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红月歧径
红月歧径 (试发表)
- 作者:
- 王辰
- 分类:
- 小说 创作
- 作品描述:
- 红月下的迷途之旅
2011-09-12 00:5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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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色的月光弥漫 星辰迎来死期
从天而降的宝藏 夺走夜之嫁衣
黑箱中的少女 凝视着云端的葬礼
最初之地 最终之地
灯火中的暗影 逆风吟唱 离歌凄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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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到彩票是在一个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三月的清晨。
我如往常一般六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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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色的月光弥漫 星辰迎来死期
从天而降的宝藏 夺走夜之嫁衣
黑箱中的少女 凝视着云端的葬礼
最初之地 最终之地
灯火中的暗影 逆风吟唱 离歌凄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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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到彩票是在一个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三月的清晨。
我如往常一般六点钟准时起床,六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右手夹上还算像样的皮包,去楼下街边的快餐店吃早餐。唯独与往常不同的是,快餐店里头多了两名青年男子——身着红黝黝的制服,头戴红黝黝的鸭舌帽,连手里拿的宣传页,也是红色的一叠,看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或许是打零工的大学生也未可知。总之往常并没有什么一身红色的青年男子出现。
就在我走入快餐店的时刻,两名青年男子之一快步上前,递上一份宣传页。
“唔,这种东西不需要的。”我如实告知。确实不需要,无非是按既定的程序,走入快餐店,点一份牛肉面,多加一份牛肉,不加辣椒,继而在等待服务生送餐的时间里头,将手机中记录好的日程安排快速浏览一番,之后便是吃面,吃得一根不剩,连面汤也喝个干净,离开的时间通常在六点四十分至六点四十五分之间——取决于牛肉面的制作速度——七点整在快餐店南侧乘坐自头班算来的第五班公交车,直至公司楼下。在这种既定的程序之中,并没有什么宣传页存在,不需要宣传页,如同池塘中的河马不需要什么保障性住房采购权一般。
“只需占用您三十秒钟的宝贵时间,请您在等餐的时候阅读,作为消遣也罢,什么也罢。拜托了!”男子说话十分流利,语气也诚恳,既不强硬,亦不敷衍,想必经过一番培训来的。总之说得令人无从拒绝。也罢也罢,再怎么说,三十秒钟的时间总还是有的。我接过宣传页,继而点了餐,坐在往常习惯坐位置。窗口旁边。
宣传页上的话语虽然简洁,但实在莫名其妙。上面写着“保护家园,从保护月球的光泽开始”,底下则有“月光保护联众会”的字样——此外再无其他文字,图像也没有,或者莫不如说,除了淡红色的背景颜色以及深红色的导语,其他一概没有。阅读起来倒是根本用不了三十秒钟的时间。
如今的人们怕是实在无事可做了,保护什么月光!——如是想着,我把宣传页放在一边,如往常一样看日程安排,吃牛肉面,之后离开快餐店,走向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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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的物品!”
听到店员的喊声,我才意识到皮包并不在手中。我向追赶上来的店员道了谢,但就这么一耽搁,本应乘坐的公交车恰好被错过了。都是什么宣传页惹的祸!我一边暗自气愤,一边埋怨自己,何苦看什么宣传页,以至于竟然在离开时忘记带上皮包。
打开皮包是在公交车上。单纯地想打开皮包而已——既非检查是否有物品遗失,也非取出什么文件阅读,只是忽然想着,“打开看看也未尝不可”,于是就打开来看。这一看,我才发现那张红黝黝的宣传页也塞在了皮包里头!想必是店员将桌上的物品一股脑儿地装了起来。若说宣传页,分量倒是不重,几乎等同于无,但有这么个东西在皮包里头,无论如何,想来是不怎么地道。哪有什么人会带着一张保护月光的宣传页去公司呢!
于是我把宣传页从皮包中取出,恶狠狠地将之揉作一团,扔在公交车厢的角落里头——说来倒是有失道德的做法,但无论如何,实在痛恨那宣传页,必须扔之而后快。这么着,在扔掉宣传页之后,我才看到了皮包里还有其他多余之物。
一份剪报和一张彩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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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报上写着中奖号码——二等奖与这张彩票的号码完全一致。或许是什么人特意要拿去领奖来着,然而不知何故,兴奋过头也罢,粗心大意也罢,总之是把彩票遗落在了快餐店的桌子上,如同我忘记拿皮包一般。这么着,剪报、彩票、宣传页和皮包,都被店员当作我所遗落的物品,统统落在了我手里。从逻辑上来讲,如此推理大约可以接受,倘若心情好时,把剪报和彩票送回快餐店,等待其主人找上门来,如此做法倒也未尝不可,但因为宣传页的缘故——此刻倒是已然变成纸团,在公交车厢里滚来滚去——导致我错过了上一班公交,继而因为迟到而失去了季度奖金,惟其种种缘由,才令我决定去领取彩票的奖金抑或奖品。作为补偿就是!如此想来,除了感觉有愧于快餐店窗口旁边坐位的前任吃早餐者,去领取彩票这件事情本身,在我做来倒也心安理得。
剪报来自此城市的知名早报,想来并无差错。领奖地点写得甚是详细,作为领奖地的商场,在城市中也大有名气。直至请了半天事假、换乘两次公交车、来到商场门口、看到关于彩票和领奖的超大横幅导语时,我想领奖一事,大约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切实存在的事物了。
“恭喜您获得了二等奖,”负责领奖事务的接待员用机械的声音说道,简直如同报时钟里头每到整点就会钻出来咕咕咕咕一番的铁皮鸟,“您可以选择领取奖品,也可以选择将与奖品同等金额的奖金作为公益款项捐赠,我们会妥善保管您的捐赠款,并在稍后给您邮寄捐赠证书,您可以选择将款项捐赠给‘拒绝儿童暴力基金会’,救助因暴力事件而急需关爱的孩子,也可以选择将款项捐赠给‘月光保护联众会’,为保护月光、保护环境、保护家园献一份爱心。那么您选择哪一项捐赠呢?”
纵然作为铁皮报时鸟,这一番话说下来,也是极其费力的勾当吧。其间几次我都插话企图打断铁皮鸟接待员的话语,但对方显然早有准备,一气呵成一般,将上述的语言彻彻底底吐了出来。
“那么您选择哪一项捐赠呢?”
“喂,我可没说要捐赠的吧,分明是来领奖来的。”
“恭喜您获得了二等奖,”铁皮鸟接待员依旧用机械的声音说着,“您可以选择领取奖品,也可以在两项捐赠中选择其一。那么您选择哪一项捐赠呢?”
“没有捐赠!”我大声说道——不由得不生气,况且那个什么保护月光的组织,简直阴魂不散一般,在同一天里再度出现,这一点本身就令人心生厌烦——无视周遭人们的目光,“压根儿就不要什么捐赠!我是来领取奖品的,领奖,可听得明白?”
“唔,领奖。”铁皮鸟接待员好歹转换了语气,“您不考虑救助因暴力事件而急需关爱的孩子,或者为保护月光、保护环境、保护家园献一份爱心?您选择哪一项捐赠呢?”
“领奖!”我吼道。
“明白了。”铁皮鸟接待员败下阵来,递过一份登记表。我填写了姓名、证件号码和通讯地址,接待员确认之后,将登记表和彩票一同装入黄棕棕的牛皮纸密封口袋里,继而拿出一张磁卡。“二等奖以上的获奖人员,请根据磁卡上所写的位置,去指定地领取奖品。”
“不是在这里领奖的么?”我疑惑道。
“请根据磁卡上所写的位置,去指定地领取奖品。”铁皮鸟接待员恢复了机械的声音,“或者您可以选择将与奖品同等金额的奖金作为公益款项捐赠。”
“明白了,去那个什么地方就是。”我好歹打断了接待员的话语,转身离开,走出了十来步的样子,耳畔依然隐约能够听到“那么您选择哪一项捐赠呢”的声音回响。我用力摇晃着脑袋,将铁皮鸟般咕咕咕咕的声音驱散,继而仔细看磁卡上标明的信息——上头写着:领奖请到白沙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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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海岸作为城市最东部的边缘,与大海相接。五年之前,某个颇有见地的地产商人购买了此处的大块地皮,清理掉了混杂的住户,修建起了高档的生活区,并经由想来甚是不可思议的手段,将海岸上的沙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亮闪闪的白色。“怕是从什么地方运来的白沙吧?”人们大都如此猜测。问题在于,如此大量的白沙,倘若真是从什么地方运来那样简单,总该被人发觉才是,但前一天明明是黄暗暗的沙子,又没见到什么运输队或者运输机械——此前此后,连同周遭的城镇,谁也没见过运输队那种玩意儿——到第二天清晨,齐刷刷地变成了白色。惟其如此,这片海岸才具有了传奇色彩,别墅被富人们争抢一空,使本不繁华的海岸骤然变成了高贵所在。
此刻我正躺在海景房的超豪华露台上,一边喝着混合果汁饮品,一边无所事事一般,姑且观赏远处破碎的团状积云。由于海在东边,不能欣赏日落的景致固然遗憾,但如此一栋海景别墅就我而言,怕是纵然花上两个月的薪水,也不能奢望租住上一天。
“所以放心享受就是——”甚是彬彬有礼的工作人员说道,“磁卡即为别墅的通行卡,任凭何时都可享用,附带餐饮、娱乐和全方位服务。全部免费使用,直至颁奖当天。”倘若再加上一句:“想要回到原来的住所自然悉听尊便,不过,私下里说一句,可不是任凭什么人——有钱也罢,没钱也罢——都有资格享用这里的别墅的。若是换作了我,才不会白白浪费如此的机会。”加上这么一句,或许才能显示其诚恳可亲,但作为高档别墅的工作人员,什么话能够说得出口,什么话绝不能说,这点分寸想必还是有的。但从其眼神之间,分明能够读出此意。
“也罢也罢,放心享受就是。”我喟叹一声。
