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心(组诗草稿,待更新) (试发表)

诗歌 创作
宅心 王璞 1 锁舌一缩,我打开了家门。我弓着身子问候道:“诸位冤亲债主,你们修行得还好吗?” 他们有的正在纸盒子上打坐;有的正藏在冰箱里生气;有的吐一下红舌头,白白眼。他们的回答其实是:“看我们怎么逗你玩!” 屋里的昏沉如女巫嘴里的烟。在不远处,女巫们早都被挂上红字烧死了。我的影子撬开了黑暗,从走廊里挤进来,胆小地探头,找滴滴答答的猫头鹰。某魂魄咳嗽一声,机密文件和圣斗士盔甲就哗啦啦掉了满地。 “喂,你们就这样欢迎我?!” 我住在异次元变电站的门房。 我住在鲸鱼颠簸的十二指肠里。 我的心住在凶宅。 2 腌臜呦,松鼠的那条灰尾巴。 屋里乌烟瘴气,或许是因为松鼠精在摇尾巴。 窗外总有小松鼠聚集,也定是此故。 它们有时扒在玻璃上昂首张望,有时用屁股对着我,扭腰。见我一呲牙,它们吓跑了。 松鼠精乘愿而来:“我是你未来的孩子。” “那你一定是那只被老鹰叼起、在云松之巅啄食的可怜小松鼠。那天,我见那鹰隼矫健,但没有耐性或没有胃口,把你的一侧吃得只剩耳朵,然后就扔下来……”我说到这里时,松鼠精安静了。 我继续:“当你的尸首落地砸得乱糟糟时,我正在那林中慢跑。我那时曾为你默祷,我批评造物主发明了食物链,我向那鹰说法——但有怕它来啄我的眼珠子……” 松鼠精听了泪涟涟,前爪挠墙,窸窣声。 3 巨臀压在胸口,难怪做噩梦醒不了。但这巨臀真健美哦,如鹿的背景。她/他转过身来:原来是雌雄同体巨人!面容姣好,双乳间夹着一册卧室哲学,臂膀开阔,肌肉发达但放松如海浪。原来每每在梦中与我相拥(而泣)的就是她/他。 上次我们相遇在十九世纪的小亚细亚,我的心那时属于空想社会主义,认他/她作东方的祭司,共产共妻的“亚当娃”。现在她坐在我胸口上,表情肃穆,就像君士坦丁堡正在点数自己周身的大理石。 (相信我,圣西门的魂灵):她/他的怀抱如拱顶,她/他伟岸的脊背将是文明的堤坝。 4 她/他压得我的心醒不了。 梦中,我的心发觉墙里有大蟾蜍,发出老迈的咕咕声。衣柜里有小僧人按时撞钟。隔壁有母猫养了一帮白皮肤的小年轻叫春。烤箱里有大象。 梦中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锅炉房里练跳高。 5 等我醒了我也起不来。我像地主冈察洛夫一样赖床,但我没有思想。 我请暗夜出去,我指指表,告诉它“到点了”,“送客!”但暗夜累得很,也赖着。 这屋子于是太暗了,像山洞、树洞与黑洞。一室一厅的黑洞。所有想逃离牛顿的宇宙飞船都搁浅在这里。 两楼太逼近,所以不进阳光。两楼之间的风是阴风,听得出一座小镇五百年的气喘。 阴风阵阵。一把把幽蓝的软刀子扎进冈察洛夫的关节和坐骨神经。 6 我祝囚室里的人类康健。我反对隐居,反对禁闭。我热爱群租,我是社会(主义)动物,我渴望人民公社,大锅饭,共产风,相濡以沫,传染病。 我讨厌猫科动物!因为它们偏信仰孤独。 我孤独。 有人敲门。谁?我的心跳动着一名地下工作者。 7 以前住在这里的就是猫科动物,一只老虎,老来无牙。 在往前这里住过偷情后忏悔顶罪的少妇。 再往前,一个爱尔兰人。他花了十年强奸了一个犹太女生。他和她花了五分钟养大了一个男孩。男孩花一天学会了手艺,开了一家除白蚁的小公司,世代相传。他用一生行细小之恶,三个世纪遗忘。他的长子加入了美国共产党后来给候鸟当神甫。 8 “爷爷,你怎么来了?” 爷爷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一定是我扫墓后跟来的。 “爷爷我这里你放心。” 爷爷把毛主席像放在我的门厅小几上。“毛主席能让深海的哺乳动物给你引路。” 爷爷又坐下。表情让我想起四岁的一张合影。父亲居然也在,迁来一匹白马驮着一座庙,客厅里呆不下。 爷爷四处找胶水。找不到,起身走了。 9 楼外总有两个无家可归者逡巡。 一个是男的,打扮得像耶稣会修士。有一天夜里,咖啡馆打烊了,他背着大包小包全部家当,走到了一家房产中介的门口。虽然早已下班关门,但广告灯开得极亮,他浏览房产信息:“70万,不容错过,独栋……”他在光之中。 另一个是埃塞俄比亚女神。她怕冷,有牛眼。她每次碰见我都呵斥:“你吓到我了。” 后来大暴雪,他俩被埋了。 10 一个绿衣长老在训睡美人:“丢三落四,粗枝大叶,就知道睡。” 睡美人委屈流泪,哭着睡着了。 她一边睡一边发育。