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阿曼德
吸血鬼阿曼德 (试发表)
- 作者:
- 董楠
- 分类:
- 小说 译作
- 作品描述:
- Anne Rice小说系列《吸血鬼年代纪》之六
2010-10-18 18:15:48
I
2
我凝视自己的双手,并思索着那句话:“非人类双手可创造的事物。”我明白它的涵义,尽管每每听人带着激情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真正所指的却是我亲手创造的东西。
而现在我则渴望着想要画些什么,执起油笔,以从前所熟悉的方式描绘。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在昏沉恍惚的状态下,在喧杂激烈的气氛中,让每一条曲线和每一朵色块,每一处色彩的混合,每一个点睛之笔从手...
I
2
我凝视自己的双手,并思索着那句话:“非人类双手可创造的事物。”我明白它的涵义,尽管每每听人带着激情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真正所指的却是我亲手创造的东西。
而现在我则渴望着想要画些什么,执起油笔,以从前所熟悉的方式描绘。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在昏沉恍惚的状态下,在喧杂激烈的气氛中,让每一条曲线和每一朵色块,每一处色彩的混合,每一个点睛之笔从手中冉冉诞生。
啊,我怎会述说得如此杂乱无章,或许诸多的往事混淆了我的记忆。
让故事从这里起始吧。
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人统治未久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作为穆斯林城市,它的存在仅仅不过一个世纪。我,一个奴隶男孩,是在那里开始被贩卖的,而这男孩被捕获的地方──家国的荒原,他当时甚至不知它的确切名字:金帐汗国 。
过往的回忆和着母语以及脑海能容下的任何事物已被不留余地一同抹去。我认定那些污劣的屋室在君士坦丁堡境内是因为人们这么说过。被消没记忆后以来的第一次,我能理解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语。
他们自然说着希腊文,这些在欧洲做隶妓贩卖的商人们也没有丝毫宗教信仰。而这一切,便是我可怜的记忆残余中能挖掘出的所有。
我被扔在一块粗厚的土耳其毛毯上,它铺盖着华贵地板,俨然一件本属宫廷的奢侈物,用途则是展放各类高价的商品。
我的头发又湿又长,头皮被用力梳得生疼,所有的身边物件已随记忆一起被人剥夺。我赤裸的身躯包裹在陈旧磨损的暗金色束腰长衣下,感觉着房间的潮湿和闷热。我在挨饿,却不可能得到食物,我知道这是一种将人死死牢钉的苦痛,即使它最后将渐渐消退。束腰长衣似乎给予了我一种堕落的荣耀,坠落天使的闪光。它的两个钟形袖长及膝盖。
当我站起的时候──我自然光着双脚,我看见了那些男人并且明白他们的需求,那些罪恶,卑劣的需求,代价必是地狱。消失不见的长者们的诅咒回旋而下:太漂亮,太柔弱,也太苍白了,眼中充斥着魔鬼的邪魅,天啊,魔鬼般的笑容。
这些人争执交涉得多么认真,讨价还价得多么激烈。他们看我时都甚至不曾正视我的目光。
猛然间我大笑起来。一切交易都办得太匆忙了!运送我的人已把我交付,为我净洗沐浴的从未从澡桶边离开一步,就胡乱仓促地把我丢弃在地毯上了。
有一段时期,我意识到自己一度是个话语尖酸,愤世嫉俗,并对人情世故有着敏捷而迅速的觉悟的人。我大笑是因为这些商人们将我当作了女孩。
我等待着,倾听着,竭力捕捉着他们每一点每一滴的交谈。我们待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低矮的天花板上以丝绸锦绣土耳其人所喜好的花体文字,装配着片片极小的镜子。冒烟的灯具散发着气味,满灌空中的弥漫烟雾不断薰烧着我的双眼。
这些裹着头巾,穿着长袍的人们不比他们的语言更令我感到陌生,然而我也仅仅听到了只言片语。我四下环视着,渴求发现逃离的出处,却一个也没有找到。笨重的一窝男人懒洋洋地守在门口。远处的桌边有人用算盘计算着,他携有大把大把的金币。
这群家伙中一个瘦瘦长长,有着嶙峋的髋骨下颚,满嘴腐蛀牙齿的男人向我走来,开始抚摸我的双肩和颈项。接着他掀起了我的长衣,我一言不发地站着──沉寂无声,更没有暴怒或是下意识地恐惧,仅仅是被麻痹了。这是在土耳其人的土地上,我也知道他们会对男孩做什么。只不过我从未接触过一幅活生生的景象,也不曾听说过关于它真正的故事,或是见到任何真真实实在那里居住后,看穿厌倦了又返回故乡的人。
故乡。我确实很想忘记自己是谁,我真的想。羞耻在潜意识里命令着自己。然而那个时候,在铺盖镂花地毯,聚集商人和奴隶主的帐篷般的房屋中,我紧张焦急地回忆过往,仿佛竭力寻找身心中一张隐藏的地图似的,并渴求在它的向导下回归本属自己的那个地方。
我回想到草原,荒野,那些你不会轻易前往的地方,除非——。除非什么呢,一片空白。但我就曾经在这片草原上愚蠢而被迫地挑衅过命运。那时我携带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物,跳下马,从皮革马具中撕开了一捆东西缠紧在自己的胸口上。
“树丛里!”他呼喊着,可他是谁呢?
我明白他指什么,那便是飞奔到灌木林中把这捆珍宝安置妥当,这捆皮革里灿烂神奇,不可思议,“非人类双手可创造的事物”。
我并未做到,当他们抓获我时我把这捆东西抛远了,可他们甚至不去掠夺,至少我没有见到他们那么做。当我被高举在空中时我想,那捆东西一定没有得到这般可悲的下场,一定不会被这样包藏在布裹内,而是稳稳当当地妥置在树丛里了。
他们必定在船上强奸了我,因为我记不得来到君士坦丁堡的过程了。我不记得饥饿,寒冷,愤怒或是恐惧。
现在我第一次懂得强奸是怎么一回事了,发臭的油脂,激烈的口角,沉默废墟上的所有诅咒,我感觉到一种沮丧失援的无助。
这些可憎的男人们,叛逆了上帝,显得尤其变态。
我对着那包裹头巾的商人如同野兽似的嘶喊出来,于是他一个耳光将我狠狠掴倒在地。我静静地躺在那里往上看他,竭尽所能地以我所有的愤恨怒视他,即使他踢揣我时我也没有起来。我一言不发。
我被他扛在肩上带到一个噪杂的庭院里,穿过奇臭的骆驼和驴子以及大堆的污秽,外面是船只停泊的港湾,他踏过跳板走进了船舱。
又是扑面而来的污秽气息,大麻的烟味,老鼠在甲板上瑟瑟作声。我被扔到一块粗糙的草席上。再一次找寻可逃脱的出处,却只听入口的楼梯顶上已是太多的嘈闹人声。
船启动时依旧漆黑一片,不到片刻我已开始感到恶心,只求能够快些死去。我在地上蜷曲着,尽可能躺稳,让自己完全躲藏在破旧发黏的布衣里。然后,我开始了最为漫长的沉睡。
我醒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一个老人。他穿着不同的装束,目光和善,不像包裹头巾的土耳其人那样令人畏惧。他挨近我,讲着一种柔和得非同寻常的语言,然而我无法听懂。
另一个声音用希腊文告诉他我是个哑巴,失去了理智,还会像野兽一样吼叫。
又到应该大笑的时候了,可是我病得太虚弱了。
那希腊人还告诉老人我没有被凌辱打伤过,我被他以极高的价钱转卖了。
那老人做了个示意他离开的手势,摇着头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将双手覆盖在我的身上并温和地哄着我,扶我站了起来。
走过门廊,他把我带进了一间四壁披罩绯红丝绸的狭室。
我便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渡过了余下的旅程,除了一个夜晚。那个夜晚──究竟是旅程中的哪天我记不清了。醒来后发觉他就睡在我的身侧,不过这老人除了轻拍或安慰我以外,丝毫未曾碰触过我。我走了出去,爬上了楼梯,站在那里对着满天的星辰看了很久。
我们的船正在一个港口抛锚,城里深蓝色的圆顶建筑和钟塔倾斜在沿港的悬崖边,拱廊街道上精雕细琢的拱门下转动着亮丽的火把。这个文明的海岸的一切看起来都那样充满希望,诱惑动人,可我丝毫不存跳船逃离得到自由的奢求。有人在拱道下巡逻。靠近我的拱门下是一个佩戴发亮盔帽的士兵,他的腰间悬挂又大又阔的长剑,站立依靠着发裂腐蛀的圆柱。那圆柱雕刻得如此精美,仿佛一棵支撑回廊的大树,又仿佛被这些船只粗鲁挖掘出的海峡边残宫的遗骸。
这样难忘长久的瞥视后我再也没有对海岸看上另一眼。我仰望无边的星界,幻想着在那里永存的神话生物。漆黑的夜在星际下继续延伸,繁星似玉,宛如午夜梦回的古老诗曲,那些唯有人类才会唱颂的绝美圣歌。
我回忆着,恣意地让时光流逝,直到我被抓了回去,被皮鞭狠狠打了一顿又拖下去囚禁起来。我知道当那个老人看见我时这些鞭打便会停止。果然他愤怒地颤抖着,将我拉到他的身旁一起睡了下去。他年老得无法向我询问任何事了。
我不爱他。显而易见,他认为我所谓的弱智和哑巴下隐藏着相当的价值,因此我才值得被保存着等待售卖。不过每每当我需要他时,他总会轻轻擦拭我的泪水。我尽可能地熟睡,因为每次海浪凶猛时我都会晕船,有时连发热度着更使我感到恶心难受,但我不知真正的有几分热度。那人将我喂养得十分尽心,似乎我是一头被他豢养的小肥牛,即将要被宰杀了卖肉。
我们到达威尼斯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我对意大利的美丽毫无了解,因为我无奈地被囚禁蒙蔽,和这年老的看守者成天待在污垢的地窖里,当他带我进城后我很快证实了自己原先的猜测完全正确。
在一间暗室里,他和另一个人激烈地争吵开了。什么也无法使我开口。没有任何事物能证明我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然而我事实上完全明白那金钱的买卖,老人交售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们尝试着教我新的东西,一瞬间身旁遍绕了抚慰的异国语言。男孩子坐到我身边来,试图以柔和的拥吻来诱哄我。他们轻轻捏挤我胸上的蓓蕾并试着触摸我最隐蔽的部位,那个我被教导过连看都不应该的地方,罪恶的起源。
好几次我都决定祈祷,只是我发现自己记不得那些祷词了,连脑海中依稀的印象都朦胧得难以辨认。自小为我引导指路的圣光仿佛已消逝不见,每一次当我在思绪中飘泊的时候,总有人猛地打断我或是用力撕扯我的头发。
打骂我以后他们通常会带来膏药,并十分细致地对待每一寸擦伤的皮肤。一次,当有人在我脸边重重一掴后另一个人急喊着抓住了他举在空中的手,以防他的第二记责打再度落下。
我拒绝进食和饮水。他们无法使我吃下丁点的东西。我吃不下,而并非自己选择挨饿。我只是使尽一切气力也无法让自己存活而已。我明白自己要回家了,回到故乡。我即将平静地死去并回到故乡。而这过渡的旅途必将痛苦难耐得尤其可怕。如果我能独处的话我一定会哭出声来,可是我永远没有独处的机会,我必须在人群的面前死去。多久没有见到真正的日光了?即使油灯亦似乎刺眼,只因我在持续不断的漆暗中陷入得太久太久了。可我的面前总有人在看着。
灯光渐渐地变亮了。他们环绕着我坐成一圈,一张张污浊的小脸面对着我,一双双敏捷如爪的手将我的头发擦拭到脸后或是竭力摇晃着我的肩膀。我将脸转向了墙壁。
一个声音伴随着我即将终结的生命,这是屋外滴水的声响,靠着墙我可以清晰地听见它。我能够听见有船只开过,我可以感觉房屋在水中摇摆,仿佛我们不是待在它的旁侧而是身在其中似的,这是当然的。
曾有一个关于故乡的梦飘然袭过,可我记不得那是怎样的梦境了。我醒了,我哭了,四周的阴影中传来轻弱的欢贺之声,甜美的,伤感的嗓音。
原以为我宁可独处,然而并非如此。当他们不分昼夜地将我锁在一间漆黑无光的屋子里,既不提供食物也不给予滴水的时候,我开始尖叫。我的双拳猛烈地敲击墙壁,却唤不到任何人的前来。过了不久我便陷入恍恍惚惚的昏迷,此后门是被激烈地撞开的,我遮迷着双眼坐起迎接迫胁般闪耀的灯光,头脑中一阵悸动。
一缕焚香飘入,仿佛冬雪中烧尽的丛林,碾碎的花瓣,以及辛油混杂的香味。
接着,我被某种坚硬的事物碰触,那事物如同铜木一般,仅仅是因为它可以活动才给了我有血有肉的感觉。我睁开双眼,望见那个将我紧拥的男人,他身躯上的每一寸每一尺肌肤都有着非人的质感,连同他白皙的十指都如同铁石一般死却。此时此刻,他正以碧蓝的眼瞳注视着我,温和而热切。
“阿玛迪欧。”他轻唤。
他全身穿着艳红色的羽绒,出奇的修长高健。中分的金发完好整齐地梳落双肩,在他的斗篷上撒散作卷卷绚华光耀的鬈曲。光滑的前额上没有一道岁月的留痕,笔直的金色双眉将他的面貌刻划得清晰坚实。他的卷睫犹如暗金色的细线,条条从眼睑中伸出。而当他微笑时,他的唇色会突然流溢出立即苍暗的色彩,使整个完美的唇形显然可辨。
我认识他,我曾与他交谈过,我永远也没有在他人的脸上目睹到这样的神奇景象过。
他微笑得如此和蔼,上唇和下巴上都刮剃得极其干净,连丝毫的胡须也看不见,他的鼻梁狭窄而精致,却恰好完美地配上脸上其余磁性诱惑的特征。
“我不是基督,孩子。”他说道,“而是一个为自赎而来的人。到我的怀里来吧。”
“我快要死了,主人。”我在以什么语言和他相通呢?至今仍无法表达。可他竟完全懂得我的意思。
“不,小家伙,你不会死。你将会在我的庇护下,与辰星和世界共存,再也不受到死神的凌辱。”
“因为你是基督,我知道的!”
他摇头,并且是像最寻常的人们那样垂下了双眼摇了摇头,然后笑了。柔长的双唇开启,让我看见其中不过是凡人的洁齿。他的双手枕在我的臂弯下,托起了我并轻吻我的颈项,使我被甜美的颤搐所麻痹。我合上双眼感觉着他覆盖在它们上面的十指,并听见了他在我耳畔的低语:“在我带你回家的时候,你不妨沉睡。”
当我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浴室里。没有任何威尼斯人能拥有这样大的浴室,即使那之后我也不曾在其他地方看见过。可当时我对那里的感觉又究竟如何呢?那是个宫殿,生平以来我首次看到了真正的宫殿。
我攀爬出天鹅绒的的襁褓,离开他红色斗篷的扎缚。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的右侧有一张挂着帘幕的大床,更远处便是深深的卵型浴池了。清水从池边天使手中的贝壳涌出,喷泉亦在水面上急流着,而我的主人站立在那些水柱的包围之中,苍白的胸膛赤裸着浅淡的粉红,金发从光滑平直的前额被梳至脑后,看上去比我先前见到时更加浓密灿亮。
他在招手示意我过去。
而我怕水,于是跪俯在池边把手伸进水中试探。
伴着令人惊异的速度,他以优雅的姿态游到我身旁并将我带下了温暖的水池。他推着我,直到池水淹没了我的肩膀,直到喷泉的水珠从我头顶柔和地洒落,然后,他轻轻抬起了我的脸。
我再度仰视他了。他身后蔚蓝的天花板上描绘着鲜活逼真,覆盖着纯白羽翼的天使。我从未见过如此光辉灿烂的天使,挣脱了所有的凡俗禁锢,在空中跳动飞舞,以纤细的肢体与旋转的衣摆显炫着人性最为美丽和优雅的部分。似乎有些愚蠢,我竟觉得这些精力充沛的小精灵们在我头顶的泉水间顽皮嬉戏,蹦跳打闹,并在金色的光芒中袅袅升华。
我凝视着我的主人,凝视他尽显我面前的脸庞。他再次吻了我,是的,吻,那些震颤身心的,吻──。他与那些画中的天使是同一类生灵,他是他们中的一个,来自异域的天堂,来自那有着惫懒诸神的异域──充满了美酒,水果以及鲜肉。我想我一定是来错了地方。
他转头让身,清脆地大笑起来,携起一捧水洒落我的前胸。他张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其中有些非同寻常的危险事物一闪而过──像狼牙一样尖利的牙齿。但这些都转瞬而逝,我只感觉他的双唇吮吸我的颈项,再是肩膀──在我尚不及遮掩之前,他的唇舌已覆盖上我胸口的蓓蕾。
我在这一切爱抚下低声呻吟,依靠着他一同沉入温暖的水中,他的双唇从我的胸口蜿蜒地一路吻至下腹,轻柔的舔噬仿佛欲从皮肤上摄取所有的盐份与热度一般,连他前额在我肩膀上的摩擦也让我遍体轻抖颤搐。我用双臂环绕了他的身体,当他的吻按上了那罪恶的源泉时,我感受到炸开似的巨大震颤,宛如架在弓弩待发欲射的一支箭锥,当那箭锥终于远远射出的时候,我唤喊了出来。
他让我暂且睡躺在他的身上,开始为我慢慢地梳洗。柔软的毛巾擦干了我的脸,他又将我浸入水中,为我清洗头发。当他觉得我已经歇息得十分足够时,我们的拥吻再度继续。
我在黎明前从他的枕上苏醒。我坐起,看见他已穿上了红色的大斗篷遮住了头脸。房间里全是男孩,但他们完全不同于妓院里那些男孩的忧愁和瘦弱。这些聚集在床边的男孩们又漂亮又健康,脸上浮现着甜蜜的微笑。
他们都穿着缤纷鲜艳的束腰外衣,织布上精致的褶结和紧绷的腰带使他们看来像少女一般纤美。所有的孩子都留着闪亮绚丽的长发。
我的主人在看着我,并用一种我懂得的语言与我交谈,我懂,我清晰地明白他在诉说什么,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因此晚上他一定会再回来,到时我将会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崭新的世界!”我喊道,“不,别离开我,主人,我宁可不要那个崭新的世界,我只要你!”
“阿玛迪欧,”他继续以令人信服的口气说着那只有我能听懂的言语,靠向床边俯下身来,晾干的头发已梳成美丽的发卷,抹粉的双手柔软之至。“你将永远与我同在。让这些孩子喂食你,穿戴你。从现在开始你属于我,属于玛瑞斯•德•罗马尼斯。”
他转身,以柔和的语气向孩子们下达了一些指示,那些欢快的笑脸似乎可以告诉你,他奖赏了他们不少金币和糖果。
“阿玛迪欧,阿玛迪欧。”他们聚集在我身边唱颂着,紧紧的围绕使我的视线无法追随他了。他们轻快地对我讲着我所生涩的希腊语,然而我却理解了。
随我们来吧,你是我们的一员,我们会和你友好地相处,大家都会待你很好很好的。他们匆忙地为我换上旧衣服,相互争执着,讨论我的长衣看来是不是象话,还有褪色的长袜,唉,只是暂时的装束而已!穿上拖鞋吧,嗯,这是利卡度穿小了的外套……他们仿佛是穿着的权威一般。
“我们爱你。”利卡度身旁的阿比奈斯说道,他的金发碧眼和黑发的利卡度形成强烈的对比。其余男孩的相貌就不那么容易辨认了,可这两人很好分别。
“是的,我们爱你。”利卡度说,他将黑色的发丝抚向脑后,朝我眨眨眼,他的皮肤和其余人相比尤其柔细深暗。他的双瞳乌漆如墨。握紧我双手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十指纤长,不过这里的每个人都拥有柔细健康的十指。他们的手指与我的相似,而我的手指在故乡时与弟兄比来是多么的不同呵,可我当时却回想不起来了。
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恐怕是──有着苍白肤色,纤长十指,历经诸多磨难的我,终于被召唤到属于他自己的幻美国度了。可这想法太荒唐了吧。我的头开始作痛,言语难以描述的印象顿时在眼前一幕幕掠过:将我抓捕逮获的粗矮骑兵,把我带到君士坦丁堡的恶臭商船,还有那些憔悴的,繁忙的人们的身影,那些人激烈争吵着买卖我的情景……
神啊,怎会在短短的一瞬间内,人们都开始喜爱我了呢?为什么呢?玛瑞斯•罗马尼斯,你又为何爱上了我?
我的主人微笑着向我挥手告别,然后从门边退却离开了,覆盖头顶的兜帽仿佛一围深红色的轮框,精美地映衬了他细致的颧骨与略弯的双唇。我泪盈双眶。
当门在主人背后合上时,我隐约瞥见有几许白雾轻轻地盘绕了他,打着迷烟般的漩涡。
迷夜逐渐流逝着,而烛火依旧寂静地燃烧。
我们走进了一个大房间。那里储存了满盆满壶的绚彩颜料,一支支插在陶瓶中供使用的画笔,以及一块块遮盖着雪白画布的方板,等待着被人描绘上最美的图画。
男孩们并不花费时间细心调制蛋彩,而是直接把鲜亮精炼的原色料和琥珀色的油彩混合了起来。小罐子里已经有凝结的,散发着平滑光泽的朵朵色块。我拿过他们递来的画笔,抬头注视那张摊直了,等待我绘画的白布。
“不是人手可创造的事物啊。”我说道。可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提笔开始描绘,描绘这个将我从黑暗与肮脏中拯救出来的金发男子。我全力倾注手中的画笔,让笔尖的鬓毛浸渍陶瓶中的乳色,粉红和奶白,快捷地涂抹上有着奇异弹性的帆布,只是我根本画不出象样的图,什么也画不出来!
“不是人手可创造的事物啊!”我低语,掉落了画笔,双手蒙盖了自己的面容。
我试着将这句话用希腊语说了出来。几个男孩点了点头,可他们并不理解话中的意味。是啊,我又如何对他们解释那些自己从前经历的灾变呢?端视我的十指,怎么了——所有的记忆霎时融为乌有,而我除了“阿玛迪欧”,什么也不是。
“做不到呵。”我呆呆地盯着帆布,盯着上面胡乱的色块。“也许如果是在画板上而不是画布的话,我能画出些什么。”
可我又能画出些什么呢?他们不会明白。
我的主人,这有着金色丝发,冰蓝瞳眼的男子,他并非世间的圣者。
可他是我的神。而我,却连丝毫的报答都无法尽到。
为了安慰我,使我分心,男孩们提起自己的画笔迅速作画,如同急水涌流般地,很快便描绘出使我惊讶不已的图来。
一张男孩的面貌,脸颊,双唇,眼睛,噢是的,还有金红色的满头发丝。天哪,那是我……画布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了栩栩如生的“阿玛迪欧”。利卡度把画面最后细致地精点加工,深化了双眼,并使法让嘴舌看来张唇欲语一般。这是何等神奇的魔法啊,竟在无形中变幻出一个活灵活现,举止自然,有着精编细织的双眉和耳边几许蓬乱发丝的孩子?
这恣意流畅,活生生的画像,一种亵渎神灵的美丽。
利卡度把字词写下并拼读了出来,然后放下画笔,唤道:
“我们的主人会构思出一幅十分不同的画呢!”他夺走了那些画。
他们推拥着我逛遍了整个房子,并把房子叫做“威尼斯之宫”,他们玩味般地教着我这些新词。
这地方的所有墙壁和天花板上都嵌镶依靠着耸立的画板与帆布,上面描绘了沦毁的建筑,破败的石柱,簇生的绿叶,遥远的山脉还有无时无刻不在忙碌奔走的人们,他们亮丽的发丝与华丽的衣衫仿佛在空中随风飘荡。
仿佛放置我面前的大盘蔬果和鲜肉,狂欢的混乱,自我的丰足,这些漂亮之至的色形组合啊,如若醇酒般甜美与清淡。
他们打开窗户时底下几乎就是城市的全景,我俯视到那些小小的黑色船只,窄长尖尾的平底船,然后,当绚丽的阳光照耀着呈绿的湖水,我又看见了那些身着奢华的金色或红色斗篷匆匆赶向码头的人们。
我们钻进了自己的游船,聚集在一起,瞬间便无声却急速地穿梭在优美的景致当中,每一幢房子如同大教堂一样宏伟华丽,尖狭的拱门,莲形的窗户,还有构造起整个建筑的那些闪烁发光的洁白铺石。
即使比较陈旧年久,不太华丽的住处也同样宽敞得巨大,它们的外表都胶着鲜艳的颜色,深浓得仿佛从碾碎花瓣中提炼的蔷薇色,粗厚得如若溶和了不透明湖水自身的莹绿泽彩。
我们进入了圣马可广场 ,继续穿走在两旁美妙而整齐的拱廊之中。
古老的童话中常会描述到那些带有金色圆顶的建筑,而我竟在这神秘莫测的景色中看到了它们,不是么?神圣的圆顶,迷惑的圆顶,失火的圆顶,亵渎了教堂,也焚烧了我自己。啊,废墟,刹那间废墟逝远了,铺天盖地爆发出的事物吞没了荒地,现实看起来是如此的真切完整!这所有是怎样从寒冬的灰烬中浴火重生的?我又怎会从冬雪和灾火中被托举而起,再次得到了阳光的无尽抚爱?
太阳温暖芬芳的光芒沐浴了乞丐和商人,闪耀在贵族和捧着华丽天鹅绒跟从他们的男侍的身上,洒落到将书本铺散在天篷之下的书商,也顾及了等待着被赐与自己小小钱币的艺人们。
商店里摆设陈列着野性而邪魅的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商品,街头摊位上的玻璃器皿更是我生所未见的,连高脚杯都五彩缤纷,更不用说那些朦胧而光亮,做成动物和人的形状的水晶装饰物。玫瑰花圈上的珠子串连得异常美妙,饰带上有着华丽精美的图案,连“白雪公主”童话中逼真的教堂高塔和带着门窗的小房子都被绘制其中,还有各种宽大的,不知名的柔软鸟羽,在笼子里拍打喊叫的异国宠物,那些多色编织的豪华地毯不得不使我想起强大的土耳其人与我所来自的首都,可谁又经得起这些地毯的诱惑?法律不允许在毯上编织人形图案,于是穆斯林以大胆的着色和令人赞叹的精确度编织出花卉,阿拉伯图纹和迷般的花体文字等式样来。灯具、大小蜡烛和焚香使用的油料,细致巧妙,美得难以名状的金银珠宝琳琅满目,碟盆和饰物,有崭新的也有旧式的。有香料店,有医药店,甚至还有铜像,狮头,灯笼和兵器……商人贩卖着东方丝绸,染着不可思议的色彩的精致羊毛品,棉花,亚麻,刺绣的样本以及大量的缎带蕾边。
这里的人们都显得如此富有,他们随意地在餐店中品尝肉馅果饼,喝着醇美的红酒,吃着填满奶油的新鲜蛋糕。
书店里出售最新的印刷书籍,学徒们热心地告诉我,向我述说着近年来印刷机的诞生是如何美妙,现在人们不仅能买到光印字的书,带插画的书也能出版了。
当大型出版社竭力工作时,威尼斯已有大量的小型印刷所和发行店,不仅印制希腊和拉丁文的书籍,还包括方言-在本地人中流传使用,柔美如歌的方言。
他们让我停下脚步用双眼贪婪地看过这不可思议的奇迹,这些让书本得以装订成册的机器。
而他们也有事要办,利卡度和其他人很快便替主人把德国佛兰芒画家的画集和雕版抢购一空,这些是新出版的作品,梅姆灵 ,凡•爱克 或是赫罗尼姆斯•包西 的精彩佳作,主人总是耐心等待这些东西上市,再从东到西地把它们搜集到手。他自己则是奇才中的奇才。每当听说城里有了百余本新版的书籍时他总是十分高兴,因为这样就可以把原先收藏的利维 和维吉尔 的史书丢弃,再去购买经过修订的新版来。
噢,说得实在是不少了。
和世上的文学与绘画相比,我身上的穿着似乎更为重要。于是一行人停下手头的事务直接带我去了裁缝店,并按照主人绘制的粉笔小图为我裁剪装束。
手写的信用书件要送到银行去,然后我就可以拿到钱了,每个人都可以拿到一些小钱。而我的双手从未接触过“钱”这样东西。
我所指的钱是漂亮的佛罗伦萨金币银币,德国佛罗林,波希米亚锡珍以及奇特的古币,都是在威尼斯的统治者,所谓的“总督”的监制下铸造的,还有君士坦丁堡外来的货币。我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可以把钱币放进去在里面叮铃当啷作响的麻布袋,然后,大家都纷纷把“荷包”紧系在自己的腰带上。
一个男孩给我买了件奇妙的礼物因为我对着它呆看了很久,一个怀表。原本我疑惑了许久也猜测不到这滴答作声,外壳上镶满珠石的小东西是什么事物,也没有有人来告诉我。最后我惊讶之极地明白了:在金丝与彩绘的装饰下,在奇异的玻璃和镶框的点缀中,是一个极小的时钟啊!
我将手覆盖在钟面上,开始晕眩起来-从来都不知道,时间,除了被钟塔和墙壁上那些庄重的时钟记录外。竟也可以被这样--
“我携着时间了。”我用希腊文低语,看着朋友们。
(以上by 回音)
“阿玛迪欧,”利卡度说,“替我看着时间吧。”
我想说,这天才般的发明意味着某种个人化的东西。而对于我来说,它是另一个被仓促而危险地遗忘的世界捎带给我的消息。时间对于我来说已非原状,亦将永远与过去不同。从此白昼将不再是白昼,夜晚也不复是夜晚。我不能把这一想法清晰地表达出来,不,不仅希腊语不能表达,任何一种语言都不行,这甚至在我最炽烈的狂想之中都是一片模糊。我从额上拭去汗珠,仰视着意大利灿烂夺目的太阳。我的目光追逐着穿过天空的成群飞鸟,它们整齐地拍打着羽翼,从空中一掠而过,犹如细细的钢笔尖在纸页上划过醒目的痕迹。我想我当时一定曾经呆呆低语,“我们置身世界。”
“我们置身于世界的中心,世界上最伟大的都会!” 利卡度叫喊着,把我推向人山人海。“让我们先来饱览美景吧,我们肯定得在裁缝那里呆上好长时间。”
但眼下还是要先去甜品店,去购买奇迹一般的巧克力糖,还有那些浇满糖浆的糖果,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只知道它们有着鲜红和金黄的颜色,闪烁着亮晶晶的光泽。
一个男孩给我看他的一本小书,上面印刷着最最恐怖的图画——男人和女人淫荡地相拥在一起。这是薄伽丘的小说。利卡度答应我会把它们读给我听,他说这对于我是绝好的意大利语教材,还有但丁的作品他也会教给我。
另一个男孩说,虽然薄伽丘和但丁都是佛洛伦萨人,但这两人毕竟还不坏。
他们告诉我,主人热爱各种各样的书籍,花上大笔钱买书肯定不会错,他定会对此感到欣慰。我将会见到来我们的房子里给我们上课的教师们,他们的课程简直能把人逼疯。我们必须学习所有的人文课程,包括历史,语法,修辞,哲学和古代作家的作品……对于所有这些将在未来的生活中一一重复显现的词语,我在此时仅见其意,感到目为之眩。
他们还告诫我,在主人面前无论打扮得多么漂亮都不为过。他们为我买下纯金和白银的挂链与项链,上面垂饰着各种绚丽的襟章和小饰品,并用它们来装点我的颈项。此外我还需要镶嵌宝石的戒指。于是我们到珠宝商那里,经过一番激烈地讨价还价后,买下了它们。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着来自这崭新世界的真正的祖母绿,另外两枚红宝石戒指上铸刻着银色的铭文,我不能读出它们的意义。
我简直不能把视线从手指上的戒指上移开。如你所见,就从我生命中的这一个夜晚开始,五百年的悠悠岁月过去,我依然无法抗拒宝石戒指的魅力。只有在巴黎,我成为一名悔罪者,成为撒旦跣足散发的暗夜之子的那段岁月里,我才放弃了佩带戒指。我们很快就可以讲到那段噩梦。
至于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威尼斯,我是玛瑞斯的孩子,正和他的其他孩子们嬉笑在一起,这样的时光还将持续数年之久。
我们来到裁缝那里。
在裁缝为我量体裁衣的时候,其他男孩们就讲给我:无数威尼斯富人都趋之若骛地登门购买主人哪怕是最小的作品。而至于我们的主人,他却宣称自己非常不幸,只是偶尔才卖出几幅碰巧令他心有所感的男女模特的画像。这些画像中的主人公总是被神话中的人物围绕着——男女神祉,天使,圣徒……一连串名字从男孩们的舌尖上冒出来,有些我曾经听说,有些则闻所未闻。这些神圣事物的回响如同全新的浪潮将我席卷淹没。
记忆之手摇撼着我,却令我感到解脱。圣徒与神祉们啊,他们是否同一?这难道不是某种预示,我应当对这精心编造的谎言忠贞不渝?我想不清楚,头脑中一片模糊,而此刻身周围绕着的全是幸福,是的,幸福。这些单纯善良,光彩夺目的面孔下面怎么可能包藏祸心?!我才不相信。但我仍然怀疑这一切的喜乐。很奇怪,我对这些即不降服屈从,亦无法征服超越,尽管我已经为面前一切彻底折服,在继之而来的日子里,尽管我折服于更大的安逸,但这种心情却依然未变。
这一天仅仅是随之而来的数百个日子,不,是数千个日子的开始。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听懂男孩同伴们的每一句话,但这个日子无疑到来得非常快。我还记得我懵懂无知的时日非常短暂。
我的首次出行简直就像是魔法。高旷的天空是绝美的蔚蓝颜色,来自海洋的和风吹拂着我,清新,湿润而凉爽,朵朵漂浮的雨云则完全如同从宫殿的壁画上飘落下来一般,直到此刻,我才感到主人油画上描绘的美景并不是一派谎言。
我们通过特许,步入总督的圣马可礼拜堂,它的壮丽恢弘顿时令我为之窒息——墙壁完全是由闪闪发光的纯金拼砌而成。我震惊地发现,我几乎完全被这里的富丽堂皇所埋湮。四周还有我所熟悉的,表情僵硬哀伤的圣徒塑像。
这些塑像对我来说却并不神秘陌生,我熟悉这些铸造在墙上的,有着杏仁形状眼睛的房客,它们神情严厉,笔挺地矗立在精心织造的帷帐龛室之中。它们的双手,理所当然是合为祈祷的形状。我熟悉它们头顶的光晕,我甚至熟悉它们身上洞穿的黄金小孔,这样可以使黄金的光泽更为幻彩眩目。我熟悉那些长髯长者的审判,他们正冷漠无情地逼视着我。而我就呆呆地站在他们对面,一步也不能移动。
我颓然倒在石头地板上,感到昏眩虚弱。
我不得不被他们从教堂里带走。从宫殿里传来的喧哗声在我身周升起,令我感到如堕末路。我想要告诉我的朋友们,这无可避免,不是他们的过错。
男孩们乱作一团。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头昏目眩,周身冷汗涔涔,柔弱地倚靠在一根柱子下面,我模糊地听到他们用希腊语向我解释着,说那教堂只不过是我所见识到的事物中的一部分,有什么好怕的呢?是啊,它很古老,是拜占庭风格,威尼斯的很多建筑都是这样的。“我们乘坐的船几个世纪以来就曾经和拜占庭帝国进行贸易,我们是一个海上帝国。”我竭力试图倾听他们的话语。
在我的苦痛之中,只有一件事开始渐渐清晰起来:这一场所并不是为我特设的审判法庭。和来时一样,我很轻易地就从那里面被带了出来。声音甜美的男孩们用温柔的手臂抱拥着我,喂给我清凉可口的酒浆和水果,帮助我恢复过来。他们并不觉得这里是什么可畏可怖之地。
我转头向左边看去,就望见了港口上的码头。我向它奔跑过去,对那些木船的形象感到无比震惊,如受雷殛。四五只小船锚在港里,但是它们的彼端,才是真正的壮丽奇迹:由粗长圆木制成的巨大帆船,白帆迎风招展,优美舒展的船桨随着波涛起伏翻涌,仿佛犹自航行在浪涛滚滚的大海之上。
船只来来往往,那些巨大的帆船彼此之间距离非常近,给人感觉很危险。它们络绎不绝地从威尼斯的港口驶入驶出,其他的船只则没有它们这样的高贵优雅,也不可能携来如此之多的货物。
我的同伴们领着步履蹒跚的我,来到船厂, 那些由普通人们制造出来的船只,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快慰。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连续好几个小时呆在木工厂, 望着那些人们经过巧夺天工的种种工序,制造出巨大无比的船只,我几乎以为如此硕大沉重的东西定会沉入水底。
我头脑中仍然会偶尔浮现出结冰的河流,冰河上的驳船和平底船,粗犷的汉子们用烟熏烤着动物的肥脂和腐臭的毛皮。但这些来自故乡,有关那冬之国度的零星记忆迄今已在我心底渐渐模糊褪色。
如果一切不是发生在威尼斯,这就会是完全不同,面目全非的另一个故事了。
在威尼斯的岁月里,我对船厂从未厌倦,我不厌其烦地望着人们制造船只。只要说几句话,给几个小钱,他们就会放我进去。我总是乐于看到人们把龙骨,拱木和尖桅拼装起来,成为那奇妙无比的架构。但在我到来的第一天,我们只是走马观花地参观了那创造奇迹的工厂。这已经足够了。
啊,是的,这就是威尼斯,这个地方本应从我的记忆中抹去,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这里是我早期经历中凝结的苦痛,满溢着我不愿面对的真实。
如果不是威尼斯,我的主人也就不会出现在那里了。
一个月后,他曾经告诉我,事实上,意大利的每一个城市都有吸引着他的独到之处,他曾经到佛洛伦萨去参观伟大的雕刻家米开朗琪罗的辛勤工作;他也曾赶到罗马去听美术教师的讲座。
“但是威尼斯有着千年凝练的艺术,”当他举起毛笔,在面前巨大的画板上挥毫作画的时候这样说道,“她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她是一座星罗棋布着宫殿与寺院的大都会,无数蜜蜂般辛勤的建设者们将她筑成一座流淌着蜂蜜与甘露的甜美窝巢。睁大眼睛,好好地看着这些宫殿吧,她们本身就犹如瞳仁一般珍贵呀。”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给我讲了很多威尼斯城的历史,其他男孩也给我讲了很多。他向我详细讲述了共和国的性质,她尽管决断专制,对外来者异常敌对排斥,但其内部的公民却一律“平等”。当佛洛伦萨,米兰,罗马的政治权力都已陷入少数精英分子或强大的家族及个人之手的时候,威尼斯,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却依然由元老院议员,富商和十人委员会所统治。
就从我到来的第一天起,我的心中已对威尼斯产生了始终不渝的爱情。这里没有惊恐,没有动乱,是衣饰华丽,头脑聪明者的温暖家园,俨然是一座诞育着繁荣,热情与财富的巨大蜂巢。
难道不是吗,正是在这家裁缝店里,我和我的新朋友们一样,被打扮得犹如王子一般。
啊,我看到了利卡度的长剑,他们都是些贵族啊!