反正纵然返回出租房,也无非是煮上一碗泡面,打开电视收看无聊的娱乐节目罢了。城市里头既无亲人,也没有谈得来的朋友,公司里头倒有几个可以一起喝酒的家伙,但无不是对彼此而言都是可有可无之辈。也曾有过恋人来着,蛮不错的女孩,但终究说什么不想在这城市里头昏头昏脑地老去,继而离开去了别处——或许是欧洲,或许是美国,亦或许是满地袋鼠的澳大利亚,总之去了别处,不至于昏头昏脑地老去的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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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料到了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之前倒是一切顺当,吃了考究的牛排晚宴,喝了满是木桶气味的红酒,在相对一个人而言显得尤为冷清的超大浴池里泡了温泉水浴,纵然出于谨慎考虑,终究婉言谢绝了看上去美媚无比的服务员女子提出的服务请求,但实可谓如同梦幻一般的夜晚——岂料到了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起来,准备熄灯睡觉,却无论如何难以入眠。起初是海浪声,由于并非在这城市生长,平日里租住的房屋又远离海岸,全然没有这方面的培训,因此躺在床上的时候,海浪声便如同夏夜里不停侵扰的蚊子一般,吵得人难以平静。哗啦哗啦哗啦,或许因为时值三月,算不得什么温暖的季节,听着那永无止境的哗啦声,便感觉到寒意一点一点地侵袭过来。起初是耳膜,感觉耳膜异常寒冷,而后自耳膜流入脑袋,继而流向手臂,再是小腹,再是腿和膝盖,最后流到脚上。这么着,在海浪声里,手脚冰凉得要命,我不得不起身,开灯,查看中央空调的温度。
二十七度。即便是在春季,这温度想必也不算低,若在夏天,或许还会叫嚷着“热得发慌啦”之类,把空调的数字如同下落的电梯一般,啪啦啪啦地弄到十八度。然而就这温度,依然不觉得暖和。
好歹在壁橱里头找到了毛毯。我用薄被和毛毯将自己包裹严实,又用床头柜里的耳塞——之前竟然没想到会有这玩意儿,还是找毛毯的时候偶然发现来的——堵住耳朵,这么着,海浪的声音也好,温度也好,统统如同动物园里隔离在铁栏杆彼侧的野驴或长臂猿,纵然再如何不满,如何挣扎,也奈何不了此侧的游人不得。我终于使自己远离了海浪的困扰。
但依旧睡不着。诚然是困得难受,恨不得吧嗒一声比上眼睛,在下一秒到来之前就掉进睡梦之中去,然而不成。一旦闭眼,一旦即将进入入睡状态,就有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自内而外地涌现出来,感觉如同晕车一般,一旦闭上眼,整个世界就仿佛滚筒洗衣机里的袜子和衬裤,咕噜咕噜地打起转来。这也真个奇怪,我这个人,之前是从来没有过晕车经历来的,说这眩晕感如同晕车,也是感觉像是别人描述晕车的状况。天旋地转啦,恶心得不成啦,与其这么受罪不如死掉算啦——这些那些,都是听别的什么人描述晕车的感受,我还相当鄙视这些人来的。“什么嘛,不就是晕车,就不能忍耐一下么?”确实这么想过,如此看来,怕是忍耐也无济于事。
我试图抗拒这种眩晕感,强行闭上眼睛,想像着入睡时的感觉。就这么一抗拒,忽然感觉到喉咙里头有种火辣辣的味道,在我尚未做出反应之前,晚餐吃的牛排、红酒、芝士甜点和牡蛎汤便一股脑儿地钻了出来。如同不堪驱虫药的药效而奋力钻里肠道的蛔虫一般,晚餐吃的食物哗啦哗啦地吐了一地。腥臭味迎面而来,我咳嗽着起身,钻进了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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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服务生前来收拾房间的时间里头,我反复思考,企图找出抵制眩晕的方法,但无不以失败告终。纵然困到了相当程度,但只消一闭上眼,一旦即将进入睡眠之中,就被一种强烈的失衡感所包围。后来干脆发展到,纵然睁开眼睛,只要意识将要陷入停顿,就会被那种感觉惊扰。活脱脱变成了中东沙漠的牢狱里头剥夺睡眠的惩罚!这种感觉,思前想后也从未发生过。
最后我干脆放弃了抵抗——如此说来倒是显得缺乏立场,但惟其如此,才能使自身摆脱无法睡眠和企图睡眠却不无失利的挫败感这双重打击。服务生始终不来——我又打过一次电话,有气无力地催促,并提出了想要安眠药剂的请求。“那东西,不好办啊,不然请医生过去一趟?”对方建议道。“医生也好,什么也好,拜托请尽快。”我叹息道,之后又是漫长的等待,无休无止。什么人也没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打开了电视机开关,胡乱选择了某个频道。午夜挡的偶像剧,男女主角在剧中为了一点小事争吵不已。争吵本身在我看来,实在毫无意义可言,无非如同太阳在清晨还是正午距离地球更近的争吵,不关乎生存的实际问题。但两位主角依旧吵得乐此不疲,或者说为了表演如此毫无意义的争吵这项工作,而完成得甚是投入。唯独身为女主角的演员,看上去倒还颇耐人回味——看着看着,在我的脑袋中间,突然冒出了一个火花,如同流星般存在不到一秒钟便消退掉的火花,即:这女孩从长相到声音,甚至习惯性的动作和说话的用词构成,无不与我已然分手的恋人十分相似。
发现这一点时,着实令我伤感不已。我企图将这想法排除一空,并反复告诫自己,那女孩早已经离开了,去了不至于昏头昏脑地老去的什么地方,欧洲也罢,美国也罢,总之在远离此处的某个毫不相干的地方。岂料我越是想要否认“电视屏幕中的女主角与曾经那个女孩极其相似”这一论调,这论调本身所带来的感觉却越是强烈。到得最后,我甚至怀疑就是那女孩本身,正在电视屏幕里头,甚是投入地表演着如此毫无意义的争吵这一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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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莫不是依然抱有思念的吧?
——哪有!离开的时候,不是说了好多绝情的话来的?况且说什么不想在这城市里头昏头昏脑地老去,其实际意思应该是:不想和你这毫无前途的家伙一起昏头昏脑地老去,不是么?
——瞧你,何至于为那么一两句话斤斤计较!还是说,大凡曾经说过的话,直至如今依然记个真真切切?倘若如此,不是依然抱有思念,又该如何解释?
——说不是了,自然不是。无非在某个时刻,见到极其相似的人而已。并无意义可言。
——真不思念?
——真不思念。
——纵然其本人再度出现在面前,也能冷漠地无动于衷?就像南极海面上漂流的大块冰山一样,硬邦邦冷冰冰地,全然无动于衷?
——我说,这假设根本不成其为假设嘛!其本人此时此刻,正在或许欧洲或许美国或许澳大利亚啦斯里兰卡啦马达加斯加啦之类的国度。说什么再度出现,如何假设得来。
就在我默默地同某个突然冒出来的意识争论不休的时候——就我对于曾经那女孩是否依然抱有思念争论不休——电视屏幕突然黯淡下来。偶像剧骤然消失,屏幕自亮变灰,自灰变黑,终于变成了一团死寂,之后外壳的材质依旧泛起微弱的静电。噼啪,噼啪。“喂,我说这——”正当我自言自语着,想要为这个夜晚所遭遇的不顺利状况抱怨两句时,超乎寻常之事,正在悄然发生。
那女孩自电视屏幕里头走了出来。
不不,说走出来怕是不甚妥当——毕竟电视屏幕窄小得可以,就女孩而言,那里简直如同逼仄的囚笼,因此确切而言,那女孩是自电视屏幕里头钻出来的。首先是右手,自屏幕里伸出,抓住电视的外沿,而后是头部,再是上身,之后跨出左脚,最后整个钻了出来。
“喂喂——”我惊讶地不知如何应对。是惊讶,若说恐惧,总还是有的,毕竟好端端的人,何以非要从电视里头钻出来不可?这样岂不由偶像剧变成了恐怖剧?然而终究是曾经如此熟知的女孩,熟悉她的身形,熟悉她的声音,熟悉她的一举一动,熟悉她的喜怒,喜爱有创造性而不流俗的艺术作品,厌恶油炸食品,来例假时以坚韧非凡的毅力克服所有心理和生理上所造成的焦躁情绪,嗜好是学习语言,包括鸟类和猫的鸣叫声的意义。——因此纵然恐惧,也总不至于恐惧到哪去,倒是惊讶更多些。
“这是怎么回事来的?”彼此对视了三分钟——或许更久也未可知——我好歹说出了话,用以打破不无尴尬的局面。
“就是如你所见的那么回事。”
女孩回答,声音和腔调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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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12 00:55:48
“我嘛,无非是作为意识而具象出来的实体罢了,”女孩不无轻松地说道,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即,在你的意识里头,所浓缩出来的哪个女孩的形象——我便是这么一种存在。说来倒是并不怎么容易理解,不过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总之眼下我是好端端地站在你前头。存在这东西,既然业已存在,便不需要什么理解。”
“这么说,终究不是本人喽?”
“是不是呢?大约既可谓是...
“我嘛,无非是作为意识而具象出来的实体罢了,”女孩不无轻松地说道,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即,在你的意识里头,所浓缩出来的哪个女孩的形象——我便是这么一种存在。说来倒是并不怎么容易理解,不过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总之眼下我是好端端地站在你前头。存在这东西,既然业已存在,便不需要什么理解。”
“这么说,终究不是本人喽?”
“是不是呢?大约既可谓是,也可谓不是。出于既是又非的状态,或许同薛定谔之猫颇有近似之处。本人倒是确实在别的什么地方,但就我而言,和本人却也并无区别,无非是同一个人,同时处于这里和别的什么地方——同时处于两地,同时做两件事。这么说,总算能明白了吧?纵然不明白,也无法再作深入解释了,倒是。”
“得得。”我喟叹道,“总之莫名其妙。”
“喂,我说你哟,莫名其妙的是你才对吧?”在我而言,或许仅仅感叹一句罢了,谁料女孩竟然反驳起来——就性格而言,倒是和那女孩本人如出一辙,“眼下碰上麻烦的,可不是也,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你呀。不是遭遇麻烦了么?不是把什么东西弄丢了么?”
诚哉斯言。确是遭遇了麻烦,把睡眠弄得不知去向——或者莫不如说,把入睡的可能性弄丢在了某处,如此一来,唯独承受感觉困倦却又不能入眠的痛苦,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倘若就此下去,势必因为缺乏睡眠而精神崩溃的,想必。
“你这个人,总有这样那样的坏习惯。所谓积习难改,这词语怕是专为你这种人发明的!”女孩俨然一副事态尽知的模样,“不是冒充了什么人来领奖的么?结果落得把睡眠丢失在海浪的哗啦哗啦声中,不是么?”
“如今再说,怕也无济于事了吧。”
“好个无济于事!莫非你想就这样下去不成?在难以入睡的折磨之中,孤独而苦楚地就此终结一生?就这么死去,若是我,那是绝不甘心。”
“那是,你是不至于容忍这么昏头昏脑死去的。”
“喂喂!此刻不是吵架的时候吧?翻旧账什么的,纵然是你这家伙的个性,但也该看看场合吧?不是你面临着无可解决的困境来的?不是我想要帮你脱离着困境来的?”
“说得倒是能帮上忙——”我的脑袋更加混乱起来,有困倦的缘故,也有之前眩晕的缘故,如今又加上了毫不让步的女孩,真个乱作一团!
“自然能帮上忙,还用说?”
“唔,那么请帮忙吧。——状况你也看得见,任谁碰上这种事态,焦躁心急是难免的吧?说话也跟着强硬起来。这么说,能理解,倘若说话不够客气,那可不是我的错,而是眼下这事态所造成的。”
“你这家伙,”女孩叹息一声,“推卸责任,从来都是有一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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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女孩——莫不如说是我在女孩的逼迫之下,用“喂喂,不想就这么死去了吧”的话语相逼迫——趁着清晨的海雾,逃离了白沙海岸的别墅区。“你本不属于这里来的,若不逃走,怕是事态只能越来越糟。”女孩如是说的。
“那又何苦非要逃走不可呢?”
