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塔及其他》之什
诗歌 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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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集《宝塔及其他》
此诗集不易买到。所以我选了其中一些篇什,贴出来供批读:
(以写作时间排列)
和巴赫有关,和历史有关
在集体生活的异味顶端
我哼起了诙谐曲。
自治市的管风琴
将臀部高高托起。
我要在一分钟内尽兴而归:
手舞足蹈,并化身为
一名圣徒,沉没于
灰色的街,含泪歌咏
新教的神异之光。
那边,原初工业化的道德
如同裙边上的花粉,
正癫狂地旋转
2001年4月
历险记(组诗选二)
交通史
对,总有一条路。我踱步,没有旋律
认为下一个路口将是一件乐器。
接连几个人向我问路,还有几只
不漂亮的鸟,我总是指给他们一排星星,
那是我最熟悉的站牌。乘车路线
很多,留下小行星轨道的银辉;
那电车却载着全程的忧虑
使这条路倾斜,角度越来越大
像柔韧的杠杆,翘起交通的重心。
重新站稳,相信总有一条路
我开始临摹地图,拨动比例尺的雾,
甚至尝试在天象中确定我的终点
并用钢笔为它画圈。“这一次
就是永恒。”一个影子坐在空无一人的
双层大巴里。其实,天使一直在为我们
指路;我们看不见他们,但能听见他们的叹息。
2002年3月
雨世界
雨声?星星点点,我钻进了
别人听不见的雨声。路灯下着
桔色的雨,像桔子一样充满水分。
我走过那一汪。
夜空却是一种土产的红酒,
酿造自这被误解的降温
他的微醺流淌在一支新曲子里
几棵远树还不能熟练地演奏,
正在记谱,练习。而
我要谈到的是另一种雨,
那是潮湿,在我的鼻尖
那是一丝凉,和免费的新鲜
灌溉我的肺。水汽开始了
大胆的改写,为午夜街景
加着活泼的脚注,并
涂抹远远近近数不清的线。
几个夜游者走过,他们是
水彩画成的,正学习更保密的滋润。
雨意铺下一层年轻的祷告,
我读到了,在右颊上——
宇宙生成像一只杯子,虚空,易碎。
今夜可能是它的首次使用;
我赶往第一滴春雨,不紧不慢,那里面
有一条湿漉漉的小道,有一把甘甜的椅子。
2002.3
居乡间,读六十年代中苏论战中的“四评”和“七评”,乃作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毛!毛!生活是不能改变的……
她翘起红领巾最初丰满的一角,
为赫鲁晓夫同志的生日制作甜蜜的贺卡
“乌拉乌拉——”阳光也已被粉刷得太亮,
手风琴的酒精含量变成一阵暖风,
吹过每一把郊外的长椅,却被东方日报的
号外用普通话拦住。总路线是一条很粗的线,
它沿着大麦生长的方向升空,在月亮上放音乐礼花;
劳动突击手迎来了新婚之夜;工厂、农村、机关、学校
全都起而眺望,以一个星座作为武器:“时刻准备着!”
隔着大洋,图书馆里种满了大麻,青年的长发
像寒山的诗句,里面有热枪,有海贝壳似的微笑,
有朱丽娅和不可救药的快乐。“合时宜的人,有福了!”
黑非洲的黑色作物含着黑色的脏器穿梭于两个圆圈
一个是暧昧的粉红,一个是深蓝?
姑且如此吧。“神父,你无法作答吗?”