“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吧。”利卡度说,“我们的主人就是我们的君王,而我们则是他高贵的王子与伯爵。你现在非常富有,任何事情也不能伤害到你。”
“我们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徒,”阿比努斯说,“你会看到的,我们被送进帕多瓦大学读书,学习音乐,舞蹈,礼节以及科学和文艺。你今后可以看到我们以前的同伴回来拜访我们,他们都成为完美的绅士。啊,基乌里昂诺成为了一名业务繁忙的律师,还有一个男孩去了附近托塞罗岛上的城市,成了一位医师。”
“其实所有人离开主人的时候都能够拥有一笔独立的财产。” 阿比努斯解释道,“但是,主人像所有威尼斯人一样,厌恶游手好闲的生活。事实上,我们就像海外那些懒散的君王和领主们一样富有,那些君主们什么也不干,只知道从我们这里抽税,把我们当作刀俎之下的鱼肉。”
这就是我在这城市的阳光下第一次的冒险,主人的学校和他的这座无与伦比的城市敞开胸怀,慷慨地欢迎了我。当这一趟旅行结束之后,我已梳洗打扮停当。天蓝色长袜,天鹅绒束带上装是犹如夜空的深黯蓝色,。女性化的碧蓝色束腰上衣上面用凝重的金色丝线刺绣着法国风格的纤细水莲,边缘点缀着来自勃艮底的毛皮,因为每逢冬季,来自海洋的和风变得略微强烈,居住在这天堂般城市的意大利人就开始抱怨着“寒冷”。在未来的岁月里,主人一直为我选择这种蓝色系的服装。
夜幕降临时分,我和其他男孩一样,雀跃地奔跑在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间或翩翩起舞,更年幼一些的男孩们弹起诗琴为我们伴奏,他们还弹起小风琴,奏出微弱的乐声,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键盘乐器。
我从宫殿狭长的拱形窗子中观望着黄昏的最后余晖黯然消逝在运河彼端,之后我在这宫殿里面四处徜徉,不时从四处遍布的深黯的大镜子里面瞥一眼自己的面容。这些镜子从大理石地板一直延伸到房顶,布满了回廊,客厅,小室,或任何我目光所及的装潢精美的房间。
我和利卡度一同咏唱崭新的歌曲。伟大的威尼斯城邦又叫做水城;运河上黑色的小船名叫冈朵拉;那即将到来,将会令我们发狂的热风名叫非洲南风;这座魔术般城市的最高统治者是总督大人;我们今晚与教师一起阅读的书籍是西塞罗的著作;利卡度拿在手里并用沉稳的十指轻拨的乐器名叫诗琴;而我们的主人那张帝王般的大床上的辉煌华盖是用锦缎制成,每隔半个月都会装饰上新的金丝流苏。
我已心醉神迷。
我还拥有了一把长剑,以及一把匕首。
这是怎样的信任啊!尽管我总是像羊羔一样地对他人百依百顺,但是此前从未有任何人将青铜或钢铁制成的武器信托给我。此刻我再次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我知道怎样投掷木头长矛,还知道……啊,往事的回忆在我心中成为一片模糊的迷雾,在这团雾霭之中,隐约浮现起这样的情形:他们没有交给我武器,而是其他的某种东西,某种无比重要的东西,我必须要把它送出去。我被禁用武器。
啊,不要再想了,不要,不要,不要!我已经数度徘徊在死亡边缘。而此刻我正置身主人的宫殿,客厅四壁绘满了栩栩如生的壮丽战役的情景,天花板上描绘着地图,窗子上安装着浇铸的玻璃,我挥舞我的长剑,指向未来的岁月,锋刃的呼啸好像在歌唱。我看到我的匕首柄上嵌满了祖母绿和红宝石,我喘息着,挥手用它将一个苹果切为两半。
其他男孩笑话我的激动,但这却是友善的笑声。
主人很快就会回来了,等着吧。最年幼的孩子们跟随着我们走过一间又一间的房间,那些没有跟我们出门去的小男孩们此刻跟随着我们跑来跑去,举起火柴来燃着枝状烛台上的蜡烛。我矗立在门口,怔怔地眼望着灯火在一个又一个房间里面无声地燃起。
一位身材高大,沉郁朴素的男子走进屋子,手中是一本破旧的书籍。他长而稀疏的头发以及普通样式的毛料长袍都是黑色的。他生着一双欢快的小眼睛,但薄唇却全无血色,显得刻薄好斗。
男孩们全都呻吟起来。
我们关起了高狭的窗子,抵御夜晚微凉的空气。
在下面的运河上,人们撑起狭长的冈朵拉,唱起荡气回肠的谣曲,歌声似乎回旋飘荡着穿过墙壁,忽忽悠悠,时隐时现,最后消逝在远方。
我吃着苹果,直把它吮得涓滴不剩。今天我吃下了无数的水果,鲜肉,面包,甜品和糖果,只怕是大大超过了正常人可能的食量。啊,我才不是什么正常人,我是一个饿坏的小孩。
那教师打了个响指,从腰带上解下教鞭,在自己腿上拍响,“快过来。”他对男孩们说。
我一抬头,就看到主人出现在门口。
所有的男孩,无论是高的,矮的,孩子气的,还是已经成年的,都簇拥向他,拥抱着他,抓着他的胳膊。他则检视着他们白天所绘的作品。
教师毕恭毕敬地向主人鞠了一躬,静静地在一旁等待。
我们一路穿过走廊,教师尾随在后。
主人伸出双手,接受他冰冷苍白的十指的抚摸,或是拉住他垂下来的长长红袖的一角都是种特权。
“来吧,阿玛迪欧,和我们一起。”
但我只全心渴望着一件事情,而它很快就来临了。
其他男孩被送去和那位教师一起阅读西塞罗。而我则被主人那双生着闪亮指甲的稳健双手引领着,带入他的私人房间。
这里的确隐秘异常,彩绘精美的木门在我身后闩起,火盆里燃着芬芳扑鼻的沉香,微馨的轻烟从黄铜灯罩之间袅袅升起。床上堆着柔软的枕头,丝绸床单上满目是印织和绣绘的花团锦簇,流苏丝穗密密垂结在繁华的绮缎帷帐之间,还有无数金丝银缕刺绣的繁复织锦。他垂下深红色的床帷,灯火映照下它有着半透明般的朦胧。红色,红色,还是红色。他说,红是他的色彩,正如蓝即将成为我的色彩。
他用一种我能够听懂的语言抚慰着我,在我的头脑里注满图像。
“你褐色的双眸如同火焰上燃灼的琥珀,”他低语着,“啊,但比琥珀更加明亮深邃,犹如两面圆整的镜子,我可以在其中窥见自己的形象,但是它们饱含着不愿倾吐的隐秘,宛如两座深黯的入口,通往一个丰富的深沉灵魂。”
我在他冷寒的冰蓝双眸注视下迷失了自己,更加无力抗拒他闪耀着珊瑚般光泽的平滑双唇。
他随我缓缓倒在床上,吻着我。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不疾不徐,小心翼翼,绝不会拉痛我的发卷,却令我从头顶直到双腿之间无可抑制地颤抖不止。他冰冷僵硬的拇指抚过我的面颊,双唇,下颚,刺激着我的肉体。他左右抚弄着我的头颅,带着优雅而精致的饥渴,浅浅亲吻着我的耳贝。
我当时太年轻,还不能体会那湿漉的快感。
或许女性的感觉就是那样的。我感觉这会永无止尽——被他紧紧拥在怀里,无处逃脱,我抽搐着,扭曲着,一次又一次在他怀中沦入迷醉,这是何等狂喜的极大苦痛!
后来他用这新的语言教给我那些字眼:铺盖在地板上的冷硬之物是喀拉拉大理石,帷帐是用绢丝织成,刺绣在枕头上的动物有“鱼儿”,“海龟”和“大象”,而独自绣在厚重的织锦床单上的动物名叫“狮子”。
我全神贯注,事靡巨细地侧耳倾听。他讲给我绣在束腰上衣上的珍珠的来历,它们来自深海中的珠母,采珠的男孩们潜入深水,把这圆润洁白,价值连城的珍宝噙在口中带回陆地;而祖母绿则来自大地深处的矿脉,人们为了争夺它们不惜自相残杀。啊,还有钻石,是的,看着这些钻石吧。他从指上摘下一枚戒指套在我手上,并用指尖柔和地抚摸我的手指以确认戒指大小适合。他说,钻石是来自上帝的白炽光辉,钻石是最纯净的。
上帝。什么才是上帝啊!这令我浑身震颤。面前的情景刹那间几乎凋零失色。
他说话时一直都凝望着我,有的时候,尽管他的嘴唇纹丝不动,不发声音,我也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语声。
我亢奋难安。上帝,啊,别让我再去想起什么上帝,请你做我的上帝吧。
“吻我,抱紧我吧。”我低声说。我突然的饥渴令他吃惊而又喜慰。
他温情地笑了,对我报以更多甜美芬芳,安谧无害的亲吻。接着,他温柔的气息如同脉脉的暖流漫溢过我的腹股之间。
“阿玛迪欧,阿玛迪欧,阿玛迪欧。”他唤着。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主人?”我问,“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我的声音中有些恢复了以前的语调。但或许只是这崭新的王子般的镀金以及华贵饰物的包装才令我有勇气使用这样毕恭毕敬但却冒失大胆的语气。
“被上帝所眷顾。”他说。
啊,这真让我忍受不了。上帝,这无法摆脱的上帝啊。我惶恐无措。
他于是握住我伸出的手,扳住我的手指,指向我们之间的一个用旧的四方软垫,那上面用闪亮的细珠缀饰成一个婴孩,胁间生着一对小小的翅膀。“阿玛迪欧,”他说,“被爱人的上帝所眷顾。”
他从我放在床边的衣服里面看到那块滴答做响的钟表,于是把它拿在手里端详着,面上浮现出笑容。其实就连他也没有见过多少这样的怀表。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啊,它们理当价值连城。
“你可以拥有渴望的一切。”他说。
“为什么?”
他再度大笑着做答。
“只为你美丽的红棕发卷,”他说着,抚摸着我的头发,“为你最最深邃善感的棕色双眸,为了你清晨新鲜牛奶和凝脂一般的皮肤,还有你那宛如玫瑰花瓣的双唇。”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讲给我小爱神与阿芙罗迪特的故事,他用普赛克 的悲伤故事诱哄着我——这不幸的女子被小爱神所钟爱,但却不能够在白日间看到爱人的身影。
我跟随他走过冷寒彻骨的回廊,他的手指搂抱着我的双肩。他指给我回廊两边男女神祉绝美的大理石雕像,他们全部都是恋人——达芙尼优雅的肢体正变成月桂的根根枝条,与此同时阿波罗神在她身后绝望地追赶;而美丽的丽达无助地屈从于强大无比的天鹅。
他牵引着我的手,抚过那些大理石的轮廓与曲线,去感知那些轮廓分明,洗练优美的面孔,肌肉紧绷的长腿,还有那些冰冷的微歙口唇。最后,他举起我的十指,引向自己的面庞。他分明是有血有肉,能够呼吸的人类,但却比那些雕塑更像是由大理石铸成——尽管他用有力的双手将我托举而起,尽管他口中吐着温暖甜美的气息,尽管他在我耳边叹息着不住喃喃低语……
只不过一星期后,我就已经把我的母语彻底忘记。
我矗立在露天广场上,呆呆地凝望着面前的壮丽景象:宏伟的威尼斯大议会厅横贯码头;成千上万的人在圣马可广场的祭台前同声颂唱;帆船从港口驶向碧波万顷的亚得里亚海,面对这一切我感到如在梦中,口里情不自禁地涌出连串的赞美之词。而在画室里,我们用笔尖饱蘸了色彩,将它们在陶土罐子里面调和为无数眩目可爱的色泽:瑰红,朱红,洋红,樱红,蔚蓝,青碧,鲜绿,赭黄,焦茶,暗褐,柠黄,兰紫——甚至还有一种深黯浓郁的漆色被称为龙之血色……
我在舞蹈和击剑方面都有不俗表现。利卡度则堪称我最好的舞伴和对手,不久我就发现自己各方面的技巧都接近那些年长的孩子,甚至超过了阿比努斯,将他原本第二的位置取而代之,但他对我却没有任何不快之意。
——所有男孩都待我有如兄弟手足。
他们带我去拜访一位纤细美丽的高级妓女。她芳名比安卡•索尔德里尼,生着波提切利 笔下人物般的鬈发,灰色的迷人杏眼,兼之秉性慷慨聪慧,完全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绝代尤物。她的客厅里总是宾客盈门,年轻男女们朗读诗篇,谈论着国外没完没了的战争,谈论近期崭露头角的画家,以及最近派遣下来的任务。而我身处其中,总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比安卡声音柔细,有如童声,和她孩子气的纯真面孔以及小巧玲珑的鼻梁正好相衬,那美丽的双唇更宛如含苞欲放的玫瑰。但在这柔弱的外表下,她聪明颖悟,意志坚强。她冷若冰霜地拒绝占有欲强烈的爱慕者;她希望自己的房子里永远灯火通明,高朋满座。任何衣着得体或佩带宝剑的人都可以受到恰如其分的款待。只有那些痴心妄想独占她的人才会吃闭门羹。
比安卡对慕名从法国,德国赶来一睹芳容的爱慕者早已司空见惯。但是她的所有客人,无论是远道而来还是身在本地,都无一例外地对我的主人玛瑞斯表现出了极大的好奇。他的确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男子。而我们也早已学会不去回答任何关于他的愚蠢问题,人们不停问着:他是否会结婚,是否会画某个题材的油画,是否会为了某件事情或某人回到家里……而我们对此也仅仅是报以微微一笑。
有好几次,我耳听着风度翩翩的绅士们静悄悄地登门造访,沉迷地倾听着她房间里永远是详和抚慰的音乐,倚靠在沙发的靠枕之间,甚至某张床上,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主人也会偶尔亲自登门,把我和利卡度接回家中。这种情形非常之少,却总会在门廊或客厅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从不就座,甚至连披风也从不解下,但对人们向他提出的请求总是报以优雅可亲的笑容。偶尔他也会给比安卡带来一桢小小的肖像。
此时那些小小肖像历历在目地在我脑海中浮现。多年来他曾赠给她很多幅这样的画像,每一幅都以珠宝精心装潢。
“啊,你只凭记忆就能将我描绘得栩栩如生。”她边说边亲吻着他。我却发现他对她的热情总是有所保留,小心地不让她碰到他冰冷坚实的面孔和胸膛。他在她无限柔软甜美的面颊上轻轻亲吻,好像他一旦微微用力就会把她弄伤。
我在来自帕多瓦的莱昂纳多教师指导下刻苦攻读,很快就基本掌握了拉丁文,意大利文,接着又返回来学习希腊文。我喜欢亚里士多德也喜欢柏拉图,还有普卢塔克 ,李维和维吉尔。其实我对这些作品中深刻的涵义并没有完全理解。我只是依照主人的教诲,让知识在头脑中不断积累。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就虚构的事情喋喋不休。我感觉普鲁塔克满怀激情描述的古代生活无非是些引人入胜的传说故事,而我还是更想了解当代人们的生活。我宁可在比安卡的沙发上小睡,也不愿和人们徒劳地争论这位或那位画家的成就——况且在我心目中,我的主人才是最好的画家。
宽敞的屋子,精美装潢的四壁,芬芳四溢的通明灯火,以及令人目不暇接的高贵风尚——这就是我此刻置身的全新世界。我渐渐地习惯了这一切,对这城市贫苦穷人的悲惨生活却完全视而不见。我所阅读的书籍也在向我不断展示着面前崭新的生活。我感觉自己已在这里安全地站稳了脚跟,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充斥着迷惘与受难的遥远国度。
我学会了用小风琴弹上几首曲子,还学会了伴着诗琴浅吟轻拨,尽管我只会唱些忧伤的曲子,主人却非常喜欢。
我们所有男孩也常常在一起合唱,并向主人献上我们的新作,有的时候更会翩翩起舞。
炎热的下午,我们为防止昏昏入睡,就用打牌消磨时间。有时候利卡度和我会溜到酒馆里豪赌一场。有那么一两次,我们甚至喝得烂醉如泥。主人发现后马上制止了我们。他特别吓唬我说,如果我再喝醉,说不定会失足落到大运河里,到时候人们还得手忙脚乱,歇斯底里地把我捞上来。啊,我敢发誓,他说到这些的时候分明把自己也吓得面色发白,直到说完之后,双颊上才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为此鞭笞了利卡度。而我则羞愧万分。利卡度像真正的军人一样接受了惩罚,即不哭叫也不抱怨。他笔直地站在图书室宽大的壁炉前面,背对主人,任凭鞭打落在双腿上。惩戒结束后,他跪倒在地,亲吻了主人的戒指。而我则暗暗发誓:今后再不好酒贪杯。
结果第二天我就又喝醉了,但是我头脑还算清醒,足以让我蹒跚到比安卡家里,躲到她的床下安然酣睡。午夜时分,主人把我从藏身之地拉了出来。我想着,这下子轮到我挨打了。但他只是将我抱回我们的床上。我来不及道歉就已再度沉沉入睡。我在夜间偶然醒来,发现他正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几乎和他作画一样快。我认出他是在那个大大的本子上书写,而他通常会在清晨离家之前把这个本子妥善藏好。
在夏天最炎热的下午,利卡度和其他男孩都午睡的时候,我则溜出门去,雇上一艘冈朵拉,在运河上漂流。我平躺在船舱,仰望天空,一任小船随波逐流而下,径直漂向风疾浪险的海湾。而归途之上,我阖上双眼,聆听着身周这午睡的城市偶尔传出细微的叫喊,水浪层层拍打在已经风化的建筑基座,成群海鸥在头顶长唳高歌。我对这一切如此沉迷,以至于完全不介意运河上的蚊蚋和异味。
有一天下午我没有回家学习,而是流连酒肆,倾听乐手与歌手们的音乐。还有一次则是为了观赏在教堂广场前的露天舞台上举行的一场戏剧表演。没有人对我的随意进出表示气恼,也没人去打小报告。我们的学习是没有考试的。
有时候我整个白天昏昏沉睡,或者想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我喜欢一醒来就看到主人的身影,看到他在画室作画,或在脚手架上忙上忙下,绘着大一些的画布,又或是在我身边,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写着东西。
房子里到处都是食物:大串大串熠熠闪光的葡萄,熟透的甜瓜早已为我们切好,美味的细磨面包上总是涂满最新鲜的奶油。我喜欢吃黑橄榄,切成薄片的白色软酪,以及从楼顶花园采下的新鲜韭葱。银水罐里面总有足够的冰凉牛奶供我们饮用。
但主人却从不进食,所有孩子们都知道这一点。主人总是白天出门;我们提起他的时候永远是毕恭毕敬;他可以洞悉每个人的灵魂,他明辨是非,明察秋毫,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男孩们全都是好孩子,有时候他们也会悄悄提起:曾经有秉性恶劣的男孩几乎是马上就被赶出这里,但从没有人说过半句主人的闲话,也从没有人提起我和主人同床共枕的事实。
每天中午,我们都在一起进餐,享用烤飞禽肉,柔嫩的小羊羔肉和肥美多汁的牛肉。
三四名教师会一起上门,把我们分成不同的组别因材施教。一些人学艺,另一些人读书。
我可以从拉丁语班逛到希腊语班,朗读关于爱欲的十四行诗或读些我能读懂的东西,直到利卡度赶来救命,故意读错引得大家发笑,教师也不得不停下来等着我们笑完。
我在这种宽松友善的环境下如鱼得水,我学得很快,很快就能够回答主人所有随口提出的问题,并且能够举一反三,提出有自己见解的问题。
主人每周用四个晚上绘画,通常是从午夜画到清晨,之后便从房子里消失。在他绘画的那些夜晚,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干扰他的创作。
他异常轻松地在脚手架上上下下,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猿猴,全不介意深红色斗蓬早已飘落在地。他从替他拿着画具的男孩手中一把攫过画笔,以狂热的激情在画布上涂抹,我们则骇然仰望,任凭狂暴的油彩泼溅满身。就这样,几小时之内,整幅画面就在他天才的笔下诞生;画面上的人群熙熙攘攘,栩栩如生。
他工作的时候总会高声自语,宣告他凭记忆或想象绘出的著名作家或英雄的名字。他所选择的色彩和线条总是那样的引人注目,透视法亦是无懈可击,使得画布上的花园,房屋,宫殿和大堂触手可及,呼之欲出。
只有一些扫尾和补白的工作会留下来,交给男孩们在早晨完成,比如为帷帐或布料上色,或补上天使和飞鸟翅膀上的色彩。而为肌肤添加五官造型的工作则有待主人晚上回来时进行——到晚上,油彩正好还没有干透,可以涂改。最终,他为画中的地面添上最后的笔触,使它们在那些哲学家和圣徒们丰满红润的足下,泛起真正大理石般的冷硬光泽。
这项工作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了我们。在我们的宫殿里,总有几十张未完成的画布或壁画,它们都是那么的逼真,宛如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伽伊塔诺是我们中间最年轻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位。事实上,除我之外,所有男孩都能和一流大师工作室里的学徒画工媲美,就连贝里尼 的学徒也不如我们。
有时候这些画作会开放给外人参观。届时比安卡也会欢天喜地地赶来帮主人举办展览,她带来自己的奴隶,充当这宅邸女主人的角色。居住在威尼斯最精美的宫殿里的男女们争相涌来,观赏主人的画作。他们无不惊异于他的力量。那些日子里,我听着他们的议论,才明白主人几乎根本不出卖任何作品,只是在居所里摆满自己的创作。他还致力于为那些著名的绘画题材创作自己的版本,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学派直到十字架上的耶稣。他笔下的耶稣有着鬈曲的头发,面色红润,肌肉强健,面孔也生得异常人性,俨然是与邱比特或宙斯差相仿佛的耶稣。
我并不介意自己自己的画技不如利卡度或其他男孩高明,在差不多一半时间里,我满足于替他们捧着陶罐,为他们清洗画笔,或帮他们擦去需要涂改的部分。我自己并不想动手绘画,我真的不想!仅仅是动一下这个念头就足以令我双手抽搐,跟着连胃部也会隐隐作痛。
我还是更加喜欢交谈,开玩笑,也常常思考我们这杰出的主人为什么不接受任何订画的委托。事实上,每天都有雪片般的邀请函向他飞来,新建的公爵府邸和教堂都竞相邀请他去添绘壁画。
我乐于一连几个小时注视着色彩在他们笔下漫延。我喜欢画室里清漆,颜料与油彩的芳馨。
偶尔我也会感到某种昏眩的无名怒火,不过当然不是气恼自己的笨拙。
折磨着我的另有其事。是关于那些生着闪光粉润双颊的画中人,他们肆意地摆着情色狂暴的姿态,头顶上是苍茫云翳翻涌的天空或深黯树丛的浓荫。
这种对自然恣意放纵的描绘看上去很疯狂。我看着这些画,感觉头在隐隐疼痛。于是我独自走开,轻捷地穿过座座码头,直到发现一座古老的教堂,里面有镀金的圣坛,上面供奉生着刻板而狭长双眼的圣徒们,他们绷紧的脸暗晦,严厉而忧伤,完全是拜占庭的遗风,和我第一天到来时在圣马可教堂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满心敬仰地望着这些古老的圣像,感到灵魂疼痛着,一再受到伤害。当我的新朋友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祈祷。我跪倒在地,固执地对他们视而不见。我掩起耳朵,不去听他们肆意的笑声。在这空旷的教堂里面,受苦受难的耶稣流下大滴的泪水,滴落在他残破受伤的手足之上,面对此情此景,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
有的时候我逃开同伴们,倒在那古老的祭坛下面沉沉睡去。我孤独地躺在潮湿冷硬的石头地板上,但心里却异常快乐。我想象自己能够听到地下的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我乘冈朵拉来到托切罗岛,在那里有一座古旧宏伟的圣母玛利亚天主教堂。它以绝美的拼嵌图案闻名,有人甚至认为和它们圣马克大教堂的拼嵌图案一样古典华美。我匍匐在拱门之下,望着那古老的黄金圣障,还有弧形后殿中的拼嵌图案。圆弧形后殿的最深处高高矗立着那位伟大的圣处女,耶稣的诞育者。她神色严肃,近乎悲伤。有一滴泪水在她的左颊上闪烁着。她怀里抱着圣婴耶稣,小耶稣还带着尿布,这是多洛蕾萨修女的象征物。
我能够理解面前这一幕,它令我整个灵魂如堕冰窟。我头昏目眩,这小岛上的热浪以及这教堂中的宁静使我几欲作呕。但我仍然呆呆站在那里,轻轻垂下帷幕,低声祈祷。
我确信没有人会来这里找我。黄昏时分,我已是真正的身心俱疲。我知道自己在发烧,但我只是在教堂里找了一个小角落,把滚烫的脸和伸出的手贴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仿佛这样能让自己舒服一点。我一抬头就能看到那恐怖的最后审判的画面,面对着我的恰好是那些被判入地狱的灵魂。啊,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
最后主人来到了我身边。我记不起我是怎样返回宫殿里面去的。似乎只有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经把我抱到床上了。男孩们用凉爽的手巾敷着我的前额,还有人喂我喝水。有人在旁边议论着,说我发烧了,其他人马上要他保持安静。
主人一直在看护着我。我整夜噩梦连连,梦着那些我清醒时不会想见的事情。黎明之前,主人亲吻了我,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在高烧的迷热中用双臂环抱着他,把面颊依偎在他脸上。我从未像那个时候那样深爱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他用一个温暖的杯子喂给我喝了一些芬芳扑鼻的滚热液体。然后吻了我,又给我喝了一些。我顿时感到全身燃遍了火焰,仿佛正在痊愈。
但他晚上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我的病情再度恶化。我无休无止地梦见自己半睡半醒地在走廊里游荡,那里暗黑可怖,找不到一个温暖洁净的地方。我看到自己的指甲里有灰尘,恍惚中还看到一把铁锹正上下飞舞,我害怕那灰土会将我埋没,于是失声恸哭。
利卡度一直照顾着我,他握着我的手,一再告诉我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主人一定会马上回来的。
“阿玛迪欧,”我听见主人说着,他把我抱了起来,好像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小孩。
我头脑里纠结了千百种疑问。我可会死去?主人要把我带向何处?我知道自己正被包裹在天鹅绒和皮毛的襁褓里面,被他携着前行,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我们停步的时候,正置身威尼斯的一座教堂,四壁上画满当代的彩绘。必不可少的蜡烛静静燃烧着。人们在祈祷。他用双臂抱住我,要我抬头看着面前巨大的祭坛群塑。
我缓缓睁开双眼,在烛光下感觉有一点刺痛。我听从了他,抬头看去,看到耶稣被塑成国王的模样,正在给他亲爱的母亲,圣童贞女玛利亚加冕。
“看看她脸上恬美自然的神情吧。”主人低语着,“她端坐在那里,同坐在这教堂的任何人一样。看看那些天使们吧,那是些快乐的孩子们,蜂拥着聚集在她身边。看着他们脸上真诚自然的笑容吧。这就是天堂啊,阿玛迪欧。这就是至善。”
我惺忪的睡眼又落在高处的彩绘之上。“看,使徒们在窃窃私语,多么自然啊,简直就像是人们在大会或庆典上所做的一样。再向上看吧,仁慈的天父正怡然自得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我想要质问说,这是不可能的,肉感之美与至高的祝福怎能结合在一起?但我找不到雄辩的辞句。赤身裸体的小天使们确实迷人无比而又天真无邪,但我却无法相信。这是威尼斯的谎言,西方的谎言,这是魔鬼本人亲自捏造的谎言。
“阿玛迪欧,”他继续说道,“从受难与残忍中不能产生至善;善也绝无可能植根于小孩子们的痛苦牺牲之中。阿玛迪欧,是上帝之仁爱使美的光彩遍及四方。看看那些色彩吧,那是上帝创造出来的色彩呀。”
我被他抱在怀里,双腿悬空,双臂攀住他的脖子,这令我感到安谧。我仔细凝望着面前巨大的群塑,把每一个细节都铭刻心中,我看啊,看啊,端详着这些我深爱的小小造型。
我抬起手指指点着。那边是狮子,静静地蹲伏在圣马可的足边。看啊,圣马可的书页仿佛能够翻动。那巨大威武的狮子驯服温和地蹲坐一旁,好像壁炉前友善的大狗。
“这就是天堂,阿玛迪欧,”他对我说。“无论往事曾经怎样铭心镂骨地铸进了你的灵魂,且让一切都过去吧。”
我露出了微笑,慢慢地凝望着那些排成队列的圣徒们,我悄悄地对着主人的耳朵笑着说道,
“他们在彼此交谈,在窃窃私语,在人群中穿行,就像威尼斯议会的参议员一样。”
我听见他以抑制的低声畅笑做答。“啊,我想参议员们比他们还要更讲礼貌,阿玛迪欧。我从来没有见到参议员们以这么不正规的形象出现。但让我再一次告诉你,这就是天堂。”
“啊,主人,看这边,一位圣徒高擎着一桢美丽的圣像。主人,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的话音哽住了,高热再一次袭击了我,使我大汗淋漓。我双眼滚热,难以视物。“主人,”我说着,“我置身空旷的荒野,我在奔跑。我把它放在树丛里面了。”他怎能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他怎能知道我是在述说记忆中久远以前那场绝望徒劳的斗争,我曾穿过萋萋荒草,携着那神圣的包裹,那包裹不应当被拆启,而我把它放到了树丛里面。“看啊,那圣像。”
一股稠密甜美的蜜浆注入我口中,盛载着它的容器很凉,但这没有关系,我很熟悉那个容器。我的身体如同一个不住搅拌的高脚杯,所有悲苦都融化在这股甜美的洪流里面,在漩涡中溶解无余,留下的只有甜蜜和梦幻般的温馨。
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置身我们的床上。我周身凉爽舒适,高烧已经退去。我于是转身爬了起来。
我的主人正坐在桌前,他显然是在阅读刚刚写下的东西。一根细绳将他的金色头发在身后挽成一束,使他的美貌无所遮掩地袒露出来,我注意到他的颧骨轮廓分明,鼻梁笔挺。他望着我,露出一个淡淡微笑,有如巧夺天工的奇迹一般动人。
“别再回忆往事了,”他说,仿佛继续着我入睡前的谈话。“别再到托切罗岛的教堂里去找寻他们,也别再去看圣马克大教堂的拼嵌画。否则那些有害的记忆会回来的。”
“我不敢将它们忆起。”我说。
“我知道。”他回答。
“您怎么能知道呢?”我问他,“这些都深藏在我的心里,这痛苦只有我独自承担。”我很抱歉自己的语气这么鲁莽,但我越是负疚,这鲁莽就来得越发经常。
“你难道在怀疑我?”他问。
“我们都知道您神通广大,但我们从来不说出口。您和我之间也从未触及这一话题。”
“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够信赖我,而是把信仰寄托在那些你只能部分回忆起的东西上?”
他从桌边站起,来到床前。
“来吧,”他说,“你的烧已经退了,那么随我来吧。”
他带我步入一间图书室,这样的图书室在宫殿里面有很多间,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手稿和书籍。他其实很少有空来这些房间,只是把男孩们按照他给的目录买来的书籍丢在这里,并把他想看的书籍带回我们的房间。
他移开所有的书架,直到找到一个大大的卷宗,它用古老的黄色皮革制成,松松软软,边角已经磨损。他洁白的十指翻动着大大的牛皮纸页,并把它放在橡木书桌上,让我来看。
一幅古老的图画。
我看到画面上是一座宏伟的教堂,有着镀金的穹顶,美丽而庄严。画面周围装点着一些字母。我认识那些字母,但无法把它们诵读出来或是连贯成词。
“俄罗斯,基辅。”他说。俄罗斯,基辅。
无助的恐怖顿时席卷了我,我无法抑制地脱口而出,“它已被摧毁焚烧。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地方。不像威尼斯的教堂仍然生存。它被毁了。一切都是那样的寒冷,污秽与绝望。是的,就是这样。”我头晕目眩,仿佛又看到了荒野上那场逃亡,寒冷与黑暗中的逃亡。一切在永恒的暗黑世界之中被扭曲着,每个人的双手,肌肤和衣物上都是冷湿冻土的气味。
我惶然后退,从主人身边跑开。
我奔跑过整座宫殿。
我跑下楼梯,穿过正对运河的低矮黑暗的房间。最后我回到了我们的卧室,发现他正独自呆在那里,像平常一样读着书。他最近最喜欢的书是波伊提乌的《哲学的慰藉》 ,我走进屋子的时候,他正捧着这本书,耐心查阅。
我不再去思考那些痛苦的回忆。
我不能够再背负着它们,不如就这样忘记吧。就让它们飘逝到虚无之中,像小巷里的落叶,从小花园的斑驳绿篱上颤抖着缤纷飘落,随风飞舞,偶尔被抛到房顶上。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说。
世间只有一位活着的主宰,那就是我的主人。
“总有一天,当你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一切都会在你眼中水落石出。”他阖上书本。“至于现在,且让我来给你慰藉。”
啊,是的,我早已经准备好了。
2010-10-18 18:16:48
I
3
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里我简直度日如年。每逢夜幕降临,灯烛燃起的时候,我总会紧握双手期待着。有些晚上他根本不会出现,其他男孩们说他是出去办最最重要的事情。而整幢房子则必须一切按照他在这里时的样子如常运转。
我睡在他的床上,独守空闱,却从没有人对此提出过质疑。我在整间房子里遍寻他留下的痕迹。深受猜疑的折磨。我害怕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但他总是会回来的...
I
3
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里我简直度日如年。每逢夜幕降临,灯烛燃起的时候,我总会紧握双手期待着。有些晚上他根本不会出现,其他男孩们说他是出去办最最重要的事情。而整幢房子则必须一切按照他在这里时的样子如常运转。
我睡在他的床上,独守空闱,却从没有人对此提出过质疑。我在整间房子里遍寻他留下的痕迹。深受猜疑的折磨。我害怕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但他总是会回来的。
每当他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我都会迫不及待地飞奔向他的怀抱。他会一把攫住我,抱着我,吻我,也只有在这时,他才会让我柔弱地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尽管我似乎一天天在长高并丰润起来,我的重量对于他来说依然轻若无物。
我一直都是如你所见的这个十七岁小男孩,但是像他这样纤瘦的男人怎么能这样容易就将我一把举起呢?要知道,我并不是个小可怜儿,而是一个强壮的孩子。
当我不得不同别的孩子分享与他在一起的时光的时候,我最喜欢听他大声给我们读书。
他在身周摆满枝状大烛台,以沉静而富于同情心的声音吟诵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日谈》,或用法语读起《玫瑰之歌》 ,以及弗朗索瓦•维庸 的诗句。他说我们应当掌握一些全新的语言,就像掌握希腊文和拉丁文一样。他告诫我们说,文学将不再会仅仅局限于古典作品的范畴之内。
我们静静地围坐在他身边,倚着靠枕或直接坐在瓷砖上。有的站在他身边,有的跪坐在地。
有时候利卡度会为我们弹起诗琴,吟唱他从他的教师那里学来的歌曲,乃至他从街上听来的放荡下流的小调。他忧郁地歌唱着爱情,引得我们也洒下伤心的泪水。而主人则用钟情的目光凝视着他。
我对此并无妒忌之心。毕竟只有我一人可与主人同床共枕。
有时候,他甚至会让利卡度坐在卧室门外为我们演奏。顺从的利卡度从不会要求走进屋门。
每当床帷在我们身周密密垂下,我的心都会怦然乱跳。主人会为我褪去束腰外衣,有时候更开玩笑似的将它一把扯下,好像撕下一块破布。
我在他身下,深陷于锦缎被衾之中,分开双腿,用膝盖抚爱他的身体,而他的指节在我唇上的碰触则令我几欲昏厥,浑身颤抖。
有一次,我正半睡半醒地躺着,空气里浮泛着玫瑰和金黄的颜色。房间里面暖意融融。我感觉到他的唇压在我的唇上,冰冷的舌头如毒蛇般蠕进我的口中,将一种液体注进我口里,那是一种丰美而燃烧般的琼浆玉液,如此剧烈,以至于我感到它贯穿我整个身体,直达每根指尖,一路径直下降到我那未发育完全之物,长驱直入我最深的隐秘。我被点燃,被灼伤了。
“主人,”我低语着,“这比热吻还要甜蜜的是您什么样的狡计啊。”
他把头靠回枕上,转过身去。
“再给我吧,主人。”我说。
后来他仅仅在他所选择的时候才会给予我几小滴那液体,有时候他的眼中流下红色的泪水,他会让我把它们吻干。
我想大概是过了一年之后,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因冬日的冷空气而满脸晕红。我为他而盛装打扮,穿起了我最美丽的黯蓝色衣服与天蓝色长袜,以及我能找到的全世界最昂贵的镀金拖鞋。那个晚上,我回到家里,百无聊赖地把我的书本丢到卧室一角,双手背在身后,凝望着他。而他则端坐在高而厚重的靠背椅上,望着火盆里燃着的煤炭,把手覆在上面取暖。他凝望着那火焰。
“那么,”我转过头去,狂妄地开了口——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久经世故的威尼斯人,他是集市上的王子,成群的商人等待着他的青睐,同时他也是一个博览群书的学者。
“那么,”我说,“您有件极其神秘的事情。现在应当告诉我了。”
“什么?”他尽可能亲切地问道。
“为什么您从来……为什么您从来感受不到任何事情!为什么您对待我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为什么您从不……?”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红了起来。他的瞳孔骤然缩小,而后放大,闪烁着红色的泪水。
“主人!您吓坏我了。”我低声说道。
“你希望我感受到什么?阿玛迪欧?”他说。
“您就像是一位天使,或一尊雕像,”我说,直到此时我才感到深受折磨,浑身颤抖。“主人,您只是在同我游戏,而我这个玩偶却感受到了所有事情。”我走近他,触摸着他的衬衫,想要为他解开衣带,“让我来——”
他执起我的一手,握住我的手指,把它们引向唇边。接着把它们放入口中,以舌爱抚。他抬起眼睛仰视着我。
足够多了,他的眼睛说道,我已经感受得足够多了。
“我什么都可以给您,”我乞求地说道,将另一只手放在他的双腿之间。啊,他惊人地坚挺起来,这并不异常,但是他得让我带他走得更远,他必须信赖我。
“阿玛迪欧!”他说。
他顿时以其不可思议的无穷之力将我扑倒在床上。我根本看不清他是怎样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我们好像一下就倒在了熟悉的床第之间。我眨了眨眼睛。床帷在我们身周密密垂下,可他似乎根本就没有碰触过它们,这大概是敞开的窗中吹进的微风的小小把戏。是啊,倾听着从下面运河传来的声音吧。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威尼斯房屋的墙壁后面飘传出来,这宫殿之城啊。
“阿玛迪欧,”他说着,他的嘴唇像以前上千次那样,抵在我的咽喉,但这一次却带着某种刺痛,尖锐,迅猛而死亡般的感觉。一根细线纫过我的心脏,突如其来地拉穿着。我的全副身心都集中在我两腿间的那东西上,根本无法分心旁鹜。他的嘴唇紧偎着我,那细线的穿刺又来了,并且往复不已。
我梦想着。我想我看到了另一个地方。我想我看到了只有在睡梦之时才显示出来的的事物,在我清醒之时绝不可见。我想我踏上了一条通往爆裂的幻想之路,我曾在睡梦之中看到这些幻想,也只有在睡梦中才得以窥见。
这就是我想要从你那里得到的啊。
“你必须要它,”我说,我的话语把我推回快要被我遗忘的现实。我在他身上漂浮着,感受着他的颤抖,饥渴与战栗;感受着他抽动着那来自我内部最深处的丝线,这使我心跳加快,令我几欲哭喊出声;我感受着他对此事的热爱,他在我身上翻腾,后背变得僵硬,手指不住抽搐颤抖。畅饮,畅饮,畅饮吧。
他终于挣脱了我,躺到一边。
我微笑着躺下来,阖上双眼,舔着嘴唇,感觉到有几滴琼浆还沾染在下唇上,我用舌将它们舐净,继续着我的梦想。
他呼吸粗重,情绪忧郁。他无声地发抖,将还在颤抖的手伸过来抚摸着我。
“啊……”我宁静地微笑着,亲吻他的肩膀。
“我伤害了你。”他说。
“不,不,根本不是,我甜蜜的主人!”我答道。“是我伤害了您!我现在拥有了您!”