“堂堂正正的话,想走怕不是那么容易!”女孩一脸气恼地说,表情仿佛是说,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看来确实笨得可以!对那表情,我终究装作视而不见,毕竟此刻不是争吵的时候,这点倒还分得清楚。
从别墅区向城市中心走去的路上,黎明悄然而至。自海雾弥漫的白沙海滩那端,渐渐散射出了颇为耀眼的晨光。女孩说等到傍晚时分,就能确定到何处才能找回我所遗失之物——睡眠什么的——因为或许要长途跋涉也未可知,故而终究要返回城市里头做些准备。
我们带上了简单的衣物、睡袋、帐篷和工具箱,活脱脱像是要去野营的模样。自女孩离开之后,属于她的衣物始终放在壁橱里头。“倒是蛮细心喔,”女孩赞叹道,“弄得一尘不染的,你这家伙什么时候有这优点的?”
我唯独报以苦笑而已。
采购食品的时候,我和女孩还是闹了别扭。我把各类食物——压缩饼干、真空包装食品、肉类、巧克力——这些那些,逐一放入购物车内,女孩却对这些食品全然忽略,径直奔向糕点货架。
“跟你说,车里的那些,统统扔在一边就是,”女孩仿佛发布施令一般,“需要的唯独这个。有多少前,全部买这个就好。”
女孩说的“这个”,是一筒包装精巧的提子饼干。
“喂,不是要去远处来的?不是可能面临艰苦的处境来的?”无论怎样,女孩的提议在我看来,着实难以理解,“总要各种食物都储备一些的吧?何苦全部买这饼干不可?”
“买下就是。”女孩无视我的抗议,抢过购物车来,不顾店员惊异或者鄙夷的眼光,把车子里头的其他食品统统倒在地上,继而开始向车里装载提子饼干。
“我说,总有理由的吧?”我想上前拉住女孩,制止其不可理喻的举动,但就在我要动手的时候,女孩的目光里头,大约传达出了一种意境。坚决的意境。我终究没能动手,只落得眼看着女孩把提子饼干大装特装地放进车里。
“全部就这些了?”女孩装了满满一车,而后问店员道。
“唔,库存还有两箱。”
“统统给我可好?反正钱照付的,一分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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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账时,那一车多得或许我们两人抬也抬不动的提子饼干,其价格恰好是我的银行卡可支付的上限。“喂喂,这样的话,我们可就再没钱可花了。没问题?”我试探着问女孩道。
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我和女孩将提子饼干分装到背包里头——说也奇怪,结账时看来,饼干的数量多到相当程度,然而一旦装进背包,饼干们就仿佛被凭空吞噬了一般,非但全部装进了背包里头,而且背在身后,又是恰好能够让人走动的重量。重自然够重,走上几步就要喘起粗气,继而满头大汗。
“总有解释的吧?若是连一句解释也没有,我可不愿意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到其他地方。一步也不想走!哪有背这一包提子饼干赶路的!”
“拜托!解释自然是有,不方便说而已,此时此刻。出于某种缘由,不能说。”
“听上去像是相当苍白无力的理由嘛!”说罢,我将背包放了下来。重得可以的背包。“背着这玩意儿,岂不是哪也去不成?累也要累死的!”
“求你了!背着就好。”
这么着,我们背着装满提子饼干的背包——说来实在滑稽——穿过城市中央,向南方的山区前行。我倒是想要向公司提出休假来的——“喂喂,不是做那种事情的时候吧!”被女孩这么一说,我也只得放弃,何况背着一包提子饼干请假,怕是日后总会被当作笑料,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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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山的入口,天色已近黄昏。何以走了那么长时间,于我则实在不得而知。不知道何苦要步行到山的入口,不知道往下又将到哪里去,甚至在这一路上,女孩干脆对于我的提问和置疑,统统来个充耳不闻,只顾走路而已,活脱脱一个暴走族。我也唯独落得跟随着女孩一道前行。
“休息一振子吧,”在山的入口处,女孩把背包放下,说道,“等到天黑,就能知道要去的方向了。总之在山里的某处,这点还不至于弄错。”
“得得,听你的就是。”
夜幕如同折翼的蝙蝠一般翩然而至。
女孩站起身来,仰望头顶的星空。“喂喂,星星你可认得?”女孩一边问道,一边对着天空指指点点。
“我又不是哥伦布!何至于认识星星!”
“难办啊,还是认识的好。”女孩约莫看了二十分钟的样子,之后长叹口气,将颈部活动了一番,继而转向我说,“还是不成,就我而言,怕是看不出星星的位置。还是要你亲自来看才是。”
“不是说了不认识来的?”
“教你就好。那颗星,想必只有你自身才能找到,别人替代不得,——找的方法倒是知道。”说罢女孩靠在我的右肩上头,指点着天空说道,“可看见那三颗并排的星了?唔,不是那个。三颗并排!连线可会做?那三颗星的连线,向下延长,能看到亮星?蓝汪汪的亮星。”
某个时刻,我仿佛处于别的某处。或许如女孩所说,人这种存在,可以既处于此地,同时亦处于彼地。我的感觉即是如此。我们仿佛并非面临什么困境,仿佛仅仅是在郊游而已——帐篷已搭建完毕,篝火业已燃起,晚餐也准备妥当,所需要我做的,便是陪着女孩仰望星空。就这么简单,纵然喜欢星星也罢,不喜欢也罢,随之仰望就是。
“喂喂,可在听么?你这家伙,可不是想着别的这个那个的时候!”
“唔,自然听着。蓝汪汪的亮星——不是说到这里来着?”
“后头的怕是没听到吧!”女孩不无气愤地说,“这样下去,怕是一辈子都找不到老人星的!”
“老人星?”
“你这家伙要道歉吧——不道歉,就不重复,自己想法子好了!”
“那个,没有认真听,着实抱歉。”我只得应付道,“听到什么蓝汪汪,就想着其他的来着。不过话说回来,老人星又是怎么搞的?”
“听好了喔,最后解释一遍。”女孩一副“道歉也不那么诚恳”的表情,嘟着嘴说道,“在那个蓝汪汪的亮星南边——南边就是下头——最亮的一颗星,就是老人星了。周遭的暗星姑且不必理会,总之在某个区域,有那么一个孤零零的亮星。我是看不到的,唯独真切需要的人,才能看到老人星的所在。”
诚如女孩所言,有那么一颗孤零零的亮星。想必是它无疑。只消凝望着那星的光辉,就能感受得到一份落寞之意,仿佛经历了长久的年月,连光芒都带了腐朽的味道一般。女孩说,向着老人星的方向走就是了——于是我们便向着那方向,进入了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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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渐渐密集起来,由于向着星的方向,根本没有道路可言,唯独勉强穿过枝杈横生的树林而且,纵然称之举步唯艰,怕也并不为过。
“这么走果真没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能够达到某处的样子。”走到某个程度,我坐下来一边喘气,一边问女孩道。“真没问题?况且还要背着什么提子饼干!”
“喂,你这家伙何至于说个不停?我不也是背着背包的么?沉甸甸的背包。”
“唔,话虽如此——”说到此处,我倒是突然觉得确实埋怨不得,毕竟事出有因,女孩终究是为了帮我找回什么东西来的。但对于找回的方式,心存疑虑于我而言,也属人之常情的吧,毕竟向着什么星星走去,听起来如同五千年前尼罗河的水灾一般,属于超出常识所能理解的范围。
“向着老人星走即可。”女孩重复道,“绝无问题。”
“不过,那星星莫非完全不会移动么?”
“会移动的吧。”女孩答道,“惟其如此,才能指向应当到达的方位。”
总之并非如何具有说服力的回答。或许连女孩自身也不能确认其正确与否,但此时此刻,倘若女孩开口说出,“我嘛,其实并不知道应当如何,无非摸索着尝试而已”——倘若说出这话来,怕是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处境。想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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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们,怕是碰上麻烦事了?”
正在我和女孩各自闷头想着各自的事情、同时处于沉默无语的状态时,丛林的暗影里头,传来了谁的问话声。声音毛茸茸软蓬蓬的感觉,如同掉进了黏糊糊的蜂蜜里的未成年熊崽所发出的声响。
“我可是听了好一阵子的哦——不过可不是什么偷听,毕竟声音太大嘛,任谁都能听得到,想不听都不成——你们莫不是要找老人星么?找那家伙去做什么?”暗影里的声音说道,“倘若是我的话,倒是知道老人星的所在。非我自夸,大凡这丛林里头的路,没有我找不到的。就那么自信。”
“我说,这——”我满怀不解地看向女孩,问道。
“是猫吧。”女孩回答,“猫的话,请离开好了。不需要猫。老人星凭我们自己也能找得到。提子饼干一块也别想吃到。”
丛林的暗影里头传来了骚动,继而一只金黄色的长毛猫自树下钻了出来。就猫而言,倒是个漂亮的家伙,毛色鲜亮,长度也恰到好处,长而挺立,一副气派的模样。品种倒看不出,怕是不怎么常见的品种。
“果然是提子饼干!”猫一脸谄媚地凑上前来,“我就知道,那味道可不一般!瑰宝啊,在这丛林里头,谁有提子饼干,谁就是我葵猫誓死追随的对象。”
“没骨气!猫都是这个德性!”女孩鄙夷地说。
“说什么葵猫,这个是——”我开口问道,倒是几乎与女孩同时说出来的。
“我嘛,叫我葵猫好了!”猫不无自豪地答道——如同没有听见女孩的话语一般,“我葵猫可不是普通的猫哟!跟你说,可不想那些养在火炉旁边的猫,喵喵叫上两声,撒娇一般地滚来滚去,我可不是靠这种低劣的手段来讨食物吃的。”
“不是为了饼干的么?”女孩插话道,“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么回事。”
“哪至于!”猫并不气恼,依旧心平气和地回答,“我嘛,是靠自己的本事来的。之前也说了,非我自夸,这丛林里头的路,任凭如何细小,也能寻找得到。丛林里头赫赫有名的领路人,就是我葵猫了!老人星什么的,简直是小菜一碟,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那么简单。如何?跟我葵猫走吧,保准把你们带到老人星那里。”
“果真能到?”我问猫。
“那是,还用问!”猫拍了拍胸部——作为猫而言,这动作倒是有些滑稽,“这样好了:带你们到老人星那里,抵达目的地后,再谈报酬不迟。可不是条好走的路哟,这个事先说好。或可谓之难关重重,中途出现变故也在所难免,作为我葵猫,唯独能够保证方向正确,其他的则要你们自己解决。如何,这提议?”
