记忆中的片断,仅存的一点思绪,此刻正握在女孩的右手里头。   摊开右手,女孩看到男子递来的名片上,写有一串毫无规律性可言的电话号码,以及几个显著的大字:高级整体护理师,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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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禅
2013-05-18 14:22:37 村上春树的禅

村上味很浓啊,有事相商,不知如何联系?

天冬
2013-05-18 15:06:09 天冬 (嗳,你不认为十年就像永远永远?)

@村上春树的禅 请豆邮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