“阿玛迪欧,你这诱惑我的魔鬼。”
“您不希望我这样吗,主人?您难道不喜欢吗?您吸了我的血,从此把您变为我的奴隶。”
他笑了起来。“你就是这样歪曲这件事的,是不是?”
“嗯……爱我吧。这又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永远不要告诉其他人。”他说。但是他的语气中并没有恐惧,软弱或羞耻的成分。
我转过身去,用手肘支起身体,凝视着他,他以宁静的侧脸背对着我。
“他们知道了会怎样?”
“不怎样,”他答道。“这是他们的事,我却没时间也没精力想这些。”他望着我说。“仁慈些,也聪明些吧,阿玛迪欧。”
我久久无言。只是凝视着他。渐渐才意识到自己的恐惧。在刹那间,这恐惧几乎要把此时此刻的脉脉温情一笔勾销。而他完美无瑕的象牙色脸庞和甜美的笑容如同熠熠生辉的光晕,一点点柔柔地照亮了整个床帷。于是一种更高尚,更庄严的焦虑战胜了我的恐惧。
“您根本就不是我的奴隶,对不对?”我耳语着。
“啊,我是的”他说,几乎又要笑起来,“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那么我是你的奴隶。”
“发生了什么,您都做了些什么,那是什么样的——”
他用食指掩在我的唇上。
“你觉得我和其他人一样吗?”他问。
“不一样。”我说,但是我的话里带着恐惧,这触到了我的伤处。我只有紧紧拥抱着他,把我的头偎在他的颈窝,才能够抑制自己。这动作让他浑身僵硬,尽管如此,他还是拥住了我的头,亲吻我的头顶,把我的发拢在一起,他的拇指深陷在我的面颊之中。
“总有一天,我希望你离开这里,”他说,“我希望你离开,你将带着我所能够给予你的财富和知识,届时你已风度翩翩,谈吐优雅;你已掌握多门艺术,你精通绘画,就像我所要求的,你已掌握多种乐器——你还会跳优雅的舞蹈。你将带着这些造诣离开这里,去追寻你所渴望的各种宝贵的事情——”
“我只渴望你!”
“——而每当你回首这段时光——每当夜晚来临,你半梦半醒地阖目躺在枕上,想念起我,想念着我们在一起度过的这段似乎是腐化堕落而又奇妙无比的时光。一切似乎是巫术与魔法,以及从疯狂中产生出来的光怪陆离的姿态,而这温暖的房间在你心目中会成为充满着暗黑隐秘的失落所在,这或许将会令你痛苦不堪。”
“我不会离去。”
“但请记住这是爱吧,”他说,“记住这里确实是一所爱的课堂,它曾治愈了你的创伤。就是在这里你重新学会了言语,啊,甚至是歌唱;在这里你从一个蛋壳般脆弱的受伤的孩子,渐渐成长为一个天使,伸展着你强大的羽翼向上飞升。”
“但是如果我自愿永远留下来呢?难道你会把我从窗子扔出去,听任我飞翔或是堕落?你难道会将我赶出去,在我身后闩起所有窗子?你最好这样做吧,因为我会一直,一直,一直敲打你的窗,直到我堕落死去。如果要我远离你,那么我宁愿不要翅膀。”
他长久地凝望着我。我从未曾如此长久而不间断地在他的双眼中注视我自己的身影,我探索的手指也从未如此长久地触摸过他的嘴唇。
最后他抬起身来,伏在我身上,温柔地把我的身体压下去。他的嘴唇原本一直是柔润的粉红,如同微微泛红的白玫瑰最深层的花瓣,但此时在我的注视下,它们慢慢变成了鲜红色。一条闪闪发光的红线从他唇间溢出,继而流过他嘴唇完美的轮廓,如醇酒一般,为它们着上完美的颜色,但这液体比美酒还要灿烂,使他的唇熠熠生辉。当他分开双唇的时候,这鲜红就如同卷曲的舌头般迸发出来。
他抬起我的头颅,我用嘴捕捉着这片鲜红。
整个世界从我下身源源而出。我随之起伏不已,我睁开双眼,却只能看到他把自己的唇阖在我的唇上。
“主人,我要死了!”我低语着,在他身下挣扎,想要在这梦幻而迷醉的空无之中寻找一处可以立足的坚实之地。我的身体因极大的狂喜而扭曲翻滚,我的肢体紧绷,而后又飘浮起来。我的整个身体正从他的双唇之间汩汩流出,随着他的每次呼吸和叹息,从他的唇间复又注入我的嘴唇。
刺痛,割裂的感觉无比细微而尖锐,穿透了我的灵魂。我因之扭曲,仿佛火焰上被翻腾炙烤的肉。啊!这样的事情简直可以教会司掌爱情的神祉什么才是真正的爱。这是对我的判决——如果我还能够继续生存。
我盲目地颤动着,紧紧贴着他。我感觉他的手覆盖在我的嘴上,直到此刻,我才听到自己压抑般的哭唤。
我用手环住他的颈项,更猛烈地把他贴近自己的咽喉,“来吧,来吧,来吧!”
当我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像往常那样早已离去,我独自躺在床上,其他男孩还没有来。
我从床上爬起,来到狭窄细高的窗前——这种窗子在威尼斯到处都是,它们把炎夏的酷暑拒之门外,同样,在冬日到来之际也抵御着来自亚得里亚海的寒风。
我打开厚厚的玻璃窗板,像往常一样,在这四面环墙的安全领地内向外眺望。
一位普通女侍在远处的阳台上挥舞着拖布。我隔着运河遥望她。她的脸看上去青紫一片,好像有很多类似于暴怒的蚁群的某种微小生物覆绕在她身体之上,令人毛骨悚然。而她自己竟浑然不觉!我把手放在窗棂上,更仔细地看去。那些只不过是她内部的生命,是她内部的肌肉的运作使她的面皮看上去似乎在运动。
但更恐怖的是她的手看上去骨节突出,肿胀不堪,她的扫帚扬起的灰尘凸现起线条。
我摇了摇头。她离我太远了,我还是没法仔细观察她。
在远处的房间里面,男孩们在说着话。该工作了。这里本是属于夜晚的宫殿,上帝从不在白昼涉足此处,但即便如此,现在也应该起床了。他们的声音遥远,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窗帘是由天鹅绒制成,天鹅绒本是主人最喜爱的织物。但是我触摸它的手感却如同皮毛,而非丝绒。我可以看到其上最微小的纤维!我又放下窗帘,走向镜子。
房间里有几十面镜子,全部都高大华丽,嵌着精美的镜框,上面塑满了小天使。我来到前厅那面高大的镜子前面,这镜子后面有一个壁橱,门是弯曲的,喷绘着精美的图案,这是供我摆放衣服用的。
从窗里射进来的光线照耀着我。我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但我的形象并不是像女人们看上去的那样热情而腐坏。我的面孔如同婴儿一般平滑,并且洁白无瑕。
“我要。”我低语着,我知道自己想要。
“不行!”他却说。
这话是他晚上回来以后说的,之后我对他又是咆哮又是哀求又是哭闹。
他没有对我做长篇大论的解释——这不是巫术也不是科学,虽说二者他都能轻松应对。他只是告诉我说,我还是个孩子,需要先享受很多将会永远失去的乐趣。
我哭了。我再也不想工作,绘画,学习,或进行这世上的任何事情了。
“那些事物暂时失去了它们的魅力,”他耐心地说,“但是你会感到惊讶的。”
“什么惊喜?”
“当你像我一样完美而永不改变,当所有人类能够犯下的错误彻底地变成一连串更多的失败。那些事情也会完全消失,届时你会对此无比悲伤悔恨。不要到那时再来悔痛地要求重新获得它们吧。不要再来向我要求获得它,再也不要。”
我几欲死去,我蜷做一团,又气又恨,简直说不出话来。
但是他还没有说完。
“阿玛迪欧,”他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悲伤,“什么也不要说了,你什么也不用说。时机一到我就会尽快把它给你。”
听了这话,我奔向他,孩子一样地猛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上千次地亲吻他冰冷的面颊,完全不顾他脸上那轻蔑而讥讽的微笑。
最后他的手变得冷硬如铁,他说,这个晚上没有血的游戏。我必须学习。我得把白天落下的功课补上。
而他也得去照看他的学徒们,去完成他的工作,还得去画那块巨大的画布。我乖乖遵从了他的命令。
但在拂晓之前,我看到了他的改变。那时候其他孩子早就回去睡觉了。而我则在那里顺从地翻动着书页。这时我看见他正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眼神如野兽一般,好像有只饕餮进入了他体内,把他所有彬彬有礼的气质全都驱逐出去,令他饥渴难耐,他瞪着双眼,嘴唇开始变红,熠熠生辉的血液在他唇边丝绸般肌肤的千万根微细的血管中闪现。
他迷醉般地站起身来,以一种陌生而奇异的节奏和动作向我缓缓走来,这令我毛骨悚然。
他的手指在挥舞,在开阖,在示意。
我奔向他,他用双手无比温柔地抓住我的双臂,将我举起,把面孔偎在我的颈间。我用全部身心感受着这一刻。
我不知道他把我抛在了什么地方。是我们的床上,还是他从旁边的客厅里草草收集的一堆靠垫?“把它给我吧。”我困倦地说道,然后血液就注入了我的嘴里,我昏厥过去。
2010-10-19 19:50:56
I
4
他说我得到妓馆里面去,体会什么才是真正的肉体结合——之前我们与男孩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游戏罢了。
这类风月场所在威尼斯比比皆是,大都宾客盈门,生意兴隆,不遗余力地为这奢华绮糜的社会增添更多欢乐享受。人们坚信,这样的享乐贪欢即便在耶稣本人眼中亦无非是一种不足挂齿的轻罪,年轻的时尚男子们公然频频光顾这里,根本无需讳言遮掩。
我曾光临这样一家妓馆,那里的...
I
4
他说我得到妓馆里面去,体会什么才是真正的肉体结合——之前我们与男孩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游戏罢了。
这类风月场所在威尼斯比比皆是,大都宾客盈门,生意兴隆,不遗余力地为这奢华绮糜的社会增添更多欢乐享受。人们坚信,这样的享乐贪欢即便在耶稣本人眼中亦无非是一种不足挂齿的轻罪,年轻的时尚男子们公然频频光顾这里,根本无需讳言遮掩。
我曾光临这样一家妓馆,那里的女人分外妖娆老练,那儿还有高大丰满,淡色眼眸的北欧美女,长长的金发熠熠闪光,近乎白炽,和平日所见娇小玲珑的意大利女子大相异趣。尽管我不知道这种异国情调亦是我的魅力所在,但自从我来到意大利后,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为这个国家男孩与女性别样的美貌所震撼。威尼斯的女孩们都有着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她们穿起美妙的衬垫长裙,垂下层层朦胧薄纱,其魅力简直令我无法抵挡。但是妓馆里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美女,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多多益善地享用她们。
于是我的主人就把我带进这样一处所在,为我付了一大笔达克特,并告诉那位丰满迷人的女主人说,他再过几天才来接我。
再过几天!
嫉妒令我脸色苍白,猜疑之火又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我望着他登上冈多拉,他穿着平日里穿着的深红长袍,仪态俨然帝王,船儿驶离码头之际,他还对我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于是乎我在那荟萃了全威尼斯最侈丽艳糜少女们的所在呆了整整三天。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比较着橄榄色肌肤与金发白肤少女的优劣,纵情将所有美女隐蔽处的纤丝一览无余,它们有的如丝缎般柔软顺滑,有的则坚硬曲蜷。
我学到了许多寻欢作乐的小小技巧:噬咬胸前的蓓蕾乃是无比甜美之事(但是要轻轻地咬,这些人可不是吸血鬼),温柔适时地拉扯腋下纤发亦能带来无限快感——我那里的毛发只有少少一点。迷人的小天使们还在我隐秘的部位涂满金黄色的蜜糖,然后咯咯娇笑着一口口为我舐去。
当然,还有许多更狎昵的把戏,也包括残忍的虐恋行为,几乎和犯罪的暴行没什么两样;但在这里,这无非就是各种各样的极端器械,完全是健康无害的诱人飨宴。一切都异常优雅完美。供洗浴的热水盛在深深的木盆里面,总是蒸气缭绕,芬芳宜人,水面上泛着玫瑰色的光泽,漂浮着花瓣。我常常躺在一大群莺声软语的女人中间,任凭她们像屋檐下的鸟儿一样在我耳边呢侬着绵绵情话,或是像小猫一样轻轻舔舐着我,把我的头发在纤指间卷绕。
我是宙斯御前小小的甘宁美德 ,我是从波提切利最为情色的画卷中跌跌撞撞走下来的天使(这家妓馆里就有很多这样的画,是从佛罗伦萨著名的改革家,铁石心肠的萨伏那洛拉 燃起的熊熊大火下抢救出来的,此人竟然勒令伟大的波提切利将他那些美丽绝伦的杰作……付之一炬),我是从大教堂天花板的彩绘上堕落下来的小天使,我是威尼斯的王子 (在当时威尼斯的共和国政体下,其实是没有所谓王子的),被我的仇敌引诱到她们手中,无助地忍受熊熊欲火的熬煎。
我的欲望越发炽烈。深陷在土耳其式的软垫之间,被凡夫俗子们只在梦中的魔幻森林才得以隐约窥见的宁芙 们围绕——如果我作为凡人度过终生,可能会觉得这是极大的乐趣。每一道温软湿润的罅隙都如同一个崭新而奇异的信封,等待我欢腾雀跃的灵魂前去开启。
那里的醇酒甘美无比,食物也异常美味,甚至还有以蜜糖和香料调味的阿拉伯佳肴,比主人家中偶尔做出的珍馐还要穷奢极侈,还要富于异国情调。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主人以后,他立即就雇了四个新厨子。)
主人来接我的时候,我似乎犹自沉睡,但在他那神秘而确凿的力量下,我却感觉灵魂已经跟随他回到家中,果然,我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我们的床上。
我知道当我睁开双眼时只想见到他。这几个日子以来肉欲的飨宴只是令我更加如饥似渴,更加炽烈地渴望着看到他诱人的苍白身体在我新学会的温柔技巧下有所响应。他终于在帷幕后出现,我扑上去紧抱住他,褪去他的衣衫,吸吮他胸前的花蕾,我发现尽管它们仍旧可憎恶地苍白冰冷着,但已经渐渐柔软下来,这似乎明显是他欲望根源的自然表现。
他优雅而宁静地躺在那里,任凭我施展从我的女教师们那里学来的全套技巧。然而最后,当他给予我那鲜血之吻的时候,记忆中所有关于凡人的接触都被抹去,我像往常那样,无助地倒在他的怀抱里。我们的世界仿佛并不是由物质与肉体构成,而是以我们之间共同的隐秘咒语为质材,凭籍了这句咒文,一切自然的律法都不再适用我们。
回来后第二个晚上,将近黎明时分,我到画室去找他,他正在那里独自作画,身边的学徒们早已睡得东倒西歪,好像客西马尼 那些不忠实的基督门徒们。
我有问不完的问题。我站在他身后,用手臂紧紧环抱着他。我踮起脚尖,向他的耳朵里面低声倾吐着我的疑问。
“告诉我嘛,主人,您一定要告诉我,您是怎样得到这具有魔力的鲜血的?”我咬舐着他的耳垂,抚摸他的头发。却无法使他停下手中的画笔。“您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我是不是弄错了?您难道不是被变成……”
“别问了,阿玛迪欧,”他低声说,接着画了下去。他满怀激情地勾勒着亚里士多德的面容——一位长髯无发的长者——这是他最伟大的杰作,《雅典学院》。
“您可曾感受到孤单寂寞,主人,您可曾感到孤寂会迫使您把一切同某人和盘托出?您可曾希望拥有一位和您一样勇敢的朋友,可以让您把心灵向他袒露,而他,也完全能够心领神会。”
他转过身来,被我的问题所震惊。
“你呀,你这被宠坏的小小天使,”他压低声音,尽可能温柔地说,“你觉得自己足以胜任这样的朋友?你这纯洁无知的孩子!你这一生都会这样天真无辜,因为你有一颗最最单纯的心灵。你拒绝接受那些与你内心深处的狂信相悖逆的真实,正是这狂热的信念使你在内心始终是一名幼僧,一名修行者——”
我向后退却,像以往一样地对他勃然大怒。“不,我才不是这样!”我宣告道,“在男孩的外表下,我已是一个男人,您是知道的。除我之外,别人难道不是做梦也想不到您的真面目,以及您魔法般的力量?我真希望从您的身体里榨出满杯鲜血,像医生一样研究它的构成,分析它与我血管里流淌着的液体究竟有什么不同!我是您的小学生,是的,我是您的学生,但为了做您的弟子,我必须首先成为一个男人。您怎能忍受单纯无知?我们同床共枕的时光,您难道能把那叫做天真纯洁?我是一个男人啊!”
他爆发出最讶异的笑声。毕竟难得看到他如此惊讶。
“把您的秘密告诉我吧,先生。”我说着,抱住他的颈项,把头倚靠在他的肩膀。“您是否由一位像您一样苍白而强壮的母亲所生下,您是否出自一位育神之母来自天国的子宫?”
他握住我的手臂,把我推开一点,亲吻着我。他的唇在我唇上持续辗转着,竟令我有片刻恐惧。接着他的唇移到我的咽喉,吮吻着我的肌肤,令我感到柔弱昏眩,全心全意地渴望他对我随心所欲。
“啊,是的,我由月亮和星辰所造就,还有那些高高在上,清白无瑕的云朵。”他说,“我此时的生命不是由母亲给与,你也知道这一点;我也曾经是一个普通男人,平凡地度过他的寿数。你看——”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庞,让我仔细端详他的面部,“你看我眼角边还有岁月残留下来的痕迹。”
“几乎什么也没有,先生,”我低声说道,想要抚慰他因这一缺陷感到的困扰。他神采奕奕,面容光洁,完美无瑕,连最细微的神情都光彩逼人。
试想一尊一如皮格马利翁 所塑的葛拉提娅一般完美的冰雕被投入烈焰,被烈火烧灼着咝咝融化,但面容却令人惊异地保持完整……啊,每当我的主人受到凡人情绪影响时,就会是这个样子,直到现在也仍如此。
他抱紧我,重又亲吻着我。
“你这小小的男人,小人偶,小精灵啊。”他低语着。“你是否情愿永远保持如此,永恒不变?你和我同床而眠日久,可能感受到什么是我能够享受的,而什么则不能?”
在他离去之前的最后一小时里,我终于赢得了他的心,令他魅惑。
但第二天晚上他又把我打发到一家更隐秘,更奢华的寻欢作乐场所,那里专为热恋男童者所开辟。
那里完全依照东方格调装潢,混合了埃及风格的华贵富丽与巴比伦风格的穷奢极侈。小小的房间完全由黄金格块砌成,黄铜廊柱上镶嵌着天青色云石挂钩,粉润朦胧的层层帷帐从天花板直落到结着丝穗,铺满锦缎的镶金木床。燃着的熏香使空气浓郁,灯光则昏昏蒙蒙,令人心安。
赤裸的男孩们体态优美,功能健全,肢体平滑圆整。他们如饥似渴,身强力壮,早已被陶冶出对男性的狂热欲望。
征服他人,或在狂喜中屈从于更强大的肢体,更坚强的意志与温柔地摆布着我的更坚实的双手——我的灵魂犹如钟摆一般,在这两极不住摇摆。
我同时被两名经验丰富,恣意风流的爱人俘获,他们刺穿我的小穴,吸吮我的秘处,一边又击打我,直到我被淘空,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和在主人的魔力之下睡得一样酣熟。
这还仅仅是开始而已。
有时候,我从沉醉的酣眠里醒来,发现自己被非男非女的生物所围绕。他们之中只有两人是被阉割掉了那件有力勃起的男性武器,而其余的人只是和这两人在外貌和装束上有着同样的风格。他们都绘着黑色的眼线,紫色的眼影,光滑卷曲的睫毛更为他们带来一种深沉怪诞,冷若冰霜的异样美感。他们的红唇似乎比女人的嘴唇略为坚硬,但也更加魅惑诱人,充满渴望。他们迫不及待地亲吻我,好像他们体内的男性成分不仅赋予他们肌肉和发达的器官,也给他们的双唇注满阳刚之气。他们的笑容宛如天使,胸前的蓓蕾上洞穿着金环,甚至隐秘处的纤发上也喷涂着金粉。
当他们征服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抵抗。我并不恐惧极端行为,甚至容许他们把我的手腕和脚踝捆绑在床栏上,以便他们更好地施展技巧。他们根本不可能令人恐惧。于是我就这样被钉死在享乐的十字架上。他们的手指在我身体上一刻不停地肆虐,令我无法有片刻阖上眼睛。他们抚摸着我的眼睫,迫使我睁开眼睛看着一切。他们用柔软浓密的刷子抚过我的肢体,用香油涂遍我每一寸肌肤,一次次饮下我喷射的灼热液体,仿佛那是什么琼浆玉液,直到我徒劳地叫道再也射不出时方才罢手。他们计算我“高潮”的次数,以此同我打趣。我被他们肆意摆布,来回翻弄,直至沉沉入睡。
我醒来时全然忘记了时间与忧虑。馥郁的烟草气味从一个烟斗里飘进了我的鼻端。我接过它,吸了几口,享受着大麻暗黑而熟悉的美味。
我在那里待了四个晚上,直到又一次被主人领回。
这一次我发现自己头晕目眩,衣冠不整,只披着一件单薄的乳白色绸衫,置身主人的画室,却躺在从那家妓院搬来的床上。他就坐在我身边不远处,只是偶尔才会抬起头来,从小画架的顶端瞥我一眼,显然是在描绘着我的画像。
我问他现在是几点,我在那里待了几个晚上。他并没有回答。
“那么你对我享受那种快乐感到生气?”我问。
“给我安静躺着。”他说。
我躺了回去,全身冰冷,突然之间感觉受到伤害,或许还有无名的孤寂,好想像孩子一样躲进他的怀抱里。
黎明之际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而那张绘画简直是一幅淫荡的不朽杰作——我以沉眠的姿态倒在河边,如同一头羔羊;我的主人则是那高大的牧羊人,身穿僧侣的长袍,站在近旁观望。我们身周环绕着浓郁茂密的丛林,树皮斑驳脱落,落叶如灰尘般积落满地。河上氤氲迷蒙的水汽触手可及,如此逼真写实。我身上不着丝缕,懵然沉睡,双唇自然地半开半阖,眉头微蹙,显然正被不安的梦魇困扰。
我狂怒地把它扔到地上,想把它撕个粉碎。
他为什么一言不发?他为什么迫使我学习这些把我们分离开的课程?他为什么对我如此恼怒,我只不过是做了他要我做的事情而已。我怀疑那些妓院之行只不过是对我的纯洁的一种考验,而他之前谆谆告诫我肆意享乐的那些话语无非只是谎言。
我坐到他的桌前,拿起他的笔,潦草地给他留言:
你是主人。你应当知道所有事情。被不能胜任的主人统治可不是什么美妙之事。认清你的道路吧,牧羊人,否则就干脆放弃你的羊群。
事实上,我已沉沦在享乐,畅饮与感官的扭曲之中,而仅仅和他在一起,接受他的指导,他的善意与他的一再保证则只能令我倍感孤单。
但他一去不回。
我终日在外游荡,流连酒肆之间,以饮酒打牌做乐,着意勾引水性杨花的漂亮姑娘,在我以各种方式寻欢作乐的时候,让她们围绕在我身旁。
夜幕降临时分,我已疲惫厌倦,于是听任自己被一个醉酒的英国人引诱。他皮肤洁白,微有雀斑,是来自英法两国最古老家族的贵族,封号是哈洛克伯爵。他来到意大利本是为了观赏壮丽的人文奇景,结果却彻底沉沦于她那花样翻新的声色犬马之中,自然,也包括了这遥远异国里的鸡奸。
当然,他觉得我是个漂亮的男孩。不是吗?所有人都这么想。他本人亦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浓密的古铜色头发衬着浅色的雀斑,更为他平添几分妩媚。
我们步入一座豪华浮夸的宫殿,他把我领进他的房间,开始同我做爱。这感觉并不坏。我尤其喜爱他的笨拙与单纯。他清澈的冰蓝双眸如奇迹般动人;强健的臂膀肌肉发达,橙黄色的美髯修饰得一丝不苟。
他以拉丁文和法文为我写下诗句,然后以极具魅力的声音和姿态读给我听。我们一连几小时玩着残忍的征服游戏,他假装希望被我藏匿起来。我非常喜欢这游戏,于是就这样玩了下去:我是侵略者麾下的士兵,而他则是战场上的俘虏。有时候我会用双层皮带轻轻地鞭打他,而后将他占有,与他双双达到高潮。
他一次次祈求我将我的真实身份坦言相告,或者告诉他今后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我。当然了,我才不会告诉他。
我和他在一起呆了三个晚上,他对我说起英格兰,那神秘的岛屿;我则为他朗读意大利文写成的诗句,有时候更为他弹起曼陀林,唱遍我所知道的温柔恋曲。
他教给我很多英国俚语,想带着我一起回到家乡。他说,他得恢复理智了。他不得不回去承担他的责任与财产,还得面对他那无耻淫荡的苏格兰妻子,以及她那个杀人犯父亲;哦,还有他那无辜的婴孩,若不是那孩子橙色的卷发与他本人如此相似,他还真不敢肯定自己就是那孩子的亲身父亲。
他准备把我安置在他伦敦的一座豪宅里面,那是他从英王亨利七世陛下手中得到的礼物。他说此刻离开了我他无法生存下去,哈洛克家族的男人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我除了屈从于他之外别无他方。就算我的父亲是一位有权有势的绅士,他也会排除万难把我带走。他还问我是否憎恨我的父亲。我指责他是个无赖。而他则说:哈洛克家族自从忏悔者爱德华 的年代起就全都是无赖恶棍,并决定今晚就和我一起溜出威尼斯。
“你不了解威尼斯,你也不了解她的绅士们。”我好心好意地说,“自己掂量吧,如果你胆敢这样做,一定会被大卸八块的。”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相当年轻。我总感觉比我年长的人都显得老,所以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他根本就不超过二十五岁。他简直是发疯了。
他跃到床上,浓密的古铜色头发在空中飞舞,他拔出匕首,是一柄可怕的意大利式短剑,而后瞪视着我仰望他的面孔。
“我会为你而杀戮,”他用威尼斯人的语言骄傲地低声说道,然后把那匕首插入枕头之间,任凭羽毛从中飞扬四散,直飞到他的脸上。“如果有必要,我也会杀死你。”
“如果是这样,你又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我问。
他身后传来瑟瑟响声,我感到有人站在闩着的百页窗外,而我们这里是临大运河的第三层楼房。我把这感觉告诉了他,而他也相信了。
“我来自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血腥之家,”我胡乱编着,“如果你胆敢把我带走,他们定会追踪你到天涯海角,把你的城堡拆得一块石头都不剩,把你剁成两半,砍下你的舌头和男根,再用上好的天鹅绒包裹起来送给你的主君。好了,现在给我冷静点罢。”
“啊,你这聪明美丽的小魔鬼,”他说,“你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天使,有着柔美如歌的男声,滔滔不绝起来却好像酒馆里的地痞。”
“我就是这样。”我开心地说。
我坐起身来,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告诫他别那么着急杀我,我一有空还会马上回来,只为了和他在一起。然后敷衍地亲吻了他,向门口走去。
他在床上走来走去,手里还紧握着那把匕首,任凭枕头里的羽毛纷纷粘满他橙色头发的头颅,以及他的肩膀与胡须,看上去的确是个危险人物。
我不知道自己已在外面游荡了多少夜晚。
我找不到敞开的教堂,我只想孤单一人。
夜晚漆黑寒冷,宵禁的时间早已过了。当然,对于出生在北国雪原的我来说,威尼斯冬天的这点寒冷不算什么,但这毕竟是一个压抑潮湿的冬季,虽然有清新的冷风净化着这座城市,夜深的城市仍然给人荒凉冷漠的感觉,四下里完全是不自然的静寂。广袤无垠的天空隐没在层层浓雾之中,脚下的石板则令人颤栗,仿佛已被冻成冰晶。
我在水边的阶梯上坐了下来,全不顾它的潮湿阴冷。我失声恸哭。我究竟从这一切之中学到了什么?
对于这种教育,我已完全老练成熟。但是我从中感觉不到半点温暖,恒久的温暖。我感到我的孤寂比负疚感更加糟糕,甚至比那受到诅咒的感觉还要糟糕。
事实上,这似乎已经取代了我旧有的情感。我感到恐惧,我害怕那彻底的孤独。我坐在那阶梯上,仰望着暗黑天穹的狭窄边缘,在那里,稀疏的星辰正升起在鳞次栉比的屋脊后面。如果我同时即失去了主人,又失去了我的罪与罚,将是何等恐怖之事——置身一切之外,别人不屑来爱我,甚至不屑费心咒诅;难道我注定迷失地蹒跚在广大的世界,只有凡夫俗子为伴——只有那些男孩和女孩们,怀揣匕首的英国爵爷,甚至也包括我那亲爱的比安卡。
而最后我还是去了她的家里。我像过去那样爬到她的床下,只愿长睡不醒。
她正在款待一群英国人,不过谢天谢地,其中没有我那位古铜色头发的爱人,他多半还在那些羽毛中打滚罢。我想着,如果我那迷人的哈洛克老爷出现在这里,他多半会不顾在同胞面前丢人现眼,也要做出傻事来。比安卡进门来了,她身着一件紫罗兰色丝绸长袍,华贵璀璨的珍珠装点着她的颈项。她跪了下来,把头倚靠在我头上。
“阿玛迪欧,你这是怎么啦?”
我从未求恳过她的垂青,在我印象里,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但在我那青春期的暴躁狂热之中,将她蹂躏正是此刻最最恰当不过之事。
我从床下爬出来,走到门边,把门关上,她客人的喧闹声就不会吵到我们了。
我回过身的时,她犹自跪在地上,凝视着我,金色的长眉微蹙着,蜜桃般柔软的双唇迷茫地半开半阖,却只令我感到诱惑妩媚。我要用热情将她彻底击溃粉碎——当然啦,不会是那么粗暴,事毕后她还可以自行恢复过来。就像一个美丽的花瓶,被摔个粉碎,但还是能够重新拼合在一起,甚至连最细微的碎片和细屑都不曾失落,会恢复原有的光泽,甚至焕发出更加精美的熠熠釉彩。
我用臂膀将她一把拉起,推倒在床上。她的床实在是件绝妙的东西,犹如保险柜一般。所有男人都知道,她就独自睡在这里。床头上雕着巨大的鎏金天鹅,挺拔的床柱撑起绘满飞舞着的美貌宁芙的华盖。金丝床帷有半透明的朦胧。而且和主人那红色天鹅绒的大床一样,即便在冬季仍然保持温暖如春。
我俯下身去亲吻她,她那双深邃,优美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我,简直令我发狂。我握住她的双腕,把她的左腕和右腕交叠在一起握在我的一只手里,用另一只手撕开她美丽的衣裙。我小心翼翼,让那些细小的珍珠钮扣落在一边。我解开她的衣带,露出她纤美的鲸骨裙撑和蕾丝,而后用力把它们分开,好像掰开两扇紧阖的扇贝。
她的乳房纤小甜美,和妓院里当红的那些肉感丰满的女子们相比之下,格外精致清纯,但我仍然要劫掠它们。我轻声低吟,为她唱起一首小曲,而后听到她低声叹息。我猛扑下来,仍旧紧紧攫着她的双腕,狠狠吸吮她的蓓蕾,而后抬起身子,游戏般地用手从左至右地抽打她的乳房,直到它们变成粉红的颜色。
她的脸绯红一片,金色的秀眉紧蹙着,甚至光洁白皙的前额都泛起了不协调的细小皱纹。
她的双眸如同两块闪光的欧珀,她缓慢而倦怠地眨着双眼,但却没有退缩之意。
我终于脱光了那些弱质的衣物。我解开她衣衫上的带子,将它从她身下抽去,她精致的裸体就如此辉煌地呈现在我面前,美轮美奂一如我所预见。我确实对可敬妇女衣衫下的穿着一无所知。在她平坦圆润的小腹下面,丛生着柔弱如羽的纤发,覆着她小巧玲珑的金色巢穴,在她大腿内侧泛着湿润的光泽。
我顿时明白,她喜欢我。她如此无助。而她双腿上的光泽闪烁简直令我疯狂。我深深溺入她体内,惊异于她的紧窒与畏缩,她一定是没有被好好开掘,我的动作令她有一点痛楚。
我继续猛烈地侵入,很高兴地看到她满面泛起绯红的颜色。我用右臂在她上方微微撑起身子,因为我不愿放开她的手腕。她在我身下扭曲,辗转,一任金色的长发从珍珠发夹和缎带中纷纷脱落,她很快就变得周身湿漉,泛着粉润的鲜艳光泽,一如巨大贝壳的旋曲内壁。
我终于再也难以自制,失去了对节奏的控制。她吐出了濒死的最后叹息。我抓住了这时机,与她翻滚在一起。她阖上双目,面色血红如死,头颅在最后的狂怒中扬起,而后彻底柔软下去。
我滚到一旁,用双臂护住面孔,好像就要挨打一样。
我听到她的轻笑声,她也确实突然在我手臂上狠狠打了一下。这算不了什么,我假装因为羞愧而哭泣。
“看你,把我美丽的长袍弄成什么样了,你这可怕的小萨提尔 ,你这隐秘的征服者!你呀,你这卑鄙的早熟的孩子。”
我感觉着她的重量离开了床第,我听见她在着衣,一边还对自己哼唱着歌曲。
“你的主人会怎么想呢,阿玛迪欧?”她问。
我从面上移开双臂,寻找着她声音的方向。她就站在她那彩绘拼嵌的屏风后面更衣,如果我没记错,那屏风是一位她最喜欢的法国诗人从巴黎带给她的礼物。她很快从屏风后面现身,衣饰同先前一样华丽,崭新的紧身胸衣和长长的塔夫绸长裙是鲜艳如春的淡绿色,上面用丰美的丝线刺绣着原野上的鲜花,鹅黄与粉红的细碎花朵,使她看上去完全像是一座充满欢乐与生气的花园。
“啊,告诉我,你那伟大的主人究竟会说些什么——当他发现他那小小的爱侣竟然原本是丛林中的淫欲之神?”
“爱侣?”我大吃一惊。
她温文尔雅,仪态万方地坐了下来,梳理她纠结的长发。她并没有化妆,因此面容也没有在我们的游戏中受到丝毫损伤。她的长发旋曲着倾泻而下,泛起金色的涟漪,衬托出她高耸平滑的前额。
“你宛如波提切利的画中人,”我低声赞叹。我常常这样对她说,因为她确实像极了波提切利笔下的美人。事实上,每个人也都是这样想的。于是他们常常为她带来这位著名的佛罗伦萨画家大作的复制品。
我继续思考着,我想念着威尼斯和我置身的世界,我想念着她,一个娼女,却以圣徒般的姿态接受那些既贞节又挑逗的绘画。
一些从很久以前被口授心传给我的古老话语再度在我耳边回响。那个时候,我曾双膝跪倒,匍匐在那被精心擦亮的古老的奇美之物面前,感到自己的灵魂达到了颠峰。在那个时候,我要拿起画笔,只为描绘“显现上帝所创之世界”的东西。
我心中并不混乱狂躁,只感受到阵阵情绪的波动,渐渐混为巨大的一股洪流。我凝望着她把头发精心编起,在发辫里面结入精美的珠链,并用绣着与她长袍上同式样小花的淡绿丝带束起来。她的乳房半掩在胸衣之下,犹自泛红,我简直想要再次把那胸衣撕开。
“美丽的比安卡呀,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为什么说我是他的爱侣?”
“所有人都知道,”她低声说。“你是他的挚爱。你不觉得你令他很生气吗?”
“啊,他才不会生我的气。”我坐起来说,“你不了解我的主人。不管发生什么,他决不会动手打我,连稍微大声呵斥都不会。他不过是把我送出来,让我学习各种男人应当知道的事情。”
她微笑颔首。“于是乎你就躲到我床下来了。”
“我很悲伤。”
“我知道,”她说。“那就睡一会儿吧,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在,我会给你温暖的。但是我得告诉你,我粗暴的小东西,你对发生的一切可不能随便乱说一个字。你该不会年轻幼稚到还得让我提醒你这个吧?”她俯下身来亲吻了我。
“啊,我的珍珠,我的美人。你当然不必叮嘱我,我绝不会告诉他的。”
她站起身来,把这场强暴的残骸——那些零散的珍珠和揉皱的缎带——收拢起来,把床铺平。她看上去像天鹅一般优雅可爱,与她床头雕刻的镀金天鹅完全相得益彰。
“你的主人会知道的,”她说,“他是一位伟大的魔术师。”
“你害怕他吗?我是指一般的情况下,比安卡,不是指我这件事情。”
“不怕,”她说,“我为什么要害怕他?每个人都知道,不要去激怒他,不要去冒犯他,不要打搅他的孤独,也不要向他发问。但这并不是恐惧。你为什么哭了,阿玛迪欧?怎么了?”