我看向女孩。女孩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看来是成交了吧?”猫不无得意地问——那表情着实令人厌恶,“在这丛林里头的约定,可是反悔不得的哟!事先说好,达到目的地后,提子饼干全部归我,一股脑儿地留下。这个可是商量不得的。如何?——可并非趁火打劫,绝对物有所值,不过我葵猫可是不强迫别人的,你们慢慢考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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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还是无可选择。考虑什么的,明摆着就是说风凉话而已。在猫的问题上,我和女孩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致——厌恶得不成,倘若再有其他的选项,真个不想依靠这猫,然而事态所迫,交易业已达成,惟其如此,我们才得意才丛林之中找到便捷的路径。这一点上猫倒是并未说谎,确是向着老人星的方向前行。路也不再艰涩。
“今天嘛,到此为止可以的吧?”天亮之后,猫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说道,“任谁也不能不吃不喝,低头脑袋一直走个不停的嘛。纵然是猫,也要睡觉不是?”
提到睡觉,眩晕之感再度涌现出来。赶路的时候毫无察觉,然而一旦停下脚步,困倦便如饥饿的蝗虫一般扑面而来,随之抵达的还有无可入眠的眩晕。看着猫一副赖糟糟的模样,我们即已知晓,再劝其继续前行终究只是徒费口舌而已,况且天已彻底亮了起来,星星什么的,一颗也看不到——或许猫也看准了这点,才有恃无恐一般,毫不在意我们急于赶路的迫切心情。
“这家伙,早晚做成卤肉的货色!”女孩一边支起帐篷,一边愤恨地说。
“喂喂,那位小姐说话可是不怎么中听的哟!”猫闭着眼睛,享受阳光一般的舒适表情,依旧是甜腻腻的声音,“况且还是背后说人坏话,纵然是葵猫心胸宽广,可也不愿意变成什么卤肉的嘛。倒是小姐你,这副脾气怕是不好出嫁——这可是金玉良言喔,好心地忠告,算是领路的免费附赠。”
“变成肉丸也不为过!”女孩抛下这么一句,继而钻进了帐篷之中。
“瞧你,葵猫,瞧你,怎么落得这般田地来的!”猫自言自语般说道,“还是找个角落躲起来的好!那位小姐嫌弃你的存在呢。噢,葵猫啊,你若再不识趣,那位小姐会不会不顾有人在旁边观看,硬要和那先生搞那个呢?啊啊,葵猫你怎么说出这么污秽的话来的?这样岂不是和人类一般不知廉耻了?”
“我说,何苦连我也算在内!”我恶狠狠地对猫说道,“闭嘴就不成么!”
“瞧你,连那先生也原形毕露了。”猫得意转过了身,继续嘟囔着,“噢,噢,他们要搞那个,葵猫你就不能躲起来么?躲得远远的,你这笨猫。”
“喂,”女孩自帐篷里探出头来,“反正无法无睡的话,不如尝试制作烤全猫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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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猫方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猫嘛,总有这个那个的毛病。”猫自我辩解道,“这不是要继续赶路了么?我们这不是言归于好了么?”
我和女孩干脆谁也不理会猫的言语,默默收拾起背包,跟随在猫的身后。天色再度昏暗下来,星星再度布满天空。然而当我再度寻找老人星的时候,几乎没能找到——不,准确而言,那颗星确实存在于夜空之上,只不过光亮比起前一天而言,仿佛微弱了许多。
“这可不好啊,”女孩听罢,皱起眉来,“莫不是老人星的寿命,终究快要终结了不成?”
“完全正确!”猫在前头洋洋自得地回答,“听水獭和树鬣蜥说的。我葵猫倒是满不在乎,终结也罢,什么也罢,于我葵猫而言,实在毫无影响。不过老人星那家伙快要断气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
“哪有星星快要断气的!”我没好气地说道。
“得得。不信也罢。”猫出乎意料地并未发表长篇大论。——作为这猫,不借此机会唠唠叨叨地奚落谁一番,着实有违其作风,不过我们很快便即发现了其原因:在路旁的丛林里头,飞来了一只蓝色蝴蝶,猫对蝴蝶忽而产生了浓厚兴趣。
蝴蝶倒确实漂亮。蓝色的翅膀闪烁着金属光辉,如同海天相接的连线上头背负着水色的光亮海豚的脊背。“喂,去去就来的嘛,我葵猫绝不食言——不过么,答应到确实答应你们了,到老人星那里,可没说路上不许扑蝴蝶的吧?”留下这么一句,猫便消失了在夜色掩映的树丛里头。只几秒钟的时间,蝴蝶和猫相继不见,连踩在草丛里的哗啦哗啦声也骤然消失。
“眼下该如何是好来的?”我问女孩。
“怕是来不及了,”女孩摇摇头,“事到如今,可是一刻也耽误不得!务必在老人星活着的时候赶到。不是随便说说,倘若晚那么一刻——倘若老人星业已死去——可就没人知道你丢失的东西究竟藏去何处了!”
“如此说来,猫怕是靠不住的。”纵然依旧存有诸多不解之处,但就女孩的严峻表情而言,想必事态真个紧迫到了相当程度。所能做的唯独按照女孩教授的方法,向着老人星所在的方向,继续在无路可循的丛林里头,艰难穿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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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浓密到相当程度之时,我唯独凭借枝叶的缝隙,寻找天空中的老人星——那可并非能够轻易完成的工作,毕竟我也罢女孩也罢,终究不是整日生活在丛林里头的豪猪或者食蚁兽。没有猫的指引,夜路走起来格外艰辛,只走了约莫三个小时的样子,我们两人都已累得气喘吁吁。累到了相当程度。
“穿越这丛林,怕是不那么容易的吧。”我一边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一边问女孩道,“总该有捷径的——猫不是知道捷径的么?找出捷径,总比这么傻乎乎地硬往前走摇好吧?”
“跟你说,捷径那东西自然是有,不过可不是人人都能找得到的。”
“反正也没时间了不是?”我反驳道,“这么走下去,怕是一年也走不了多远!老人星什么的——纵然依旧无从理解——怕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吧?或许眼下还是换的方式的好。”
“倘若事事都那么容易,我们岂非应当过着幸福的生活不成?”
“得得。”我摇摇头,不再和女孩争论。毕竟寻找捷径一事,和幸福生活什么的,不存在直接的相互关联,即,从一事物的状况引出另一事物的状况,其本身纵然无可指责,但任凭这样发展下去,想必进入无限循环。我决定闭嘴不说,否则和女孩如此争吵下去,恐怕纵然有十个二十个老人星,也会在漫无休止的争吵之后,纷纷终老死去。
就在女孩为我的“得得”不满之时——何以明明我已做出让步,女孩却还心怀不满,这个倒不好说,总之不满就是,别过头去,看向彼侧——在我手边的溪水畔,忽然显现出了点点亮光。忽明忽暗的光亮,悬浮于夜空,如同传说故事里头生于墓地的鬼灯笼一般。
萤火虫出现了。
当我意识到“唔,这不是萤火虫么”的时刻,那些闪光的飞虫已然由毫无规则的飞行,转而聚集在一起。见我将目光聚集于此,它们便欢欣雀跃一般地骚动起来——振动翅膀,腹部的亮光也更加耀眼,如同对于我的注视的回应。
“我说,萤火虫莫不是能指路的么?”我转过头去,问女孩道。
然而令人大吃一惊的是,女孩并不在那里。即,曾经女孩所坐过的位置已然空无一人——非但无人,连同女孩放在身边的背包也消失不见,所剩下的唯独一团黑漆漆的暗影而已,此外别无他物。女孩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刻,丢下我一个人在丛林里头,想来还不至于那样,然而女孩又去了哪呢?就在这么短暂的瞬间,就在这么悄无生息的、一转眼的工夫里头。
“喂,我说——”
我试图呼唤女孩的名字。然而刚一开口,萤火虫们的躁动便甚为加剧。“不用惊慌的哟,女孩也好,老人星也好,他们的所在,不就是这个方位么?”——从萤火虫们翅膀振动所掠起的气流之中,我仿佛读出了这样的话语。
“带你去就是,可要跟紧了哟。”萤火虫们用翅膀的振动说道。继而这些飞虫由聚成一团的模式,演变成了水滴的形状——水滴尖而细小的尾端向我,圆滑饱满的头部则向着某个方向。那是要我跟着走过去的意思,大约。
于是我跟随着萤火虫,踏入了林间一片开阔的草丛。那里没有树木的遮挡,星空繁密,溪流即在附近某处,水声隐约传来,潮湿的味道混杂着草间散发的淡淡的香味,在天空中飘散,仿佛出浴少女所特有的气息。骤然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感觉弥漫开来,伴随着萤火虫的飞舞,渐渐将我俘获。
“喂,我可是不能睡觉的。这么说可明白?无从入睡。疲倦也罢,什么也罢,想睡觉是不行的。”——我如是向疲倦感倾诉,然而并无收效,那感觉依旧蛮横地蔓延开来,没有眩晕,没有不适之感,我想,我终究进入了切实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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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12 00:57:42
“被萤火虫俘获了嘛,”猫说道,“麻烦事总归一件接着一件。”
暗夜里头,有谁在哭。那声音着实令人焦躁不已,这么着,我才从安眠之中,勉强探出了意识的触角——草丛没有,星空没有,萤火虫也不知去向,唯独我躺在女孩的怀抱至今之间。女孩在低声啜泣着,皮肤的触感冷冰冰的,如同吞食了两大箱冰激凌的速冻北极熊一般。
“喂,我说——”岂料一睁开眼睛,脑袋即刻疼了...
“被萤火虫俘获了嘛,”猫说道,“麻烦事总归一件接着一件。”
暗夜里头,有谁在哭。那声音着实令人焦躁不已,这么着,我才从安眠之中,勉强探出了意识的触角——草丛没有,星空没有,萤火虫也不知去向,唯独我躺在女孩的怀抱至今之间。女孩在低声啜泣着,皮肤的触感冷冰冰的,如同吞食了两大箱冰激凌的速冻北极熊一般。
“喂,我说——”岂料一睁开眼睛,脑袋即刻疼了起来,稍一回想,便疼的要命。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下来,仿佛整个世界,单单剩下头疼这个存在而已。其他的统统考虑不得。
“没有我葵猫在,终究不成的嘛。”猫的声音,甜腻腻固然甜,然而传到脑袋里头,不过变成了敲击头疼的添加剂而已,梆梆梆梆。“那些萤火虫,此刻想必正在这个脑袋里头,吃个脑满肠肥吧。吭哧吭哧,大嚼特嚼一番。萤火虫这东西,历来就做不出什么光明正大的勾当,不觉得?”