越长越胖,肤色绯红,呼噜声细细的。 我的室友镭先生去吸她的血。一口咬住她脖子。镭先生吸了很多,直到他透明的身体现了血丝,开始发光发电。 我的心在窥视着,我的心多疑:“既然镭先生吸了她的血,就有可能吸我的血。既然镭先生吸了她的血,我也有可能吸过睡美人的血!!” 救救孩子,我的心在哀鸣。 插曲: 我爱物理。近了,恒星拉着春天的脚步。阳光普照,波与粒深入进北半球的一块块砖,一扇扇玻璃窗,一截截沥青路。 总有砖、玻璃和沥青路被留在阴暗处。城区的影子是肃杀的,但总带着毛边,那是晕乎乎的衍射。在砖的内部缓缓发生的一切导热才是最壮烈的春天吧。白天,热量在砖的内部和长久严肃的冷进行谈判。还算顺利。原子之间原本拉紧的手慢慢松开。一入夜,玻璃又冰凉。清晨,水蒸气凝结致冷,留作最纯的泪。 远方森林沙哑地冒烟。水分子去高空,抱得紧了就成为云。云国与云国之间起边界战争,乃有闪电。降雨中的电离子寻农业而不遇。 沥青路上一滩脏水,反射初霁的晴天,映像中有几多剩下的奶酪云,在装天真,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重力加速度有关的事。过了几分钟,倒影中开出几多汽油的彩虹花。 夕照中,玻璃窗熔化为刺眼的金子,以光速让爱者心碎。亿兆光年外的有情众生在发信号。 我的心不知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但知道大多数风都不反悔。风给哺乳动物梳头。风吹进砖的心里,让热量四散,然后住下来,死去。砖静止而不停息。 近了,恒星拉着春天的脚步。公转和自转推搡着太阳系的敲钟人。他/她懂得每位诗人的共振频率,然后算最大公约数。阳光的长度中出现了所有的场合。质量大者不省力,不计功。 春天的脚步近了,但总有砖、玻璃和沥青路被留在阴暗处,像城市的后槽牙。我住在阴影里,坐地日行八万里。偶有阳光,我的植物就抬头。我的心也抬头,我的脖子吱吱响。玻璃窗苍白。 我爱物理世界。我爱世界之物理。我的友邻是牛顿。 11 我的心扒在窗户上听:暗夜中的报春鸟在两楼间的鸣叫还是那么无力,它肺活量小,胸肌萎缩。 我的心是工作中的鼹鼠,早已适应了黑暗。我的远亲曾娶过拇指姑娘,啧啧。娜拉与拇指姑娘都是买卖婚姻。我承认我也是那样的路德宗市侩。我的心盲目,不管开不开灯。它的工作任务:在小黑屋里找丢失的时间、乐器、茶叶、宇宙;在镜子里找可以对话的灵魂;在床底下找无字的经书。我的心摸索了多年,捉到了我的影子。 当我迟迟不睡时,豺狼和送子观音就开始赛跑。 当我迟迟不睡时,就有影子来和我告别: “哼,熬夜是没用的。你不敢面对闭眼后的虚空。我要走了,我不想再减轻你的孤独。我不愿再这地窖的电灯下苦住。春夜正长,我宁愿消失于其中。” “请便。”我的心回答。 影子招呼了它的一种罔两向门口走去。 忽然这时,门被敲得咣咣响。 快递金鱼的?查水温的?装海底光缆的? 12 白——日——梦:她,大理石上翻波浪,亮白而诚实的波浪,涌出一美臀。 她,静物之中沉浮,强奸案后沉思,裸体,亚特兰蒂斯飞来百灵鸟,亲嘴好安慰。 轮渡上,市民们临水,低头,照见了迁徙中的马戏团。 小象,如玉,进了卧室。大象,在钢琴上,如黑的雪。 嘭:积雪一下全化了。 一定有信使在远方痛哭整宿。 土壤露出来,散发着烧焦尸体的味道。 正午后院的寂静。她像雕像一样睡着了,手里的书留给白花花的风。火鸡踱步而来;兔子一蹦一跳而来;河豚怎么来的,不知道。她像是永恒的学生,正在等待新生。她在阅读后的睡无限接近早春所鼓励的猝死。大家都来了,等着看她新生。 她是我的心。 狗嗅嗅她的领口,她不新生。天鹅把柔颈伸入她两腿间,她还不新生。有情众生都来检查她的姿势,她不新生。 白鲸也来朝圣。 13 门被敲得咣咣响。 影子慌慌张张地扒在在门眼上,看见门口站着个瘦高个,一手持镰刀,另一手在玩车钥匙,腰间还挂着斧头。 我的心和寄居在这陋室里的所有菩萨慢慢地挤过来,手挽着手去开门。 “你好,找哪位?” 2013-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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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4-08-03 07:4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