从教堂到自杀的路上,有多少片孤独的针叶林……
“做爱做爱……”一个法国人写《毛选》的读书报告,
和他一起晨跑的人越来越多,
最后,像羊群走向红海,他们溺水在腥臭的塞纳河。
而当我翻找这些发霉的小册子,
我的爷爷,一个农民,一个入党申请屡屡被拒的老人,
正忧心忡忡于计划生育的那一茬儿会去祸害地里的玉米。
2002年8月初稿
A legend of the autumn
给婧婧
life as an angel……
1
我的手一直没停。
我在你之中找来找去。
我控制不了花瓣和皱褶的增多
但有时十指又过于神经质。
首先,我找到了一只柚子
有光环的柚子;它只有一个酒窝。
接下来我竟然发现了一只幼狮
它瞥视着上千只秤,
流露出女王般的傲慢。
后来,幼狮睡着了,
枕着正在变黄的草甸。
而柚子,以它的色泽和湿度
沐浴地址和邮编。
2
喇叭开始说话了,但用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紧急通告!本研究所于今日走失一巨婴,
女,八月大,身高1米68,着花格上衣,
系本所开发的外星物种。估计她已潜入校园……”
乌云们挤成一排收听着
还有首批入学的秋叶。
3
自从收养她至今,我一直
没有给她一个恰当的名姓。
倒是她,很喜欢给我起名字。
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就像送给我的玩具。
令我稍感不安的是,她喜欢
在给我戴上一顶新名字后就转身而去。
我抱她,背她,带她去欣赏
那些遥远而稍纵即逝的细节。
无名的她。很多次,当黑暗降临,
无名的她与无名的世界合为一体。
不行,我要把她的呼吸和这世界区分开。
我用一束光寻找她,还有她那布满了口袋的花格衣服,
我决定给她起名为“你”。
我问她:“你,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她似乎在走神,眼睛望着远处:
“Hmm……我要奶嘴,小推车,爽身粉,
苯,和最新的放射性元素。”
4
不只是柚子。在你的左手兜里
我找到了各种水果。
它们的脑袋摇摇晃晃
呼唤着你所点评过的星座,
就像在呼唤空中的果园。
一只天鹅,(那应该是一只天鹅)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经过它们的仰望
似乎要穿过那果园
飞向你念念不忘的湖泊和峡谷。
5
我甚至能在你这儿找到整整一座城市。
那里有微醺的无轨电车,
睡觉也睁眼睛的老杨树
和戴胸卡的楼房。
那里有一个背红书包的少女,
她周游世界的计划书上正出现
一片多雾的黑森林……
但我更早找到的是两只木偶。
当你左手拿一个,右手拿一个时,
它们就会穿好浓浓的夜色,
开始用一门罕见的手语,
就明天的天气展开深入的辩论。
6
我循着音乐声寻找,想看一看它的源头。
你把它隐蔽得太好。
但你的眼神里应该有足够的提示。
终于,我在降温之前找到了它:
一架袖珍钢琴。你把它埋在了
你那泛着水光的歌词里。
我打开它,发现里面装满了可食用的水彩。
我趁势又找到了一大批文具,
说不定可以组装成一只适合你的小船。
最后,我找到的是一只英雄牌钢笔。
显然,那是天使在你身上留下的。
7
“天使让我用这支钢笔干嘛呢?”
我想,你需要一张纸。
你需要一张纸,写出,画出
你作为天使的一生。
你要省略时间和地点,但
决不能省略那些纷飞的不透明的线。
写出,画出;哪怕这张纸非常窄小,窄小如我们身处的岛屿。
8
这时,大喇叭又背叛了它的喉咙:
“本台又讯,我研究人员已证实,
走失的巨婴仍在我市,但由于种种困难,
搜寻工作被迫中止。
可能造成的损失正在估算中。”
乌云们已逃了下午的课;天蓝
蓝的,是你涂鸦出的最广阔的段落。
9
每一天,我们途经许多人,许多城镇;我带着你,每一天。
到处都是,塑料紫丁香们捧读无字的书,
没有谁注意天使留下的东西。
然后是一阵舒展的风;微凉。
香气下降,秋天渐渐坐稳,
我们出入其中。
2002年10月
从五道口折返
行路人最后一次和蒙蒙夜空碰杯。
从云的深喉中却掉出了一把
银匙般的闪电;接着是闷雷,如一阵沉吟,
在需要沉默的时刻。五道口,
白人们白白浪费着双语,正如那女士
翻看无字之书,裸露的嫩腰恰是其中
一页。当对面的朋友弹出一支烟,像是
在说“必须!”,你还在
猜想,这云,又阴,又厚,
究竟是有什么构成?——
至少有你的愧疚,悔恨在里面,
也包括已被遗忘的秘密,已被遗忘的
最初的地理:它们共同酝酿你一生的降雨。
行路人,十年来,追寻江湖夜雨。
你穿过又一波稀松的雷电,看
空档案似的球场竖起了耳朵。
被脚步惊醒的楼廊灯
在湿热中亮得勉强,“明日多云,
无雨,如旧。”你且上楼,
且上楼。万物早已散佚。
2004年6月-7月
万柳乱
1
时气颇佳,正适宜怀念那些在盗版英语教材中
消失的女研究生。她们从剑走偏锋的年龄里
努力露出的面影,注定是你的几个人生污点间
的插曲:时而是凯歌,当你像战争的胜利者那样
昂起细读的头颅;时而是乏味的催眠曲,回荡于
你奢侈的记忆的小旅店——她们真的消失了,座位
空了数月,只留下词汇书占座,像等你用答错的谜底
来补空。
此地,路越走越窄;路越走越窄的犹疑者们
挤在一起,挤在了集体无意识的牛角尖里。
扁桃腺和天色一样暗红,个人信念如豆腐渣
楼盘里的瓷砖一样剥落。在这一群中“消失”,
是一门技艺。比低声说“咱们出去走走吧”
更俊逸,更必需。你有时想加入那些已经消失的
女士们,却无法把你那一片灯火通明的好地段
从你冒险的灵魂上挪开:
哦,你太正版了!你太不动产了!