“我说,”强忍着头疼的侵袭,我好歹整理出了思绪来,“头疼什么的,固然疼得要命,但就在刚才,总算是找回睡眠来的——纵然只有那么短短一刻也罢,睡眠这东西,说到底终究尚未彻底丢失,如此说来,岂不是不用去找什么老人星了?跋山涉水不说,还不知道那星究竟能够活到什么时候。”
然而女孩只是低声哭个不停。猫则一副幸灾乐祸之态,趴在不远处的倒木之上,眯起眼睛懒洋洋地看着我们。那目光终究令人厌恶不已。我则全然不知所措,只落得被女孩紧紧抱着,任由女孩哭泣而已。
就这么大约经过了十分钟的模样,空气中渐渐凝集起了不安的骚动。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我的脑袋里头突然出现了混乱的影像——并不清晰的人影,以极其迅捷的速度,穿梭于苍白的画面之中,继而影与白色的光化分为了两个部分,黑色融入夜空,而白色则变为了漫天闪烁的光斑。
“萤火虫想必是吃了个够哟!”猫望着空中蹒跚飞去的光斑,说道。
我凝望着萤火虫飞去的方向。头疼什么的固然一去不返,连无法入眠的眩晕感似乎都已伴随着那些飞虫远去。猫说的话——什么吭哧吭哧,什么大嚼特嚼——固然令人在意,但归根结底,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于我而言依旧不明所以。
就在困惑之时,女孩开始在我身边摸索起来。那是在希求什么来的,大约如此。继而女孩将嘴唇紧贴过来,按在我的嘴唇上头,舌头也如同滑腻腻的鲇鱼一般,不安分地游个不停——我报以相同的动作,那动作与其说是出于我的本意,莫不如说是出自身体自身的机械性记忆,就女孩的动作以及我所做出的反应,到底说来其意义并不明确。一团混沌,连同女孩的手指滑过我的皮肤留下的触感,凉丝丝湿漉漉的触感,说是困苦自然谈不上,大约是令人愉悦的感受,但这感受其背后所隐藏的含义——那含义究竟是什么来的?一想到此,我便兀自困惑不已。
女孩终究长叹了一声,将我推在一旁,坐在地上独自苦闷。
“瞧你瞧你,不是说了么——萤火虫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地道货色。结果诚如我葵猫所言的吧?一丝一毫也没有差错的吧?若说处境,想必是比之前更加艰难才是。想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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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在地上坐了一阵,继而如同做了决定一般,站起身来,拉起我的右手,轻声说道:“倘若能站起来,我们是该动身了。毕竟耽搁了不少时间,要务必赶在老人星活着的时候见上一面的。”
这么着,我在尚未弄清局面的情况之下,被女孩强行拉着,跟随猫向前行进。几次想详细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然而每一开口,女孩便即满怀忧伤。“得得,不问就是,”我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总之在什么萤火虫飞走之后,全身上下满是轻松之感。眩晕也罢,头疼也罢,这个那个统统一走了之——说来怕是抱歉,但就眼下的状况而言,作为我,倒是找不出一定去见老人星的理由。这么说,能明白?”
“那就是非去不可的意思。”女孩叹息道。
“总有理由的吧?”
“你还真是完全不明真相啊!”猫回过头来,慢吞吞地说,“惟其如此,才能落得如此轻松的吧?或者如你所言,之前弄丢的什么,已经通过某种形式姑且找了回来,纵然那形式怕也不怎么地道——但此时此刻,你就没觉得丢了别的什么,更重要的别的什么,没觉得?”
“一无所知。唯独感觉身体好得能吞下两头牦牛。”
“萤火虫可知道?”猫应道,“那些家伙,是以人类内心深藏之物为食来的。它们将你俘获,继而钻进脑袋里头,把食物吃个一丝不剩。——吃的便是你弄丢的玩意儿!按你们人类的说法,那是什么来着?”
“爱人之心。”女孩面无表情地说,“你这家伙,内心里头藏的爱什么的,还真是足足让那些飞虫吃了好一阵子。如今轻松了吧?没有那么沉甸甸的爱压在心里头,自然一身轻松。”
“喂,那是什么东西,爱人之心究竟有何用处,以至非要找回来不可?”在我听来,终究无可理喻。那东西的重要程度,自女孩的语气和表情看来,怕是相当珍贵之物,然而惟其如此,我才感觉女孩的小题大做。向来如此,总是为了这个那个的小事大干一场。
“到老人星那里,把弄丢的统统找回来,你这家伙便能理解了。还是说,纵然落到这般田地,也能无所顾忌地生存下去?”女孩问,问话的时候眼里依旧是含泪的模样,“还是说早就想把这劳什子的东西丢掉?”
“也罢也罢,去就是了。”我应承着——纵然在心里头实在搞不清楚其重要程度。
“提子饼干可别弄丢了就好。”猫在前头搭话道,“我葵猫纵然乐于助人,也不至于免费带你们去找什么老人星的。毕竟路途遥远,危机重重。况且一旦月亮升起来,再通过夜空什么的去找老人星,这法子可就行不通了,彻彻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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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猫所言,第三天刚刚入夜不久,月亮便升了起来。起初是东面的天空出现了光辉——血红色的光辉,如同自火山口的岩浆里头捞出来的红宝石,红黝黝亮堂堂的光辉——继而满月自天边骤然跳上夜空,直奔天顶的位置,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挂在了我们头顶的正上方。“若说这红月嘛,一旦蹦了出来,便不那么轻易离开。爱出风头的家伙!”猫如同炫耀一般地说,“所以,往下的路唯独依靠我葵猫不可了。再出什么乱子,我也是爱莫能助,所以还是紧紧跟上为妙。”
月光之下,我试图分辨出天上的星星,然而不成。亮星也罢,暗星也罢,在月光之下统统失却了光辉,沦为红色天空的一部分而已。全然看不见星星,更不用说什么已然衰弱的老人星了。天空上头,看来看去,只有一轮月亮而已,红墩墩地镶嵌在夜空里头一般。
“若说这月亮嘛,你们可曾听过关于红月的诗篇来的?”猫继续卖弄,“说来倒是抱歉,你们人类自然不会听说,毕竟是丛林里才会流传的诗篇。也不知自谁之口开始流传起来的,总之生活在这丛林里的动物,大凡拥有超乎寻常的智慧——如我葵猫便是——都能牢牢记得那诗篇。一旦红月升上天顶,心里头便被那诗篇占据。”
岂知猫说到此处,便如按下了开关的“停止”键,绝口再也不提,关于红月,关于诗篇,这个那个,只字也不再说,只顾赶路而已。
“你这家伙,是想要我们请你往下说不成?”女孩没好气地问道。
“请总要有请的态度嘛,”猫赖滋滋地回答,“将那诗篇告诉你们道也无妨,毕竟连我葵猫在月光之下,都想吟诵来着。然而终究要有请的态度,能明白?这是关乎原则的问题,况且只答应带路,可没说什么一定要附赠什么诗篇哟。”
“请你说说那诗篇,请你葵猫朗诵一番——这么说,可中意了?”
“那是,必须如此。”猫得意起来,摸摸胡须,将前脚掌舔了一便,继而抬头看着红月,用自始至终不曾改变的甜腻腻的声音说道:“血红色的月光弥漫,星辰迎来死期;从天而降的宝藏,夺走夜之嫁衣;黑箱中的少女,凝视着云端的葬礼;最初之地,最终之地;灯火中的暗影,逆风吟唱,离歌凄凄。”
“听上去倒不怎么吉利的样子。”我感叹道,“如同身着黑衣的异教徒吟唱的咒歌一般。莫不是含有什么隐喻不成?”
“或者是预言。”女孩说。
“唔,预言的话,倒是也未可知。”
“没觉得?”女孩如同抓住了什么动物的尾巴,“就是预言,千真万确!没觉得?‘星辰迎来死期’、‘从天而降的宝藏’——这两句岂不是同你的处境恰好相同?”
“预言也罢,什么也罢,在我葵猫看来,倒是毫无意义的哟。无非是诗篇而已——这么想想,便不至于因此而惊慌失措。”猫似乎正将反驳女孩当作乐趣,“所谓预言,不是需要验证才能成其为预言的么?与其坐等什么预言验证,倒不如快些赶路的好。倘使真个是预言的话,红月当空照耀之时,老人星怕是撑不了太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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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的尽头是一条山谷,狭窄的山谷入口,被一座装饰精美的建筑物堵个严严实实。建筑物如同都市里存在的事物,和周遭的丛林全然格格不入。我和女孩停在建筑物的门口,满是疑惑地打量这座不该出现于此的存在。
“银行嘛,何必大惊小怪。”猫说道,“作为人类而言,银行岂不是随处可见?纵然在丛林里头,也没人规定说,‘唔,这里说什么也不许有银行出现’——这么说可有错?进去就是,去见老人星的话,务必通过这银行,到达山谷彼端。”
“得得。”我摇摇头,毕竟不可思议之事接连发生,那么丛林深处出现银行怕也并不为过。
穿过敞亮的自动门,我和女孩进入到银行里头。确是银行无疑,无论内部设施、工作人员、电子显示屏,连同这里头的气味——混有一丝不苟的麻木气味、金钱作为虚拟交易品的香甜气味、以及人们惶恐不安的紧张气味——都同城市里头的银行全无二至。大厅黑亮亮的皮椅上头,甚至坐满了等待办理业务的人。实实在在的人,这点毋庸置疑,问题在于,至于何以非要到丛林深处的银行来办理业务,终归不得而知。
“可能为您服务么?”一进大门,便有服务人员面带笑容地说道,那笑容倒是如同机械化生产出来的一般,带有流水线式的印记。
“要穿过山谷。”猫说道。
“穿过山谷,具体是穿过山谷的哪项业务呢?”
“穿过山谷,去见老人星。”
“穿过山谷,去见老人星。”服务人员重复着,按下亮闪闪的显示屏上的某个按键,继而喀嚓喀嚓的机械声响了起来,服务人员自某处拿出一张纸条,递给猫,说道,“请听叫号来办理业务,之前请耐心等候。若叫号时恰好外出,则要重新领取号码——这点务须牢记,叫号千万不能错过。”
猫手中的纸条写着“4916”的字样。电子显示屏上写着眼下正在办理的号码,3207,想必往下会是极其漫长的等待。何以在这么一座如何看来都不地道的银行里头,会有那么多人办理业务,种种样样的业务,这点令人百思不解。倒是女孩和猫竟然出奇一致地选择坐在黑亮亮的皮椅上头,如同雕塑一般不言不语。也罢,静静等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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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等了一个小时的模样,正在办理业务的号码好歹超过了4000。猫首先耐不住性子,说了声“去外头转转”便一溜烟似的消失不见。我和女孩面面相觑,甚至尚未来得及发表意见。
“我说,这猫可靠得住么?”我问女孩道。
“反正眼下只能靠猫。事态闹到这个地步,倒是无可预料。毕竟没有把红月计算在内,那东西,说到底并非常见之物。跟你说,所谓红月,一旦出现于天空,可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这次怕是专门来对付老人星。”
“听不懂啊。”我感叹道。自然不懂,能够明白的,唯独等着叫号便是。
然而猫始终不见踪影。写有号码的纸条还在猫的手上,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正如席卷而来的沙尘暴,不急不缓,以其固有的速度迫近过来,惟其如此,才格外令人无法安心。仿佛眼睁睁看着即将迫近的死期一般。“我说,倘若叫到号码,你先和窗口里头的谁说说看,或许能够通融也未可知。我出去找猫。”说罢,女孩也转身钻出了银行的大门。
本该属于我们的号码如期而至。我想窗口走去,坐在不舒适到了相当程度的高脚椅上,面对着玻璃窗里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头发开始光秃,目光有些涣散,想必因为身体开始出现这个那个毛病、不如从前那般任由糟蹋而苦恼的年纪。
“您好,是这样,我——”
“先生,请出示您的号码单。”中年男子冷漠地说。
“是这样,号码单固然有的,不过由于某种状况,此刻并不在我手里头。被同伴拿出门去了。这么说能明白?即,号码单那东西确实存在,4916也确实是属于我们的号码——”
“先生,请出示您的号码单。”中年男子重复道。
“不是说了么,因为某种状况的发生,号码单被拿出门去了。可否先办理业务在说?总可以通融的嘛,况且也没有别的什么人来争夺这号码,喏——”
正当我想要向中年男子证实,这一号码除我之外,不会属于其他任何人时,在我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位大汉。身高约莫达到一百九十公分,腿脚和手臂都粗壮得可以,往背后一站,如同一面即将坍塌的墙壁,给人以局促的压迫感。
“我说,不是这个号码来的?”大汉向窗口里头的工作人员展示着手中的号码单——上头的数字,确实写着4916。大汉来到我身旁,探头向着中年男子询问道:“我说,这号码,是从猫的手里拿过来的,这样也没问题么?”