“我不知道,比安卡。”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她说,“他已成为你的全部世界,也只有像他这样了不起的人才可以。而现在你被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个世界之外,渴望着能够回去。这样的一个男人成为了你的一切,他那聪慧的声音对于你来说成了万物的法则。他视线之外,未经他宣判的一切事物都毫无价值。所以你别无选择,只有离开他的光明之外的这些垃圾,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你必须回家。”
她走出房间,掩上了门。我则沉沉入睡,拒绝回家。
翌日清晨,我和她共进早餐,整个白天都和她在一起。我们的亲近狎匿使我益发领略了她容光焕发的魅力。不管她怎样喋喋不休地谈着我的主人,在和她相处的几个小时里,我的眼中只有她,她满溢的芬芳,以及她那些隐秘特别的物品。
我永远不会忘记比安卡。永远。
我告诉她那些妓院的事情——人们是可以同妓女谈论这类事情的。或者我之所以直到现在对那些细节还记得如此清楚,正是因为我曾经向她描述过一切。当然,我是用文雅巧妙的语言谈起来的。但是我毕竟向她和盘托出。我告诉她我的主人希望我学习各种事物,于是亲手将我送进那些辉煌的学府。
“啊,那很好,但你不应当沉溺于此,阿玛迪欧。他把你送到那些地方,让你享受有很多人陪伴的快乐,他不希望你只有一人为伴。”
我不愿离去,但当夜幕降临,整栋房子里顿时充斥了她的英国客人,法国诗人,音乐奏起,歌舞即将开场,我却不愿与她共享这令人艳羡的世界。
我久久凝视着她,以某种奇异的方式憬悟到,尽管她有着众多崇拜者,我却是她那秘密闺房唯一的入幕之宾。但这并不能带给我丝毫安慰。
我想要从我的主人那里得到某些东西,某些最终的,决定性的,消毁一切的东西。这一欲望令我几欲疯狂,却又大彻大悟。我到酒馆里去喝了个酩酊大醉,足以使自己显得无所畏惧,污秽下流,于是一路蹒跚着回到家里。
置身主人以及他的神秘之外如此之久,令我感到自己已然胆气豪壮,目中无人,独立不羁。
当我回到家中,他正在狂热地作画。他高高矗立在脚手架上,我辨认出他正在描绘那些希腊哲人的面容,生动的面容犹如魔术一般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笔下,仿佛它们原本就在那里,只不过被他揭示出来一般。
他身穿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束腰上衣,早已滑落脚下。我进来时,他并没有回头看我。他似乎把房间里的所有火盆都搬到这房间里来供他照明。
男孩们都被他绘画的非凡速度惊呆了。
当我蹒跚着走进画室时突然醒悟,他并没有在画他那张《雅典学院》。
他在画一张我的肖像。在那张画里面,我双膝跪倒,完全是我们那个时代男孩的模样,带着我熟悉的长长锁链,身穿宛如被天国放逐的服装,看上去纯真无辜,双手阖为祈祷的形状。我身周簇拥着神色温柔的天使们,有着一如既往的辉煌华美,但却生着优雅的黑色翅膀。
黑色的翅膀。巨大的黑色羽翼。看上去丑恶骇人,我却越发死死凝视着那画布。如此丑恶,而他已接近完工。红褐色头发的男孩仰望天空,简直呼之欲出,而那些天使们的神情……看上去既渴望又忧伤。
但更令人惊怖的是我的主人将这场景绘出的一幕,他的手与画笔横扫过整幅画面,瞬间勾勒出天穹,云朵,废墟,天使的翅翼与阳光。
男孩们依附着彼此,确定他不是发疯就是在施展魔法。这是什么?他为什么如此不小心,如此这般地把真实的自我袒露给这些处于宁静和谐之中的心灵?
他为何招摇出我们之间的秘密——他和自己亲手所绘的这些胁生双翼的生灵一样并非人类!为什么,他,这高高在上的主,竟然如此失态?
突然间,他狂怒地把一罐颜料掷向墙角。一股浓深的黯绿瞬时染污了墙壁。他咒骂着,用一种我们没有人能听懂的语言高声大叫。
他推翻了所有颜料罐,五彩的颜料从木脚手架上缤纷灿烂地飞溅下来。他抛出所有画笔,仿佛射出箭矢。
“滚出去,上床睡觉吧,我不想见到你们,天真无知的家伙们。滚,滚吧。”
学徒们从他身边跑开。利卡度伸出手去聚拢那些小孩子们,所有人很快跑出房门。
他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双腿在空中晃荡,低下头来空洞地望着我,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
“下来吧,主人。”我说。
他头发凌乱,失去了原本的光泽,与颜料纠结做一团。看到我在那里,听到我的声音,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他早就知道我在那里,他知道一切。他可以听到另一间房子里的声音,也知道身边所有人的想法。他周身充满了魔法的力量,我曾为畅饮那种魔力而晕眩。
“让我来为您梳梳头吧,”我说,我知道自己傲慢无礼。
他的束腰外衣上沾染颜料,肮脏不堪,一定是曾在上面一再蹭过画笔。
他的一只凉鞋砰然落地,我俯身拾了起来。
“主人,下来吧。不管我曾经说了些什么令您困扰,我再也不会说那些话了。”
他不回答。
突然之间,我所有的忿怒都从心底升起,我遵从他的指示,忍受着与他久别的孤寂,如今终于回到家里,却发现他疯疯癫癫,满腹狐疑地盯着我。我再也不能忍受他漠然的凝视,仿佛我身在他方。他必须得承认,我才是他怒火的根源。他得说点什么。
我突然很想哭泣。
他的面色转为苦痛。我望着他,心如刀绞;我无法忍受他竟然和我,以及其他男孩一样痛苦的想法。反叛的想法在我心中狂野地翻腾。
“你自私地吓坏了所有人,我们的主,我们的主人!”我宣告道。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便如一阵飓风般消失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穿过空旷的房间。
我知道他一定是使用了全速。我匆匆追逐着他,但只见卧室的门在我面前紧闭,我伸手去攫住门销,但他却先我一步,将门锁闩得紧紧。
“主人,让我进去。”我哭叫道,“是你让我去,我才去的。”我在门前转来转去,要破门而入似乎是不可能的。我于是扑在门上,拳打脚踢。“主人,是你亲手把我送进妓院,是你要我去做这可恶的差事。”
良久,我坐倒在门前,背倚着门,流泪悲泣,嚎啕痛哭。他直等到我哭完。
“去睡觉,阿玛迪欧,”他说。“我的怒气与你完全无关。”
不可能。他说谎!我勃然大怒,感到倍受屈辱,我深受伤害,浑身冰冷。整栋房子都是这样的寒冷,该死的寒冷啊!
“那么就请您为了我安静祥和起来,阁下!”我说,“打开这扇该死的门。”
“去和其他人睡在一起,”他静静地说,“你是属于他们的,阿玛迪欧。他们才是你的爱人。他们是你的同类。不要再来寻求怪物的陪伴。”
“啊,怪物,这就是你吗,阁下?”我轻蔑地反驳。“你,一位和贝利尼与蒙太戈纳一样杰出的画家,精通各种语言的学者,还有着无限的仁爱与无边的忍耐。怪物!怪物就是这样的吗?为我们提供遮风避雨的屋顶,每日供养我们神祉才能享用的珍馐。啊,是的,怪物。”
他并不做答。
我被更深地激怒。我走下楼去,从墙上拿下一把巨大的战斧。这栋房子里面陈列着不少武器,我平时却很少留意。那么,现在是时候了,我想着。我受够了这冷漠,我再也不能忍受,再也不能。
我走上楼去,举起战斧砍向房门。它劈开了薄脆的木头,击碎了精心彩绘的嵌板,陈旧而美丽的漆绘红黄玫瑰纷纷斑驳脱落下来。我拨开残屑,继续向房门猛砍。
这一回门锁断开了。我一脚踢开破碎的门框,它一下就倒了下去。
难以置信,他竟然就坐在他的大橡木椅上直直地看着我。他的双手紧抓着两边的狮头扶手,身后巨大的床上金丝绣锦的华盖若隐若现。
“你好大的胆子!”他说。
霎那间他已站在我的面前,拿走我的斧子,轻而易举地一扔便使它砸破了对面的墙壁。然后他提起我向着大床丢去,整张床都颤动了,包括华盖和床帐。没人可以把我扔这么远,除了他。我手足飞舞地掉落到枕头上。
“卑鄙的禽兽!”我说。边转过身来倚着左边得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单膝弯曲着,怒瞪着他。
他背对着我站立着,然后渐渐走近那扇因为开着而没有被砸坏的房间内门。突然他停了脚步转过身来,脸上起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噢,我们干吗要为这天使般的缘由发这么大脾气。”他和善地说。
“如果我是天使,”我说道,从床沿边退回,“就在我的背后画上一对黑色的翅翼。”
“你竟敢砸下我的门。”他的双臂折叠着,“我有没有必要告诉你,我无法忍受你或是任何人作出这般行为。”
他抬起双睫凝视着我。
“你折磨我。”我说。.
“喔,真的吗,何时起,以什么法子折磨你了?”
我想要大声叫喊出来:“我只爱你。”
可说出的话却反而是:“我憎恨你。”
他无可抑止地大笑起来,然后垂下头,边注视着我边用手指在下巴上搔着,接着他便将伸开手来,指间噼啪作声。
我听见后面的房间里传来瑟瑟响声,立即怔住了。
我看见长长的教鞭沿着地板滑动,仿佛有一阵风把它传来似的,然后它扭转着从地面升起,落在了他等在空中的手上。
他身后的内门砰的一声关了,门闩在金属的敲击声中啪嗒合上。
我向床的内侧退去。
“鞭打你一定会是件舒服事。”他说道,惬意地笑着,眼中的神情几乎天真起来,“你可以把它记作另一次人生体验,就和你与你那位英国贵族在一起龙腾虎跃时的感受差不多。”
“那就动手,我恨你。”我说,“我明明是个男人了,可你偏偏要否认。”
他看起来高傲文雅却一点也不滑稽。
他向我走来,一把抓住我的脑袋,脸朝下地把我扔回床上。
“魔鬼!”我说。
“是主人。”他平静地回答。
我感到他的膝肘按在我背脊后狭小的部分,鞭子便径直地向着我的股腿落下来。除了风尚流行的薄长袜外,我自然什么也没有穿,所以我的肤体几乎就完全是赤裸的。
我痛喊了一声就紧闭上了嘴。当接下来的几下鞭子抽落时,我咽下了所有的喧声,连不经意间发出一声无法避免的呻吟都使我极其恼火。
一下又一下地,他的鞭子抽来,扫上了我的大腿也滑过了小腿,暴怒间我挣扎着要起身,徒然地猛推双手下的床盖,却是一动也不能动。我的身子被他的膝盖固定住了,无需他显露丝毫的威慑便使得我疲惫不堪。
突然我一如往常地反抗起来,决定就和他把这场游戏玩到底。该死,我绝不能哭出来,可泪水还是朝着眼眶激涌而上。我猛地闭上双眼,噙着泪想像着每一道鞭痕都是我所喜欢的圣洁的艳红,而滚烫彻裂的疼痛也是红的,双腿上肿胀翻腾的暖意则流淌着甜美的金黄色。
“哦,还真是有趣。”我说。
“你少和我讨价还价,小男孩!”他说。
他越抽越重了,我简直无法维持自己优美的幻想了,痛啊,痛得要命。
“我不是小男孩!”我竭力叫道。
腿上一阵湿润的感觉,我知道我流血了。
“主人,你打算把我弄到不成人形?”
“没有比天使堕落成可怕的魔鬼更为糟糕的事了!”
更多的抽打。我知道自己不仅一处流血,可以确信过不了多久就要遍体鳞伤了,再下去连走路的气力也没有了。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住手!”
令人极为惊愕的是,他真的停手了。于是我弯曲了双臂枕在脸下轻轻地啜泣起来,哭了很长一阵子。双腿依旧在炙烧着,仿佛鞭子还在不停地抽打它们,鞭痕犹如层层叠加到四处都是,虽说事实并非如此。我不断地渴求着要痛意快些飘远离去,取代以温暖的感觉,或是任何颤抖美好的事物,就像开始觉得的那样,那就够好了,可现在真是痛得可怕,令我恨透了!
突然我感觉到他盖上了我,感觉到他的发丝轻触我双腿的那种,颤心透骨的恬美。我体受着他指间的触感,他抓住裂碎的长袜并将它们揭开撕碎了,迅速地从我的两腿上脱解了下来,使我的肌肤裸露。他伸到我的束腰外衣下把长袜的其余部分也撕松了。接着痛楚便搏动得愈发厉害,再是逐渐地稍许好了些。清新的空气冷却了我的伤口。当他的手指轻抚上那些鞭痕,愉悦和欢畅是如此般缭绕着,以至于我不得不低声地呻吟起来。
“你以后还要把我的门砸下来嘛?”
“再也不了。”我低语。
“你还要以各种各样方式来挑衅我嘛?”
“永远永远也不了。”
“还有什么话?”
“我爱你。”
“我确信无疑。”
“可我说真的。”我吸着鼻子说。
他的十指继续抚摸着我疼痛的肌肤,难以自禁的诱美。我简直不敢抬起头来了,便将双颊用力地按入令人发痒的镶边床罩中,贴着巨狮的刺绣图,然后我吮吸着自己的气息并让眼泪决了堤。一切过后的平静和美好脱离了四肢的任何抑制。
我闭上了双眼,他的唇便印上了我的腿,细致地舐吻起一道青肿处,甜美得使我以为我快要死了,即将升入欢愉的天堂。只是如今这威尼斯乐土的诱惑远胜了天堂所能给予的,身躯下方腹股处的器官因极其欢畅、饥渴,绝缘的力量而逐渐地变得敏感。
燃烧的血液遍布了伤痕,他的舌尖略为粗鲁的抚摩着,扒舔着,按嵌着,无可避免的震颤在我紧闭的双眼中炙烧起了热火,强烈的火焰呼啸穿越了我蒙蔽的思绪中无有终止的黑暗的地平线。
他接着舔舐下一道伤痕,以他的唇舌拍打,输送着细量的血液,可恶的疼痛渐渐远去,除了颤搐的美妙再也不余留下其他。当他继续舔吻下去时,我想着,无法承受了,我简直要幸福得死去了。
“给我一点惩罚!”我喘着气突然说。
真是太可怕了!话一出口我就反悔了,这简直是自讨苦吃。
可他已经狠狠地一掌捆在了我的后背。
“我没这个意思。”我忙道,“我指,我并不想听起来像是我不知好歹,我是说,我很后悔我这么说了!”
可紧接而来的,下一掌和先前一样炙烫。
“主人,有点怜悯心吧。我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了!”
他的手安放在我背后,在他刚才捆过的地方用力擦抚着,于是我想,噢,完了,现在他要把我打到昏迷不醒了。
可他却只是以十指温和地扣上了尚未破裂,仅仅和皮鞭袭过的伤痕处同样温烫的肌肤。
我感到他的双唇紧贴着我的左腿肚,接着是他的血,他的舌尖。快感彻透穿越过去,使我无助地让热气飘离我的唇边之际,一连声地叹息。
“主人,主人,主人,我爱你。”
“嗯,好啦,那倒并不太稀罕,”他低语。他没有停止热吻,他拨弄着血迹,我在他置放在我背后的手的重量下蠕动着身躯。“可问题是,阿玛迪欧,我为什么爱你?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跑到那间恶臭发厌的妓院去找你?我的本性是很倔强的……不管我究竟是怎样的本性……”
他贪婪地吻着我大腿上一道深长的伤口。我感到他在吮吸,在用舌头拨舔着它,吞噬了我的血,又让他自己的血缓缓流入。 愉快的感受一阵一阵地电击震颤,使我尽管睁着双眼却看不到任何事物。我挣扎着要确信我睁着眼,可仍是触摸不到任何可视物,除了一层绚金耀眼的薄雾。
“我爱你,我确实爱你,”他说。“原因呢?机敏,是的,美丽,是的,在你的内心深处,是圣者烧焦的残骸!”
“主人,我不明白你对我说的话的涵义,我从来就不是个圣者,从来不是,我也从来没想过成为圣者,我是个卑鄙无礼令人生嫌的家伙。噢,我却爱慕你,无助地被你怜爱是如此恬美的感受。”
“少奉承我。”
“可我没有。”我说,“我只想说实话,我要为那句实话成为傻瓜,成为傻瓜……为你而成为傻瓜。”
“不,我不认为你奉承我才怪,你就是这意思。你根本不知道这话说得有多荒谬。”
他吻完了。我的双腿在自己迷雾缭绕的思绪中丧失了原有的任何形状。我仅能躺在那里,整具身躯在他的吻下轻颤不止。他将头平放在我的臀部上,紧贴着他原先拍打过的地方,我感到他的手指渐渐地伸到了我的身体底部,触摸着我最为蔽密的部位。
我的器官在他的指下渐渐生硬起来,在他干涩血液的注入下变得越来越坚硬,我年轻的身体内部在他的意愿驱使下,更为迅速地将欢快和疼痛揉捏成一团。
愈发发着硬,我在他躺置我身后的肩首下雄起着,他紧紧地将我的器官抓入他光滑的手指,突然那些从未流露的事物一下子猛烈地激涌了出来。
我推开手肘回望他。他坐了起来,呆怔着挂在他手上的那些珠色洁白的精液。
“天啊,这就是你要的吗?”我问道,“看看你手上这些粘乎乎的白东西?”
他悲苦地凝望着我,啊,如此悲苦。
“这不意味着嘛,”我又问,“已经到那个时候了?”
他眼中的神情看起来太过于凄惨痛苦,以至于我什么也不得再问下去了。
昏昏欲睡的蒙蔽,我感到他转过了我的身躯褪下了我的长衣和外套。我感到他提起了我,尖利地袭上了我的颈部,一阵刺痛凝聚到了心中,又在我惧怕时松弛下来,然后我便和他一起坠落在弥散奇香的床上,靠着他的胸口,在他将我们二人拉拢到一起时的暖意下,我睡着了。
(以上by 回音)
当我睁开双眼时,仍旧是深沉的暗夜。我跟随着他,已经学会了感知黎明的到来。此刻正是夜半时分,曙色还迟迟不会降临。
我四下张望,找寻着他的身影,看到他就坐在床边。他穿着最精美的红色天鹅绒衣服。半袖外套,厚重的高领束腰上衣。红天鹅绒斗蓬以雪貂的毛皮点缀。
他的头发已经梳理好,还微微上了一点油,使他显得斯文而富于艺术气质,发缝笔直地中分着,发卷一丝不苟地披落双肩。他看上去异常悲伤。
“主人,出什么事了。”
“我必须离开几个晚上。不,不是因为生你的气才离开的。阿玛迪欧。这是我必须去赴的旅行,我早已迟到失约了。”
“不,主人,请你,不要现在离去。我很抱歉,求你,不要现在就离开我!我——”
“孩子啊,我是去看望那些必须被照顾者们,我别无选择。”
我有片刻无法言语,我竭力试图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他话语低沉,在说到那个字眼的时候显得倦怠。
“那又是什么,主人?”我问。
“以后某个夜晚我或许会带你同去,我会请求许可的……”他的声音无精打采。
“许可什么,主人?您做事难道还需要什么人的许可?”
我的本意是单纯而诚恳的,但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我的语气显得非常鲁莽。
“这没什么,阿玛迪欧,”他说,“我偶尔也会向我的长辈们要求许可。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人呢?”他看上去筋疲力尽,他坐到我身边来,俯身吻了我的嘴唇。
“长辈?阁下,您是说那些必须被照顾者们?他们是和您一样的生物吗?”
“你要好好对待利卡度和其他男孩子们。他们崇敬你。”他说。“你不在的时候,他们一直都在为你伤心哭泣。我安慰他们你很快就会回来,他们还半信半疑。当利卡度发现你和你那位英国爵爷在一起的时候,他既害怕我会把你撕成碎片,又担心那个英国人会杀害你——你那英国爵爷确实有这样的恶名,他在他喜欢的每家酒馆里都曾用刀剑大打出手。你就非得和这种下流的杀人狂为伍吗?你那伴侣就是个中的佼佼者。当你到比安卡那里去的时候,他们都不敢告诉我,只是在头脑里面构想着荒诞的画面,以为这样我就不能读出他们的思想。他们在我的威力之下,是多么的温顺啊。”
“他们爱你,我的主宰啊。”我说,“感谢上帝,您原谅了我,原谅了我去过那些地方。我今后一定会对您百依百顺。”
“那么,晚安了。”他起身欲去。
“主人,你要去多久?”
“至多三天,”他回过头来说。他走向门口,披着披风的背影伟岸堂皇。
“主人。”
“怎么。”
“我会努力做到更好,我会成为圣徒,”我说,“但是如果我做不到,就请你再次责打我吧。”
这一刻我看到他脸上升起的怒意。顿时就后悔了。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别告诉我你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他读着我的思想,在我未开口之前就听到我心里的话语。
“不,我只是不愿你离去。我只是想如果我嘲讽了你,你就不会离开。”
“啊,我还是会离开的。不要嘲讽我吧。这是个礼貌问题。不要嘲弄我。”
他本来已经出了门,但改变了主意,又折回身来,走向大床。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会痛打我一顿,然后决然离去,不再亲吻我的伤处。
但他没有这样做。
“阿玛迪欧,当我不在的期间,好好考虑这事情吧。”他说。
我冷静下来,凝视着他。他的审慎态度使我在说话前不得不思虑一番。
“每一件事吗,先生?”我问。
“是的,”他说。而后他重又走来亲吻着我。“你可愿意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他问道,“永远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像现在这般年轻?”
“是的,主人!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想要告诉他,别人能够做的事情,我也都能够做到,但这样说似乎太过轻率,而且在他眼里定然显得虚假。
他温柔地把手放在我的头顶,捋着我的头发。
“两年来,我目睹着你的成长。你的身材已经足够高大,但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你的面孔,仍然是孩子的脸庞。尽管你一直都很健康,但你还是那样的纤弱,远非你自以为的强壮男子汉。”
我感到眩惑,以至于无法打断他的话语。当他停下来的时候,我也静静等待着他继续。
他叹息了。他移开视线,仿佛已经词穷。
“当你离去的时候,你那位英国爵爷把他的匕首投向你,但是你毫不畏惧。你还记得吗?这就是两天以前的事情。”
“是的,先生,他好愚蠢。”
“当时你很有可能就此丧命,”他说着,修眉微轩,“很有可能。”
“先生,请把那些神秘向我揭示,”我说。“告诉我你是如何得到你的力量。把你的秘密放心地交给我吧,我的主宰,让我得以永远与你同在。我不介意自己对那些神秘事物的识别,而是屈从于你的判断。”
“啊,是的,你得屈从于我是否满足你的请求。”
“那么,先生,这也是屈从的一种。我放弃自我,把我的全部奉献给你,奉献于你的意志与力量之下。是的,我想要得到那秘密,我想像你一样。这是你的保证吗,我的主人?你是否在暗示我,你将要把我变得和你一样?你可以用你的血液注入我,把我变成你的奴隶,这是否就是一切?主人,我似乎隐约明白,你可以做到。我在想,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否只是因为你知道这一切。你是否因为太过孤寂,才不愿意这样对我。”
“啊!”他用手掩住面孔,好像我彻底地激怒了他。
我怅然失落。
“主人,如果我冒犯了你,就只管斥骂我,责打我吧,随便你怎样做都好,只是不要转过身去。主人,不要把凝望我的双眼遮起,因为在你视野之外,我将无法生存。解释给我听吧,主人,不要让任何东西横亘在你我之间,如果我们的隔阂只是因为我的无知,那么就把一切向我和盘托出吧。”
“啊,我会,我会的。”他说。“你这聪明狡猾的小东西啊,阿玛迪欧。你将成为上帝的愚者,因为很久以前,人们曾告诉过你,圣徒就应当这样。”
“你错认了我,先生。我并非圣徒,而是愚人。我之所以渴望智慧,只是因为你也珍视智慧而已。”
“我是说,你看上去非常单纯,但在你的纯粹之下,却有着聪慧的颖悟。我很孤独,啊,是的,我非常孤独。以至于一旦有机会就会想要倾吐悲哀之情。但我怎能将你这般年轻的孩子用我的悲伤埋葬?阿玛迪欧?你觉得我有多少岁了?用你的单纯直觉来估算一下我的年龄吧。”
“你没有年龄,先生。你不吃不喝,也不随岁月的流逝而改变。你不需要用水来盥洗。你优雅安详地抗拒着一切自然而然之事。主人,这些我们都知道。你是如此的洁净,优美而纯粹啊。”
他摇了摇头。我本想使他开心一点,结果却只令他伤心沮丧。
“我已经做到了。”他低语。
“什么,我的主,你做到了什么?”
“啊,阿玛迪欧,我已把你引向我的世界——”他停顿住了,蹙起了眉头,面容如此温和,似乎在考虑是否会令我痛苦。“啊,但这只不过是你自以为是的幻觉。我将要把你连同一大堆金子一起抛弃到一个遥远的城市,那里——”
“主人,你如果要这样做,还不如先杀了我。或者干脆把我抛到已知的世界之外。否则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花光你那堆金币中最后一个达克特,一直旅行回到这里,敲打你的门窗。”
他看上去悲愁凄苦,双目低垂,因为痛苦而浑身颤抖,深深沉湎于那将我们分隔开来的无尽黑暗之中,比任何时候都要像是一个凡人。
我攀着他的肩膀,吻他。几小时前我的粗鲁行径似乎为我们之间的亲昵带来了一些强悍的男子气。
“不,我没时间再来接受这样的抚慰。”他说,“我必须走了。责任在召唤我,古老的事物在向我发出呼唤,而它们长久以来就已经成为我的负担。啊,我已如此疲惫不堪。”
“今夜请不要离去吧,主人,等到黎明降临时分,带我和你一起走,带我到你躲避阳光之处。你必定是在藏匿着,逃避太阳的光辉。难道不是吗,主人,你笔下蓝天与日神的光芒远比人们所见的辉煌灿烂,只因你从未真正目睹过它们——”
“别再说了,”他恳求道,把手指按在我手上。“别再吻我,也别再给我讲什么大道理了,照我的话去做。”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上衣中拿出一条手帕,擦拭着前额和唇上薄薄的汗珠,这在我跟随他的生涯中,还是第一次看见。手帕微微氲上了一层红色,他注视着它。
“在我离去之前,有些东西想给你看,”他说,“快点穿好衣服,来。我帮你。”
几分钟内,我已穿好全副抵御冬夜寒冷的服装。他在我肩头披上黑色斗蓬,为我戴上点缀了雪貂皮毛的手套,又在我头上戴上一顶黑色天鹅绒帽子。他为我选了黑色的高统皮靴——以前他是不喜欢我穿这种皮靴的。他不喜欢长统靴,觉得男孩子的足踝才最是美丽不过,但如果我们在他看不到的时候穿,他也并不介意。
他如此困扰而又忧伤,低沉压抑的情绪布满了他那张洁白无暇的脸庞。我忍不住将他拥紧在怀中深深亲吻,只为令他的双唇开启,感觉着他的唇固锁在我唇上。
我阖起双目,感觉到他的手覆上我的面孔,将我的眼睑轻轻合起。
巨大的嘈杂之声从我身周传来,好像被我劈开的木门突然倒下,碎屑飞溅,床帷翻滚碎裂。
室外的冷空气环绕着我,他把我放在地上,犹自蒙盖着我的双眼。我感觉到我的双足正站立在码头上。近旁运河的浪涛拍打着堤岸;冬夜的风吹拂着,把海涛驱向城市。我可以听到一条泊着的木船不断撞击着码头的声音。
他的手指滑落下去,于是我睁开了眼睛。
我们离宫殿已经很遥远了。这令我有一点不安,但并不真正感到惊奇。他可以创造奇迹,此刻他正是让我明了这一点。此刻我们置身一条后街的小巷,一条狭窄运河的小码头上。我从未冒险来过这种工人居住的,肮脏僻远的地区。
此刻我只能看到房屋的后廊,以及廊上加固的窗子。运河肮脏污浊,水面上漂浮着垃圾,而贫穷,愚昧的恶臭气息正如附骨之蛆般浮泛在冬日的水面上。
他转过身,把我从水边拉开,我有片刻感到双目不能视物。他白皙的手在我面前闪现,我看到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指点,在那边,工人们的住宅区里,停放着一条狭长腐坏的冈朵拉,里面睡着一个男人。那人翻滚着,拖拽着身上的遮蔽之物。他看见了我们,咒骂着我们竟敢打搅了他的睡眠,我注意到他身材笨重。
我看见他手中刀光一闪,于是也伸手去找我的匕首。但主人那纯白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暗夜里有如石英闪耀,他似乎只是触了一下男子的手腕,就让他的武器飞了出去,滚落在石板地上。男人又惊又怒,笨拙地伸出手去,想要把主人摔倒在地。
我的主人轻而易举便抓住了他,好像这人只不过是一堆散发恶臭的毛团。我看到了主人的面孔,他的嘴张开着,露出两颗利刃般锋锐的细小獠牙,袭上了那男人的咽喉。我听到那人的叫喊,但片刻之间,那具令人厌恶的身躯便彻底安静下来。
我万分惊讶,目眩神迷地凝望着主人阖上了他那安详的双眼,金色的双睫在暗夜里曳出光辉。我听到低沉湿润的声音,极其细微,几不可闻,但却令人毛骨悚然地暗示着某种液体的流淌,而这液体只可能是那人的鲜血。我的主人更深地俯向他的牺牲品,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甜美叹息,他洁白的长长十指清晰可见,诱哄着那具垂死身躯中仅存的生命源源不绝地溢出。他畅饮着,没错,他正是在畅饮。他甚至微微绞拧着头颅,好像要尽快榨干最后一滴血液。男人的身躯已变得虚弱僵硬,突然间抽搐起来,仿佛是回光反照的最后痉挛,然后归于静寂。
主人站立起来,用舌头舔舐着嘴唇。他唇上看不到一丝血渍,但吸下的血液却在他体内清晰可见,在他面庞上显现出绚丽的红色光辉。他转过身来望着我,我可以看到他双颊上清晰的红晕,以及嘴唇上红宝石般的璀璨光芒。
“就是这样的,阿玛迪欧,”他说。他把那具僵尸推向我,肮脏的衣物紧贴着我,死去的头颅沉重地颓然垂下。他把它更近地推向我,使我不得不看着那不幸男子的尸身,以及那张没有了生命的面孔。他很年轻,蓄有胡须,他丑陋而苍白,他死了。
他的睫毛疲软地下垂着,双眼微微翻白。油污的唾液犹自挂在他苍白而气息全无的嘴唇和焦黄腐蛀的牙齿上。
我哑口无言。我并不觉得恐惧和恶心,仅仅是讶异而已。此刻我脑中只能想到:这是何等的奇迹。
突然之间,我的主人似乎愤怒了,他把那人的身体猛地推进左边的河水,随着一声沉闷的泡沫翻涌之声,尸体便沉下去了。
他攫住我,我看到房屋上的窗子在身边飞逝。我们的身体升了起来,站到了屋顶上,这令我几乎尖叫出声。他赶快捂住我的嘴。他飞快地移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催促着他,逼迫他不断向前。
我们似乎在兜着圈子,当我睁开双眼时,发现我们正站在熟悉的房间里面。长长的金色帷幕环绕着我们,室内温暖宜人。我看到阴影里金色天鹅的轮廓隐约闪烁。
这里是比安卡的房间,她的私人庇护所,正是她的房间!
“主人!”我带着恐惧和畏缩叫道,我们竟然一言不发地闯进了她的房间。
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门下透过来,隐约照亮了镶木地板和厚厚的波斯地毯。也映出了她床上的天鹅精心镂刻的羽毛。
接着,她的足音从嘈杂的云翳之间匆匆传来,肯定是觉察到了这边的声响,想要独自前来看看。
她打开门,刹那间一股寒冷的穿堂风从敞开的窗子直吹进来。她顶着寒流,勉力把窗子关上,多么勇敢无畏的人儿啊。她伸手摸索,准确无误地点燃了身边的灯烛。火焰袅袅升起,我望见她正死死地凝视着主人和我。
她正孤身一人,身穿着金色天鹅绒和丝绸的衣裙,正如我几小时前离开的时候一样。她的发辫在脑后盘成发髻,丰美的卷发辉煌地垂下来,落在她的双肩和背后。
疑问和警戒刹那间布满她小巧的脸庞。
“玛瑞斯,”她说,“怎么了,我的好老爷啊,你竟然这样进入我的私人房间?你竟然破窗而入,啊,还和阿玛迪欧在一起。怎么,妒忌我了吗?”
“不,我只不过是想要听到一个忏悔。”我的主人说道。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他一手握紧了我的手,好像我是小孩子一般,另一只手直指向比安卡,长指微颤,像是对她的谴责……
“告诉他,我亲爱的天使,告诉他你美丽的外表下掩藏着什么样的谎言。”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玛瑞斯。不过你令我愤怒。我请你离开我的房子。阿玛迪欧,你对此有何指教?”
“我不知道,比安卡,”我嗫嚅着。我非常恐惧。我从未听过主人的声音如此颤抖,也从未听过任何人与他熟稔到可以直呼其名。
“离开我的房子,玛瑞斯,现在就走。我在诉诸你灵魂中高尚的一面。”
“啊,那么你的朋友马塞罗怎么办呢,啊,就是那个佛罗伦萨人,那个被你的甜言蜜语哄骗着喝下足以毒死二十个人的毒酒的倒霉家伙。 ”
年轻女子的面孔绷紧了,但并不是真正的僵硬。她在激怒我和主人的时候,看上去真像是一个瓷制的公主。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老爷?”她问。“你难道当选了市政议会或者十人委员会不成?如果你愿意,尽管与我对簿公堂吧,你这鬼鬼祟祟的巫师!但是要证明你的指控才行。”
她高高地仰起颈项,抬着下颔,仪态间自有一股崇高凛然的威严。
“女谋杀犯啊,”我的主人说道,“我从你的头脑中看到了一切,十数个忏悔,十数桩残忍而令人发指的行为,十数起罪恶——”
“不,你没资格审判我!你也许是个魔术师,但你不是天使,玛瑞斯,和男孩们在一起的你绝不是天使。”
他向她进逼,我再一次见到他张开嘴唇,露出他杀戮的牙齿。
“不,主人,不!”我挣脱他垂下来握住我的手,用拳头扑打着他,挺身挡在比安卡前面,用尽全力拦住他。“你不能这样,主人。我才不在乎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找这些理由呢。她难道令人发指吗?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滑倒在她的床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她双腿蜷曲着后退到阴影之中。
“你自己根本就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她低声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怪物。阿玛迪欧,他是绝对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
“就放她一条生路吧,我的主啊,否则我就和她一同赴死!”我说。“虽然她无非只是一个教训,但我不愿眼见她死去。”
我的主人看上去异常悲苦,仿佛有些晕眩。他把我从他面前推开,但却扶着我,以免我跌倒在地。他向床边走去,但没有去捉她,只是坐在她身边。她更深地向内畏缩着,纤手徒劳地抓着金色的床帷,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稻草。
她显得渺小苍白,热烈的蓝色双眸却死死地茫然凝视。
“我们都是杀手,比安卡。”他对她耳语着,他伸出手去。
我向他奔去,但他伸出右手,轻描淡写地拦住了我,他用左手抚平她额前松散下来的细小卷发,之后把手放在她头上,宛如赐予祝福的教士。
“有必要这样粗鲁吗,先生?”她说,“我并无选择。”她真勇敢啊,她有着纯银一般的外表和铁石般坚毅的内心。“每当任务下来的时候,我还能怎么样呢,我难道能预先知道任务的内容和对象吗?他们都太聪明了。所有的牺牲者都是由很远地方的人精心酝酿很久的。”
“那么,孩子,就把你的压迫者叫到这儿来,毒死他,而不是杀害那些他所指定的人们。”
“是的,就应该这样做,”我热切地叫着,“杀死那个让你卷进这事情的人。”
她似乎是认真地考虑了片刻,然后微微笑了起来。“那么,他的卫士呢,他的帮凶呢?如果我背叛,他们一定会把我活活扼死。”
“我会为你杀死他的,甜美的人儿。”玛瑞斯说,“而作为报答,我并不要求你同样为我犯下可怕的罪行,只需你这温柔的人儿忘记我今晚小小的坏脾气。”
她的勇气第一次动摇了,清澈美丽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看上去有些脆弱。她垂下头,过了片刻才说道,“你知道他是谁,你知道他的宅邸,你知道他现在就在威尼斯。”
“他此刻已经是死人了,我美丽的夫人。”我的主人说。
我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子,亲吻着他的前额。他却犹自凝视着比安卡。
“那么,来吧,我的小天使。”他对我说着话,但眼睛却仍然望着她。“我们去把那佛罗伦萨银行家从世界上铲除,这人竟然利用比安卡去杀害那些在他名下存有秘密账户的人。”
他的聪慧令比安卡震惊,但她只是露出了一个温柔了然的笑容。她的神态是如此优雅,但却全无骄矜或悲苦之色,刚才的恐怖也被她抛在一旁。
我的主人很快地用右臂把我拉到他身旁,他用左手从外套里摸出一枚硕大美丽的梨型珍珠,看上去价值连城。他把这珍珠递给比安卡,后者迟疑地伸出手来,望着它落在她慵懒地张开的手心。
“让我吻你一下,我亲爱的公主。”他说。
令我惊异的是,她竟然同意了。他的亲吻轻捷如羽,我看见她秀美的金色双眉微微蹙起,双目眩迷,身体渐渐柔软下去。她倒在枕间,很快便沉沉入睡。
我们离开了。我想我听到了百叶窗在我们身后喀达一声紧闭。夜晚潮湿阴暗。我把头颅依靠在主人肩膀,感到自己不能抬头也不能动弹。
“谢谢你,我最爱的主人,谢谢你没有杀死她。”我低声说。
“她不仅仅是个经验丰富,手段圆滑的女人,”他说。“她依旧坚不可摧。她兼有着公爵夫人或女王般的纯真与狡猾。”
“可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我们到了,阿玛迪欧。我们就在那家伙的屋顶上。四处看看吧,你听到下面的喧嚣了吗?”
果然有鼓乐的喧闹从下面传来。
“啊,是的,他们会死在自己的盛宴之上。”我的主人若有所思地说。他站在房顶边檐,手握着石头栏杆,夜风将他的披风高高扬起,他抬眸仰望群星。
“我想看到全部。”我说。
他阖上眼睛,仿佛我的话语给了他重重一击。
“不要觉得我冷酷无情,阁下。”我说,“不要认为我已惯于残忍血腥之事。我仅仅是一名愚者,阁下,我只是上帝的愚者。我们不该提出疑问。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也曾大笑着将所有生命视为游戏。”
“那就和我一起来吧,他们有一大群人,狡猾的佛洛伦萨人啊。啊,但是我已如此饥饿,我已经多日忍饥,只是为了一个这样的夜晚。”
2010-10-19 19:52:03
I
6
我们宫殿的门厅宽阔高大,绝对是个就死的好地方。大厅里空空荡荡,没有什么遮挡住那光彩辉煌的拼嵌地板,上面样式华美的彩色大理石板暴露无遗,它们层层环绕,拼成盘旋的花朵和小小的鸟儿。
我们即将在这片空旷的场地开始殊死的厮杀,我们之间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我尚未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精剑术,毫无天赋,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冲向那英国人。如果我的主人在场,将会建议我怎...