昆玉河边吹来了晚风,
翻动着你心头的一万个俞敏洪。
2
若这里是音乐厅,那大家的确在侧耳倾听。
但却是在室外,一首激进的钢琴曲
从天而降;激进的十指在向上帝索要
黑云,沙砾,冰雹,电,和坏脾气。
初夏的雨啊,有初夏的剧烈:
如同一个女孩子,终于认识到勉强的爱
只能勉强维持,在水房落下的急匆匆的眼泪。
人们抬起头,像是忽然翻一页挂历;
三三两两,那么安静,那么守纪律,
凑到门口,去列席这剧烈的无纪律。
而一只蝴蝶,像躲债一样,躲进了
近乎于无的室内乐。还有比它更动人的
凶兆么?虽然看似比任何命运的馈赠都
更袖珍:女同学看着它露出了男同学的笑容。
它又准备将哪一只因阅读而红肿的眼
误认为是初霁时月季的花苞?
到了这时,如果才轮到你,起身去
欣赏这场雨,你只会目睹:
高等教育的公寓楼上,几百个公费非定向的
窗户正整齐划一地向水线吼叫着肾结石般的隐私——
Mais, c’est trop tard! Trop tard!
王府井
写给婧婧
不记得了吧?离开了收银台,当新天地外
的地铁口一翕一张,仿佛期待着舌吻,
我们竟重归于好;
你的婴儿肥里有一头雄鹿,
我的睫毛扑腾扑腾地生长。
还有暖风兼沙尘,用它们残忍的笨小手,
撩一撩大众的刘海,配合了这顺理不成章的促销,
让约会的折扣也颇有些特吕弗。
孩子们像花朵要挣脱花枝,
少女揪了揪难看的裙子,
休假的水兵将手伸进裤兜,
快递公司派发着来自幸福的闪电、细浪和批文。
天安门以东:阳光下的满、蒙、藏、回,首都的现实主义,美国货和德国车——
乃至新建筑的玻璃鳞眩晕了你的中华心。
把我们推搡到一起的那种力量正挥霍着柳絮,
如同步行街浪费着汹涌的职业和假期:介于善感与过敏。
在我们的一次对视中,竟有一片捷克共和国:
我们为什么举重还要若轻,难道这一页不是太沉了么?
往北,104路电车载着幼虫开往蝴蝶的下一站,
我们是两个失落的音符,但没有
哪一位冒牌的神愿煽动起我们比翼的影子,
加上五线和调号。那一截的林荫与商业,却胜过
所有的普罗旺斯体,商籁或“颂内”——但终究乏味:
当我为你拎起大包小包,
我躁郁如海的血全归入静若后海的心房。
也没有去美术馆,大使馆,首都剧场,莲花市场;
更不谈“关于爱情最终归宿的诸观念”。
我们的爱情乏味到不得不说永恒,
不得不曲折到胡同里的“小贵州”,
点几道私有化的酸和辣,
倒也是上半身的恰当的刺激。
2006年4月
宝塔
给李春及一代人
宝塔亦是蜡烛。树边的湖
和湖畔的酒瓶,从中取暖。
宝塔为什么不是酒瓶呢?
你举起来,是要再饮一口?
是吹瓶哨?还是将它投入湖中,
扯开嗓子向夜生活一唱?
大我、小我风驰电掣。宝塔
忽然从周末的购物清单上立起来,说:爱!