“明明是我们的号码单嘛!”我抗议道,“从猫手里抢来的,那可是相当不地道的勾当。”
“不是抢。”大汉说道,“猫找到一块朽木,然而却弄不断。这么着,那号码单作为酬劳,我则出了力气,把那朽木弄断。猫得到朽木,我得到号码单。这交易,应该说得通吧。”
“即刻为您办理业务。”中年男子对大汉说道,“只要有号码单——正正经经得来也罢,抢来的也罢,怎么来的都好,只要有号码单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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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女孩决定凭借自己的力量穿越山谷。猫依旧不知去向——那家伙,总不肯依照事物的紧迫程度行事,拿号码单换什么朽木,亏它想得出!也想过重新领取号码单来的,然而新的号码已经排到了65万之后。天晓得哪有那么多人等着办理业务!“与其如此,不如靠自己吧,”女孩提议,“既然说要穿过山谷,那么穿过就是。之后的事,关于如何找到老人星的事,之后再作打算。”
这么着,我和女孩自银行的后门穿出——倒是有保卫模样的人拦路来着,女孩只说了句“喂,这可是行长吩咐的哟,紧急状况”,之后便畅通无阻。出了银行后门,山谷即在眼前:约莫十米宽的山谷,道路还算平整,旁边有溪水延伸向远处,两旁则是直挺挺耸入云天的崖壁。除却天空的红月令人心生不快之外,一切似乎顺利得惊人。
然而走过一个转弯,风开始大起来。“山谷这玩意儿,总会有风的吧。”听女孩这么一说,我心里头也似乎认为,山谷中有风乃是常识。顶风前行就是。由于地形的差异,风时大时小,有时几乎令人难以迎风向前,有时则完全感受不到风的存在——说来倒也蹊跷,在这两旁光秃秃紧绷绷的崖壁之间,在这山谷中有风吹过的蜿蜒小路上,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
“没人走这路吧,风那么大。”女孩对于我的疑惑发表着见解,“况且也不至于有那么多人,特意穿越山谷,去见老人星的。”
“我说,何以非见老人星不可。这个自始至终,都没解释过吧。能说说?”
“说不说呢?”女孩迟疑到,“解释起来,或许存在相当烦琐之处。简而言之,即,老人星定然知道你所弄丢的东西现在何处,以及找回的方法。这么说能明白?”
“唔,既然如此,去见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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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红月的缘故,白昼和黑夜变得难以区分。天空唯独被红黝黝的光亮所占据。我和女孩找了一处几乎无风的位置,在崖壁形成山坳之中,姑且支起帐篷,决定休息一阵再走。收拾妥当,女孩旋即进入睡梦之中,我则想要去水边清洗一番——并非如同具有某种洁癖的大叔那样,不洗就会罹患强迫症,但这几天来,又是树林,又是草丛,想必灰头土脸。反正距离溪水不过十来步的路程而已。
溪流温热。对于温泉这东西,我的知识甚是狭隘,“无非是冒出热水的泉罢了”,就停留在这样的阶段。反正溪水的温度相当宜人,既非太冷,亦不太热,可谓恰到好处。“若非急于赶路,到真想停留在此,好好休息一番。”我不禁慨叹起来。确是个野营度假之所。
“喂喂,那溪流,是不能洗澡的哟!”直至女孩的声音传来,我才自恍然中惊醒。在温泉里头泡了十分钟的样子,而后回到帐篷,倒头睡下——至此为止,一切正常,彼时女孩睡得犹如冬天树洞里的幻熊,如何知道我在溪流里洗澡来着?
“因为风的缘故!”女孩说道,“跟你说,这一路上,无从解释、无可理喻的状况数不胜数,我们所遇到的,无非鸡毛蒜皮那么一丁点儿罢了。找到老人星即可,结果在路上偏偏又惹出麻烦!”
“洗澡也有麻烦不成?”见女孩一脸焦虑的模样——如此说来,自踏上旅程之后,女孩倒是时常处于焦虑状态——或许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也未可知。
“不是说了?因为风的缘故!”说着女孩一把掀起我的上衣,“可见到红色的斑点了?”
如其所言,在我的胸口有十几处红色斑点——女孩说后背上更多些,作为我倒是落个眼不见为净。“是风蛭。”女孩解释道,“软塌塌黏糊糊的低等动物,吃饭和排泄共用一个出入口。这些家伙嗜风如命,却又偏偏不能直接被风吹到,于是便生活在有风吹过的水下。”
“红斑便是什么风蛭了?”
“正是。风蛭钻入你的身体里头,便留下这红斑。它们则守在红斑所在皮肤之下,等着你踏上旅程——但凡遇到风,它们即会咬破皮肤,以风为食,风停的时候再度回到皮肤之下。就这么一种龌龊的生物。”
被女孩这么一说,我开始感觉浑身不适。说实在的,倘若被别人说,“喂,你这家伙脑袋里头可是钻进了萤火虫来的”,或许听来并无感觉,毕竟萤火虫不过是些飞虫罢了。可是若是被什么软塌塌黏糊糊的动物钻到皮肤之下,仅仅想上一想,就令人不寒而颤。更别说咬破皮肤什么的。
“可有办法把这些家伙弄出来么?”
“等着它们寿终正寝——此外别无他法。”女孩做了个不无遗憾的手势,“一旦吹风,皮肤即被咬破,血便哗啦哗啦,流个不止,简直如同患上了迎风流泪的毛病一般。疼固然疼,但相比疼,失血过多则更麻烦。”
“得得。”我无可奈何道,“总是麻烦缠身。”
“倒是不至于在皮肤里头交媾繁衍,可谓幸运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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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山谷的路程持续了三天时间——由于没有昼夜交替,所谓三天,唯独大致估计而已。由于风蛭的缘故,大凡有风吹来,红斑便如同被利刃所伤,血如天空的红月一样,最终将我的外衣染成了红黝黝的颜色。活脱脱和快餐店里散发传单的男子一样。相比于疼痛和流血,风蛭这东西归根结底,倒是给人精神的伤害更大些:“什么嘛,竟然有那种软乎乎滑溜溜的动物,在我的皮肤下头蠕动!”这么一想,胃里消化了一半的食物便开始上涌。
山谷的尽头是一片歧路。两侧的崖壁渐渐低矮下来,并终究消失到了不知何处,树木再度浓密,脚下的道路也最终面临着分岔。我和女孩停在岔路口,一脸苦闷地议论究竟应当行向何处。由于岔路多达七条,每一条的宽窄程度又近乎相同,这么一来,选择哪条都有其充分理由。倘若此时能够看到老人星的位置还好,而天上却偏偏挂着红嘟嘟的一轮月亮。
“此刻倒是猫发挥作用的时候。”我对女孩说道。
“那家伙,不提也罢。”
我们决定再次将每一条路径细致地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自然没有线索,所谓的检查,早已经重复了三次,每一次都细致入微,然后却终究一无所获。“眼下能做的唯独这个而已嘛。”女孩无可奈何地说。诚如所言,随便挑一条路走也未尝不可,但我也罢女孩也罢——在经历了这一路的种种样样之后——都不愿再节外生枝,比如,踏上一条方向错误的道路,欢天喜地地向前而去。
“喂,来看这个!”正在我满心沮丧地翻看路边草丛的时候,女孩在不远处招呼道。在女孩脚边的草丛里头,右手数来第三条路的方向上,平平整整地摆放着一只鲜艳的食品包装盒——那东西无论如何看来,都像是一种超乎常态的存在,比什么银行更加不可思议,况且在我们之前检查的时候,此处明明空无一物来着。
女孩俯下身去,把包装盒翻了过来。包装盒的正面写这几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字:提子饼干。
“走这条路就对了。”女孩把包装盒小心翼翼地装进背包里头,如同对待拥有生命的什么弱小动物一般,“走不多远,应该就能见到老人星的。这路没错。”
“何以知道?包装盒什么的,岂不是任谁都能随便扔在路旁来的?”
“拜托请用脑袋想想看——我们不是买了所有的提子饼干来的?连同库存也统统买下。跟你说,这饼干可非同一般,整个城市里头,甚至更远的城镇,出售这饼干也仅有一家。眼下所有的饼干——或可谓之所有的饼干包装,都在我们的背包里头。”
“就不能是别的什么人恰好购买的么?”
“这方面我做过调查,在之前的将近半年时间里头,没人购买这饼干。”如何做的调查自然不得而知,反正做过调查。经女孩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去检查包装盒上的出厂日期:果不其然,我们背包里头提子饼干的包装盒上写的一模一样,出厂日期就在一周之前。
“所以,什么也别问,从这路走下去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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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不再刮风的缘故,风蛭倒也不再有所作为,无非身上的红斑依旧。道路越走下去,两旁的树木越稀疏起来,视野渐渐开阔,女孩的心情也随之转好。“喂,跟你说,老人星的所在就快要到了——至多再有一天路程。”如此说着,女孩竟也轻快地哼起了歌来。不知什么地方的曲子。
“说得如此确定,莫非来过不成?”我问女孩。
“那是,来过。还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偶然途经此地而已,并非专程去找什么老人星。当初是和什么人一起来的,又是走的其他什么路径,因此直到此处,才大约能够确认下来。”
“那即是说,至多再过一天,这一切莫名其妙的状况,就该有个终结了吧?说实在的,有时候心里确实嘀咕:着实受够了!这算是什么嘛!”
“倒是能够理解的来。”女孩点头道,“再过一天,唔,会不会终结呢?”