I
6
我们宫殿的门厅宽阔高大,绝对是个就死的好地方。大厅里空空荡荡,没有什么遮挡住那光彩辉煌的拼嵌地板,上面样式华美的彩色大理石板暴露无遗,它们层层环绕,拼成盘旋的花朵和小小的鸟儿。
我们即将在这片空旷的场地开始殊死的厮杀,我们之间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我尚未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精剑术,毫无天赋,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冲向那英国人。如果我的主人在场,将会建议我怎样做呢?我头脑中对此也并没有哪怕是丝毫模糊的概念。
我向哈洛克爵士作了几个冒险的刺击,而他轻而易举便避开了,我几乎失去了信心。我想自己应当镇静沉着,也许应该转身逃跑,正在此时,他却挥舞匕首,划伤了我的左臂。这刺伤令我痛楚而激怒。
我再次扑向他,非常侥幸地割过他的咽喉。虽然只是一个小创口,但鲜血很快从他的束腰上衣下面激涌而出。他同我方才一样震怒。
“你这可憎该死的小魔鬼。”他说,“你引诱我迷恋上了你,这样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遗弃我,抛弃我吗?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
事实上,在我们打斗的全程中,他一直都这样污言秽语地叫骂不停。他似乎需要这个,仿佛这是沙场上为他助威的战鼓。
“来吧,你这卑鄙下流的小天使,我要把你的翅膀活活撕下来!”他说。
他一连串的猛攻逼得我连连后退,我步履蹒跚,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但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从低处冒险地突刺他的阴囊,这只是令他一惊。我扑向他,意识到这一攻击毫无益处。
他避开我的锋芒,嘲笑着我,用匕首向我进逼,这一回直指我的面颊。
“蠢猪!”我忍不住骂道。我从未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虚荣。我的脸,没错,他划伤了我的脸。我感到鲜血正从脸上的伤口涔涔而下。我忘记了剑术中所有搏击的规则,再次冲向他,剑锋在空中挥舞,划出道道猛厉疯狂的弧线。正当他狂暴地左支右绌之际,我伏下身去,一把将匕首搠入他的小腹,向上一挑,直触到他厚硬的镀金皮带方才止住。
他双手猛攻,想杀了我,而我及时向后退却,武器从他的手中落下,他像寻常人一样,伸手去捂住伤口。
他双膝跪倒在地。
“杀了他!”利卡度喊道。而哈洛克爵士已经站起身来,俨然恢复了尊严。“现在就杀了他,阿玛迪欧,否则就让我来,想想看,他在我们的房顶下面都做了些什么!”
我举起长剑。
男人带着痛苦呻吟挣扎,却突然用鲜血淋漓的手一把抓起剑来向我挥舞。他站起身来,做势欲扑。我跳开了,他重又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虚弱不堪。腹上的伤口折磨着他,手中的剑砰然落地。他一时不能死去,但完全失去了战斗的力量。
“啊,上帝啊!”利卡度说。他握紧匕首,但显然不愿出手攻击这手无寸铁的垂死之人。
英国人双膝着地,侧身倒下。他把头靠在石板上,面孔痉挛抽搐,深沉地呼吸着,神色凝重,痛苦万分地垂死挣扎着。
利卡度走上前来,用手中长剑抵住哈洛克爵士的面颊。
“他快死了,让他静静死去吧。”我说。但那男人还在苟延残喘。
我想一剑杀了他,我真的想。但我怎么能够杀害这样一个宁静而英勇地倒下的人?!
他的双眼中浮现起一种聪敏而富于诗意的神情。“那么,就这样在此结束?”他的声音如此低微,利卡度可能根本就听不到。
“是的,都结束了,”我说,“尊严地结束一切吧。”
“阿玛迪欧,他杀害了两个孩子!”利卡度说。
“拾起你的匕首,哈洛克爵士!”我说,我把武器向他踢去,正送到他手里。“把它拾起来,哈洛克爵士。”我说。鲜血从我的脸上流淌而下,直流入我的颈项,又粘又痒,真让我受不了。我想赶快去拭干我的伤口,不想再同他纠缠。
他仰面躺着。鲜血从他的内脏和口中喷涌而出。他的呼吸更加艰难,面孔却更加湿润亮泽。看上去仿佛恢复了青春,就像威胁我的时候一样青春焕发,俨然是一个火红头发,发育过度的大男孩模样。
“当你开始流汗的时候想起我,阿玛迪欧,”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当你也意识到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想起我吧。”
“杀了他!” 利卡度低声说道,“这伤口足以让他挣扎两天才活活死去。”
“你也活不了两天了,”倒在地上的哈洛克爵士气喘吁吁地说,“因为我的武器上是喂毒的。你的眼睛有感觉了吗?你的眼睛,此刻一定在燃烧,对不对,阿玛迪欧?毒药流进你的血液,首先就袭入你的双眼,感到头晕目眩了吗?”
“你这畜生!”利卡度说着,手中长剑刺入了哈洛克爵士的束腰上衣,一次,两次,他接连直刺了三次。哈洛克爵士的面孔痛苦地扭曲着,双睫急速地颤抖,最后一股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死了。
“毒药?”我低声说。“刀锋上涂了毒药?”我本能地抚摸着手臂上被他砍出来的伤口。其实我脸上的伤痕更深。“别碰他的剑和匕首,上面有毒!”
“他死了,来吧,我给你清洗伤口,”利卡度说,“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他把我拖出大厅。
“我们拿他怎么办呢,利卡度!我们该怎么办!主人不在,只有我们,房子里面还有三个死人,也许一会儿又添一个。”
我说着,听到脚步声从房间两端传来。小男孩们从躲藏的地方跑出来,我看到有一位教师跟随着他们,显然他刚才一直不让他们出来。
我对此有些不快。但他们毕竟只是小孩子,而那个教师又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年长些的男孩们肯定都是照习惯出门去了——或者只不过是我一相情愿的这么想罢了。
“来吧,我们得把他们安放到体面的地方去。”我说,“别碰那些武器。”我向小一些的男孩们示意着,“我们来把他放到最好的那间卧室里面去,跟我来,还有那两个男孩的尸体。”
孩子们勉强地遵从了,有几个已经开始哭泣。
“你也来帮帮忙!”我对教师说,“当心看管那些有毒的武器。”他听了,惊惶地瞪着我。“对,就是那个,它上面有毒。”
“阿玛迪欧,你浑身是血!”他惊慌失措,颤抖地叫道,“是什么有毒的武器啊?!仁慈的上帝啊,救救我们吧!”
“啊,住手!”我说。但是我再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于是利卡度留下来负责处理尸体,我则冲进主人的卧室包扎伤口。
我匆忙地把整壶水都倒进脸盆,攫过一张纸巾,擦拭着直流到颈项和衣服里面的鲜血。真是又脏又粘,我咒骂着。我头脑晕眩,几乎跌倒,只得勉强扶住桌子,告诫自己不要上哈洛克爵士的当。利卡度是对的,哈洛克爵士一定是编造了一个剑上有毒的谎言!哼,什么剑锋上的毒药!
我一边对自己胡言乱语,一边却低头看向右手背上他的剑锋划出来的伤口。我的手肿胀了起来,仿佛被毒虫叮咬过一般。
我触摸着我的手臂和脸,伤口都肿了,在创口之后浮现巨大的印痕。继之而来的是晕眩的感觉。汗水从我额上涔涔而下,滴落在脸盆里,盆中的水全被我的鲜血染红,艳丽如酒。
“啊,上帝,这魔鬼竟然这样对我,”我说。我转过身来,感觉整间屋子开始倾斜,飘浮。我全身摇摇欲坠。
有人扶住了我。我甚至不知道那是谁。我竭力试图呼唤利卡度的名字,但舌头好像纠粘在口中。
声音与色彩模糊做一团,灼热而颤栗。继之主人床上的刺绣华盖却异样清晰地跃入我的眼帘,它就悬挂在我头顶。利卡度站在我身边,俯视着我。
他绝望而急切地对我说着什么,但我根本听不清楚。他好像在说着……某种外国的语言,它很美,韵律铿锵,语音柔和。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好热。”我说。“我快要燃烧起来了。太热了,我受不了了。我要水。带我到主人的浴室里去。”
他好像很本就没听到我在说些什么。只是一遍遍地不断求恳。我感觉着他炽热的手覆盖在我头上,令我几欲燃烧。我请求他不要再碰我了,但他听不到我的话语。同样我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来。我想说话,但舌头沉重肿胀。这一定是因为中毒的关系。我想放声哭泣,却根本无法出声。
我阖上双眼。感觉自己在仁慈的力量下渐渐飞升。我看到一片广袤而波光粼粼的海洋,波涛拍打着海中的岛屿,在正午的阳光下迂曲而美丽。我在这片海洋上漂流,不知道自己是枕着一叶木板抑或干脆身下空无一物。不管怎样,我可以感受到那水浪,直接感受到那温柔起伏的波涛,巨大,缓慢,轻盈,携着我忽忽悠悠,载浮载沉。在远方的海岸,一座宏伟的城市在熠熠闪光。我一开始以为是多塞罗,或者根本就是威尼斯。我向那片陆地漂去,渐渐才发现它比威尼斯大很多,有着高耸巍峨的高塔,光彩夺目,宛如纯用炫彩琉璃砌成。啊,真是太美好了!
“我就是要到那里去吗?”我自问。
水浪似乎湮没了我,但却没有窒息与潮湿,而是一种静谧的,被强大光线所覆盖的感觉。我睁开双眼,却只看到头顶上深红色的塔夫绸华盖,金色流苏从红色的天鹅绒帷幕垂下,然后就看到比安卡•索尔德里尼坐在我身边。手里握着一块布巾。
“剑锋上的毒药不足以杀死你,”她说。“只会让你大病一场。所以,听我说,阿玛迪欧,你要轻声呼吸,下定决心与病魔斗争到底。你要想着,你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会令你强壮起来,你一定要有信心。对,你要慢慢地深呼吸,对,对,就是这样。你要知道,毒药是会随着汗水一起排出去的。才不要相信这毒药会要你的命,决不要恐惧!”
“主人会知道的,”利卡度说。他的嘴唇颤抖着,眼中盈满泪水,看上去忧郁而悲伤。啊,这绝对是不祥之兆。“主人一定会知道的,他会知道发生的一切,然后中断旅行,赶回家里来。”
“替他洗洗脸,”比安卡冷静地说,“你也安静一点。”她是多么勇敢啊!
我试着移动舌头,但无法吐出言语。我想告诉他们,只有当太阳下山之后,主人才有可能回来。一切还有机会,但是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有可能出现。
我把头转向一边,不再看他们,衣物仿佛在身上灼烧起来。
“轻轻地,静静地呼吸吧,”比安卡说,“对,就这样,不要害怕。”
我在那里躺了很久,头脑完全是清醒的。我感谢他们没有尖声叫嚷,他们的碰触也不是太让人难以忍受。但我流了那么多的汗,绝望地渴望着片刻的清凉。
我翻来覆去地挣扎着坐起来,感到非常恶心,想要呕吐。他们扶着我躺了回去,令我感到极大的安慰。
“握住我的手,”比安卡说,我感觉着她正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指纤小灼热,事实上一切都是那样的热,像地狱一样的热。但我已如此病苦,根本无暇想到地狱,也想不到任何事情,只想将五脏六腑都呕吐得干干净净,然后想办法凉快一下。啊,打开窗户,让冬天的寒风进来;我不介意,打开窗子吧!
我的死亡似乎是个好大的麻烦事,除此无他。只要能让我感觉舒服一点,我并不介意死亡,也不在乎死后我的灵魂会去向什么样的世界。
突然之间,一切都改变了。
我感觉自己正向上升腾,好像有人抓着我的头颅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引着我穿过了红色的锦缎华盖和整个天花板。我俯身看去,无比惊异地看到自己的身躯正躺在床上,华盖和天花板也不能阻挡我的视线。
我的容颜比自己以前所想的还要美丽得多。你知道,这是完全不带感情色彩的客观判断。不过我的绝丽美色并不能令我感到丝毫快慰。我只是单纯地想着:这是个多么年轻美貌的男孩啊。上帝赐予他何等的恩宠。看看他那双纤长优美的手吧,它们倚靠在他身侧的仪态何等动人,看看他的发卷,那黯翳的褐色。而那就是一直以来的我啊,我却从不了解,也未曾认真考虑过这一点。我生平从未想象过自己的美貌会对他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根本就不相信人们的奉承,只是蔑视着他们热烈的激情。事实上,就连主人对我的爱慕也使他在我心目中显得像是个软弱而易受诱惑的生灵。但我现在了解为什么人们会在我面前失去理智。垂死地躺在那里的那个男孩,那个使整个大房间里的人们哭做一团的男孩,他已经濒临生命的尽头,但看上去却完全是纯洁与青春的化身。
房间里的骚动令我困惑不解。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哭泣?我看到一位牧师走进门来,我认出他来自附近的教堂。我可以看到男孩们在和他争吵,担心他走近躺在床上的我,唯恐我看到他会害怕。这真是毫无意义的庸人自扰啊。利卡度何必把手紧紧绞在一起呢,比安卡又何苦那么卖力地用湿布为我擦脸,何苦不住地说着那些温柔却显然绝望的话语。
啊,可怜的孩子,我想着。如果你早知道自己有多美丽,就该对其他人有点同情心才对,如果你早知道这一点,也许会对自己多有点自信,更多为自己争取。事实上,你只不过是同周围的人玩着狡猾的游戏,因为你对自己毫无信心,根本不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显然,所有的错误都是从这里发源的。但我就要离开这里了!那股同样的气流正拖曳着我离开躺在床上的那具年轻美貌的躯壳,把我拖进上空的隧道,那里正吹着狂暴,猛烈的飓风。
风的气流在我身周回旋,把我紧紧地卷入那个隧道。我可以看到它还在不断地卷入其他人,随着这狂暴急骤的风卷动。我看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看到带着痛苦张开的嘴。我被越卷越高,但却并不恐惧,我有种宿命的感觉,对自己的处境完全无能为力。
——这是当你还是躺在那里的那个男孩的时候犯下的错误,我发现自己正在这样想着。但这委实令人绝望。正当我思考的时候,已经到了隧道尽头,它随即烟消云散,而我正置身那片美丽闪烁海洋的彼岸。
我并没有被波涛打湿,但却能感受到浪涛的拍拂,于是我大声说道,“啊,我来了,我已经上岸了。看啊,那里有玻璃雕砌的城堡。”
我抬头望去,看到那座城池离我还很远,中间相隔数座浓郁苍翠的小山,山间有一条路通向城堡,道路两旁开满了繁茂华美的鲜花。这样的花朵,形状与花瓣,都是我见所未见。而我生平从来,从来不曾见到过这样的色彩。在任何艺术家的典章里面都找不到这样的异彩。我无法凭藉我贫弱的知识为这样的色彩贴上任何标签。
啊,威尼斯的画家们是否会为这样的色彩所震惊,从此改进我们的艺术作品。如果他们能够从这里的土壤中提炼出色素,和我们的油彩混合在一起,一定能绘制出无比妍丽的奇景。但这念头多么无聊,我再也不需要什么绘画了。所有色彩能够创造的辉煌奇迹,已经在这个世界得到了完满的显现。看那繁花着锦,看那光影斑驳的草坪,看那广袤无垠的天空,高旷辽远,映衬着远方令人目眩的城池。那城市完全是一片流光溢彩的和谐色泽,璀璨夺目,熠熠煌煌。都市的高塔看上去仿佛全不是世俗之物,而是某种不可思议的,蓬勃辉煌的精神力量。
我整个身心都满溢着感激之情。“主啊,我已目睹。”我大声说道,“我已目睹并且理解了。”在那个瞬间,这变幻而倍增的美景的深刻含义在我心中清晰起来,这蓬勃,焕发的世界啊。它是如此意味深长,所有的事物都在争相向我做出解答,一切都在斩钉截铁地肯定和主张。我低声地说着“是的,是的。”,一遍,又是一遍。我颔首,我思考,言语似乎多余而且荒唐。
这种美丽中蕴含着一种伟大的力量。它围绕着我,就像空气,和风或清水一样,但又不像是这些东西。它远为纯净而无所不在,以其可畏可怖的强大力量携裹着我,但却不可触及,不可窥见,完全没有压力的感觉。这力量,就是爱的力量。啊,是的,这就是爱,这是至完整的爱。在它的完善之中铸就了我所知的一切有意义的事物。所有的失望,伤害与迷误,所有的拥抱与亲吻都只是这崇高的允诺与至善的先兆。所有的恶事都提醒了我的匮乏,而美好的事物,那些拥抱,则令我得以隐约瞥见真爱的形容。
是这种爱使我的一生具有意义,除此无它。尽管我对此也大为惊异,还是毫不犹疑地把这个事实全盘接受了下来。一段不可思议的历程由此开始。我的一生历历在目地浮现着。
我从我生命的最初一直看到此时此刻。这实在不算是什么超凡的人生,没有伟大的秘密,没有重大的转折,也没有什么意味深长的事件能够一举改变我的心灵。正相反,不过是一连串自然而普通的事情,无数琐事的汇集。这些琐事亦与我认识的其他生命有关。现在我看到了我所造成的伤害,以及我的言语所带来的安慰,我看到了我随便做出的小事所造成的后果。我看到佛洛伦萨人举行宴会的大厅,再一次置身他们中间。我看到他们蹒跚着,走入笨拙孤独的死亡。在他们挣扎求生的时候,我看清了他们的孤寂与悲伤。
只是,我不能看到主人的面孔。我看不到他是什么人,我看不穿他的灵魂。我看不到我的爱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看不到他的爱于我的意义。但这并不重要。事实上,我是在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当时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理解了什么是珍爱他人与珍爱生命。我颖悟了我的图画的意义,不,不是威尼斯那宝石色的血红,也不是画室里栩栩如生,令人悸动的画面。而是那些古老拜占庭风格的陈旧画图,它们曾经异常纯朴而无比完美地从我的笔下冉冉诞生。我知道我曾经亲手绘制过辉煌灿烂之物,我也能看到它们所带来的后果……大堆的事物淹没了我。事实上,这正是我的一大笔财富啊,而且很容易领会,我对此感到无比轻松快慰。
这些知识就是爱,就是美。我带着极大的幸福感,领会到一切的一切,一切的爱与一切的美,原本是同一的。
“啊,是的,人们怎么会对此视而不见,这原是如此简单的事情。”我想。
如果我躯体上还有双眼,我定然放声哭泣,但这无疑是美好的泪水。是的,我的灵魂战胜了一切渺小脆弱。我沉静地矗立,这些知识,这些事实,是的。千百桩琐细之事如同透明的魔幻溶液,缓缓流淌过我的身躯,渗入我的体内,满溢了我,然后渐渐消失,让新的真理的洪流陆续涌入——所有这些又似乎在刹那间突然流逝隐没。
远方矗立着那玻璃的城市,映衬着彼方的晴空,天空蔚蓝,恍若正午时分,但却挂满我所熟悉的点点繁星。
我向那城市走去,我如此迫不及待,可此时我感觉到有三个人要把我带回去。
我停下了脚步,大为惊异。我竟然认识那些人。他们是牧师,来自我祖国的年老牧师。他们在我从事我的职业之前就早已死去。我清晰地了解这一点,我也知道他们的姓名和卒年。他们是我的城市里的圣徒,安眠在我曾居住过的巨大的地下陵墓里面。
“你们拦着我做什么?”我问,“我的父亲呢?他现在也在这里,对不对?”我话音未落,就看到了我的父亲,他看上去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依旧是身材高大,头发蓬乱,穿着打猎时的皮装,花白胡子,褐发浓密,和我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他的双颊因冷风而微微泛红,下唇在灰白浓密的胡髭之间隐约可见,仍是那样湿漉红润。他的眸子,仍旧是那熠熠有神的冰蓝。他向我挥手,微笑着随意地挥手,是那样热情洋溢。他好像要走进那片草原,不顾他人的忠告和警戒,也无惧蒙古人与鞑靼人的袭击。啊,他还拿着他的大弓,那弓弦只有他本人才能够拉开,他背负着自己磨利的箭矢,腰悬阔刀,可以一击之内斩人头颅,看上去俨然是大草原上的传奇英雄。
“父亲,他们为什么拦阻我?”我问。
他看上去非常茫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隐,直至全无表情,接着竟完全消失了,仿佛从不曾出现。我大为悲伤。
我身边的牧师身穿黑色长袍,有着灰白的长髯,他们低低地柔声安抚我,“安德烈,现在还不到你该来的时候。”
我陷入深深的哀伤。我的悲恸如此深切,以至于说不出任何抗议的话来。事实上,我也明白我实在是提不出什么有效的抗议。于是一位牧师握住了我的手。
“不,你平时可不是这样子的。”他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并不动,似乎全无必要。我却可以清晰地听清他的话语,我知道他对我没有恶意。他也完全不会对任何人怀有恶意。
“那么,为什么,”我于是问道,“为什么我不能留在这里?我想要留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我可是从好远的地方赶来的啊。”
“想想你所见到的一切,你就会知道答案。”
我得承认,刹那间我确实明了了那个答案——很复杂,却又无比简单。和我所得到的全部知识有关。
“你不能把它带回去,”牧师说,“你得把在这里学到的东西都忘掉,但是记住你曾经学过这样的一课:你对他人的爱以及他人对你的爱,生命中不断增进的爱始终与你同在,就是这样。”
这件事情看来广大非凡而无比包容!决非平凡渺小的陈词滥调。它是如此博大精深,一切人间的烦恼愁苦在这桩真理面前都可迎刃而解。
于是我在刹那间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再度成为那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褐发男孩。我感到手足上传来阵阵刺痛。我扭曲身体,感觉后背上传来一阵烧灼般的难忍痛苦。我周身如受火焚,大汗淋漓,不由得呻吟辗转。我的嘴唇干裂,舌齿之间生起水泡,如受刀割。
“水。”我说,“给我水。”
一阵温柔的啜泣从我身周传来,还有笑声,以及敬畏的情感。
我还活着,而他们本以为我已经死去。我睁开双眼,看到比安卡在我身边。
“我不会死。”我说。
“你说什么,阿玛迪欧?”她问,她俯下身来,把耳朵紧贴在我唇上。
“时候未到。”我说。
他们带给我凉爽的白葡萄酒,里面混合了蜂蜜和柠檬汁。我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喝着。“我还要。”我虚弱地柔声说道,但很快就陷入昏睡。
我落入枕头之间,感觉到比安卡的手巾不住擦拭着我的前额和眼睛。多么甜美的仁慈啊,这些小小的安慰对于我来说简直太重要了,这就是我此刻的整个世界。整个世界,整个世界……
我忘记了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所见!我突然绝望地想到这一点,于是猛地睁开眼睛。但是我还记得那牧师,他的样貌栩栩如生,仿佛我们刚刚还在隔壁交谈过一样。他说过我将会忘记。可我原本记得更多,如此之多。那些事情,只有我的主人才能领会。
我阖上双眼,陷入沉睡,却未有做梦。我病重,高烧,却清醒地感知着这潮湿燥热的床褥,华盖下混浊的空气,男孩们模糊的语句和比安卡甜美的坚持。我睡着了,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知道的。渐渐的,我感觉好一些了,我渐渐习惯了窒闷着皮肤的大汗,习惯了喉咙间燃烧般的干渴。我静静地躺着,没有挣扎,没有抱怨,只是等待着主人的来临。
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要告诉你,我想着,我要告诉你那座玻璃的城市。我要告诉你我曾经是……啊,我记不清了……我曾经是一个画师,是的,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画师?我怎样做画?我的名字是什么?安德烈吗?我是什么时候被唤做这个名字的?
2010-10-19 19:52:37
I
7
夜色降临,天穹的暗黑帷幕缓缓垂落下来,覆盖在我的奄奄病疴与潮郁的房间之上。繁星点点,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就在那玻璃的城市,光芒闪烁的高塔上方,它们也曾这样灿烂地闪耀。我半梦半醒,心中满溢了宁馨与赐福的幻景,感觉到群星在对我歌唱。
所有的星星都发出微弱而璀璨的歌声,无论它们置身星座,或是边远的地方,宛如一曲宏大的合唱。炽烈燃烧的天体在内部悸动着彼此...
I
7
夜色降临,天穹的暗黑帷幕缓缓垂落下来,覆盖在我的奄奄病疴与潮郁的房间之上。繁星点点,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就在那玻璃的城市,光芒闪烁的高塔上方,它们也曾这样灿烂地闪耀。我半梦半醒,心中满溢了宁馨与赐福的幻景,感觉到群星在对我歌唱。
所有的星星都发出微弱而璀璨的歌声,无论它们置身星座,或是边远的地方,宛如一曲宏大的合唱。炽烈燃烧的天体在内部悸动着彼此应和,辉煌壮丽的光痕旋转,在这大宇宙之中灿烂地交相呼应。
在此之前我那凡尘的耳朵从未听过如此的声音。但弃绝人世的人绝不可能听到这轻盈透明的音乐,这至高的和谐与欢庆的交响。
啊,吾主,汝即音乐,此曲实乃汝之纶音。唯汝至上和谐之旋律永不困扰。汝缔造此完美之曲调,以汝莫测非凡之心意净化彼芸芸俗世,令卑微凡尘诸事瞬间归于无形,臣服于汝圆满至高之美善光辉。
这便是我的祈祷,我全心的祈祷,古雅的词句自然而亲切地从我沉眠的身体里流淌而出。
请与我同在,你这至美丽的星辰啊。我祈求着,永远不必令我探索这溶合的光明与旋律的奥秘,且让我只是彻底而盲目地投身其中。
群星无限地扩展,散发出清冷恢弘的光辉。夜晚的黑暗渐渐消隐,我面前完全是一片宏大高贵而毫无来由的炽光。
我微微地笑了。为了感知这个笑容,我用盲目的手指摸触着嘴唇。那光愈来愈亮,愈来愈近,仿佛是一片光明的海洋。我感到一种伟大的,拯救般的清凉抚遍全身。
“不要消逝,不要远去,不要将我遗弃。”我悲苦地低吟,把疼痛的头颅沉没在枕头当中。
但时间已过,那宏伟的光明必须消逝了,此刻只有灯烛平凡的火苗,闪烁在我半阖的眼帘。此刻我必须睁开眼睛,看着床前暂且被幽微烛火照亮的阴暗,以及诸如此类的琐细平凡:我右手里握着一条玫瑰念珠,它有着红宝石的珠粒和黄金的十字架;左手边是一本打开的祈祷书,书页被和风吹着微微起伏,仿佛被镶嵌在木框里平滑的绸缎。
四下里静谧祥和,这平凡的一切是多么的可爱。可是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我那可亲的,天鹅般优雅的护士呢?我那些伤心流泪的伙伴们呢?难道夜晚已使他们疲倦入眠?所以我才要对这安静独处的清醒片刻格外珍惜吗?我的头脑里渐渐涌上千百种栩栩如生的回忆。
我睁开双眼。他们都走了,只有一个人还坐在我的床前,用梦幻而缥缈的眼神俯视着我。那对冰蓝色的瞳眸比夏日的晴空还要浅淡,当它们冷淡漠然地投射在我身上的时候,其不同侧面仿佛折射着光影。
我的主人就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膝上,看上去完全如陌生人一般,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那如镌刻般的庄严神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异常凝肃的表情仿佛要一直持续到永恒。
“真无情啊!”我低声说。
“啊,不,不。”他说道,他的嘴唇纹丝不动。“但是再给我讲一遍你的故事吧,把那玻璃的城市说给我听。”
“啊,是的,我们刚才曾经谈起那个,对不对,我们曾经说到那些牧师,他们说,我必须回去。还有那些古旧的图画,它们如此古老而异常美丽。不是人类双手可以创造的事物,你知道吗,是那种力量假借了我,它通过我来显现自身,我只得执起画笔,发现着圣母与圣徒们的形容。”
“不要忘记那些古老的形式吧,”他说。再一次的,他的嘴唇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却如此清晰地听见,正是他的声调与音色,像任何正常人的声音一样穿透我的耳膜。“形式总会改变,今日的真理无非明朝的迷信,但在那古老的戒律中总是孕育着崇高庄严的内容。那是永不枯竭的纯净。但是你再说一遍那玻璃的城市给我听罢。”
我叹息了。“你也和我一样见过熔铸的玻璃,”我说,“它们刚刚从熔炉里面被取出来的时候,是明亮而炽热的,悬挂在铁杆上,熔化欲滴,这样艺术家们就可以用棍子把它们搅动,延伸,或者吹塑成完美的圆形容器。而那座玻璃城市如同从大地母亲潮润的熔炉中直接喷涌而出,如一阵熔化猝发的洪流,直射云霄。而城市里密布的高塔则从那股巨大的流体中恢弘地诞生。它们不是任何人类建造的形状,完全是大地的热力自然的产物,有着无法想象的色彩。会是什么样的人住在那样的地方呢?它看上去非常遥远,但似乎毕竟可以到达。只要翻过一座美好的小小山丘就可以了,山上生长着柔软碧绿的茵茵芳草,繁缛丰美的鲜花随风摇曳,有着和那座玻璃城市一样恍若梦幻的异彩色泽。一切如同一场无声的震撼惊雷与一个绝无可能的奇异幻景。”
我注视着他,思想完全回到我的幻境之中。
“告诉我,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我问,“那个地方在哪里,为什么我被允许窥见它的真容?”
他悲伤地叹息,视线不定,最后落回到我身上。他的神情还是那么冷淡漠然,但此刻我可以看见一股浓密的血液正在他身体里面流淌,如同昨晚一样,犹自洋溢着来自人类血管的温暖,这无疑是他今夜刚刚享用过的晚宴。
“当你对我说出永别的时候,可会面带笑容?”我问,“你此刻的心中难道只有这令人伤悲的冷漠,你是否会听任我死于这高烧的狂热亢奋?你知道我已病入膏肓。你知道我此刻恶心欲呕,头痛欲裂,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致命的毒伤烧灼在我的皮肤。而你又为什么从遥远的地方赶回家里,端坐在我身旁,心里却感受不到任何事情。”
“当我凝视你的时候,我心中感受着对你始终如一的的爱情。”他说,“我的孩子,我的儿子,我永恒亲密的爱人。我感受到那爱情。而它,却在我心中被筑起的高墙围困,或许会听凭你死亡。因为,啊,如果这样,你的牧师们就会带你同去,当回返的道路都断绝,他们又怎能不这样做。”
“啊,如果那里有很多片大陆,如果当我第二次到达那里,却发现自己抵达了另一片彼岸,不是初时展现在我面前的美丽世界,而是硫磺从沸腾的土地上燃烧而起,我又如何是好?我受到了伤害,我的泪水灼热滚烫。我失落了那么多东西,再也不能记起。我好像重复这同样的话太多次了,可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我伸出手去,他却纹丝不动。我的手于是沉重地堕落在那被我遗忘的祈祷书上,手指能够感觉到下面僵硬的牛皮纸书页。
“是什么令你的爱情死灭?是我做过的错事?是我引狼入室,杀害了我的弟兄?还是因为我曾死去,目睹了那些壮丽的奇景?回答我。”
“我依然爱你。我将永远爱你,无论在我清醒的黑夜或沉眠的白天。你的面容是上天赐予我的永难忘怀的珍宝,尽管我或许会愚昧地将它失去,但它的光辉却将永远折磨我的心灵。阿玛迪欧,再想一想那些事情吧,像蚌壳一般敞开你的心扉,让我看看他们的教诲凝成的珍珠。”
“你能够吗,主人?你是否能够理解:爱,只有爱本身才能够具有如此丰富的含义,整个世界都完全由这一内容构成?它就在每一株小草,每一片树叶,还有这伸出去探寻你的手指。爱,主人,是爱。当精美错综如同迷宫般的教条,那人类头脑中诞生的哲学思想与无数诱人的复杂事物遍布世界,谁又能够相信这样简单浅显而博大无边的事情?爱。我听到它的声音,我曾亲眼目睹它的真容。难道这仅仅是我狂热头脑中的诞妄与对死亡的恐惧?”
“或许吧,”他说,他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感情或表情。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囚禁了瞳仁里面真实的内容。“啊,是的,”他说,“你尽管放心死去吧,我不会阻拦,我相信对你来说只有一个彼岸,在那里你可以再度找到你的牧师与你的城市。”
“还不到时候,”我说。“我知道。你不该如此仓促地做出这样的宣言。同具体的时间无关。他们的意思是,承载我灵魂的肉身还没有走到尽头。某种命运从婴儿时期就镌刻在我的手心,它不会如此迅速地得到圆满,但也决不会轻易就被击败。”
“我可以倾覆命运,我的孩子,”他说,这一次他的嘴唇动了,洁白如珊瑚的美好牙齿在他脸上闪动光芒,他的双眼终于不设防备地张开,恢复为那个我熟稔与深爱的人,“我可以轻易取走你身体里残存的最后力量。”他向我俯下身来,我可以看到他瞳孔中细微的泽彩。仿佛有明亮的星光在那黯淡下去的虹膜后面隐约闪耀,而他的双唇有着正常人类的美好线条,瑰红的颜色仿佛蕴含着亲吻。“我可以轻易喝下我的孩子最后致命的鲜血,将我如此钟爱的青春一饮而尽,我将把一具最美丽的尸体亲手抱在怀中,所有人看见都会伤心流泪。这具尸体,再也不能向我倾吐任何言语。你即将死去,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事情。”
“你说这些是为了折磨我吗?主人啊,如果我不能到达那里,我希望同你在一起。”
他的嘴唇绝望地颤抖着,看上去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眼中布满心力交瘁的血丝与铭心刻骨的悲恸。他终于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握住他的手,仿佛它是风中摇摆不定的树枝。我把他的手指引向唇边亲吻,如同亲吻枝头的绿叶。
我转过头来,把他的手指放在我面颊的伤口上面,感觉着有毒的伤口颤抖疼痛。尖锐的刺痛,有一阵剧烈的抽搐感。
我捂住眼睛。“今夜你的飨宴上有多少人死去?”我低声说。“既然这个世界是由爱所构成,那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是如此美丽,让人无法忽视。我在迷惘。我无法理解。但是如果我可以从此刻获得新生,重新成为一个单纯的人类男孩,我能够忘掉那一切吗?”
“你不能继续活下去,阿玛迪欧,”他悲伤地说,“你不能够继续活下去!”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你中毒已深,毒液已经浸透了你的五脏六腑。我的少量血液也不能战胜它。”他的脸上充满痛苦。“孩子,我救不了你了。闭上眼睛吧,接受我永别的亲吻。我从未和那些彼岸的人物打过交道,但他们必定会接受一个自然死亡的人。”
“主人,不!主人,我不想孤身前往。主人。他们把我送回来了,然后你也回来了。这是命中注定的。他们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呢。”
“阿玛迪欧,他们根本就不在乎。那些死亡国度的守卫者都是极度冷漠的人物。他们口口声声说着爱,却对几个世纪以来罪恶的愚昧只字不提。当整个世界在不和谐之中呻吟辗转,群星又怎能发出如此美丽的歌声?我会把你送到他们手里的,阿玛迪欧。”他痛苦地叫道,“阿玛迪欧,他们有什么权力让我来决定你的命运?”
我虚弱而悲伤地笑了起来。
我在发着高烧。剧烈地恶心。动一动或者是说话都会有强烈的呕吐感觉。我宁可死去也不愿忍受这样的病苦。
“主人,我知道你会给出强有力的解释。”我说,努力忍住悲哀或是讽刺的笑容,想要仅仅说出事实而已。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了,似乎随时有可能中止。我回想着比安卡那些坚决的鼓励。“主人,”我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最后的拯救,所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是的,但是仅对一些人而言是这样。”他连忙说道,“而这样的拯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阿玛迪欧,他们怎么敢要求我来完成他们莫测的旨意!我想他们不过是些幻觉和臆想。别再说他们那非凡的光明了,你就别再去想它了。”
“不可以吗,难道就这样把这些安慰从我的头脑中一扫而空,难道你就这样对待一个垂死之人?”
他摇头。
“来啊,从你的眼中挤出红色的泪水,”我说,“那么你希望自己有一个什么样的死亡?你曾告诉我,你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死去?解释给我听吧,趁着长夜未尽,一切光明还没有在我眼中归于寂灭,趁着一抔黄土还未掩埋你曾钟爱的珍宝,你面前这幅如今已经残缺的容颜。”
“永远没有残缺。”他低声说。
“啊,你将去向何处?请安慰我吧。我还有几分钟可以活下去的时间?”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他背过身去,垂下头颅。我从未见到他如此悲痛欲绝。
“让我看看你的手,”我虚弱地说,“威尼斯酒馆里面的秘密女巫们曾经教给我怎样读出手心中的纹路。我会告诉你何时是你的死期。给我看看吧。”我双目几乎已经不能视物,面前的一切笼罩着雾霭。但我是真的想看。
“太晚了,”他答道,“我手上已经没有任何纹路。”他把手伸给我看,“岁月已经从我掌心擦去了人类称之为命运的东西,我没有掌纹。”
“我很遗憾你毕竟赶回来了。”我说,我转过身,把脸对着洁白清凉的亚麻枕头,“你可以离开吗,我深爱的教师?此时我宁可让牧师在我身边,还有我那忠诚的护士——如果你还没有送她回家的话。我曾经用我的全部心灵爱恋过你,但在我垂死之际却不想要你这优越高傲的陪伴。”
一团迷雾之中,我看到他的身形向我接近。我感觉到他的手覆上了我的面孔,把我的脸转向他。我看见他蓝色的眸子里微光闪烁,那是种冷色的火焰,模糊不清,但无疑是在剧烈地燃烧。
“很好,美丽的人儿。就是此刻。你是否愿意跟随着我,同我一样?”他的声音中仍旧充满痛苦,但却圆润优美而抚慰心灵。
“是的,我永永远远都是你的。”
“永远蓬勃地生存一如我的生存,以罪恶者鲜血做为隐秘的滋养;如果可能,永远忍受这样的隐秘,直到世界末日的来临?”
“我会的,我情愿如此。”
“跟随我学习我所能传授的一切?”