仇恨!你的右手摸索的,不像是
鼠标或西文书,而是窗棂:推开吧,
让翻译的细雾进来。山形在多语中浮现,
犹如磨沙面的曙光——太伪劣!如此背景下
宝塔是险峰。你转而握住的黑暗,
总是它的倒影。宝塔于是向左看齐。
向你看齐。它可以是毛茸茸的,果味儿的,荧光的。但首先是红色的。
2006年7月
未竟的事业
给李萌昀,刘子凌,胡南敏,余旸,李新,排名不分先后
在来不及悲伤的心里
一定有大大的夕照。
巨浪,巨浪,镶上了刺眼的金边,
汇入交通台里的晚高峰。
沿途的数座电子城中,
积压已久的欲望等来了结算的票据——
从芙蓉里到知春里,
从家乐福到磁福,
秘密也都要揭开了吧?
只是,它们不在吊带裙的下面,
不在“小心轻放”的盒子里。
它们只是在你我狭窄的心胸中
推搡着一处更狭窄的门——
在大大的夕照下,
朝西敞开的是千万扇门。
当你像嫖客一样捏紧门把,
连快感也在海淀实现了民主。
但你为何不谦卑些,仅仅敲一敲门,
哪怕那只是一部伦理的观光电梯——
从半空中望去,
雨后的写字楼上,
还有不屈不挠的海拔;
诸众一派绛红,并非没有来由,
不平等地摩娑着:
仿佛他人是定价过高的书籍,是热,是晦涩。
团结起来!然而电梯急降。
此世有银行,海鲜,核潜艇,和观音。
此世有大大的夕照。
此世有夕照下荣辱不惊的中关村。
秘密也要打开了吧,
你身上的那一扇门不就是为它们备下的么?
虽然在促不及防的某一刻,
那是我们最后的一点骄傲。
2006年7月
真相是
真相是
朝阳洒满草场。
列车上有婚宴的气氛,
仿佛跃跃欲试者撞上了
红青蛙,仿佛运河也被疏浚了。
但最大的政治莫过于
海伦产下了拜伦。
生产真像是在团团葱郁中,
果子狸和推土机你追我赶。
当我植根于你时,
你化为芦苇,繁茂而脆弱,
遍及我的水系,我的十万八千里。
这等于小声宣布
最难忘的时刻是
我在你身上进退忽而失据。
于是,风波和露水
沿着虫鸣、鸟啼的堤岸,
暗暗较劲。一次新生
就是一次歌咏比赛。
敞开心扉却只开一道缝。
这等于默认此地风物都上了锁:
它们轻轻摇曳,有着芦苇的姿态,
招手时留了一手。
但真相还诸远方的早晨,
私奔的一日,短途旅程:
淡水鱼跃,虎跃,
最硬的道理跃然纸上;
万物皆备于我的茁壮,
铁轨刷刷地跃过水面。
2007年8月
怀远
为新生命而作
人民坐着火车缓缓地靠站。
月台却留在了另一省,
目送者的眸子里曾有火苗一样的手帕。
“时间再慢也不过如此吧,出差途中阅读亚当·斯密。”
新生命的心跳却如红军
在丛山峻岭中。就这样
亚当和夏娃开始了自助游:
那可是一生一世。
七年之痒,没办法,
干脆进一步到一摩擦就疼痛:
那是他们在建设无神论的自治区吗?
专列慢悠悠地,压实朝霞中的地平线,
为了“呜——呜”的惜别。
2009年8-9月
秋兴
为新生命而作
秋天,上万扇窗户饱含金色的泪水。
秋天,驳船在东河水面上练毛笔字。
秋天,你体操,好比果实中的甜;
你慢跑向新生事物,你是果实之钟。
秋天,老楼道里的潮气被一丝丝地抽去,
白墙上留有空洞的影子,
像求职的空信封。
为什么只拖曳一个影子穿过秋天的午后?
大学吐露出冰凉的石阶。
为什么乘地铁过桥,从此岛到彼岛?
你也将犯路线错误。
消逝最快的眼神只能是夕照在旅行者的瞳孔中。
夕照下,时代的邮筒不起眼地积蓄力量。
2009年8-10月
阶级的黄昏
阶级的黄昏之后
紧随着没有星星的首都之夜。
啊,夜空的锈铜镜,
煤黑色的运河;小知识分子
多年前途经,拖拉着懒
洋洋的阶级意识,
无目的:但也曾彼此激励。
记忆不外乎错失的良机,
几度烟火匆匆,暗
地里较劲,暗中
吸吮。
我真想冲出我的皮肤跃入你脏兮兮的身体。
2010年4-5月于纽约
社会的性质
木窗被吹开了。
布帘浮动,好像被牧师撩起的围裙。
看不见的手
怯生生地抚摸你的肩膀。
在阶级的醋意中,
你的肉绽放出一片租界,
你的皮肤透明如水仙。
晚霞在银行业的针毡上
慢慢地凝成最初的夜气:
冰冷时如锁链,
而到了春天它就是人民的脾。
2011
距离的阻滞
一,意识流
午饭后,内陆和海洋死活不结婚。
云雨的司仪被痰卡住了,时间撑坏了,负责补妆的爱神也歇了。
大姑娘们最后一次举起玫瑰色的酒,像拎着时间的卷尺,给北大西洋量腰围。
这等于是三一律在阻挠你我搞对象。远方的你,能答应么?