“会不会呢?”我随着女孩说着,脚下的步子倒是一点也没有因为对话而减缓。
恰在此时——恰在我和女孩对话的时刻——天空顶端的红月突然泛起了异常的光辉,红色的光忽深忽浅,如同波动一般投射向地面。在红色光芒的波动里头,我隐约感受到了某种令人窒息的暗示,那是基于一种强大能量的苏醒而产生的暗示,即,有什么即刻便要发生,惟其如此,红月才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在波动的光辉中,我试图向女孩诉说什么。然而不成,声音自我的喉咙里头发出,便立即淹没在红色的波动之中。发不出声。女孩的状况看来也不比我好过多少,我所能看到的,唯独女孩的嘴巴或闭或张——想必是要诉说什么。
过不多时,波动的光辉卷起了层层风沙。风蛭再度蠢蠢欲动起来,我的身体重又被血和疼痛环绕。我看向四周,由于树木稀疏,并没有什么能够躲避风沙之所。在光的波动和风的侵蚀之间,我终究变得满心慌乱起来。
女孩终于来到了我身边——在我看来,那足有几个世纪一般漫长,女孩向我而来的每一步都如电影画面中近乎定格的镜头,其配音却只有风沙呼呼作响——在女孩的环抱之下,我的胸口便不再暴露在风中,风蛭也只得怏怏地退回到了皮肤里头。血好歹止住了,然而天空中的异样光线却兀自不肯停歇。我和女孩抱作一团,女孩颤抖着抓住我的手掌,用食指在上头写了几个笔画:
老人星要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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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12 01:03:08
那本应是老人星居住的所在,如今变作了一片废墟。从废墟的模样看去,着实猜不出之前这里究竟是何等模样。理当如此——连所谓老人星究竟是个什么,我都近乎一无所知,无非女孩说去找老人星,于是便踏上了旅程。或许并非是寻常的星星那么简单,就女孩所言,那总该是见识广博的什么存在。然而终究只是我的猜测罢了,这一猜测终究无从判别对错。
因为,无论在女孩心里头,乐意承认...
那本应是老人星居住的所在,如今变作了一片废墟。从废墟的模样看去,着实猜不出之前这里究竟是何等模样。理当如此——连所谓老人星究竟是个什么,我都近乎一无所知,无非女孩说去找老人星,于是便踏上了旅程。或许并非是寻常的星星那么简单,就女孩所言,那总该是见识广博的什么存在。然而终究只是我的猜测罢了,这一猜测终究无从判别对错。
因为,无论在女孩心里头,乐意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纵然无法接受也无济于事,反正事实即是:老人星终于死了!
我将女孩紧紧抱在怀中。女孩的哭泣尤为悲恸,泪水浸泡着我胸口的红斑,皮肤下头那些黏糊糊的风蛭显然并不喜欢泪水的感觉,它们在红斑所在位置,焦躁不安地摇晃起身躯。此时此刻,固然不该理会什么风蛭,纵然连女孩何以如此痛哭也理会不得——塞满我的脑袋的唯独一个疑问:那么眼下又该去向何处呢?
最终我和哭累了的女孩在这片废墟上头,就那么拥抱着彼此睡去。醒来时阳光明媚,天空中的红月业已不知去向——或许是因为老人星的死亡使得红月心满意足,也未可知。我先于女孩醒来,睁看眼睛,看到身边的女孩的眼角兀自挂着泪痕。
“我说,是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哟。”猫不知何时来的,此刻正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头,悠闲地看着我们,“喏,这不是带你们找到了老人星的所在了么?说来倒是遗憾,老人星这家伙终究死了。一死了之,可着实未曾考虑为了见它一面而历经重重磨难的人们。啧啧,这家伙死得如此不管不顾,真可谓不解风情。不过么,话又说回来,同情自然同情,那种心境我葵猫还是有的,对你们也罢,对老人星也罢,同情总是有的,但约定即是约定。在这丛林里头,所谓约定,便反悔不得。”
“喂,有什么约定来的?”我问猫道。
“提子饼干!背包里头的提子饼干,到如今总算是我葵猫的囊中之物了吧。”
“你这家伙,抛下我们不管,还提什么约定!”
“瞧你瞧你,何苦那么大火气来的?”猫甜腻腻地说道,“说什么抛下不管,也太不尽人情了。你们这不是顺利来到了老人星的所在么?我嘛,作为向导,可是在关键时刻起了决定性作用的。”
“还敢说!”我轻轻将女孩放在一边,站起身来,向着猫走去,边走边说道,“若非你用号码单换了什么朽木,我们也不至于如此慌张地穿过银行,进入山谷。之后想必也不至于被什么风蛭钻得满身都是。后来又在岔路口耽搁了好些时间。这个那个,倘若一切顺利,总能赶在老人星还活着的时候见上一面的吧?”
“可别动怒哟,”见我气势汹汹地过来,猫一翻身,三下两下,灵巧地爬上了树梢,“我说,你们总该想想看嘛,是谁在岔路口为你们指路来的?那不正是我葵猫的杰作么?经由某种方式,使提子饼干的包装盒作为我葵猫的替代物,在岔路口为你们指明了方向,这可是作为向导的职责啊。”
如此说来,或许猫的解释也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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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子饼干嘛,就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了。”猫懒洋洋地说道,“之前也说了,同情什么的,我葵猫自然是有的。因此作为附赠,陪你们走出这丛林好了——向前不远倒是有一所镇子,但镇上可没有地道的向导,足以指点你们回到原来的地方。如何,可是免费赠送的哟。”
“你这家伙,怕是靠不住吧。”
“也罢也罢,如此说来,在镇子上等着你们。说来倒是抱歉,提子饼干这就带走,一个也不留地带走,不过么,所谓约定,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剩下的唯独我和女孩两人,以及空落落的背包而已。
我和女孩离开废墟,向着猫所说的镇子行进。道路平坦宽敞,没有岔路,也没有密林,需要做的唯独走路而已。然而走到正午时分,饥饿感如同强盗一般,不由分说地猛扑了上来——我和女孩无不如此。
“无论如何,饼干总该留下一点的嘛。”我向女孩抱怨道。
“猫不是说了,所谓约定,就是这么回事。”女孩有气无力地回答,“到镇子里再找吃的——眼下只剩下这一条路走得通。”
“瞧你说的,明明饿到了相当程度,是否能够支撑着走到镇子还要另当别论。”
又走了约莫十五分钟,实在饿得不堪忍受,我索性停下来坐到了路边,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就在周围找找吃的,”我提议道,“好歹吃点东西再走不迟。”之后,不顾女孩的劝阻,我钻进了路旁不远的树丛里头,摘了两串芭蕉回来。
“纵然是野芭蕉,吃总是能吃的吧?”
“没有成熟嘛,这个。”女孩反驳道,“求你别吃,这东西,吃了怕是又会出什么岔子。就不能再忍耐一下,到镇子里再说么?”
“喂,忍耐什么的,我可是一直忍耐至今的!”我高声抗议道,“先是弄丢了睡眠,一旦闭上眼睛就晕得不行,之后是萤火虫钻进脑袋里头,还有什么让人流血的风蛭,这个那个,我不是一一忍耐至今的么!不是也从来不曾抱怨过么!况且吃东西这件事情本身,可不是忍不忍耐那么简单。决定了,成熟也罢,没成熟也罢,总之吃了这芭蕉再说。”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来着。”女孩遭我这么一吼,眼睛里头再度泛起泪光来,“不是说你不够忍耐,不是说你不好。只是眼下的处境,可不能再节外生枝——没有食物,没有备用物品,甚至连目标也没有,我们可是再也承受不起的了。”
“这不你也明白的么,没有食物,才吃芭蕉嘛。”
“求你!别吃那个,求你!”
“何至于!小题大做的样子,无非芭蕉而已。”
说罢我将芭蕉的外皮剥下。确是尚未成熟的芭蕉,外皮异常青涩,里头的果肉看上去也不比外皮美味多少,绿滋滋粘糊糊的模样——若非饿到相当程度,我还真是没有将之吃掉的兴致。
“不然,”就在我即将把芭蕉塞进嘴里的时候,女孩硬生生地拉住了我的手,说道,“不然,我先吃上一口。这总是可以的吧?求你,我先吃上一口。就一口,那么一丁点儿。倘若一切正常,再吃不迟。”
“这又是何苦呢?”
女孩叹息了一声——相当沉重的叹息,如同来自太阳系外的陨星掉进撒哈拉沙漠那般沉重——那起芭蕉来,说了句“无非为了让你相信而已”,便将绿滋滋粘糊糊的未成熟芭蕉一口吃下了肚。
之后的瞬间——仅仅一个短暂的瞬间——我感受到了极其不谐调的疏离感。吃下芭蕉的女孩,则在这瞬间之后,身体骤然膨大起来,不出十秒钟,便彻头彻尾变成了一只大象。长鼻子的庞然大物,并非隐喻并非概念,真真切切的大象。
“这回相信了吧?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大象说道。
“得得。”我唯独落得太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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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不大,像样的房屋并没有几座,且大多集中在镇子中央最为宽大的街道两旁。至于能够出售食品的地方,找来找去,也唯独只有街边的冰点店而已——或许是我寻找的方式并不妥当也未可知,但随身带着一头大象,再怎么寻找,怕也终究落得被人当作异类罢了。
“冰点店可好?”我问。
“随你,”大象——抑或女孩——回答,“变成这副模样,可不是随便吃个冰糕就能打发的。说来倒是抱歉,不过这点可要事先声明。”
我拿着翻遍了我们两人的衣服口袋和背包才好歹凑出的零钱,钻进冰点店里头,大象则停在门外等候。无奈冰点店只有红糖水出售,倒是即可以加冰,也可以加热,然而冷也罢热也罢,对于饿到相当程度的人而言,红糖水怕是终究不能当作食物来的。
“说来抱歉,”服务生女孩说道,“不过如此偏僻的镇子,还请您谅解。连红糖水也没有的时候,也是有的,倒不是推托,大致意思就是:反正只有红糖水。”
“明白了,红糖水就好。”我终究败下阵来。
这么着,我和大象一起,坐在冰点店门口高耸繁茂的榕树底下,大喝红糖水。这情景想必颇为奇异,一个满身血迹的男子喝什么红糖水就已经足够不可思议,旁边竟然还有一头大象,而作为大象而言,用显然太过微小的杯子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啜着红糖水,则实在可谓百年一遇的景象。——竟然无人围观,这点倒是大出我的意料。
“看来顺利找到地方了嘛。”猫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旁。
“何以说什么顺利!”我没好气地回答。
“毕竟找到镇子里来了么,况且还有甜滋滋的红糖水可喝。”猫回答道,“倒是那位小姐的模样,看上去并不如何美观。这么说怕是得罪人,可我葵猫天生就不懂得奉承,实话实说。或者这位小姐本身更中意如今的样子?仔细想来,恐怕倒也不坏,毕竟不至于受人欺负的嘛,鼻子也相当灵活。”
我从大象的眼神之中看出了怨恨。然而大象终究什么也没有做,非但没有做,连反驳的话语也没有说,所做的唯独继续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啜着红糖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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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糖水喝到一半,路的另一头响起了机械声。隆隆隆隆,由远及近。猫应声看了过去,继而说道:“唔,倒是蛮不错的女孩,连那摩托车也足够气派。”大象倒是无动于衷,而我由于背向声响的方向,加之饿到了相当程度,终究老老实实专注地将红糖水喝个一空。
隆隆声停在了背后的某处,之后是脚步声。就在我咽下最后一口红糖水时,一个女孩的身影一晃而过,继而是男子——两人一前一后,走入了冰点店里头。透过冰点店的玻璃门窗,我大约可到女孩的某些部分:略显消瘦的身形,纤细的手臂,锁骨的形状别具一格,宽大的无袖外衣,遮掩着并不丰满的胸部,黄淡淡的小麦色皮肤。由于玻璃门窗上贴了招牌文字,致使女孩的其他部分——尤其是脸部——恰好被遮挡个严实。
“是个不错的女孩哟,”猫评价道,“倒是开摩托车的男子,怎么看去,都不像是地道人物。无非混日子的家伙罢了,纵然偶然经由某种机遇,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但究其本身而言,终究不值一提。不知何以那女孩硬要和这样的家伙交往不可。”
“唔,这种事情总是有的吧。”我应和道。
“总是有的。”猫点头,“在我葵猫看来嘛,这样的女孩——或许称不上超乎常人的漂亮,但终究不至于看着厌烦,像是既聪明又勤奋的模样——这样的女孩,说是并非想要遇到就能遇到,怕是一点也不为过。”
“果真如此?”我玩弄着手中的空杯子问道,“没看到长相嘛,可能描述一番?”