“是的,一切。”
他把我从床上抱起。我依偎着他,浑身颤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而疼痛如此剧烈。我忍不住虚弱地哭泣。
“只需片刻,我的爱,我年轻温柔的爱人。”他在我耳边说道。
他把我抱入浴池温暖的水中,温柔地脱去我的衣衫,将我的头细心靠在瓷砖铺砌的边缘。我让双臂飘浮在水上,感觉着温暖的水没过我的肩膀。
他用双手掬起水来为我沐浴,从面孔浇向全身,坚硬光滑的指尖抚过我的面颊。
“你面上还没有生出胡髭,私处却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个男人。此刻它定会因为那种你曾如此喜爱的欢娱而变得坚挺。”
“啊,是的,我会。”我低语。一阵剧烈的燃烧般的痛楚扫过我的面颊,伤口仿佛在蔓延开去。我挣扎着去触摸,他却把我的手按住。啊,那只是他的血液注入了我溃烂的伤口。在刺痛与烧灼中,我感觉它渐渐愈合起来,接着他对我臂上和手背上的伤口做了同样的事情。我紧闭了双眼,深深沉浸在这奇异而令人麻痹的快感之中。
他的手再一次地抚摸着我,平稳地触过我的胸膛,我的秘处,细抚着我的双腿,仿佛在确认肌肤上最细微的伤痕与瑕疵。那种激荡身心的无限快意再一次令我周身颤栗。
我感觉自己被他从水中托举而起,被他温暖地包裹。空气剧烈地流动,表明他抱起了我,以肉眼难及的速度飞快地移动。片刻间我的赤足触到了大理石地板。因为我在发烧,地板上的冷寒反而令我感觉舒畅。
我们正站在画室里,背对着他昨夜刚刚绘制的新作,面向另一块巨大无比的宏伟画面:灿烂的阳光与钴蓝的天穹之下,两个长发飘扬的人在一片繁茂的林木之中飞奔。
那女人是达芙涅,她伸出的臂膀已经长出了茂密的树叶,正在变成月桂的枝条;她的双足已经生根,向地下不住延伸。她身后正是那绝望而美丽的神祉:阿波罗——一个金色头发,体魄强健的男子。他迟了一步,他那危险胁迫的臂膀也不能阻挡她魔幻般的逃逸,不能阻挡她那致命的变形。
“看着天空中漠然飘过的云朵罢,”我的主人在我耳边低吟。他伸手指点着画面上太阳辉煌的光明。那是他亲手所绘,比任何一个每日沐浴在阳光下的人画得都要好。
很久以后当我给莱斯特讲述我的故事时将会转述他此时的话语。他是如此仁慈地把这些话语从那个时刻中为我留存。
每当我重述这些话语,就能听到玛瑞斯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是我作为一个凡人孩子,最后一次的侧耳倾听。
“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双眼所能看到的唯一的阳光,但是千年的深沉黑夜从此为你所有。你将像普罗米修斯那样,从遥远的繁星中盗取凡人永远难以窥见的光明,那是无穷的启示与辉耀,引导你领悟一切事情。”
而我早已从那个将我放逐的领域里面看过了远比此更为灿烂的天国之光,此时,我只希望他能把那片光明对我永远蒙蔽。
2010-10-19 19:54:43
第十章
我们花了四个晚上到达基辅,一路上在刚刚醒来的黄昏时分狩猎,白天则在真正的墓地造墓栖身,有时候也住在古老废弃城堡的地牢或毁弃教堂的地下圣物储藏室,亵渎神圣的农民通常在那里豢养家畜,储存稻草。
旅途上发生的种种一言难尽,我们曾在黎明时分越过英勇的边防哨所,也曾在边远的山村里找寻恶人藏匿的老巢。
当然,玛瑞斯总是不忘随时随地地给我上课,告诉我寻找藏身...
第十章
我们花了四个晚上到达基辅,一路上在刚刚醒来的黄昏时分狩猎,白天则在真正的墓地造墓栖身,有时候也住在古老废弃城堡的地牢或毁弃教堂的地下圣物储藏室,亵渎神圣的农民通常在那里豢养家畜,储存稻草。
旅途上发生的种种一言难尽,我们曾在黎明时分越过英勇的边防哨所,也曾在边远的山村里找寻恶人藏匿的老巢。
当然,玛瑞斯总是不忘随时随地地给我上课,告诉我寻找藏身之处是多么的容易,他赞赏我穿过茂密森林的飞快速度,对沿途用来充饥的边野乡民毫无惧意。他表扬我面对黑暗肮脏的埋骨之地毫不畏缩,还告诉我这些墓地早已经被偷盗一空,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就更加懒的多看一眼。
漂亮的威尼斯服装很快沾满灰土,但是我们旅行时穿的毛边厚斗蓬足以遮蔽全身。玛瑞斯从中也发现了教训,那就是,我们要记住服装所提供的保护是多么脆弱无用。人类总是忘记应当尽可能轻便地穿戴衣物,也常常忘记衣物不过是遮蔽身体之物。但吸血鬼却不能忘记这一点,因为我们不像人类那样需要依赖服装的保护。
在我们到达基辅的前一天,我认出了路上岩石坎坷的北方森林。极北的严冬已经近在眼前。我们恰好赶上了我记忆中最最迷人不过的事情:雪。
“寒雪再不会把我冻伤。”我说着,掬起满捧柔软美丽的冰冷白雪覆在脸上,“看着它们我再也不会浑身打颤,它是多么美丽啊,像一张洁白的毯子,覆盖了贫穷凋敝的小镇与窝棚。主人,看啊,它们折射着群星微弱的光辉。”
我们正位于这块大陆的边缘——俄罗斯南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人们把这里叫做金帐汗国。自从两百多年前成吉思汗的征服以来,这里对农夫们就是一处危险之地,而对军队来说更是意味着死亡。
俄罗斯基辅的疆域一度涵盖了这片富饶美丽的草原,它延伸向东,几乎到达欧洲大陆,南至基辅城下,我就是在那里出生。
“最后这一段路并不算远,”主人说,“我们明晚再走,这样你到家之前就能充分休息,气定神闲。”
我们矗立在岩石峭壁,凝望着面前无垠的荒草,冬日的寒风在我们脚下肆虐。这是我成为吸血鬼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着太阳。我想要看到这片荒野沐浴在阳光之下。我不敢对主人坦白我的这一想法,毕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旅行的最后一晚,太阳一落山我就醒来了。我们栖身在一座无人居住的村庄里的教堂的地下室,玛瑞斯告诉我,大约是很久以前那些一再劫掠我祖国的可怕的蒙古骑兵们把这里付之一炬,教堂的房顶都已残失。远近就连偷走地上的石头去为自己盖房子的人都没有。在前一晚,我们沿着废弃的楼梯走道地下室,同千年前埋骨于此的僧侣们睡在一起。
我从墓穴中醒来,就看到头顶上一片长方形天空,定是主人事先将地面上的大理石板和墓碑移去,以便我起身。我弯曲双膝,用尽全身之力一跃而起,好像我真的能够腾空飞翔,就这样越出地穴,双脚落在地上。
玛瑞斯总是比我醒得早,此刻他坐在我身边,忍不住赞许地笑了起来。
“你还留了一手,到现在才来显露?”他说。
我环顾四周,雪光令我头晕目眩。仅仅是望着这废弃村边丛生的,冰霜覆盖的松柏,就令我感到由衷的恐惧。我口不能言。
“不,”我勉强开口,“我本来不知道我能跳的这么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力气。你很为我高兴,是吗?”
“是的,为什么不呢?我希望你强大无比,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
“谁会伤害我呢,主人?我们旅居在这个世界,谁能知道我们的定向与行踪?”
“还有其他吸血鬼呢,阿玛迪欧,可能这里就有。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是最好不要这样做。”
我明白了,“如果你开启意识去倾听他们的声音,他们就能意识到你在这里。”
“是的,真聪明,你准备好回家了吗?”
我阖上双眼,用过去的方法画了十字——先触右肩再触左肩。我想念着我的父亲,我们在荒原上奔驰,他立马高处,脚踏马镫,如神话中的尤利西斯一般,拉开只有他一人能够拉动的巨弓。骑兵们正向我们袭来,他却面无惧色,以土耳其人或鞑靼人般的精妙马术纵横驰骋,从背后的箭囊飞速抽出箭来,搭上弓弦,在全速疾奔的骏马上,在风起摇曳的长草之间,一箭接一箭地向追兵射去。他的红棕色胡须在狂风中飘摇,而天空,如此湛蓝……
我停止了祈祷,几乎踣倒在地,主人扶住了我。
“祈祷吧,一切将很快就结束。”他说。
“吻我吧,”我说,“爱我,像平时那样紧紧抱住我。我需要这些。你要指导我,但是首先拥抱我吧。是的,就是这样,让我把头依偎在你怀抱里。我需要你。是的。我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学完我的课程后就能回到家里。”
他笑了。“现在威尼斯成了你的家乡吗?你这决定未免做得太快了。”
“是的,我直到此刻才明白。横亘在面前的只是一个出生地,但却不是我的家乡。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把我揽在怀里,飞上天空。我闭上眼睛,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满天静谧的群星,似乎在他怀里睡熟,没有梦魇与恐惧。
只过片刻,他把我放在地上。
我立刻就认出了那座高大深黯的山,光秃秃的橡树,憔悴的黑色枝干上结满冰霜。聂伯河在远方蜿蜒,如一条闪烁光芒的带子。我的心在胸口砰然乱跳,目光四下寻找着这座高地城市里荒凉的高塔。是的,这就是我们称为符拉迪米尔的基辅老城。
城墙的废墟就与我近在咫尺。
我走在前面,轻巧地越过残垣断壁,徘徊在毁弃的教堂废墟。这些教堂曾经有着传奇般的壮丽,直到1240年,拔都大汗将整座城市付之一炬。
我就是在这些古老的教堂与毁弃的修道院之间长大,偶尔也会匆匆赶去参加圣索非亚大教堂的布道集会。那座教堂是从蒙古人的铁蹄下仅存的纪念。在它的全盛时期曾经以其金色的穹顶傲视群伦,堪称地上的奇观。传说它一度比遥远的君士坦丁堡的那座同名的大教堂还要宏大华美,并且收藏了更多珍宝。
但我所见过的只是一座庄严的废墟与受伤的空壳。
我现在不想走进教堂。从外面看看就够了。这样的教堂本应具有怎样的辉煌,我已经从威尼斯的那段快乐生活里悉数知晓。从圣马可大教堂里面壮观的拜占庭拚嵌画与彩绘,以及多塞罗岛上拜占庭风格的古老教堂里,我能隐约推想面前这些教堂昔日的荣光。我回忆着威尼斯富于生命力的人流,学生,学者,律师,商人……简直可以在想象中为面前这片荒凉的废墟添上生气勃勃的人群。
地下的积雪很深,没有俄罗斯人会在这种寒冷的夜晚出门。所以我们尽可以安静从容地四处徘徊,也不必像凡人那样在深深积雪中跋涉而行。
我们沿着毁坏的城墙走了很长一段路,曾经是保护城市的屏障,如今只是雪下的掩埋的残垣断壁。我望着山下的城市,我们把它叫做帕迪尔,那是基辅城唯一真正保存下来的部分。我就是在那座城市里长大,就在那些靠近河流的泥土和朽木搭盖的棚子里面。我俯视着蜿蜒狭窄的街巷里,那些倾斜的茅草屋顶,它们为洁净的皑皑白雪所覆盖,袅袅的烟雾从烟囱中升起。这样的破旧房子和逃过鞑靼人战火的古老建筑交错混杂在一起。
这是一座由商人和手工艺人们建立起来的小镇,因为这里地势临河,交通便利,可以从东方运来珠宝,也可以驶向欧洲世界,卖掉珠宝,换回钱币。
我的父亲,那无畏的猎手,也曾经做过熊皮的买卖, 那是他从一直延伸向北的大森林深处单枪匹马猎回来的。狐狸,燕雀,水獭,野羊……所有动物的皮毛他无不涉猎。他的力量和运气都无与伦比,有了他,我们家族的男女老少从不必靠出卖手工艺品为生,也没有饥谨之虞。就算挨饿,也是因为冬天里储存的肉都被吃尽,就连父亲手中的金币也买不到任何东西。
我站在符拉迪米尔城墙的废墟上,嗅见来自帕迪尔的臭气。那是腐鱼,家畜与烂肉的气味,还有河泥的气息。
我裹紧身上的毛皮斗蓬,上面积落的雪花碰到了我的嘴唇,我把它们轻轻拂去,回望着天穹掩映下大教堂残旧深黯的穹顶。
“走吧,我们得经过“大公”的城堡,”我说,“看看那些木头房子,在美丽的意大利,人们决不会把这种东西叫做城堡或宫殿,但在这里,它就是我们的城堡。”
玛瑞斯点了点头,他对我做出安抚的手势。我并没有向他解说,自己出身的这个地方。
“大公”是我们这里统治者的头衔,当我还在这里的时候,这个职位由立陶宛的迈克尔王子担任。不知道现在换成了谁。
我惊异于自己能够对他使用恰当的词汇表述。在死亡般的梦魇里,我没有任何关于语言的观念,而这个奇怪的,意为统治者的词汇“大公”此前也从未自我的口中说出。我只是能够清楚地在心中唤起那个人圆圆的黑帽子,厚重的深色天鹅绒束腰外衣与毡靴。
我在前面带路。
我们接近了那座低矮的,碉堡一般的建筑,它好像是纯用圆木建成。墙壁成一个优雅的斜面缓缓上升;有四层屋檐和很多的塔。我可以看到中央建筑的房顶,那是一个五角形的木头拱顶,孤零零地映衬着星夜的天空。宽阔的门前有火炬在熊熊燃烧,外墙的外面还有一层围栏。在这冬天的夜晚,城堡里所有的窗子都紧紧闭着。
这就是我儿时心目中基督世界最宏伟的建筑。
我们轻而易举就用几句柔声的话语迷惑了哨兵,在瞬间经过他们,进入了城堡。
我们通过一间储藏室进入内宅,静静地在炉火咆哮的房顶横梁上找到了一个位置,可以把大厅里的一小群身穿皮毛的贵族老爷们看个仔细。
他们摊开四肢,坐倒在奢华的土耳其地毯,或雕刻着我所熟悉的几何图案的巨大的俄罗斯扶手椅上。他们从金色的高脚杯中啜饮,两名身穿皮衣的侍童为他们斟酒。他们身穿飘逸的长袍,蔚蓝,鲜红或金黄的颜色,如同地毯一般繁复华丽。
来自欧洲的壁毯遮蔽着粗陋的灰泥墙壁。正是我所熟悉的狩猎场面:法国或英国或托斯卡纳,永无至尽的绿色森林。一个长长的木架上摆放着燃着的蜡烛与一餐牛羊与飞禽的肉食。
那些老爷们都戴着俄罗斯皮帽,这房间可真冷啊。
在我的童年的心目中,这房间是多么的富于异国情调啊。那个时候父亲曾经带我来晋见迈克尔王子,他总是对我父亲在野外嬉乐中的勇敢行为表示感谢,也经常感谢父亲把贵重的货物带到他在西方立陶宛城堡里的同盟手中,他们将会把这些货物运到西方去。
但他们是欧洲人,我一点也不尊敬他们。
父亲早就告诉我,他们不过是可汗手下的马屁精,是受雇来统治我们的。
“没有人能够反抗这些窃贼们,”父亲说过,“就让他们高唱荣誉与勇气之歌吧,一钱不值的东西。还不如听我唱。”
于是他就唱起歌来。
我的父亲有着精湛的马术与射技,阔大有力的弯刀可以残忍地取人性命。但他那长长的十指却可在古老的竖琴上弹奏音乐,唱起聪明狡黠的古代叙事歌曲。在那个时候基辅还是一座伟大的都城,富甲一方,有着堪与拜占庭媲美的宏伟教堂。
我很快就准备离开了,于是最后看了一眼那些人们。他们蜷成一团,从金色的酒杯里喝下美酒,装饰皮毛的靴子倚在精美的土耳其脚凳上,缩着肩膀,憧憧暗影投射在墙壁。我们离开了,他们将永远不知道我们曾经到过这里。
我们现在要去另一座山顶城市,佩彻尔斯克 ,那里有很多岩洞修道院的地下陵墓。
仅仅是这个想法就让我浑身颤抖。修道院的血盆大口仿佛要将我吞噬,把我重新埋葬在大地母亲潮湿的怀抱之中,让我永远不能脱身,永远不能见到星辰的光明。
但踏着泥泞与积雪,毕竟我还是回到这里,凭着吸血鬼的能力溜了进来。这一次轮到我在前面带路,用强大的力量无声地打开门锁,抬起大门,让后面的门闩脱落,仿佛它是被自然地推开。我们迅捷地冲进屋子,凡人的肉眼至多只能看到一团阴冷模糊的影子。
房间里的空气温暖而凝滞,但我记得对于一个普通人类男孩来说,这里也并不是那么暖和。写字间里廉价的灯油散发着烟雾,几位兄弟们正伏在倾斜的书案上奋笔疾书,进行他们的抄写工作。好像印刷术与他们根本无缘,当然,也的确如此。
我可以看得到他们抄写的内容,我对此相当熟悉,《基辅修道院列传》 ,里面记载了无数修道院创建者们的传说故事,以及众多圣徒的光辉事迹。
我就是在这座房间里,通过抄写这些故事学会了读写。如今,我沿着墙壁潜行,直到能够看清其中一位僧侣誊写的内容。他用左手稳稳地扶着破旧的抄写范本。
我非常熟悉列传中的这段内容。这正是艾萨克的故事。魔鬼们想要愚弄艾萨克,他们装扮成美丽的天使来到他身边,或者干脆变化成基督本人。当艾萨克中了他们的圈套,他们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肆意嘲弄他。但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反思与忏悔,艾萨克来到魔鬼们面前。
僧侣饱蘸了墨水,写下艾萨克当时所说的话语:
你们以耶稣基督和天使们的形容欺骗我,你们事实上并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但却是显露了你们真正的本色——
我转开视线,不再读下去。只是紧贴在墙上,那里很安全,似乎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我慢慢地望向那个僧侣抄写的其他书页,它们被放在那里晾干。其中一页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它描述艾萨克弃绝人世,静静地躺在泥土里,整整两年没有进食。
艾萨克已经身心俱疲,连转身都办不到,更不必说站立或坐下。他只能侧卧在那里,蛆虫聚集在他股下的粪尿之间。
是魔鬼们用诡计把艾萨克引诱到这种地步。当我孩提时代踏入这座修道院时,我也曾经在心里渴望过,体验这样的诱惑,幻境,迷惘与苦行。
我倾听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后退着闭上眼睛,仿佛从未来过这里。
我又望向我的学者气质的兄弟们。
他们都是那般消瘦,穿着廉价的黑色羊毛袍子,上面浸渍着陈年的汗迹与灰土。每个人几乎都是光头,长长的胡须稀疏蓬乱。
我想我认识其中的一位,我曾经热爱过他,但此刻看来却是如此遥远而不值一提。
玛瑞斯一直如影随形般地矗立在我身边,我向他承认,我曾经对此无法忍受,但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谎言。不管生活怎样恶劣痛苦,我都能够忍受得了,如果不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还将在这里一直忍耐,直到死亡。
我步入埋葬僧侣们的第一座长长的地穴,阖上眼睛,扶住泥土的墙壁。我听到了那些为了上帝之爱被活活埋葬在泥土下面的僧侣们的梦呓与祈祷。
没什么,仍旧是那些存在于想象和回忆中的东西。我听到斯拉夫教堂里熟悉的喃喃低语,如今已不再神秘。我看到规定好的图像,燔祭的火星,那是真正的神秘主义,从否定弃绝的生命之中腾起的微弱火焰。
我垂首而立,把额头抵在泥土的墙壁上。我希望能够找回那个灵魂纯洁的男孩,他曾经打开一扇扇房间的门,为那些泥土中的隐者们送去仅够维生的食物和水。但我找不到那个男孩,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此刻我心中对他只有剧烈的同情,他曾经在这里忍受痛苦,面黄肌瘦,悲惨绝望,而且无知愚昧,是的,极度的愚昧。他生命里唯一的感官享乐就是凝视着色彩斑斓的圣像在火焰中焚烧。
我喘息着转过头去,沉重地落入玛瑞斯怀里。
“别哭了,阿玛迪欧,”他温柔地在我耳畔说道。
他抚着我耳际的发,用拇指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水。
“对这一切说永别吧,我的儿子。”他说。
我点了点头。
刹那之间我们已置身门外,我一言不发,他则跟随着我,我引着他走下山坡,来到水边的城市。
河流的气息与人类的体臭愈发浓重起来,最后我们来到我原来居住的房子。突然之间,一切显得多么疯狂!我究竟在寻找什么?以全新的标准衡量过去的一切吗?或是向自己证实,作为凡人男孩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权力?
仁慈的上帝啊,我早已知道,任何审判都不适用于我——目无神圣的吸血者,以熙熙攘攘的威尼斯人之中的最邪恶者为生。一切自省与对自我的认识是否都是徒劳?不,一定是有其他一些理由驱使着我走向面前这座狭长的房子,粗重的圆木间隔着嵌在泥土的墙壁,冰椎从四层房檐上根根延伸而下,一切都和其他的房子没有什么分别。这巨大粗糙的房舍,就是我曾经的家。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近。泥泞中的残雪已经开始融化,记得小时候,河水也常常侵入低处的街道,弄得街上到处都是水。雪水浸湿了我手工精细的威尼斯靴子,但再也不会把我的双脚冻僵,因为我已得到来自无名神祉的无穷之力,成为此地肮脏的农民们闻所未闻的诡异生物。
我把头依靠在粗糙的墙上,双手攀援着灰泥的缝隙,好像坚实的墙壁能够保护我,并传送给我想要知道的信息,就像在修道院的时候一样。从墙上粘土破裂的小洞,我窥见蜡烛熟悉的火光,它比油灯还要明亮,此时全家人都聚集在巨大温暖的砖炉旁边。
我认识他们每一个人,尽管其中一些人的名字我已经忘记。我知道他们都是我家的亲戚,我也熟悉他们相聚时的气氛。
但我得看着这场小小的聚会,我得确定家人们是否一切都好。在那致命的一天里,我被抢走,父亲则无疑在旷野中被杀害,在这之后,他们是否能够鼓起勇气好好生活下去?我想要知道这一切,也想知道当他们想念起安德烈时,将如何为他祈祷,是的,安德烈,就是那个孩子,他有着绘制完美圣像的杰出天赋,那些不是人手所能创造的圣像啊……
我听到房间里传来竖琴与歌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我的一个叔叔,他年纪很轻,几乎可以做我的哥哥,他名叫鲍里斯,从小就擅长引吭高歌,那些古老的圣歌与谣曲,国王与英雄们的传说,他几乎是一听就会。此刻他就正在吟唱一首传奇叙事曲,非常富于诗意和悲剧性。竖琴古旧而小巧,正是我父亲的那一把。鲍里斯在其上浅吟轻拨,吟咏着古代伟大的基辅城下发生的一场惨绝人寰的大血战。
我倾听着这熟悉的旋律,几百年来,它曾在无数歌手与艺人之间口耳相传。我用手指把泥灰的小洞挖大了一点,透过这个小小的缝隙,看到我的家人正围聚在圣像对面,闪烁跳跃的炉火之前。
啊,这是何等的奇观!几十支残短的蜡烛与陶土油灯之间,安放着二十多幅圣像,有些非常老旧,金色画框已经黯淡无光,而有些尚且鲜艳光泽,好像是昨天刚刚承上帝之伟力被创作出来一般。画像之间放满了彩蛋,用鲜艳的色彩绘满了美丽的花纹。尽管此刻以我的吸血鬼视觉也看不清那么远的地方的小小彩蛋,但是所有那些图样我都异常熟悉。我曾经无数次观赏着女人们描绘着那些神圣的复活节彩蛋,用木笔蘸着滚热的熔蜡勾勒出彩带,群星,十字架或羊角的图纹,还有象征着蝴蝶与鹳鸟的符号。热蜡一旦接触到蛋壳就会马上冷凝,为它着上鲜艳深沉的色彩。简单的样式与符号似乎永远无穷无尽,包含着无数种含义与可能。
这些美丽易碎的彩蛋是为了治疗疾病或预防风暴灾害之用。我曾经在某个果园里掩埋过这样的彩蛋,为了祈祷来年丰收的吉运。我还曾经把一个彩蛋藏在这所房子里的某扇门后面,我的姊姊就是从那扇门后走出来,成为一位年轻美丽的新娘。
关于这些彩蛋,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在人类伊始的时代,人们绘制彩蛋,是为了驱赶一个想要吞噬世界的邪恶魔鬼。
这些彩蛋堆放在高贵神圣的圣像之间,是如此美丽悦目。以至于我当时竟然忘记这个仪式其实是表明有某种耻辱或悲惨的事情即将降临。
但那些圣洁的面孔吸引了我的视线,刹那间,我忘记了世间的一切。耶稣基督的面孔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我那满面愁容的不朽基督啊,我曾经无数次描绘他的面容。我画过很多这样的画,可这一张是多么像我被劫走的那天在高地草原上丢失的那一幅!
但这是不可能的。谁能去把我被俘虏时遗失的圣像取回?不,肯定是另外一幅,早在父母鼓起勇气把我送到僧侣们那里之前,我在家里就已经画过很多这样的圣像了。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我画的圣像。我的父亲甚至把它们送给迈克尔王子作为珍贵的礼物,也正是这位王子推荐我去见僧人们。
和弗拉•安吉利柯笔下温和凝思的基督与贝里尼笔下高贵忧伤的基督相比,我所绘的主神情是何等严厉。但他确实浸注了我全部的爱与温情!他是我们的基督,旧式的基督,有着严峻刚劲的线条,阴郁的色彩,完全是我们这片大陆的风格。他充满着温暖的爱,那是我相信他所赋予我的爱。
我感到一阵恶心。主人的手扶住我的肩头,尽管我此刻如此恐惧,他也没有引着我退后,只是搀扶着我,把他的面颊贴在我的头发上。
我想离开了。我受够了。这难道还不够吗?但是音乐戛然而止,一个女人开口插嘴。她难道是我的母亲?不,比我的母亲要年轻得多,她是我的姐姐安妮娅,如今已经长成一位妇人。她疲惫地说,如果大家能把所有的酒都藏起来,让我的父亲恢复清醒的话,他有生之年说不定还能再次开口唱歌哩。
我的叔叔鲍里斯嗤之以鼻:伊万没有指望了,他说。无论昼夜,伊万再也不会清醒过来,他马上就要死了。伊万嗜酒如命,他从家里偷去值钱的东西换酒喝,打骂农夫们,从他们那里抢酒喝,他如今已经成了全镇的祸害。
我毛骨悚然。伊万,我的父亲,他还活着?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情,他居然活下来了?伊万,他没有在旷野中被杀害?
但在他们迟钝笨拙的心中,有关父亲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的叔叔唱起另一首歌,是一首舞曲。房间里的众人早已因为劳作筋疲力尽,根本没有跳舞的力气,女人们也几乎因为日复一日在膝头做着如山的针线活熬瞎了眼。但音乐却仍然能够让他们心中欢悦。一个比我死去的时候还要年轻的男孩为父亲低声祈祷,祈祷他今晚不要像以前那样醉倒在雪里,冻得昏死过去,这个男孩是我的弟弟。
“请指引他回到家里,”小男孩低声说。
玛瑞斯在我身后开口,仿佛是为了安抚我乱作一团的心绪:
“是的,毫无疑问,你的父亲还活着。”
不等他提醒我,我已经扑过去打开了房门。这是一件可怕而欠妥的事,我本应征求玛瑞斯的许可。但正如我告诉过你的,我是个不听话的学生。我必须这样做。
寒风涌进房子,人们蜷成一团,披着厚厚的皮毛,仍然冻得浑身发抖。砖炉深处的火焰美丽地燃烧着。
我知道自己应该摘下帽子,也就是说,我斗蓬上的兜帽。我应当走到安放圣像的角落里去划十字。但我不愿这样做。
事实上,为了隐蔽,在推开门的时候我已经用兜帽整个遮住头顶。我孤零零地矗立在门边,用皮毛斗篷掩住嘴,这样,别人只能看到我的眼睛,以及一小缕红棕色的头发。
“伊万为什么开始酗酒?”我低声说,古老的俄罗斯语言又回到了我的唇边,“伊万是这座城市里最强壮的男人,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们对我的破门而入感到又惊又怒。火焰发出噼啪的斑驳响声,接触到新鲜的寒冷空气,在炉中狂舞不已。安放圣像的角落烛火辉耀,明亮辉煌的圣像仿佛从自身内部发散着光源,如同某种奇异而永恒的火焰。基督的面孔在摇曳流动的光线下如此清晰,他的双眼仿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站在门边的我。
我的叔叔站起身来,把竖琴推到一个我不认识的小男孩手里。我发现孩子们都坐在帘幕垂落,阴影憧憧的床上,闪亮的眼睛从暗中凝视着我。其他聚集在炉边的人们都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慢慢聚拢。
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她看上去是如此憔悴而悲伤,仿佛自我离开之后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岁月。她坐在角落里,紧紧抓着裹在膝盖上的毯子,俨然是一个真正的干瘪老婆子。我仔细观察着她,企图寻觅她衰老的过程。她牙齿脱落,衰老不堪,指节粗大,手上的皮肤因为劳作而遍布老茧。或许和那些过度操劳的妇女们一样,她此时亦离死期不远。
无数想法与话语纷至沓来,如棍棒的痛打一般侵袭着我的脑海——天使,魔鬼,巡夜者,来自暗夜的恐怖,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看到有人举起手臂,仓皇地画着十字。但是有些人的想法也清晰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谁不知道猎人伊万早就成了悔罪者伊万,醉鬼伊万和疯子伊万?那是因为在荒原上,他没能阻止鞑靼人捉走他心爱的儿子安德烈。
我闭紧了双眼。对于他来说,这比死还糟糕!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从不敢想他能活下来,也从来不关心万一他活下来,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威尼斯有那么多船经过,我本可以写一封信给他,那些伟大的威尼斯旅行家们一定能把这封信带到某个港口,它可以从那里通向大汗国度里的某条道路。
我完全知道,那自私的小安德烈完全知道,过去的种种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完全封存,所以他才忘记了写信。我本应当这样写:
——大家,我还活着,过得很好,但我不会再回家来了。收下这些钱吧,这是给弟弟妹妹们和妈妈的——
但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应当这样做,我的过去在我心里只是意味着悲惨与痛苦,完全是混沌一片。
过去的任何情形在头脑里再现,都会令我感觉深受折磨。
叔叔站在我面前,他和我父亲一样高大强壮,穿着体面的皮革束带外套和毡靴。他温和而威严地低头看着我。
“你是谁,怎能这样闯进我家里来?”他问,“这是哪一位王子突然大驾光临啊,你有口信要带给我们吗,如果有就说出来吧,这样的话我们或许还能原谅你弄坏了我家的门锁。”
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更多话要问了。我知道我得去找那个醉鬼伊万。他肯定是在酒馆里,同渔夫与皮货贩子们一道喝酒,那里是唯一一处比家更能让他流连忘返的室内场所。
我的左手触到了一直随身系在腰上的钱袋。我把它解下来递给面前的男人。他扫了一眼,便面带不快地向后退去。
他看上去完全如同一幅精美的画面。我环顾房间四周,那些手制的家具是全家人的骄傲,还有自制的木十字架与装满蜡烛的烛台,圣像的图案用木头窗框装饰着,架子上摆放着漂亮的自制陶罐,水壶和碗。
我望着他们,我的全家人,他们看上去是那样骄傲,女人们手里拿着刺绣和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我有片刻平静地回忆起我们往昔安定而温暖的日子。
同远方的威尼斯相比,面前的一切是多么令人悲伤,多么的可悲啊!
我向前走去,把钱袋再一次塞给他。我仍旧蒙着脸,用刻意压抑的声音说,
“我请求你仁慈地收下它,籍此拯救我的灵魂。它来自你的侄子,安德烈。他被奴隶贩子卖到遥远的地方,永远也不会返回家乡。但他一切都好,愿同他的家人分享他所得的一切。他恳求我告诉他你们过得怎样,是否有人过世。如果我没有把这笔钱带给你们,如果你们拒绝不收,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
他们没有开口答话,但我可以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从而得到我要的答案——是的,是的,伊万他还活着,而面前这个奇怪的人竟然说安德烈也活着。可怜伊万为他悲伤了那么久,结果那孩子不仅活着而且还发了财。生命真是一场悲剧啊,唯一确凿无疑的事实是我们大家都终将死去。
“求你。”我说。
我的叔叔满腹狐疑地接过钱包,那里装满了金币,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流通。
我松开披风,摘下左手的手套,接着摘下左手每根手指上都戴满的戒指,那些猫眼石,缟玛瑙,紫水晶,黄玉,绿宝石……我穿过男人与男孩们身边,直走到房间尽头的火炉,把它们恭敬地放在仰望着我的那个老女人膝上,在我生前,她曾经是我的母亲。
我感觉她有片刻或许认出了我。我再度蒙住了面孔,但我用左手从腰间掏出匕首。那是一种贴身短刃,战士们在战场上用它来结果无望抢救的濒死者的性命。但我的这一把装饰得太过华丽,以至于更像饰品而非武器,金色的剑鞘上嵌满完美浑圆的珍珠。
“这是给您的,”我说,“给安德烈的母亲,您喜欢河蚌的珠子结成的项链。为了安德列灵魂的缘故,请收下这把匕首。”我把它放在母亲脚下。
我对她深深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触地,之后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房门在我身后关闭。我在房子附近徘徊良久,听着他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观赏着那些戒指和匕首,有些人去修门锁。
我有片刻心中充满情感。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没有和玛瑞斯说话,在这种时候寻求他的支持或认可显得像是懦夫行径。我沿着布满污雪与泥泞的街道走向河边的小酒馆,父亲可能就在那里。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很少到这里来,就算偶尔来一次,也只是为了叫我父亲回家去。我对这个酒馆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这里总是充斥着醉醺醺和骂骂咧咧的外国人。
这是一座很长的建筑,和我家一样,以几乎未经修饰的粗笨原木搭成,抹着同样的灰泥,当然,也一样有大大小小漏风的裂缝。房顶很高,为了避免积雪的重压,建成六层之多。和我家一样,屋檐下也垂着长长的冰柱。
令我惊奇的是人居然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成这个样子。这样的寒冷都不能够迫使他们去好好修缮,建造更耐久的遮蔽所,但是事情在这里通常就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严冬为他们带来太多疾病,劳苦与饥饿,夺去了太多的东西,而那短暂的春天与夏天所能带来的又太少太少。于是顺从与忍耐就最终成为他们最大的美德。
但也有可能是我搞错了,也许是从头到尾都错了。这里根本就是一片没有希望的原野,尽管森林,泥土与白雪看上去并不丑陋,但这里唯一的“美”,就只有那些圣像,或许还有远方圣索非亚大教堂优美的穹顶,它在山峦的彼方隐现着轮廓,映衬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太贫瘠了……
我步入酒馆,一眼看去,里面大概有二十多个男人,都在边喝边聊。奇怪的是,尽管天气恶劣,这里的条件也不怎么样,只是有个大火炉供他们团团围坐,而他们居然都很快活。这里没有圣像来安抚他们的心灵,但是有些人在唱歌,当然也少不了竖琴手的演奏,其他人抽着烟斗。
这里有很多桌子,没有客人的桌子上盖着亚麻桌布,有些客人是外国人。我从口音中马上分辨出其中三个人来自意大利,而且多半是热那亚人。这里的外国人之多超出了我的预期,他们大都是沿河而来的生意人,或许基辅的贸易又发展了吧。
柜台后面摆着很多啤酒和葡萄酒桶,酒保把酒倒在杯子里售卖。我还看到很多意大利葡萄酒瓶,肯定很贵。那边还有很多来自西班牙的酒箱。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躲进左边阴影憧憧的角落,这样人们可能就不会注意到这个身披富丽皮毛大衣的欧洲旅客,不过,华丽的皮毛是他们并不匮乏的几样东西之一。
这些人大都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会注意到我。酒保本想提起精神招待新客人,结果还是趴在臂弯里打起了盹儿。音乐在继续,是另一首舞曲,不像叔叔在家里歌唱的那一首那样欢快,或许是因为歌手已经筋疲力尽。
我看到了我的父亲。
他伸展四肢,仰面躺在一张粗糙油腻的宽木凳上,身穿皮革上衣,紧裹着厚重的皮毛斗篷,可能是他醉倒后其他人好心帮他盖上的。这斗篷是熊皮制成的,显示着他的富有身份。
他烂醉如泥,鼾声如雷,浑身酒气熏天。我跪在他身边,俯视着他的面孔,他也没有被惊醒。
他但脸色依然红润,但是消瘦了很多,皮肤松弛,长髯已经花白,鬓边的一些头发也脱落了。优美圆整的长眉亦变得稀疏,但这也许是我的幻觉。他眼睛旁边的肌肉温和松垮,有明显的黑眼圈。他的双手在斗篷下面紧握着,我看不到,但我能看出他仍然身强力壮,嗜酒还没有把他彻底摧毁。
突然之间,我对他的生命力感到某种困扰。我可以嗅到他的鲜血与生命的气息,如同一个牺牲品横亘在面前。我竭尽全力才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专注地低头凝视着他,我是那么爱他,我真高兴他还活着!他从那片荒野的草原中逃出来了,他逃过了那伙杀人不眨眼的骑兵的魔掌。
我拖过一把凳子,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端详着他的面容。
我还没有来得及戴上左手的手套。
我小心翼翼地把冰冷的手放在他的前额,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尽管湿润而布满血丝,它们仍然是那样黑暗深邃,闪烁着美丽的光芒。他一言不发,温柔地久久凝视着我,仿佛不愿移动身体,仿佛我是他梦中的幻影。
兜帽从我的头上滑落,我并没有抬手阻止。我不能看到他心中的画面,但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的儿子栩栩如生地站在面前,面庞光洁一如往昔,长长的金棕色头发上积落雪尘。
熊熊燃烧的火焰映衬着脑满肠肥的酒客们臃肿的身影,他们唱啊,叫啊,和着寒风的呼啸。
那个时刻在我脑海中历历在目,面前的这个男人冒着飞射的箭雨,拼命想要截住鞑靼人,所有的箭都无法射中他。
“他们永远都别想伤害你,”我低声说,“我爱你,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有多么强大。”但我的声音能够被他听到吗?
他眨着眼睛,凝视着我,舌头开始在口中蠕动。他的嘴唇如同珊瑚一般明亮,在深红色的长髯之间闪烁光辉。
“他们射伤了我,”他低声说道,但声音并不虚弱,“有两箭射中了我,一箭在肩膀,一箭在胳膊上,但是我没有死。他们不能带走安德烈,我从马上摔下来了,可是他们跑不过我。我追在他们后面跑。我一边跑一边射箭,我右肩上还有一个那时候留下来的箭疤。”
他把手从大衣下面抽出来,放在包裹黑色皮毛的右肩上面。
“我一直都在射箭,到最后几乎没知觉了。我眼看他们越骑越远,他们就这么把他带走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把他射死了,还会带他走吗?到处都是箭。天上好像下着箭雨。他们大概有五十多个人。他们把其他人都杀了。我告诉过那些人,你们得一直射箭,一会儿也不能停下,别胆小,射啊,射啊,射啊,一旦箭射尽了,就拔出剑来对付他们,向他们直冲过去,俯下身子,把头伏在马头下面。啊,他们照做了没有?我不知道。”
他垂下眼睑,四下望着,想要坐起身来,接着凝望着我。
“给我点喝的,给我来点体面的东西,那里有西班牙酒,给我买点,就一瓶。妈的,过去我就躺在这里,等着商人们把东西送来,从来也用不着自己花钱买。给我买瓶酒吧,我看得出你是有钱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
他看着我,满面痛苦困惑,这可不像他啊。
“你是从城堡里来的,你有立陶宛口音。我才不管你是谁,给我买点酒喝。”
“立陶宛口音吗,”我柔声说,“多可怕呀,我还以为是威尼斯口音呢,真丢脸啊。”
“威尼斯,啊,不会吧,上帝知道他们想要拯救君士坦丁堡,他们尽力了。一切都落入地狱了。世界将要在火焰中毁灭。所以在世界末日之前给我点酒喝吧,怎么样?”