午饭后有消化的意识流,意识流着母语。
沾满尘土的、干瘪的玫瑰,冒充年鉴的皱褶。但深深的是老欧洲的牙疼。耕耘者耕耘,拾穗者俯身拾穗。 间或有共和与帝制勾兑于小资,在街角青涩着情调,在地铁里题诗、被捕。价格又何妨普世:与其在世界的卷轴中寻找十月的匕首,不如展读一册老连环画,在铅色的河面上,如落叶纷纷。
——但这真成了越文明越忧伤,伤及风、雨、动植物。
俯身拾垃圾者,刚吃完茕茕孑立的一餐。
二, 写真实
此孤立与彼孤立,每每不呼应。拾垃圾者对面站着个交通协管员,双颊上玫瑰色的血丝正慢慢消散。人们夹着皮包和面包,羞于和这种真实打招呼。
写真实:中年乞丐迎风做填字游戏。真女人为假女人穿衣服,别好胸针。
还有胃中的苹果怀乡于农业税;一部法典浸在积水中。
街头一张张沉默的脸,像葡萄慢慢烂在园里,像墓地的铁门上了新漆。这时候,小我与大众就一起孤独于太真实。爱我者腋下夹着面包,忽然长出马腿,开始奔跑,围脖长长地飞舞在后面。
忘我者,舍我其谁?
三,农事诗
田野与薄雾脸贴着脸。
外省的农业安静了。像宇宙做了次深呼吸,像酿造者和不务正业者经过了一夜的长谈,膝仍促着膝。
乡镇游乐场、老风车、稻草人,
孤独。大海在泥土下汹涌。葡萄园里浑浊的浪尖、墓地里退潮时的白沫,
孤独。写诗也没用。薄雾中,我对你浑然不觉,又怎样?
但诗与孤独并不互相酿造。它们只是脸贴着脸。
休耕的地里,牲口们正沿着雾的毛边,反刍着诗与孤独之间的无缝隙但没关系。
雾转浓。我对你浑然不觉:没关系。
四,新民歌
密密麻麻的墓碑擦黑了天空。汉语开始了怯生生的求偶。每逢此时,我就禁不住问:一首诗能检阅多少游荡的死魂灵。
(周周去教堂的所多玛劳动模范/停下手里的填字游戏抬头张望的乞丐/塑料人/酿造者,不务正业者/刚刚下班的天使爱美丽,疾走,皮肤慢慢恢复为黑色/江青同志及芭蕾舞团/工人,农民/四个卖艺的,并排坐在横椅上,累得一动不动,其中两个操手风琴,另一个在为小号调音——他们一定和我一样腰疼/拥立过皇帝的羊奶酪匠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妓女/住在胡志明故居附近的简•方达/独自向隅的爱我者/发脱衣舞广告的语言天才/在左岸喝住我的警察/在右岸让我快点走的警察/买《犹太人问题》的犹太人/人民公社的“吃不饱”/瘦身成功的有产者/时而穿过原野,时而穿过白纸的拾遗者/地铁里更换广告的熟练工,提着胶水)
即:一首诗能检阅多少时代的敌人?一首诗,至少,散文着这似有似无的降雨,宛如痛哭前双眼的长久潮湿。
检阅他们的时候到了。因为天已擦黑。检阅他们的时候到了,和他们打成一片的时候到了。因为在路灯与路灯之间,人民眼前一黑,想起了一张陌生的、只有闪电才能照亮的脸庞。
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墙角里,有探头探脑的身影。他们饿。他们混进了人群,向蒙马特踱去。
(不!天使爱美丽蜕皮之后,露出了长疤的阿尔及尔的左脸!)