“不觉得无聊?”一直默默喝着红糖水的大象忽然开口道,“你这家伙,之前不是还处于非生即死的边缘的么?不是困苦得一塌糊涂么?纵然到了镇子里头,这状况怕是也没有多大改善的吧?眼下何去何从还不知道,哪有心思看什么女孩!”
“这位小姐莫不是嫉妒不成?”猫用甜腻腻的声音,不无讥讽地说道,“说也难怪,突然变成这副模样,偏偏在此时此刻,出现了另一女孩,况且还是‘并非想要遇到就能遇到’的那种女孩。总会心生不安的吧?纵然什么也不会在此发生,不安总还是有的。我说,那女孩你不也看到了么?不是在你假装低头喝着红糖水的时候,从你眼皮底下走过去的么?我葵猫的评价可有错?”
“无聊之极!”大象用鼻子将喝干红糖水后的空杯子,恶狠狠地甩在了一旁。
“喂,何苦生气嘛,”我安慰大象道,“猫说的话,又何苦当真来的?况且就算看上一眼,终究也无非看看罢了。诚如猫所言,什么也不会在此发生不是?”
“你这家伙真可谓屡教不改!”
“也罢也罢,”我摇摇头,“这么着,即刻就走,不过可能容许我看一眼那女孩的长相?说来倒是不怎么地道,不过毕竟盯着人家看了半天,连长相也不知道,总会有遗憾的吧。”
“遗憾那东西你也在乎?”听大象的语气怕是带着相当的情绪,“若是真个在乎什么遗憾,就赶快离开此地。什么也不要看!看过注定后悔。能相信?”
“又一个危言耸听罢了。”猫懒懒地站起身来,“反正我是业已看到,大象小姐也看个真真切切。不过说到头来,无非是一只猫和一位不知是大象抑或女士的生物。女孩子这种存在,不正是为了令男人看起来感觉愉悦来的?”
“一派胡言!”大象激烈地反驳着猫的言语。
“得得,一派胡言就是。”我既没有精力说服大象,亦没有办法阻止猫开口,能做的唯独离开此地。然而说来终究心存遗憾,所谓“并非想要遇到就能遇到”的女孩,看上一眼的好奇心——姑且称之为好奇心——总还是有的。
这么着,我站起身来,利用离开那一转身的瞬间,瞥向冰点店内。“求你!”大象近乎悲哀的声音传来。而那女孩恰好看向窗外,在我看清女孩面容的同时,我的目光,经由冰点店的玻璃门窗,与女孩的目光交会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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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的面容,竟与曾经身为我的恋人那女孩——亦即从电视屏幕里头爬出来的这女孩——完全一致。或者莫不如说,简直就是那女孩本人无疑。眼下已然变为大象的这女孩曾经说过,同一个人或许能够同时处于两地,同时做两件事,如此说来,冰点店里的这女孩,莫非又是类似于从电视屏幕里爬出来的勾当一般,是曾经的谁的又一个分身不成?
——这回可是本人哟,千真万确。
——那又何苦装作视而不见,连招呼也不打上一声。
——总有缘由的嘛。任谁都有这个那个缘由,解释不得。
——如此说来,在此时此地相逢,莫非有什么含义不成?
其含义便是,当我看清冰点店女孩面容的那个时刻,大象的身躯再度发生了某种变化。依旧是令人厌恶的不谐调感。而后大象庞大的身躯如同蒸发一般,渐渐在空气之中消散。然而说是消散,却也并非一下子消失不见,而是仿佛阳光底下的冰块一般,一点一点地消散开去。
“喂,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大象。
“你这家伙,终究屡教不改的嘛!”大象无奈地回答。
“就不能告诉我真相?——倘若看了,会有什么结果,你是知道的吧!何苦不对我说呢?说来自始至终都是如此,何以不能这样做,又何以非这样做不可,从来没有解释过吧?”
“规则即是如此,解释不得。”
说到此处,大象终于凭空消散个干净。冰点店的门口骤然显得空落落的,曾经有大象停留的位置,如今变作了一块空场,无论如何那空间看上去都满怀悲伤。
“这回你可满意了?”我回过身来,质问猫。
“都是你自身的意志哟,”猫满不在乎一般,“吃芭蕉,看那女孩的面容,这不都是经由你自身的意志而做的事么?跟我葵猫可全无干系。是你让那女孩变成了大象来的,又是你让大象消失不见的。说到头来,我葵猫也没有那个本事。”
我喟叹一声,蹲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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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起点,”猫说,“回到来时的地方。或许还能找到你所丢失的东西也未可知。这可是我葵猫好心好意要帮你哟!否则又何苦作什么向导,还是完全免费。不过话说回来,一旦离开镇子,往下可是最为繁琐的路径,没有我葵猫带领,任谁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又是丛林不成?”
“哪里!丛林什么的,相比之下无非热身运动罢了。你们两个不是没有我葵猫带领,也能在丛林里头前行的么?纵然遭遇了种种险境,但终究能够向前。可往后的路则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只消走错一步,便即坠落深渊之底,啧啧,可不是说出来吓唬人的。”
然而在即将离开镇子的时候,猫却改变了主意。“向导什么的,既然答应了,终究不能反悔——我葵猫也真是乐于助人,何苦当什么免费的向导!不过在此之前嘛,倒是忘了一件事情。务必做完之后,再当什么向导。重要之事。这么说可明白?”
“不是要临阵脱逃的吧?”
“瞧你,何至于!”猫拍着胸脯说,“我葵猫岂会临阵脱逃?只消在此等着就好。办完那事就回来。我嘛,保证说到做到,相处这么长时间,对我葵猫总该有信心的吧?”
“完全信任不来!”我实话实说道,“这次又是什么状况?扑蝴蝶还是找什么朽木?”
“已然过去的小事,倒是记个真真切切。这可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性格哟!”猫一边整理胡须,一边说道,“要说这次嘛,可不是什么小事,而是对我葵猫而言相当重要的事情。这镇子里头,有个远近闻名的鱼市——鱼市可知道,卖鱼的市场,这镇子的鱼市里头,能买得到青螺鱼!那可是鱼中瑰宝啊!无论其他什么地方,花多少钱也是买不来的!提子饼干和青螺鱼,我葵猫最钟爱的食物,还真是无可割舍啊!”
说罢,猫不等我作答复,便一转身溜进了不知道哪个角落。
面对着猫离去的位置,我愤恨地沉默了好一阵子。那期间几乎没有像样的思维诞生出来,所能察觉到的,唯独愤恨而已。愤恨过后,我独自默默蹲下身来,清点物品,继而把背包端正地背在身后——连同女孩曾经的背包一起——头也不回地向着远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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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之外的不远处,是一片位于云端的沙漠。
我站在沙漠边缘,低头看去,流沙的缝隙里头有凝结成大片的云朵,隐约在脚下的某个位置穿行而过。沙漠的尽头,有一座高耸的沙丘,远远望去,沙丘的色彩洁白得如同精神病院里的墙壁。白沙。我终于明白了白沙海岸何以在一夜之间铺满白色——想必到达沙丘那里,便能找到回去的方式。
我回头凝望着来时的路。丛林也罢,山谷也罢,银行也罢,镇子也罢,这个那个,竟然都从视野之中消失殆尽。此刻我已身处云端的沙漠边缘,可做的事唯独向前而已。这点我自是十分清楚,然而在心里头的某个位置,不谐调感则始终挥之不去。
或许是诗篇,猫说过的诗篇。
——血红色的月光弥漫,星辰迎来死期;从天而降的宝藏,夺走夜之嫁衣;黑箱中的少女,凝视着云端的葬礼;最初之地,最终之地;灯火中的暗影,逆风吟唱,离歌凄凄。
诗篇也好,预言也好,总之我因为意外而来的彩票,最终弄丢了睡眠,而在红月的压迫之下,老人星终于死去。这些句子已然一一应验。连同最初之地和最终之地,我想也大约有了答案。剩下的唯独关于女孩,自电视屏幕那逼仄的黑箱之中钻出来的女孩。
此刻我已然站在云端,倘若即将发生葬礼,那女孩总该在某处凝视的吧?然而我环顾四周,只有沙漠和云而已,此外空无一人。孤单之感油然而生。我喟叹一声,再度吟诵起那诗篇来,念着念着,竟然自心里头渐渐涌出一个念头。
我正强烈地希冀那女孩,渴望此时此刻她能陪在身边!
——爱人之心。你这家伙,内心里头藏的爱什么的,还真是足有厚墩墩的分量嘛!如今轻松了吧?没有那么沉甸甸的爱压在心里头,自然一身轻松。
——爱人之心什么的,以至非要找回来不可?
——找回来的时候,你这家伙便能理解了。还是说,纵然缺了那东西,也能无所顾忌地生存下去?
我想我或许明白了女孩话语之间的含义。被我弄丢的什么东西,经由这一路的相伴,正在一点一滴渐渐收集回来。那过程固然慢得可以——或许比秋日里头收集种子的松鼠要慢上许多倍——但终究是我与女孩一同所做的努力。
“你也不想就这么凭空消失的吧?”我含着泪问女孩道,“不是应当我们一起到那沙丘去么?不是应当一起返回城市里去么?”
然而无人应答。
我知道,云端的葬礼即将拉开序曲,女孩定然会在某个被人遗忘的暗影之间,凝视此处发生的一切。或许女孩还会唱起曾经只为我一人唱过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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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3月31日 凌晨4时32分 于 北京 新源里 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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