我站起身来,身上还有钱吗?我为此困惑片刻,直到主人深暗的身影宁静地浮现在头顶,递给我一瓶西班牙酒,并为父亲打开瓶塞。
我叹息了,美酒的气息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疑义,但我知道这无疑是父亲想要的上等好酒。
父亲在长椅上坐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酒瓶,他一把抢了过来,像我饮血一样饥渴地大口喝着。
“好好看看我。”我说。
“这里太黑了,白痴,”他说,“我什么也看不见,嗯,不过这酒还不错,谢啦。”
突然,酒瓶停在他唇边,以一种很奇怪的姿态。好像在森林里打猎时嗅见熊或其他猛兽的气味。他怔住了,呆呆地握着酒瓶,只有眼睛闪烁不定。
“安德烈。”他低声说。
“我还活着,父亲,”我温柔地说,“他们没有杀害我,只是把我带到奴隶市场上去卖掉了。我被大船从南带到北,最后一直带到遥远的威尼斯,我现在就住在那里。”
他的神情冷静下来,周身笼罩着一种美丽的静谧。他喝了太多,已经无力思考复杂的问题或是感到惊喜。但事实的真相像潮汐一样侵袭着他,席卷了他,他理解了每一个细节:我并没有受苦,我现在很富有,我还很好。
“我很迷惘,”我继续温柔地说着,他无疑是能听到的,“我很痛苦,但是有一位善人拯救了我,从此后我就不再受苦。我旅行了很远赶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父亲,我不知道你还活着,我从未梦想到你还能活着。我是说,我还以为你也在我遭难的那天遇害了。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你永远,永远也无需再为我伤悲。”
“安德烈,”他低声说,但是神情并没有变化,只是有种宁静的疑惑。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拿着酒瓶的双手落在膝盖上,强健的双肩绷得笔直,掺杂了花白的红发垂落下来,散落在外套上。
他是个美丽的男子,知道此时我这怪物的双眼才发现了这一点。他的双眼与巨人般的身材都蕴含力量,只有眼中的血丝暴露了他的软弱。
“忘记我吧,父亲,”我说,“忘记我,就好像僧侣们把我送走了一样。但是要记住,因为你的缘故,我再也不会被埋葬在修道院泥泞的墓穴。另一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但我从此再也不会受苦。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那天你来了,逼着我和你一道去荒野,这都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
我转身离去,他探出身子,把酒瓶挂在左手腕上,用强大如昔的右手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回他面前,把嘴唇压在我的头顶。
啊,上帝,别让他发现!别让他感觉到我的变化。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我还年轻,不像主人那样冷硬,甚至连他的四分之一都不到。父亲只是感觉到我头发的柔软,肌肤上冰雪般的冷寒,冬日里清冷沁人的芳馨。
“安德烈,我的天使,我天才的,黄金般的儿子。”
我转过身去,用左臂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我全心地拥抱着他,吻遍他的面颊,甚至连我是个孩子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做过。
“父亲,别再喝酒了,”我在他耳边说,“站起来,做那个勇敢的猎人,做回你自己吧,父亲。”
“安德烈,再也没有人会相信我了。”
“如果你恢复原状,还有谁会这样说呢?”我问。
我们对视着彼此的双眼,我紧闭双唇,这样他就永远也看不到我口中吸血鬼之血赋予我的獠牙,一个猎人会非常敏锐地辨识出那小小的恶魔牙齿。
但他并没有以挑剔之心在我身上寻找瑕疵,他只寻求爱,我们所给予对方的爱。
“我得走了,我别无选择,”我说,“我暂且偷得这一晚来看望你,父亲。告诉妈妈,早先到家里去的是我。是我送给她那些戒指,并且送给你的兄弟那个钱袋。”
我向后退开,坐在他身边的长椅上,因为他已经把脚从长凳上放到地下来了。我摘下右手的手套,望着手上的七八个戒指,它们都是由黄金或白银制成,上面嵌满珠宝。我将它们一个个地摘落下来,塞在他的手里,不顾他的高声呻吟与断然拒绝。他的手是多么柔软温暖,多么的红润,多么生机勃勃。
“拿着吧,我还有好多好多。我还会给你写信,会给你送来更多的。这样你就什么也不用操心了,只要随心所欲地骑马打猎,在炉火边讲着古老的故事就好了。用这个卖了钱去买把竖琴吧,给小孩子们买书,买什么都好。”
“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我的孩子。”
“是的,我也要你,我的父亲。但我只有这样一点小小的力量。”
我用双手捧住他的头,小心隐蔽着自己的力量,亲吻着他,这或许颇为不智,但无疑令他平静了下来。我长时间地紧紧拥抱了他,之后起身离去。
我匆匆离开了房间,他肯定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见房门怦然关闭。
雪花纷纷而落,我望见主人正在不远处站着,我走到他身边,我们一起向山上走去。我不想看到父亲追出来,我只想尽快离开。
我打算要求主人以吸血鬼的速度同我尽快离开基辅,但正当此时,我看到一个身影向我们飞奔而来。那是个矮小的女人,她长而厚重的皮毛外衣曳在泥泞的雪地上,手臂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我站定脚步,主人在一边等待着我。那是我的母亲赶来看我了。她向酒馆的方向赶来,手中抱的是一幅圣像,那愁容满面的基督。正是我在家门外透过墙缝久久凝视的那一幅。
我屏住呼吸。她双手捧着圣像,递给我。
“安德烈。”她低声说。
“母亲,”我说,“请把它留给小孩子们吧。”我拥抱了她,吻她。她苍老多了,如此可怜可悲的苍老。生育儿女夺去了她所有的活力,仅仅是那些被深埋地下的夭折的孩子,就足以令她心力交瘁。我记得我小时候,她失去了很多孩子,我出生前更是不计其数。那些弱小得活不下去的孩子们,她把他们叫做她的天使,她的小宝贝们。
“拿着吧,”我说,“留给全家。”
“好的,安德烈,”她说,她的双眼虚弱而痛苦地望着我。我可以看出她濒临死亡。我突然明白这只是因为岁月的缘故,而非养育儿女的劳苦。她的疾病来自身体内部,很快就会导致她的死亡。我凝望着她,感到一阵恐惧,那是对整个肉体世界的恐惧。一切只是一场无谓,平庸而不可避免的疾病。
“再会了,亲爱的天使。”我说。
“再会,亲爱的天使。”她答道,“你如今已经是个骄傲的王子了,这让我的心灵与灵魂都充满欢悦。但是让我瞧瞧,你划十字的方法还对不对?”
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绝望。她的意思很简单,我是否皈依了西方的教派才赢得眼前的财富。她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你的考验太简单了。”我以我们东方的方式划了个十字,从右肩至左肩。我微笑了。
她点头赞许,接着小心翼翼地从厚厚的羊皮袍子下面摸出什么东西来,珍而重之地递给我,直到确认我双手已经捧稳了才放开手。那是一个深红宝石色的复活节彩蛋。
多么完美精巧的彩蛋啊。边缘上装点着长长的黄色彩带,中间绘着一朵完美的玫瑰和八芒星。
我俯视着它,向母亲颔首。
我掏出一块精美的佛兰德亚麻手绢,把彩蛋放在里面层层包裹。之后把这小小的包袱紧紧结在披风与外套下面,束腰上衣的褶皱之间。
我俯下身来,再次亲吻着她温软干瘪的面颊。“妈妈,”我说,“您是我的苦中之乐。”
“我甜美的安德烈,”她答道,“时辰到来时要坦然跟从上帝。”
她望着那圣像,并要我也看着,她把那圣像转了过来,让我更够更好地看清上帝熠熠闪光的黄金般的面孔,光洁精美一如当初。但这张画不是我为她而做的。不,这正是我们那天骑马带到荒原上去的那幅。
啊,何等的奇迹,忍受了如此的痛苦和失落,我的父亲竟然还把它带回来了。为什么不呢,像他那样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雪花静静地飘落在彩绘的圣像上,落在我们的救主严峻的面孔上,他曾在我疾挥的笔下燃放出魔法般的炽热灵感,绘出他面上严厉平滑的双唇,以及因为仁爱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基督,我的主啊,在圣马克大教堂的拼嵌画里神情更为严厉。基督,我的主啊,在很多旧画里亦有着同样苛刻的神情。但是基督,我的主啊,他永远都充满了这样无穷尽的爱。
骤雪越来越猛烈,但似乎一触到他的面孔就融化了。
我担心脆弱的木头画框和表面镶镀的闪闪金漆会坏掉,她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于是很快把它掩盖在披风下面。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它。
但是可曾有人问过我那幅圣像对于我的意义。可曾有人想要知道,为何当时我在维罗尼卡之圣纱上看到了基督的真容?朵拉曾把那幅来自耶路撒冷,来自基督受难之日的面纱在我们面前高高举起,是莱斯特将它从地狱带回人间,可曾有人问过我为何双膝跪倒,叫道,“那是我主的面容”?
2010-10-19 19:55:12
第十一章
我从基辅争分夺秒地赶回威尼斯,我所真正归属的城市。当我重新投身她的怀抱,顿时感到整个城市都闪烁着熠熠的金色华彩,宛如我墓穴中的遍地黄金一般。夜复一夜,我徘徊街头,有时孤身一人,有时同玛瑞斯结伴,畅饮着来自亚得里亚海上的清新空气,满心眩惑地饱览着无数美轮美奂的府第与宫殿,在我生活在威尼斯的最后岁月里,我对它们已经如此熟悉。
教堂的晚祷吸引着我,犹...
第十一章
我从基辅争分夺秒地赶回威尼斯,我所真正归属的城市。当我重新投身她的怀抱,顿时感到整个城市都闪烁着熠熠的金色华彩,宛如我墓穴中的遍地黄金一般。夜复一夜,我徘徊街头,有时孤身一人,有时同玛瑞斯结伴,畅饮着来自亚得里亚海上的清新空气,满心眩惑地饱览着无数美轮美奂的府第与宫殿,在我生活在威尼斯的最后岁月里,我对它们已经如此熟悉。
教堂的晚祷吸引着我,犹如蜜糖引诱蜂群。我倾听着唱诗班悦耳动人的歌曲,牧师们的同声颂唱,以及祈祷者们欢快而世俗的心情。这一切犹如治愈的香膏,使我在修道院地穴之中复又绽开的痛苦创伤得以平复。
但在我心深处,仍然对修道院地穴里面的俄罗斯僧侣们怀有深刻的崇敬之情,这心情如同一团火焰,顽强而炽烈。那个时候我只是看到一些艾萨克兄弟说过的片言只语,顿时便陷入对他栩栩如生的回忆——艾萨克兄弟,他是上帝的愚者,一位隐士,灵魂的预言家,他曾一度沦为魔鬼的牺牲品,但最终以基督的名义取得了胜利。
我天生有着虔诚的灵魂,其时我头脑中无疑存在两种同样伟大的宗教思想模式,二者在我心中激烈地战争。诚然,我不愿放弃放弃威尼斯的奢华荣耀,弗拉•安吉利柯圣像的光辉之美,以及他的后继者所创造的无数金碧辉煌的作品,都赋予基督无限的美丽。但在心灵深处,我同样祝福着这场战争中失败的一方,那有福的艾萨克——在我天真的心目中,他才是真正行进在通往上帝的正途上。
玛瑞斯知道我内心的斗争,他知道基辅对我的影响,也知道这一切对我有多么重要。他比任何人都要深深了解,每个人心中都曾经历天使与魔鬼的激烈争斗,最后固定为某种特定的价值体系,成为终其一生的主旋律,这正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当然,对于我们来说,所谓的生活指的是吸血鬼的生活,世俗与肉体的,耽于感官享乐的生活。鉴于当我还是凡人男孩时所感受到的压力与困扰,我不能彻底地沉浸在肉体享乐之中,忘乎一切。事实上,当我成为吸血鬼之后,这些压力与困扰有增无减。
当我从基辅返回之后,很快便明白了自己认识世界的模式已经确立。是的,我要饱览意大利光辉美丽的一切,油画,音乐与建筑——以一种俄国圣徒般的热情。我将把所有感官体验转化为善与纯洁。我将学习,增进理解力,对周围的凡人们更加同情,但并不对自己施加压力,逼迫自己向心中“善”的标准看齐。
善置于一切之上,它应当是温柔的。它并不损耗什么。绘画是善,阅读是善,学习是善,倾听是善,甚至祈祷也是善——尽管我并不清楚究竟应当向何人祈祷。除此之外,还要对身边没有成为我的牺牲品的凡人们意存慷慨。
牺牲品们应当被仁慈地处置掉,而我则要做一个仁慈的主宰。不令他们痛苦也不令他们迷惘,只是以我温柔诱惑的声音或刺穿灵魂的深邃目光引诱他们前来,或者使用另一种我很可能发展的力量——以我的心智侵入那可怜无助的人类,帮助他在头脑中制造一些安抚的画面,使得死亡在他心目中成为一团狂喜的火焰,闪烁,明灭,最终归于极致甜美的静谧。
与此同时,我也专心致志地享用鲜血,甚至在解决饥渴之余,狂暴地喝下更多,只为品尝牺牲品的生命之流,感觉着它所携裹的终极之噩运与凡人灵魂的宿命。
我和玛瑞斯的课程中止了一段时日。不过最后他还是温和地提醒我,我们热忱的学习应当重新开始,还有很多事必须完成。
“我在进行着自我教育,”我说,“你也知道这一点。你知道当我游荡街头之时并非无所事事,头脑空空。你知道我的心灵同肉体同样饥渴。你知道的。所以,别来管我罢。”
“这非常好,小小的主人啊,”他温柔地对我说道,“但是你得回到我为你所开设的学校里来,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教给你。”
一连五夜我逃避着他。于是有某一天,我在圣马克宫殿饱餐一顿,听过音乐,看过魔术表演后,已是午夜时分,我回到他的床上小睡片刻,突然感觉到他的鞭子抽打在我双腿的后面。
“醒来,孩子。”他说。
我转头仰视,顿时大吃一惊。他矗立在那里,双臂交迭,手中握着长鞭,身上穿着长长的紫色天鹅绒束腰外衣,长发在颈间束起。
我转身避开他,我以为他只不过是想表现得富有戏剧性,很快就会离去。但鞭子呼啸着径直落下来,如雨点般抽打在我身上。
被鞭打的感觉和我还是凡人的时候完全不同。此刻我更强壮,更有力量抵御,但有那么一瞬间,鞭打突破了我超自然的抵御力,引起某种精微锐利的痛感。
我感到狂怒,对于自己遭到如此对待感到气愤异常,我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想要袭击他。但他用膝盖抵住我的后背,一鞭一鞭继续抽打,直到我痛喊出声。
之后他站身来,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拉起来。我因为愤怒和困惑全身颤抖。
“够了没有?”他问。
“我不知道,”我挣脱他的手臂,他微笑着放开了手。“或许!有时候我在你心里是最珍贵的人,转眼之间又成了个小毛孩子而已,是不是?”
“你有的是时间悲伤哭泣,”他说,“也有的是时间重新评价我给予你的一切。不过现在你得开始工作了,到书桌那儿去写东西吧。否则我就要再打你一顿。”
我开始激动起来,“你不能这样对我,完全没有必要。要我写些什么?我已在灵魂中写下篇章。你以为自己可以强迫我成为沉闷呆板的听话学生?你以为我不得不思考的那些灾难般的问题适合以这样的方式被写下?你以为——”
他给了我一记耳光。我顿时头晕目眩。当我双目一旦恢复清明,便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给我听好,我要你从冥想中摆脱出来。到书桌前写下这段俄罗斯之旅对于你的意义,以及你全新的体会和看法。行文要简练,使用最好的比喻手法,要给我写得又快又工整。”
“多么粗鲁的手段,”我嘟囔着。但身上顿时就挨了几下鞭子。这同我作为凡人时感受到的痛苦完全不同,但同样糟糕,我讨厌这个。
我坐到桌边,打算写下一些非常无礼的话,诸如“我发现我是暴君的奴隶”。但我抬起头来,看到他还手拿鞭子站在那里,就改变了主意。
他知道此时正是吻我的绝好时机,而他也正是这么做的。而我则不等他俯下头来就已扬起面孔等待他的亲吻。
我抬起手臂环抱着他的双肩,感觉到委身于他的极大幸福。
我们甜蜜地相拥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放开我。之后我写下了很多句子,基本上都是我前面所描述的那些。我写下自己心中肉体与禁欲主义的激烈交锋;我写下我那俄罗斯人的灵魂是如何不懈地追求着最高的升华。在描绘圣像的时候,我曾经体验到那种升华,但圣像同时也满足了感官的需求,因为它们是如此美丽。在我写下这些话语的时候,我才首次意识到,在俄罗斯旧式风格与古典拜占庭风格之内,孕含着肉欲与禁欲的矛盾与斗争。那些压抑,单调,饬守戒律的图像却是以最丰美的色彩绘出,在欲拒还迎之间带给视觉纯粹的欢娱享受。
当我奋笔疾书之际,主人离开了房间。我感觉到他的离去,但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我沉浸在书写之中,逐渐偏离了阐述,讲述起一个古老的故事。
在古老的日子里,当俄罗斯人还不知道耶稣基督的时候,基辅还是一座繁荣富裕的城市,她伟大的符拉迪米尔王子派遣使者去学习关于我主的三种伟大信仰:伊斯兰教,罗马教皇的宗教与拜占庭的基督教。使者们发现伊斯兰教疯狂而邪恶,罗马天主教也未见得有多么伟大光辉。而在君士坦丁堡中,俄罗斯人们被引入壮美的教堂之中,在那里,那些希腊的天主教徒们敬奉着他们的上帝。俄罗斯人发现这些建筑如此美丽,竟恍然不知自己究竟置身天上抑或人间。俄罗斯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辉煌灿烂的事物,他们确定上帝必定与这些君士坦丁堡人同在,于是他们就接受了君士坦丁堡的信仰。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俄罗斯的教堂才如此美轮美奂。
人们在基辅可以找到符拉迪米尔王子热衷寻欢作乐的证据。但现在基辅已经毁于战火,君士坦丁堡的圣索非亚大教堂也早已落入土耳其人之手。人们只能到威尼斯来瞻仰那些伟大的先知,生育了耶稣基督的童贞女,以及她那最终成为神圣造物主的儿子。在威尼斯,我在那些光彩闪耀的黄金拼嵌画与新时代肉感鲜明的绘像中发现了奇迹,正是这种奇迹把我主耶稣的光辉带到了我所诞生的国土,使这片光辉在地下修道院的灯烛之中火尽薪传,永恒不灭。
我放下笔,将纸页推到一边,把头倚靠在臂弯里,在这静谧而阴影憧憧的房间里轻声哭泣。我并不在意经历痛苦,忍受打击,受到冷落。
最后,玛瑞斯带我回到墓穴。时隔几个世纪,当我回首往事时,方才意识到,那个夜晚他逼迫我写下那些东西,只是为了要我永远铭记那些日子里所学到的课程。
翌夜,他读过我写下的东西,开始对鞭打我感到懊悔万分,他说,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而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毋宁说,当我追求某些主旨的时候,有着孩童一般的天真与疯狂。他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爱我。
因为那场鞭打,我想要对他表示出冷漠与疏远,但我完全做不到。他的抚摸,亲吻与拥抱于我而言,竟然比当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更加重要。
2010-10-19 19:56:46
I
12
我但愿自己能够从我与玛瑞斯在威尼斯相处的快乐时光直接跳到现代纽约所发生的故事。我想现在就开始讲述在纽约,朵拉手执莱斯特从地狱之旅中带回的维罗尼卡圣纱遗迹出现在房间的那一刻。这样一来,我的故事就可以鲜明完美地分为两个阶段——我的孩童时代,之后又如何成为一名信徒,乃至此时的状态。
但我不能如此轻易地欺瞒自己。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在我和玛瑞斯从俄罗斯之旅..
I
12
我但愿自己能够从我与玛瑞斯在威尼斯相处的快乐时光直接跳到现代纽约所发生的故事。我想现在就开始讲述在纽约,朵拉手执莱斯特从地狱之旅中带回的维罗尼卡圣纱遗迹出现在房间的那一刻。这样一来,我的故事就可以鲜明完美地分为两个阶段——我的孩童时代,之后又如何成为一名信徒,乃至此时的状态。
但我不能如此轻易地欺瞒自己。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在我和玛瑞斯从俄罗斯之旅返回后的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那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我生命中的重负。
在那段时光里,我只不过是在穿越生命中的叹息之桥,这漫长黑邃的桥梁横跨了我倍受折磨的数个世纪,把我和这个现代社会连接在一起。尽管我在这座桥梁上的旅程已被莱斯特栩栩如生地描绘,但我并不能因此就对那段时光缄口不语,不置一词。毕竟这三百年来,我曾经作为上帝的愚者,那是我自己独有的体会。
我但愿自己从不曾经历这种噩运。我但愿玛瑞斯从不曾经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我们一别之后,他以其更伟大的洞察与力量得以生存——比我更好地生存,这毫不奇怪。毕竟当时他已年迈而智慧,历经世纪沧桑。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孩童。
我们在威尼斯的最后几个月里对其后将发生的一切一无预感。玛瑞斯仍旧热切地教给我各种必须学习的课程。
其中最重要的一课是,如何在人群之中伪装成凡人。自从我变成吸血鬼以来,同其他学徒们的关系一直不是太好。我甚至躲避着我那亲爱的比安卡——虽然明知自己不仅应当感激她长久以来忠诚的友谊,更应当感谢她在我病中精心的照料。
所以,我必须面对比安卡了,玛瑞斯也正是这样命令的。我得写一封礼貌的信件给她,向她解释我因为生病所以迟迟没有上门拜访。
于是,某个夜晚,我草草吸食了两个牺牲品的血液之后,就同玛瑞斯带着礼物去拜访她。我们到了她的家里,发现她正被她的英国朋友与意大利朋友们簇拥着。
玛瑞斯身穿着适宜这个场合的深蓝色天鹅绒服装,披着同色的披风。这种色调的打扮对他来说颇不寻常。他让我穿着天蓝色的衣服,那是他认为最适宜我的颜色。我给她带了一篮葡萄酒,无花果与小甜饼。
她的大门像平时一样敞开,我们谦恭而不引人注目地走进房间,但她一眼就看见了我们。
我一见到她,顿时就感到一种同她亲近密切的强烈渴望。我想要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当然,玛瑞斯绝对不许我这样做,我可以爱她,但不能完全信任她——这也是玛瑞斯坚持我必须学会的事情。
她起身向我走来,伸出双臂环绕着我,接受我一贯热情洋溢的亲吻。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玛瑞斯坚持要我今晚吸食两个牺牲者的鲜血,这样可以使我显得面色红润温暖。
比安卡没有感受到任何可畏怖的事情,反而伸出丝缎般柔滑的双臂环绕住我的颈项。黄色丝绸与墨绿色天鹅绒的衣衫衬托她光彩照人的容颜,长长的鹅黄色裙裾上绣满玫瑰,雪白的胸膛几乎裸露在外,一如任何娼女。
我亲吻着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我的小小獠牙。我并不感觉饥渴,因为我已经饱餐了牺牲者的鲜血。此时我心中充满对她的爱慕之情。我突然想起了那场灼热的肉体之欢,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确实曾经急不可耐地渴求着她。我想要抚摸她的全身,就像盲人触摸一尊雕像,以双手感知它的每一处细微曲线。
“啊,你真是太好太好了,”比安卡说,“你和玛瑞斯,你们两个。进来吧,我们到隔壁说话。”她对那些忙于交谈,争论和打牌的客人们做了个漫不经心的手势,就引着我们来到她卧室旁边的一间内厅,那里凌乱地摆放着昂贵之极,覆盖绸缎的床椅,她招呼我坐下。
我想起自己不应当距离烛光太近,而是应当藏匿在阴影之中,这样一来凡人就不能察觉到我身上的变化,以及我更加苍白完美的肌肤。
尽管比安卡品位奢华,喜爱灯火通明,把烛台摆得到处都是,但是刻意想要藏匿于阴影之中也并不如何困难。
我知道置身灯光昏暗之处仍然会令我双眼中的闪光引人注目。所以,我要尽可能地说话,尽可能活跃,才能显得更像人类一些。
玛瑞斯曾经教诲过我,当置身凡人之中时,宁静是危险的。因为在宁静之中,我们显得如此完美脱俗,以至于对凡人来说显得有一点恐怖,他们会意识到我们事实上并不是我们表面呈现出来的样子。
我遵循了上述所有的戒条。我委实不想让她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这种焦虑征服了我。于是我开口解释道:那场病让我几乎死去,但比任何医生都要聪明智慧的玛瑞斯坚持要我独处静养。于是当我能够下地行走后就一直独处,努力地恢复健康。
“要说得尽可能像真话,别弄得好像撒谎。”之前玛瑞斯这么告诫我,我也正是这样做的。
“啊,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你了呢,”她对玛瑞斯说,“当你捎来口信说他已经痊愈的时候,我一开始根本就不敢相信。我还以为你是在试图暂时隐瞒那不可避免的悲惨真相。”
她是多么可爱啊,如此一朵完美的花儿。金色的长发中分着,被珠链系成浓密的两股,并用发夹在后面结为一束。其余的散发如波提切利的画中人般披散下来,垂落双肩,如同闪烁光芒的金色溪流。
“你已经把他治疗得同常人一样健康,”玛瑞斯告诉她,“我只不过是给他开了一些古老的独门秘方,然后让药物尽快生效。”他简洁地说,但我却感觉他看上去异常悲伤。
我感到一阵可怖的悲伤。我不能告诉她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告诉她,她在我眼中因为充满人类鲜血,是如此光怪陆离,她的声音给我带来对人类声音的全新感触,她每说一个字都微微地撼动着我的超凡感官。
“啊,你们都来了,你们两个要常常来才好。”她说,“别让我们之间再度疏远吧,玛瑞斯,我曾经去找过你,但利卡度告诉我说你想要安静独处。我本来也是想护理阿玛迪欧的。”
“我了解,亲爱的,”玛瑞斯说,“但是我说过了,他需要的是独自静养,你的美貌对他来说不啻为一剂毒药,你的柔声软语对他来说是种刺激——你自己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他的话听上去与其说是恭维,倒像是在坦率地陈述事实。
她略显悲伤地摇着头,“我这才发现,如果没有了你们两个,威尼斯就不再成其为我的家乡。”她审慎地凝视着客厅尽头,放低声音说道,“玛瑞斯,你把我从束缚我的人手中解救出来了。”
“小事一桩,”他说,“这是我的荣幸。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些人应当是你的表兄弟,他们利用你和你的艳名开展那些可耻的生意,简直是卑鄙之极。”
她双颊飞红,我举起手来,请求玛瑞斯把话说得再和缓些。我知道他在那场宴会上对佛洛伦萨人进行屠杀时,已经从牺牲者的意识中读到了我所不知道的所有事情。
“表兄弟吗,或许吧,”她说,“忘掉这一点再容易不过。对于那些被他们诱入高利贷与危险的投资仙境的人们来说,他们无疑是恐怖的梦魇。而且,玛瑞斯,我从未料到的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我喜欢她精致面容上浮现出来的严肃神情,对于一个有头脑的女子来说,她未免过于美貌。
“我发现自己变得更加富有了,”她说,“我可以支配自己的更多收入,最最奇怪的是,我还可以支配他人的收入。银行家和负债者们欢天喜地把成堆的金银首饰当礼物赠送给我,就连这条项链也是他们送的。你看,这是真正的海珠,被精工打磨,穿在一起。他们就把这么珍贵的礼物送给我,我上百次地告诉他们,这些人不是我除掉的,但完全无济于事。”
“但是没有人指责你吗?”我问,“你会不会遭到公开审判?”
“没有人为那些死者辩护或哀悼,”她亲吻着我的面颊,很快答道,“今天早些时候,我在议会的朋友们像平时一样到这里来过,为我读了一些他们新作的诗句,还静静地小坐片刻。在这里,他们可以不受委托人与家庭的打扰。不,我认为不会有人起诉我。大家都知道,那些人遇害的
晚上,我正和那个可怕的英国人在一起,阿玛迪欧,就是想杀害你的那个英国人,而他当然已经——”
“是的,那又怎样?”我说。
玛瑞斯眯起眼睛望着我,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头颅的一侧对我示意——读她的思想——但我做不到,她的面孔太美丽了。
“那个英国人,”她说,“他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猜想他一定是醉酒后在什么地方淹死了。他肯定是掉进哪个运河或者湖泊里面去了。”
主人曾经告诉过我,他已经处理好了那个英国人可能带来的任何麻烦,但是我从来没有具体过问细节。
“所以他们认为是你雇用杀手除掉了那些佛洛伦萨人?”玛瑞斯问。
“好像是吧,”她说,“还有人认为那个英国人也是我杀掉的。我简直成了最有手腕的女人了,玛瑞斯。”
他们两个哈哈大笑起来,玛瑞斯的笑声深沉而富于超人类的金属质感,而比安卡的笑声更加高亢,充满人类鲜血的共鸣。
我试图窥探她的意识,但马上摒弃了这个念头。正如和利卡度以及其他男孩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样,我对此感到非常的难为情。事实上,潜入他人隐秘的思想是一种非常可怖的入侵,我通常只有在寻觅恶人作为猎物的时候才使用这种能力。
“阿玛迪欧,你脸红了,怎么啦?”比安卡问道,“你的面颊通红,让我来吻一吻它们吧。哦,你的脸在发烫,好像你发烧的时候一样。”
“看着他的眼睛,我的天使,”玛瑞斯说,“他的双眼如此清澈。”
“啊,是的,”她带着甜美而坦诚的好奇凝望我的双眼,她对我来说如此难以抗拒。
我拂开她鹅黄色的长裙,又拉过她那件厚厚的墨绿色天鹅绒无袖上衫,亲吻她赤裸的肩头。
“对,就是这样,”她在我耳边低语,湿漉的唇磨蹭着我的耳廓。
我退回去,面上依旧火辣辣的。
我凝视着她,深入她的意识。如同摘掉她胸后的纯金环扣,褪下她丰美的墨绿色上衫一般自然。我凝望着她半裸的酥胸。不知是否由于血液的关系,我仍然记得她那灼热的激情,虽然我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器官不再勃动,但我仍然以某种奇妙的方式感受着这种情热。我想要把她的乳房阖在手中,慢慢地亲吻,吸吮,挑逗着她,让她为我而变得湿漉芬馨,低垂头颅。想着这些,我的脸更红了,感觉到某种模糊的甜蜜。
我想要你,我现在就想要你,我想要你和玛瑞斯一起到我的床上来。一个男人与一个男孩,一个上帝与一个天使——这就是她的心灵向我倾吐的一切。她在心底回忆着我,我仿佛隔着一面模糊的镜子窥见自己的形容:一个赤裸的男孩,只穿着一件敞开的长袖衫,坐在她身边的枕头上,袒露出接近勃起的生殖器,被她温柔的双唇与优雅修长的玉手刺激得蠢蠢欲动。
我把这些图像驱逐出脑海,专注地凝视着她狭长美丽的双目。她认真地回望着我,神情中没有怀疑,反而充满迷恋。她的嘴唇不著脂粉,而是呈现自然的艳粉色泽。深暗卷曲的长睫上刷了一层淡淡的睫毛膏,如星辰般辉映着她灿烂的双眸。
我想要你,我现在就要你。她这样想着。这想法冲击着我的耳膜,我俯下头去,抬起双手。
“亲爱的天使,”她说,“你们两个都是。”她一面对玛瑞斯低语,一面执起我的手,“同我来吧。”
我认定他会终止这一切,他总是要我小心避免同人类太过接近亲密的接触。但他只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她的卧室,推开那两扇雕花彩绘的门。
遥远的客厅转来持续的交谈与笑语喧哗的声音。有人开始歌唱,有人弹起风琴。一切都在继续。
我们潜入她的卧室,我全身颤抖。我望着主人身上厚重的上衫,以及精美的深蓝色紧身上衣,我之前都没有注意过他的打扮。他的手腕上饰着圆滑的深蓝色长袖与契合手指的手套,腿上穿着厚重柔软的开士米长袜,脚上是美丽的尖头鞋子。身体上坚硬的部分完全被隐去。
他坐在床头,毫无犯罪感地扶着比安卡坐在他身边,紧紧依偎着他。我也在她身边坐下,凝视着他的面孔。她转向我,双手抱着我的头,再一次热切地吻着我,我看见他做了一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小动作。
他捧起她的头发,亲吻着她的后颈。而她对此一无所觉。当他的唇离开她的颈子的时候,上面竟然染满鲜血。他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指拭去唇上鲜血,那是她的鲜血。但是他无疑也吞咽了一些,那些鲜血遍布他的面颊,仿佛有生命的的光辉在他面上闪耀,而对于她来说一切无疑非常不同。
鲜血迅速地穿透他的皮肤,转瞬间便消匿无形,只是在他眼边增添了几条纹路,使他的唇色变得模糊。使他看起来更像彻头彻尾的人类,更好地欺瞒了她近切的观察。
“我拥有了你们两个,就像我一直以来梦想的那样。”她柔声说。
玛瑞斯坐到她身前来,伸出手臂抱住她,像我一样贪婪地亲吻着她。我有片刻的震惊与妒忌,但她伸出另一只手来,摸索着把我拉近她身边,接着她转向玛瑞斯,渴切地望着他,之后又亲吻着我。
玛瑞斯伸出手去,把我向她身边拉近。我紧贴着她柔软的曲线。感觉着她肉感的大腿上散发的温暖。
他轻轻地躺在她身上,不让自己的重量弄痛她,并用右手扯下她的衬衫,把手指放在她双腿之间。
这简直太唐突了。我倚在她的肩上,望着她隆起的胸膛,她那细小而芳草丛生的花穴完全被他掌握在手中。
她完全丧失了礼节廉耻。他把她拖下来,一径亲吻着她的颈项与胸膛,她因赤裸裸的渴望而颤抖不已,双唇开启,睫毛微颤,胴体刹那间变得灼热,湿润而芬芳。
我发觉这简直是奇迹:人类可以达到更高的温度,散发甜美的气息,因为感情而绽放出强烈而不可见的光彩,这简直像是把小小的火星引燃为熊熊烈焰。
当我亲吻她的时候,我所吸食的受害者的血液开始涌现在我的脸上,被我的热情所引燃,看起来完全像是我自己的血。而我的热情并没有恶意。我把张开的口唇覆在她咽喉的肌肤上,盖住她的动脉,那从她的头颅奔流而下的蓝色河流。但我并不想伤害她,我没有任何必要伤害她。事实上,我只是感觉到拥抱她的极大快乐。我把手臂横过她与玛瑞斯之间,他挑逗着她,而我紧紧地拥抱住她。他的长指在她湿润温柔的小穴里面翻腾辗转。
“你竟挑逗我,玛瑞斯,”她低语,她的头颅颤抖不已。她身下的枕头湿漉一片,也浸透了她的发香。我亲吻着她的嘴唇,它们渴切地胶着着我。为了不让她的舌头感觉到我吸血鬼的獠牙,我用舌头深深探入她的口中。她的小穴从未如此刻这般甜美,紧窒而湿润。
“啊,还有呢,我亲爱的,”玛瑞斯温柔地说,他的手指更深地滑入她内部。
她抬起臀瓣,仿佛他的手指正遂她所愿,将她托举而起。
“啊,上天助我,”她低吟着,接着到达了顶峰。她的面孔满溢鲜血,乳房上燃灼着瑰丽的火焰。我褪下她的衣服,望着她满浸红润的酥胸,胸前的蓓蕾僵硬地挺立,如同两粒葡萄干一般。
我阖上双目,躺在她身边,感受着她全身震撼的激情,热度从她身上渐渐褪去,她好像困倦地转过头去,面容平静。美丽的睫毛覆在她阖起的双目上,她叹息着,漂亮的双唇自然地微微开启。
玛瑞斯把她的乱发从她面孔上拂去,抚平汗湿纠结的小小发卷,亲吻着她的前额。
“睡吧,你是安全的,我会永远照料你的,因为你拯救了阿玛迪欧,”他低声说,“是你让他能够活到我赶回来。”
她梦幻般地转过身来,抬头凝望着他,她的双眸闪烁而迟钝。
“你为什么不能彻底爱上我呢,难道我还不够美丽吗?”她问。
我突然意识到她声音悲苦,她是在表达对他的信赖,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想法。
“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穿金裹银,佩带珍珠,不是因为你思维敏捷,谈吐机智,亦不是因为你的香巢灯火通明,高雅华贵,总是等待着我的栖息。我爱你是因为你的心灵,是因为你曾冒着危险赶到阿玛迪欧身边,不顾那个英国人的熟人或朋友可能会伤害你,我爱你,只为你崇高的勇气,你知道我彻底爱你。”
她的双目有片刻开启,“我怎么知道你彻底爱我?呃,我知道什么才叫做彻彻底底。”
“是的,勇敢的人儿,现在你要知道我也爱你,”他低声说,“而你一直都知道阿玛迪欧爱着你。”
“是的,我爱你,”我躺在她身边低声说,伸出手来拥抱着她。
“啊,现在你知道了,我也一样爱着你。”
她衰弱疲惫,挣扎着端详着他,“我有太多问题要问,”她说。
“这并不重要,”玛瑞斯说,他吻了她,我想他一定是让牙齿触到了她的舌头。“我听到了你的问题,然后把它们全部带走。安睡吧,你这纯洁的心灵,”他说,“只管爱你所爱,我们对你的爱是安全的。”
这是离去的信号。
我从床上下来,他则为她盖上刺绣的锦被,小心地把精美的佛兰德亚麻床单覆盖在粗糙的羊毛毯上,接着又吻了她,她像个小女孩一般温软安谧,很快堕入梦乡。
我们走出室外,站在运河岸边,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抬到鼻边,嗅着她浸染其上的芳馨。
“你今天学到了很多东西,对不对?你不必告诉她关于我们的任何事情,但却可以同她非常接近。”
“是的,”我说,“但却不能得到任何回报。”
“不能吗?”他责备地望着我问道,“她给了你忠诚,爱情与亲昵;你还想指望什么样的回报呢?”
“不,”我说,“你的教诲很好。但是以前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是理解,她就像是一面镜子,从她那里我可以看到我自身,认识自己的成长。她再也不能成为那面镜子了,对不对?”
“不,她仍旧可以,在许多方面。你可以用手势和简单的词语使她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必告诉她关于吸血鬼的整个故事,这只会让她疯狂。她不必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什么能够伤害你,但却能带给你极大的安慰。而且你必须记住,如果对她和盘托出一切绝对会毁了她。想想看吧。”
我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看上去庄严肃穆,”他说,“仿佛若有所思,说出来吧。”
“能不能把她也变成和我们——”
“阿玛迪欧,你为我提供了新教材,答案是不行。”
“但是她会老去死亡,而且——”
“她当然会,而且她对此也有所觉悟。阿玛迪欧,这里能容纳我们多少人呢?我们有什么理由让她加入我们?我们希望她永远同我们为伴吗?我们希望收她做我们的学生吗?如果魔力之血使她疯狂,我们可愿倾听她的哭喊?阿玛迪欧,这魔力之血并不能适宜于任何灵魂。承受它需要强大的力量与大量的准备,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这些力量与准备,但她并不具备。”
我颔首,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必回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乃至俄罗斯,我那残酷荒蛮的家乡,我也知道他是对的。
“你希望与他们所有人共享这种力量,”他说,“但你得知道你不能。你得知道,你同自己所缔造的每一个人之间都存在一种可怖的责任与危险。孩子们长大后会反抗他们的父母,你所缔造的每个吸血者孩子都会永远爱你或者恨你,是的,恨。”
“不用说了,”我低声说,“我明白,我理解。”
我们一同回到家中,回到灯火通明的宫殿。
我知道他希望我同我的老友,那些男孩们呆在一起。我要对利卡度格外亲切,他一直都为那些在那个可怕的日子里被英国人杀害的孩子们感到格外自责。
“要伪装,在每一个谎言中变得更强大,”玛瑞斯在我耳边低语,“要同他们接近,不必付出那奢侈的彻底诚实作为代价,但要去感受爱与被爱。因为爱,可以成为沟通一切的桥梁。”
2010-10-19 19:58:50
第十三章
在继之而来的几个月里,我学到的东西比生平所有东西还要多。我充满热情地学习,甚至开始对本来以为同任何政府一样令人厌倦的城邦政府产生了兴趣,我贪得无厌地阅读着基督教学者的著作,终日与阿伯拉尔,东斯哥德 以及其它玛瑞斯所欣赏的思想家的著作为伍。
玛瑞斯还给我找来大堆的俄罗斯文学,这样,我可以第一次从书本中学习之前只在父亲和叔父的歌声中听到过的东西。刚..