蒙马特公墓裂开了深红的阴道。一帮小年轻在枯坐许久之后站起来,开始掸身上的尘土,仿佛是计算着等待的时间。
这一队人穿过街道上流转着的一切秘闻,装作不为所动。其中有一个沉默地落在了大家的后面。当一张平庸的脸随着手机灭去而消隐,大家凑近,耳语,分享了毛里求斯的狐臭。
当发脱衣舞广告的人同时说十几门语言时,一个下班了的广告张贴工人,在自慰器柜台前停了下来。他每天都辗转于各个地铁站,刷子挂在左腿上,右手提一桶胶水;他拼贴最新的广告,漫不经心地检查着不相关的逻辑:时间,地点,兴奋点,价位,日历一般绝对真实。此刻,他漠然地伸手,仿佛重复着工作时的动作,又仿佛在一个标签中错认了忘我的良宵。
那停在半空的手臂,或许是检阅的暗号。或许是一个暗号求偶于时代的闪电。
一位80年代的体育记者翻译道:“布朗基全副武装地离开家,走时同他的姐妹们道别,随后来到他香榭里舍大街上的阅兵点。根据他与格朗杰的议定,这支以布朗基为其神秘总司令的队伍将要通过检阅。他认得那些首领,现在,他渴望看到在那些首领身后迈着正步从他面前走过的人们。布朗基不露任何蛛丝马迹地举行了他的这次检阅。这位老人倚着一棵树,站在与他同样地在观看这一奇特场面的人群中,密切注意着他的那些朋友,他们排成行列向前进,静静地走着,夹杂着一些低语,不断被喊话声打断。”
两队鬼魂,从各个街角默默地涌来,握手于两座公墓之间的圣心大教堂。此时此地,一首诗能检阅多少诗歌的秘密友人?
这取决于事后才开始的漫长的准备。
他们在阶梯的最低处逡巡,因为如果每一级台阶都是一行诗,那并不会通向死者的地下党。同理:他们抬头看了看,认不出井冈山。
他们团结如一人;他们团结如一个忘我的自我。
一位频繁出入人民法院的副教授鼓励我说:“在共鸣的自我中寻找伟大的友谊。”
下次汉语求偶时,别再买给她自慰器。
他们肯定和我不相干。
琳琅满目的“不相干”推搡着我去写真实;我招架不住,只好在价签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真实自写真实,在纸币上,在电话卡上,在收据上,在卫生纸上,在过期信用卡上,在严格按《劳动法》起草的合同上,在美术馆名画的龟裂的油彩上,在浏览器上,在日晒雨淋的一双双手上,也在握紧了钥匙的微微出汗的手心里;在你我的脸上如这似有似无的降雨。真实真是用最通俗的语言号召伟大的友谊。
但那要求你我在相忘于咫尺之间时别再那么熟练。也要求你在爱恨交加时,把琴弓伸入我的心房。
它写的每一行都在招募我。写诗就是给自我过组织生活。但这是远远不够的。
人们稀稀拉拉地停在了环路上。
与此同时,几个派遣工在街对过开始麻利地更换灯箱广告。他们被照得透亮,仿佛夜游的信使;在被挖去了阅读的眼睛之后,他们对着乳沟的日历,培养出了严格的盲目。
旧广告撤去之后,被检阅的人们,在路对面,也披上了这强光。他们观察着,但不思考。仿佛下一则广告印着下一道口令。
必须有无穷无尽的当代事物催促我写诗。
每一首诗都在招募诗人。但这远远不够。
2008-2009年初稿,巴黎-纽约-北京
2011年修改
2012年修改
与妻书二则
之一
你在你的孤独里还好吗?
孤独得仿佛你一量三围,
恨海就瘦了——
失去的体重燃烧成冰凉的朝露;
植物在久坐中抽出细叶子,
然后又一片片安静地收拢。
乍暖,还寒,幽幽地,在入海口
你淘换出蕾丝,吊带,花萼,草莓。
你在试衣镜里会偷瞄我吗?
你恨我有上万个郁郁葱葱的理由。
2012年4月
之二
你睡在我的眼袋中。
枕着表盘,你嘟嘴像一粒蛹。
我的双眼因一宿的自转而冰冷,如远的行星。
我想摸摸你的。但它们睁开了。只见
八万四千个燃烧得洁白的念想
划过晨曦前的天幕。在那流星雨中,
我只要抓住其中一颗当作你的面容,
就够温暖了。
闹钟响彻宇宙。
2012年11月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王璞,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6-01-27 09:3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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