第十三章
在继之而来的几个月里,我学到的东西比生平所有东西还要多。我充满热情地学习,甚至开始对本来以为同任何政府一样令人厌倦的城邦政府产生了兴趣,我贪得无厌地阅读着基督教学者的著作,终日与阿伯拉尔,东斯哥德 以及其它玛瑞斯所欣赏的思想家的著作为伍。
玛瑞斯还给我找来大堆的俄罗斯文学,这样,我可以第一次从书本中学习之前只在父亲和叔父的歌声中听到过的东西。刚开始的时候我视其为痛苦畏途,但玛瑞斯巧妙地设置了进度和学习方法。文字本身的意义与价值迅速地把我的注意力从痛苦的回忆上引开,最终,我的知识和理解力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这些书都来自斯拉夫教派,以我童年时期的书面语言写成。我很快就可以轻松地阅读。我喜欢雷•奥夫尔格的《战役》,以及那些由金口圣若望 从希腊文翻译过去的作品。我还喜欢所罗门王那些精彩的传说故事,还有《圣母降临地狱》, 它不曾被承认为新约的一部分,但对俄罗斯民族的灵魂无疑起到了发蒙振聩的作用。我还阅读我们杰出的编年史,《流失岁月里的故事》 , 以及《伊戈尔远征记》中的篇章。
通过这样的阅读本国书籍,我可以把它们和我以前所学的其他知识同等对待。总之,它们从我个人的梦魇之中被剥离出来了。
我渐渐地从中得到教益。我热忱地给玛瑞斯写下心得,不懈地阅读斯拉夫教派的教义,很快就能够阅读《虔诚的王子德伏蒙特以及他的勇敢行为》和《斯摩棱斯克的墨丘利的英勇事迹》了。到了后来,我简直把阅读斯拉夫教派的作品当作一种纯粹的快乐,每一天的学习之后,我都手不释卷地阅读,以至于随口就能讲出很多古老的故事,甚至还能根据它们自己写下忧伤的歌曲。
有时,当学徒们入睡之前,我为他们唱起这些歌曲。他们认为这种语言非常富于异国情调,有时悲哀的音乐和我忧伤的神情会使他们感动得落下泪来。
而利卡度和我重新成了亲密的朋友。他从未询问过我为何也成了和主人一样的夜行生物,我从未探索他内心深处的声音,尽管为了我或玛瑞斯的安全我无疑会这样做。我只是动用吸血鬼的智慧去探究他意识的表层,在那里,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他一贯的奉献精神与毫无怀疑的忠诚。
有一次我问玛瑞斯,利卡度会怎样看待我们。
“我对利卡度有大恩,所以他决不会质疑我做的任何事情。”玛瑞斯答道,言下却殊无骄矜之意。
“那么他可比我有教养多了,对不对,因为你对我也一样有大恩,我却质疑你所说的每一个字。”
“你这聪明,毒舌的小鬼呀,确实是这样的,”玛瑞斯带着一个微笑承认道,“利卡度在一场牌局中被他醉酒的父亲卖给一个商人,那禽兽不如的家伙让他日夜不停地工作。所以和你不一样,利卡度痛恨他的父亲。当我用一条金链子就把他买下来的时候,利卡度才只有八岁。那时的他已历尽沧桑,目睹了那些最恶劣的人渣的丑恶行径,他们甚至对儿童都不会有任何怜悯之心——而你则目睹过人们为了寻欢作乐,会对孩子们的肉体施加什么样的淫威。就在利卡度已经不复相信弱小者能够博得同情,已经不复相信任何事物的时候,我拯救了他,把他置于安全的保护之下,教给他知识,告诉他他完全可以以我的王子自居。
“至于说你的问题,好吧,让我告诉你,利卡度认为我是一个魔法师,而我选择你分享了我的咒术。他知道当我把我的秘密赐给你时,你已濒临死亡之境,也知道我将这样的恩典视为可畏怖的事情,因此从不曾用它来诱惑他和其他人。他并不渴求知道我们的秘密,但会为保护我们而献身。”
我信服了。于是再没有了同利卡度坦白一切的冲动,像我同比安卡在一起时有过的冲动一样。
“我想保护他,”我对主人说,“但愿不致有一天由他来保护我们。”
“我也这么想,”玛瑞斯说,“我对他们所有人都存有这样的想法。仁慈的上帝让你那位英国人在我赶回来之前已经死去。如果让我看到这个杀害我的孩子们的凶手,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他伤害你已经够可恶的了,况且他还在我的家里杀害了两个孩子,只是因为他的骄傲与悲伤,这就更加卑劣——你毕竟还曾经同他有过鱼水之欢,并且可以拿起武器同他战斗,但那些孩子是那么无辜,只不过是不幸挡在他的路上而已。”
我颔首,“你把他的尸体怎样了?”
“这个简单,”他耸肩,“你为什么想要知道呢?我也会有些迷信的。我把他撕个粉碎,锉骨扬灰。如果那些古老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他的身体与影子就会永远分离,他的灵魂会永远在风中飘散零落。”
“主人,如果我们的身体被摧毁,我们的影子又会怎样呢?”
“上帝才知道,阿玛迪欧。我对于认知已经感到绝望。我生活了太长的岁月,已经不再想要摧毁自己。或者我注定直到这个物质世界毁灭的一天才会毁灭。届时我们毕竟能够得以从无到无,归于寂灭。这完全有可能。但让我们暂时享受不朽的幻象吧,正如凡人们享受他们的虚幻生命。”
足矣。
主人曾经两次离开宫殿,进行神秘的旅行。他始终不肯向我解释有关的一切。
我憎恨他的离去,但我也明白这可以检验我的新能力。我得在房子里保持温文尔雅的风度,然后自行到街上去进行血腥杀戮,然后还要学习,让玛瑞斯看看我在空闲时间里都做了些什么。
他自第二次出行归来后显得疲惫不堪,异常悲伤。他像以前那样提起那些“必须被保护者们”,他们似乎已经安息。
“我讨厌他们,不管他们是些什么东西。”我说。
“不,永远不要对我说这种话,阿玛迪欧!”他怒喝道,有片刻间我感到他前所未有地勃然大怒。事实上,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岁月里,他是否真的曾经愤怒过。
他逼近我,我感到一阵恐惧,向后退缩。但当他狠狠地在我脸上掴了一掌后,就完全恢复了常态。这一掌如往常一样,打得我脑中嗡嗡作响。
我忍受了这一掌,向他投去怨怒的目光,“你简直像个小孩一样,像个小孩强要装成主人。我只有控制情绪忍受你。”
当然,我是费劲生平之力才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况且我的头脑还在发热。我绷着脸,蔑视着他突然爆发出来的笑声。
结果我自己也笑了起来。
“但是,玛瑞斯,”我恬颜问道,“你说的到底是些什么样的生灵?”我竭力恭敬虔诚地发问,我所问到的毕竟是个严肃的话题。“你知道,每次你都满心痛苦地回到家里。那么,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必须照顾他们?”
“阿玛迪欧,别再多问了。天明时分我尤其为他们感到忧虑,我想象着我们在血族之中的敌人已经逼近。”
“其他吸血鬼吗?他们是否和你一样强大?”
“不,那些经历了过去岁月的吸血鬼们从未如我一般强大,所以他们离开此地。”
我困惑不解。他以前也暗示过,他要和其他吸血鬼划清界限,但不必为此多费力气。而现在他似乎郁郁寡欢,软弱无力,渴望倾诉。
“但是我想象着总会有其他人来破坏我们的平静。他们不怀好意,他们从来不怀好意。他们想要在威尼斯狩猎,或者想要营造自己的小势力,他们想把我们彻底摧毁。我想象……但关键是,我的孩子——啊,我的聪明的孩子!——我绝不能告诉你太多古老的神秘。这样,无论他们如何强迫你与他们合作,或违背你的意愿,探究你的思想,永远也没有人能够从我的学徒心灵中挖掘出那个最深的隐秘。”
“如果我们有一段有价值的历史,先生,那么你应当向我和盘托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古老神秘?你总是把我禁锢在人类历史的高墙之内。你让我学习希腊文,甚至那可怕的不为人知的埃及铭文,你总是考问我古罗马与古希腊的浮沉,以及我们的大陆每一次向神圣国度发起的圣战。但是我们自身的历史又如何呢?”
“它永远都在这里,”他说,“让我来告诉你,我们的历史和人类一样古老。它一直就在这里,永远只有一点点,永远充满着敌对,只有当个体处在孤独状态,或者有一两个人独处并且渴求爱的时候才是最好的。这就是我们的历史。简单明了。我希望你能用你目前所掌握的五种语言把它给我写下来。”
他闷闷不乐地坐倒在床上,任凭沾满泥土的靴子弄脏床上的绸缎。他倒在靠枕中间,看上去如此阴郁,怪异而又年轻。
“玛瑞斯,说说看,”我坐到桌前诱哄着他,“到底是什么古老的神秘呀,那些必须被保护者是什么人呀?”
“掘入我们的地狱,孩子,”他竭力让自己的话显得冷嘲热讽,“在我所谓的异教时代的群像中,你将找到和那些必须被保护者们同样重要的东西。别管我吧,以后我会全都告诉你的。但是现在,我得教给你有用的东西。在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大概学习了一些东西,现在来告诉我你学到了什么?”
他走前要求我学完全部的亚里士多德,不仅是集市里能买到的书籍,还包括他自己收藏的一本书,他说那是更纯粹的希腊文。而我已经全部读完了。
“亚里士多德,”我说,“还有圣•托马斯•阿奎那。啊,伟大的体系是如此令人愉悦,当我们感觉自己陷入绝望,我们应当设想有关我们身边的虚无之境,这样,我们就不会沉溺,而是作茧自缚,这同虚无一样毫无意义,但是过于琐碎,以至于容易被忽略不计。”
“说得不错,”他意味深长地叹息,“也许再过一些夜晚,你可以说得更好,但此刻你如此幸福快乐而富有活力,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我们必定有所起源,”我转换话题。
他如此沮丧,以至于无法做答。
最后他振作了一下,从靠枕中站起来走向我,“我们走吧,去找比安卡,让她暂且打扮成男子,穿上巡警的制服,暂且把她从那些房子里面解放出来吧。”
“主人,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个不同凡响的念头,但是比安卡和其他很多女人一样,早就有女扮男装微服出游的习惯。她早就穿着男装游遍了这个城市。”
“是的,但却缺少我们的陪伴,”他说,“我们可以带她见识那些最险恶的地方。”他做出一个戏剧性的滑稽鬼脸,“我们来吧。”
我感到兴奋。
我们把这个主意告诉她,她也感到非常兴奋。
我们是穿着巡警的武装闯到她家里去的,她于是迅速从我们身边溜走,跑去化妆。
“你们给我带了什么衣服?啊,今夜我扮成阿玛迪欧,真是太棒了。”她说着,关上通往客厅的门,她的宾客们同往常一样,即便她不在也能自得其乐。有些人弹奏风琴,唱着乐曲,一些人掷起骰子,吆五喝六。
她褪下衣服的束缚,在我们面前赤裸如海中浮起的维纳斯。我们为她穿上蓝色的护腿,束腰外衣与紧身上衣。我为她束紧腰带,玛瑞斯把她的长发拢在一顶丝绒软帽里面。
“你是全城最美的男孩,”他后退几步赞叹道,“有人告诉我,我必须不惜一切保护你。”
“你们真的要带我到那些险恶的地方去吗,我倒想见识见识那些危险的所在!”她伸长胳膊,“把短剑给我,你们不能让我手无寸铁。”
“我这里有一切适宜你的武器,”玛瑞斯说,他拿出一把嵌满美丽钻石的宝剑,把它斜挂在她身上,贴着她的臀部。“拿起来试试看,这可不是跳舞用的细剑,这是真正作战用的宝剑。来吧,试试看。”
她双手握着剑柄,大幅度而坚定地挥舞着。“如果我有个仇敌出现在面前,”她大叫,“那他就死定了。”
我望着玛瑞斯,他回望着我。不,她不能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
“这样就太自私了。”他在我耳边低语。
我忍不住想到,如果我没有在同英国人的决斗中濒临死亡,如果热病没有让我进入弥留状态,他是否毕竟会把我变成吸血鬼呢?
我们三人匆匆冲下码头的石阶。覆盖天篷的冈朵拉在那里等待我们。玛瑞斯报上了地址。
“你确定要到哪里去吗,主人?”船夫也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那里是最下流的外国水手的聚集地,他们在那里酗酒滋事。
“当然。”他说。
我们在黑邃的水面上顺流而下,我卧在软垫上,温柔地用手臂环住比安卡。我感觉自己无懈可击,永生不朽,任何事情也不能击败我和玛瑞斯,而比安卡在我们的庇护下将会永远安全。
我是何等的大错特错啊。
一切发生在我们从基辅返回的九到十个月之后,我还可以描述那个时候的一切事情。让我长话短说吧,在我经历那场血腥灾难之前的几个月里,比安卡经常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不狩猎的时候,就呆在屋子里面,玛瑞斯会为她画下肖像,把她绘成女神的模样,一如圣经中的朱迪思,额上顶着佛罗伦萨样式的光环,或是圣母玛丽亚,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怀中的小小婴儿。这些画和玛瑞斯其他的作品一样美轮美奂。
其中的一些画可能流传至今。
有一天晚上,当整个城市沉沉睡去,只有我们三人还清醒着,玛瑞斯为比安卡绘着画像,而她斜倚在沙发上,快要进入梦乡,她叹息着说,“我太喜欢你们了,我简直不想回家了。”
倘若她少爱我们一点,倘若她在那个致命的夜晚没有同我们在一起——那是1499年的一个夜晚,正是世纪之交的前夜,伟大的文艺复兴正处在她的鼎盛时期,著名的艺术家和史学家层出不穷——倘若不是这样,那么在我们的世界付之一炬,焚烧殆尽之时,她至少还可以得到保全。
2010-10-19 19:59:29
第十四章
如果你读过《吸血鬼莱斯特》,就会知道其后所发生的一切, 因为我曾向莱斯特呈示过两百年前的全部图景。莱斯特则把我向他显示的画面与袒露的痛苦写进了书里。尽管此时我准备重新体验那些恐怖,让那悲惨的故事籍着我自己的语言栩栩如生地还魂,我头脑中仍然会不时浮现起莱斯特描述此事的语句,感觉自己无法摆脱它们的影响。
一切的开始是那么突然。我醒来,发现玛瑞斯已经..
第十四章
如果你读过《吸血鬼莱斯特》,就会知道其后所发生的一切, 因为我曾向莱斯特呈示过两百年前的全部图景。莱斯特则把我向他显示的画面与袒露的痛苦写进了书里。尽管此时我准备重新体验那些恐怖,让那悲惨的故事籍着我自己的语言栩栩如生地还魂,我头脑中仍然会不时浮现起莱斯特描述此事的语句,感觉自己无法摆脱它们的影响。
一切的开始是那么突然。我醒来,发现玛瑞斯已经把石棺的盖子抬起,燃着了他身后墙壁上的火炬。
“快点,阿玛迪欧,他们来了,要烧掉我们的房子。”
“谁,玛瑞斯,为什么?”
他把我从珠光宝气的棺材中拎了出来,我尾随他冲过腐朽的阶梯,来到这座破败建筑的一层。
他身穿红色的披风与兜帽,奔驰如飞,我得竭尽全力才能跟上他。
“是那些必须被保护的人么?”我问道。他伸长胳膊抱住我,飞到我们宫殿的屋顶上。
“不,孩子,是一群愚蠢的吸血者,一心想要摧毁我所做的一切。比安卡也在这里,在他们控制之下,还有孩子们。”
我们从房顶上的入口进入房间,沿着大理石阶走下去。烟雾正从底层的房间升起。
“主人,听啊,男孩们在惊叫!”我喊道。
比安卡冲到长长的楼梯底端。
“玛瑞斯,玛瑞斯啊,他们是魔鬼,快施魔法吧!”她披头散发,衣襟敞开,大声叫道,“玛瑞斯!”凄厉的哀鸣在高高的宫殿里回荡。
“仁慈的上帝啊,到处都起火了!”我叫道。“我们得拿水来救火,主人,还有那些画!”
玛瑞斯从栏杆上跳了下去,迅速出现在她身边。我也很快跑了过去。我看到一群身着黑袍的身影包围了他,挥舞着手中的火把,试图燃着他的衣服,这让我心胆欲裂。他们恐怖地尖叫着,从阴沉的兜帽下面发出嘶声诅咒。
到处都是这些魔鬼。肉身的学徒们不由得发出惊怖的喊叫。
玛瑞斯给予他们迎头痛击,他弯起胳膊,用臂肘把火把撞到大理石的地面上。他用披风把比安卡围住。
“他们想杀了我们!”她惊叫,“他们想把我们烧死,玛瑞斯,他们杀害了很多男孩,还把其他人关押起来!”
突然间更多黑衣人涌上前来,使第一批攻击者得以爬起来喘息片刻。此时我看清了他们。他们全都有着和我们一样惨白的面孔和双手,和我们一样拥有这魔力之血。
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生物!
玛瑞斯再度陷入重围,只能把他们全部摔倒。大厅里鲜艳的织锦被燃着了。浓黑恶臭的烟雾从各个房间飘散出来。烟雾甚至弥漫了上层的房间。房间里突然有来自地狱般的毒焰蓦然发光,明如白昼。
我冲入战团,发现这群魔鬼般的家伙异常软弱。我学着玛瑞斯的样子,从他们手中抢过一支火把,向他们直冲过去,迫使他们频频后退。
“渎神者,异端!”其中一人嘶喊,其他人则不住诅咒着,“魔鬼崇拜者,异教徒!”他们不断进逼,我不停地和他们打斗,燃着他们的袍子,使他们大声呼叫,退到安全的运河水边。
但他们人太多了。尽管我们不住反抗,还是有更多人不住涌进来。
突然,玛瑞斯把比安卡向宫殿敞开的前门猛然推去,我恐惧无已。
“快跑,亲爱的,快。离开这房子。”
他拼命同那些试图尾随追赶她的人战斗,把他们一个个击倒在地。直到我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敞开的大门之外。
已经没时间来确认她是否平安了。更多的人涌上来包围了我们。他们用棍棒挂着燃着的壁毯。把大厅里的雕像在大理石地板上击个粉碎。我几乎被两个小魔鬼拽倒,他们拼命抓着我的左臂,直到我把火把杵到其中一人的脸上,把另一个家伙点燃起来。
“到房顶上去,阿玛迪欧,快!”玛瑞斯喊道。
“主人,那些画,那些画还在储藏室里!”我叫道。
“别管那些画了,来不及了。孩子们,快跑啊,离开这里,别在火焰中等死。”
他站在楼梯口叫着,且战且退,在顶层向下呼唤着我,“来啊,阿玛迪欧,击败他们,相信你自己的力量,孩子,战斗啊。”
我四面受敌,只得退到二层,我燃着了一个家伙,与此同时,另一个家伙手中的火把也烧着了我。他们并不想把我烧死,只是抓着我的胳膊和双腿。他们把火把从我手中猛地夺去,我的四肢都被他们抓住。
“主人,别管我,快跑!”我叫道。我挣扎,踢打,仰起头来看着高处的他。他再度陷入重围,他的红袍在灼炎中飘荡,他们足足向他抛掷了上百只火把,上百团烈火袭上他的灿灿金发与惨白的面颊。他们如同一群熊熊燃烧的害虫,这卑劣的战术终于使得他的身形迟缓,停止下来,直到整个躯体都焚毁在火焰之中。
“玛瑞斯!”我不住叫喊着,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抓住我的人不住地警告着我,用他们冰冷的手一再拉扯我的双腿,推搡我的双臂,让我疼痛万分。“玛瑞斯!”我以生平最深的痛苦与恐惧悲切地号叫。
我亲眼目睹他在我头顶,在石栏上,完全被火焰所吞噬,这是我迄今生命中最可怕,最痛苦的恐怖。他那修长辉煌的身子刹那成为一个焦黑的轮廓,我似乎看到他的身影,头后仰着,金发飘散,长指如黑色蜘蛛一般在烈火中乱抓,似乎犹自寻觅空气。
“玛瑞斯!”我哭叫。一切的慰藉,至善与希望都随着这具焦黑的躯体焚烧殆尽。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具烧焦的躯体,直到它坍塌失形。
“玛瑞斯!”我彻底丧失了意志。
一切焚毁殆尽,只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残骸,仿佛受着魔力之鲜血与力量的驱使,犹自徒劳挣扎。
一张沉重而精密的钢丝大网覆住了我,我瞬间目不能视,感觉自己被敌人的手层层捆缚起来。我被带离房间。我可以听到身周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还可以听到抬着我的人匆匆的跑步声。我听到风声呼啸而过,知道我们已经来到运河岸边。
我被抬到一艘船的船舱里面。我的耳朵里仍然充满凡人的叫喊。他们把学徒们也一并抓起来了。我被抛到他们中间,他们脆弱而狂乱的躯体挤压着我。而我被紧紧捆在大网之中,连半句安慰的话语也说不出来,况且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们。
我可以感觉到船桨的起伏,自然也听到拍击水面的声音,那是有很多划桨的木制大船轻轻振颤着向远方大海驶去的声音。它在夜晚疾驶,划桨手们有着凡人难以企及的力量,驾着大船迅速驰向南方。
“渎神者,”一声低语悄悄传进我的耳朵。
男孩们哭泣着祈祷。
“停止你们大不敬的祈祷吧,”一个冰冷的超自然声音说道,“你们这些异教徒玛瑞斯的忠诚奴仆们。你们全部都将会因为他所犯下的罪恶而死。”
他阴险地笑了起来,如同闷雷一般从孩子们软弱苦痛的呻吟中轰鸣而起。我听到他僵硬而残酷地大笑了许久。
我紧闭双眼,深深地潜入自身。感觉自己正倒在洞穴修道院的尘土之中,成为幽魂,逃向我最安全也是最恐怖的回忆。
“仁慈的上帝,”我无声地默祷,“救救他们,我向你发誓,我将把自己永远活埋在僧侣们中间,我将放弃一切快乐,我将昼夜歌颂你的圣名。我主,上帝,拯救我。我主,上帝——”但当这一阵疯狂的痛苦过去之后,我逐渐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于是我呼唤着玛瑞斯的名字,“玛瑞斯,看在上帝之爱的份上,玛瑞斯!”
有人在踢我,皮靴踢到了我的头,接着踢中我的胸口。还有人踩我的手。这些肮脏卑劣的家伙围着我拳打脚踢。我变得虚弱,开始想象那些痛打都是缤纷的色彩,我痛苦地想着,啊,多漂亮的色彩,是的,色彩。接着我的兄弟们嚎啕哭泣起来。他们肯定也感到痛苦,这些脆弱的年轻人们曾经被多么小心翼翼地保护,曾经被多么深切地爱护,教导,将要一步步走向这广大的世界。现在他们却身处这些魔鬼的淫威之下。我不知道这些家伙想要干什么,他们的目的是我根本无法想到的。
“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我低声说。
“为了惩罚你们!”一个温柔的声音低语道,“惩罚你们的虚荣与亵渎神圣,惩罚你们这种目无上帝的凡俗生活。你们难道不该下地狱吗,年轻人?”
啊,这不就是凡人审判官们对异教徒训斥过千遍的陈词滥调,“你将在什么样的地狱之火中受苦啊!”啊,这些自说自话的傲慢谎言。
“你怎么想?”声音继续低吟,“趁现在好好想想吧,年轻人,因为我们完全可以彻底毁掉你的脑子。这里或许没有地狱,孩子,有的只是无穷尽的痛苦。你那些骄奢淫逸的夜晚永远结束了,此刻等待你的乃是真理的显现。”
我再次退回到我那最深的精神庇护所中。我没有了躯体,躺在修道院的泥土之中,感觉不到自己的肉身。我聚精会神地倾听身周传来男孩们甜美可怜的声音,慢慢地分辨着他们的名字,计算数目。可怜我们那天使般可爱的小小团体啊,大约有一半的男孩都被抓到这个可怖的牢狱中来了。
我起初没有听到利卡度的声音。但当我们的逮捕者停止咒骂后片刻,我确实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以生涩的拉丁文低声而绝望地祈祷。“上帝保佑。”其他孩子很快响应着他,“以他圣名的名义。”他们持续地祈祷着,但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到了最后其他人都住了口,只有利卡度还坚持着。
我并没有回应。
随着他喃喃的颂念,孩子们渐渐进入了睡乡,或许是因他祈祷的安抚,又或是因了上帝的仁慈眷顾之光。他念完长篇祷词,又念起《我们的天父》,接着一遍遍念起《万福玛利亚》那古老安详的句子,他被囚禁在船底,但他的声音却仿佛置身玫瑰园中。
我并没有对他说话,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也在这里。我救不了他,也不能安慰他,我甚至无法向他解释这场恐怖的灾祸为何凭空降临在我们头上。我毕竟不能向他们透露我所看到的事实:主人死了,那伟大的人已葬身于火焰简单而永恒的愤怒之下。
我陷入几近绝望的颤栗,强迫自己回忆玛瑞斯被火焚烧的那一幕。他如同燃灼的火把,在烈焰中挣扎辗转,优美的长指在橙色的火焰中高举向天,如同蜘蛛一般。玛瑞斯死了,被烧死了。他寡不敌众。如果他能化身鬼魂来安慰我,我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阿玛迪欧,太多了。我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止他们。”
我陷入痛苦的梦境。大船划破夜色,载着我远离了威尼斯,远离了那曾经满载了我的信仰与珍爱的所在,如今那里已是一片废墟。
我被歌唱与泥土的气息唤醒,但那并不是俄罗斯的土地。
我们已经不在海上,此时正被囚禁在陆地。
我仍然被捆缚在网中。我听到那些空洞的超自然声音怀着满腔对恶毒的渴爱吟唱一曲可怕的颂歌:Dies Irae,或云《神怒之日》。
低沉的鼓声敲打着热切的节奏,不像末日审判那可畏怖的悲恸,倒像是伴舞的一曲。每个人都不停的说着拉丁文,描述那世界行将化为灰烬的一日,届时上帝将奏响他宏大的号角,驱使所有的坟墓张开,死亡与自然都将在他面前瑟瑟发抖。所有的灵魂将汇集一处,没有任何游魂能够逃脱上帝的法眼。他将宣判所有罪恶。惩罚将降临到所有人的头上。当那万能的主本人成为审判者的时候,还有谁能够庇护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盼望他大发慈悲--他曾为了我们在十字架上受苦,因此必不会让自己白白付出牺牲。
是的,这是些漂亮的老话,但此刻是从一张邪恶的口中说出。这个人根本不明白这些话语的含义,他只是热切地敲着鼓,仿佛在准备着一场盛宴。
一夜过去了。我们被放出牢笼。那可怕微弱的声音继续歌唱,伴着兴高采烈的鼓声。
我听到年长一些的男孩的声音,试图安慰小一些的孩子们,利卡度那镇定的声音向他们保证说,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这些家伙到底想要得到些什么,或者还能获得自由。
只有我能听到周围充满悉悉琐琐的顽皮笑声。只有我知道有无数超自然的怪物埋伏在我们周围。我们被带到一处魔鬼之火旁边。
大网被从我身上解下,我攫着土地上的青草翻滚出来。抬头望去,只见我们置身一片开阔地带,头顶是明亮而冷漠的群星。夏日的空气浮泛着,四周环绕着高耸的绿树。但是从熊熊烈火上冉冉升起的热流扭曲了一切。男孩们被捆绑在一起,他们的衣服撕裂,脸上流着鲜血,伤痕累累,看到我竟然也被抓了起来,他们开始悲痛欲绝地哭泣。我被单独押在一旁,和他们分开。一群戴着兜帽的魔鬼紧抓着我的双手。
“我帮不了你们!”我叫道。这话语自私而可怕,我是出于骄傲才这样说的。这只是引起了他们的又一阵惊慌。
我看到了利卡度,他和其他人一样被痛打,被推来搡去,但仍然试图安抚孩子们。他的双手被捆绑在胸前,上衣几乎从背上被剥落下来。
他转过身来望着我,我们一同环视着四周这群如花圈一般包围着我们的黑衣怪物。他能看出这些家伙的脸庞和双手是多么的苍白吗?他能凭本能猜出他们是什么人吗?
“想杀我们就快动手吧!”他叫道,“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捉住我们。在上帝面前,我们是无辜的。”
我被他的勇气感动了,也开始飞快地动起脑筋。我不能再为主人的死怕得浑身发抖,我要想象他还活着,想想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会告诉我该怎样做。
很明显,他们的人数远较我们为多。尽管他们把双眼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长而扭曲的双唇却露在外面,我可以看见他们苍白面孔上浮现的笑容。
“你们的头领在哪里?”我提高声音,以超出人类力量的音量问道。“你们也看到了,这些男孩子们不过是肉体凡胎,你们要说什么就冲着我来吧!”
包围着我们的黑衣人们迅速聚拢在一起窃窃私语。负责看管男孩们的人收紧了手中的锁链。一些我几乎看不清晰的身影不住把木材和树脂投入熊熊大火。看起来敌人们在准备下一步行动。
两队人站在站在学徒们面前,他们似乎暂时停止了抽泣和哭喊,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我立刻意识到他们想干什么。
“不,你们得和我说,跟我谈判!”我喊叫着,想要从抓着我的人手中挣脱。但令我恐惧的是,他们只是大笑起来。
鼓声突然复又响起,似乎比刚才响亮一百倍,我们仿佛被无数鼓手与嘶嘶燃烧,喷吐热流的火焰团团包围。
他们敲起《愤怒之日》稳健的节奏,列成圆环的人们突然携起手来,排成直线。他们以拉丁文唱起那曲悲伤的可怖之日。每个人都开始戏谑地摇摆,欢快地抬起膝盖向前跳跃,上百个声音吟唱起舞蹈的节奏,衬托着悲哀的歌词,宛如一种恶毒的嘲讽。
鼓声随之响起,和着管乐器颤抖的哀鸣以及整齐驯顺的掌声。突然,舞蹈者们再次围成了圆环,仍旧手拉着手,转动着,上身左右摇摆,头颅上下晃动,露齿微笑,唱道:“迪——迪——阿——雷,迪——迪——依——洛!”
我惊慌失措,仍旧无法挣脱那些抓住我的人。我开始尖叫。
站在男孩们面前的第一对人抓住站在最前面的男孩,把他颤抖的身体高高抛向空中。后面的一对接住了他,以超自然的力量,把那可怜无助的男孩架在那巨大的篝火上,成为拱形。
男孩凄厉地尖叫着落入火焰,他的身躯渐渐消失。其他学徒们明白了自己的厄运,开始疯狂地挣扎,叫喊,哭泣,但都无济于事。
男孩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抓出来抛入火焰。
我不住挣扎,踢打着我的对手。我的一只胳膊挣开了束缚,但马上又被三只坚硬的手紧紧钳住。我哭道:
“别这样,他们是无辜的。不要杀害他们。不要!”
不管我叫嚷得多么大声,我仍然能够听到那些被焚烧的男孩们垂死的哭叫:阿玛迪欧,救救我们!最后他们所有临终的语言都汇聚成了这样的呼唤:“阿玛迪欧,救救我们!”但是他们的声音挣扎着,颤抖着,迅速减弱下去,最终所有人都堕入难以言喻的死亡。
鼓声继续,小手鼓讽刺般地叮当做响,号角嘶鸣着刺耳的旋律。所有的声音汇成一股恐怖的合奏,当合唱响起的时候,我感到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怨毒之意。
“你们的人可太多了!”一个声音在我近旁嘶叫着,“你在为他们哭泣,是不是?你本应拿他们来充当顿顿美餐的——以上帝之爱的名义!”
“上帝之爱!”我叫道,“你怎么敢和我说起上帝之爱!你们杀害了那些孩子!”我想转过身去踢他,狠狠的踢死他,但有三四个人迅速上前来护住了他。
最后的三个孩子也被丢进了那血红可怖的火焰,他们是我们之中最年轻的三个,他们脸色惨白,一声不吭。他们的沉默显得怪诞可怕,小脸汗湿颤抖,眼神呆滞惊恐,似乎已经彻底放弃希望。他们的身躯消失在火焰之中。
我竭尽全力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在天堂,兄弟们,你们将在天堂投入上帝的怀抱!”
但他们凡俗的耳朵如何能够听到失败者濒死的吟唱。
突然,我意识到利卡度并没有随他们一起被投入火堆。他可能是逃脱了,或者是被漏掉了,又或许是被留下来等待更坏的处置。我紧紧地蹙起了眉头,拼命封闭脑子里的想法,以免这些超自然的畜生们通过我的念头想起利卡度。
但是我被从遐思中猛地拉回,并被推向火堆。
“现在,你这勇敢的家伙,渎神者们的小小甘宁美德,你呀,你这任性,恬颜的小天使。”
“不!”我双膝颤抖。难以想象。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不能就这样被投入火焰。我狂乱地想着,“但是你刚刚目睹你的兄弟们死去,为什么你就不能呢?”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想法。不,不要。我不能死,我是不死不朽者,不!
“是的,就是你,火焰会把你烤焦,就像他们一样。你嗅到他们的肉体烧焦的气味吗,你嗅到他们的骨头燃烧的气味吗?”
我被他们的超自然之力尽量高高抛上空中,感觉到风吹着我的头发,我凝视着火堆落下来,它那灭绝一切的烈焰袭上了我的面孔,我的胸口,以及我张开的双臂。
坠落,坠落,直落到那团热流之中。我在噼啪做响的爆裂木柴和狂舞的橙色火焰之间匍匐爬行。我就要这么死了!当时我脑子里可能什么都没有想,但现在想来我那个时候满心都是恐慌,彻底屈服于那难以言喻的痛苦之下。
有人拖住了我,燃烧的木柴在我身下翻来滚去。我被拉出火堆,在地面上拖曳,脚下绊着燃烧的衣服。有人把烧着的衣服丛我身上剥下来。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感觉浑身都是可怕的烧伤,剧烈的疼痛。我翻着白眼,想让他们就此饶过我。来吧,主人,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天堂,那么请你来到我身边吧。我在心中勾勒着他的形象:一具熊熊燃烧的焦黑骷髅,伸出手臂来迎接我。
一个身影来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感谢上帝,我躺在湿润的大地母亲怀抱之中,青烟犹自从我烧焦的双手,面颊和头发上袅袅升起。这个身影非常高大,肩膀宽阔,一头黑发。
他伸出强壮而骨节粗大的苍白双手把兜帽拉下,露出浓密闪光的黑色头发。他的眼睛异常巨大,有着珍珠般润泽的眼白和墨玉一般黑邃的双瞳,浓密的眉毛呈一个美丽的弧形,覆盖在双目之上。同其他人一样,他是一个吸血鬼,但他的美貌鹤立鸡群。他无疑是众望所归的头领,但他却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我,仿佛对我的兴趣超出了对他自身的关注。
我因感激而周身微微颤抖,他的双目中似乎蕴育美德,丘比特之弓一般平滑美好的双唇使他显得具备人类的理性。
“你可愿服侍上帝?”他以温文有礼的声音问道,眼中毫无讥讽之色,“回答我,你可愿服侍上帝,如果你不愿,你将被再次投入烈火之中。”
我周身剧痛。我几乎无力思考,只是感到他说的话是绝无可能,毫无疑义的,我无法做答。
于是,他那些恶毒的助手们再次把我高高举起,大笑着高声唱起那永无穷尽的圣歌,“把他扔到火里去,扔到火里去!”
“不!”他们的领袖叫道,“我在他身上看到来自我们的拯救者的至纯之爱。”他抬起手,其他人慢慢放松了我,尽管我仍旧被他们高高举着,四肢都悬在空中。
“你可是善良的?”我对这身影绝望地低诉,“这怎么可能?”我哭了。
他靠近我,仔细端详着我。他是多么美丽啊!如我所言,他那厚厚的双唇恰如丘比特之弓,但此刻我发现它们呈现浓黑的颜色,那是天然的色泽,他有着浓密的胡髭,无疑是身为凡人时最后一次修剪的结果,它们的阴影覆盖了他的整个下半张面孔,如同面具一般,高而宽广的前额衬着圆整而末端微尖的鬓角,显得如此惨白,如同皑皑白骨直接凝成,浓密的黑色卷发优雅地披散下来,把他的脸型烘托得异样美好出众。
但他的眼睛,他那大大的杏仁形双眼正熠熠闪光,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我,直入我的灵魂。
“孩子,”他低语,“如果不是为了上帝,我能否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我哭得更加厉害了。
我不再恐惧,也不介意周身的疼痛。疼痛无非是鲜红与金黄的颜色,如同曾经如流体般爬我身体的火焰一般,我能感受到它,但它却再也不能伤害我,我亦全不在意。
我阖上双眼,全无反抗,任凭他们把我拖进一座走廊。他们拖沓的脚步声回荡在低矮的天花板与墙壁之间,引起了一阵疲软细碎的回音。
他们松开了我,我滚倒在地,并把面孔紧紧贴在地上,顿时悲伤地发现我并非倒在大地母亲湿润芬芳的怀抱,而是置身于一堆麻袋之间,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把面颊枕在肮脏的麻布袋上,环视四周,我似乎是被带到这里来睡觉的。
我被灼伤的肌肤似乎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又似乎并不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长叹一声,尽管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但心里却清楚那些可怜的男孩们无疑已经死去。炽热的烈火或许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多痛苦。他们的灵魂无疑已经随着烈焰燃起的袅袅青烟,如夜莺般向着天堂飞升。
我的男孩们再也不在这尘世间,没有人能够伤害他们了。所有的教师,技能,课程,舞蹈,欢笑,歌唱,绘画……玛瑞斯为他们精心设计的所有一切……都消失了,随着这些胁生双翼的灵魂们一起,向着天堂飞去了。
我是否应当追随他们的步伐?上帝是否会把一个吸血者的灵魂接入他那高踞于金色云端之上的天堂,让那些魔鬼们徒劳地在地上唱着拉丁文的天使之歌?
我附近的这些家伙肯定是在读我的思想,为什么他们任凭我胡思乱想下去。我能感觉到那位黑眸而强大的领袖出现了。或许此处只有我和他二人。如果他愿意向我解说缘由,如果他告诉我这一切恐怖的暴行都是有意义的,那么他或许是上帝的圣徒。我仿佛看到了洞穴中泥泞而饥饿的僧侣们。
我转身仰卧,沉溺在布满全身的鲜红与金黄色的疼痛之中。我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