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希米亚人之门(2000)

小说 创作
王璞 发表于:
《我们》2000
波希米亚人之门 铺上绿茵,使岩石间流出清泉 又使荒野开花,为给他们打开 那个黑暗未来的亲切的世界 ——波德莱尔《旅行的波希来亚人》 1 在那个透明的北京夏日,他遇到了三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在不同的地点。 如同在生命中划了个圈,他又回到了这里。起点必将是终点和下一个起点。又一次尽情享受 着三环路舒展的呼吸,粘满了慵懒的尘土的杨树叶,以及车轮上飞快移动的煽情的裙子,他 甚至闻到了汽车尾气的迷香。每当未知的世界向他打开一扇门,他都毫不犹豫地通过,而此 时,当四壁空空,他愿意在这他熟悉的城市平静地等待,等待新的门梦境般地打开。 2 我认识他——呃,他的名字叫费立尔,——是许多年前的事。当我坚定地作如此陈述时,我 不知自己是否已经丧失理智。因为曾经有人一口咬定是我像疯子一样杜撰了这些似是而非的 故事,并且虚构了费立尔这个不存在的人。不存在?我沉默了,动摇了。现在我没有他丝毫 的消息,我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3 他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但这回的漫无目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轻松,夏天是注定闲散的,他 想。 艳阳、女人、车流、迷乱、都市热风…… 忽然,他止住了脚步。从幻想中醒来的他,像是一块飘在空中的白练落在了地上,重又被嘈 杂包围。为什么我会又走到这儿呢?他问自己。 是这座桥。这座海淀的过街天桥,再普通不过的过街天桥。再普通不过,在北京,这样的桥 至少有上百座。可就是它,像达利绘画中的景致,模糊了时空,在费立尔的心中架起来又被 毁了,毁了又架起来。 他无奈地淡淡一笑。拾级而上,追忆如一丝风。那告别就是在这里,在过街天桥上。那时, 少年的他们甚至不知如何表达离情别绪,先开始像平常一样说笑,但心中却有不平常的伤感 ,但在最后,彼此树一般地站着,静默着。终于,一个人转身离去。第二天,他的朋友就去 了美国。费立尔追忆着……那天我送了他一首诗,他送了我一支笔……他追忆着。 望着桥下瀑布般倾泻地似乎千古不变的车流,他被回忆的魔法与时间的力量征服了,他想象 着大洋彼岸的至交的境况,也反思着自己。他觉得自己是不断地打开门走出去,而在这个过 程中,为什么,要什么,他似乎都想得不多。但他自信这是自己唯一正确的选择,他告诉自 己,没有被承诺了千万年的天空,我们不能在自造的囚笼里等待死亡。此刻,任何逻辑的推 演都是无力的。反正我不愿把自己关起来,我要走,走。在大地上留下炽热影子,像四处乱 飞的虫子…… 他最后决定收敛一下思绪,到桥下不远处的那家美国快餐厅去填饱肚子,并把正午的时光用 来追忆,也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他的另一位去了美国的同窗,艾克斯。又是美国。 4 难得上网,更难得的是进网上聊天室。先前的那些具有吞没力量的眼花缭乱的画面已使我空 虚得如一只皮袋。于是我的无聊开始无以复加。和那些没有影子也没回声的人侃谈诗学是如 此容易,如同将先贤的圣像弄脏。 而此时,费立尔出现在了网上。我和他是在网上相识,听起来真庸俗。 他没跟我聊诗。沉默少许他忽然问了我一个历史问题,似乎是关于西域。为了显示博学,我 像在学校里回答老师一样在电脑上敲打着。接着又是沉默。 过了好一阵子,我就在屏幕上看 见了这样一些句子; “你懂历史。可你走过丝绸之路吗?你知道在哪里出阳关?你知道在哪里‘马上相逢’?我 们不同。我的生命被洒在了路上,我的人生就是旅行,流浪。无方向或有方向地走,只要别 停下,我总感到一停下自己就会窒息而死。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我认识你,我的一个朋友常向我提起你。如果你还对人有所信任, 就来我这儿见我吧,我刚从那个短命国都统万城回来,捡了些烂瓦片,但还有些胡骑骠悍的 味道。” 接着他留下了电话与地址。 那行字就像咒语一样。 5 在快餐厅空调制造出的半虚拟的气氛中。费立尔竟和艾克斯的父亲坐在同一张桌前。真是巧 遇中的巧遇,而这梦一般的巧遇让费立尔有点不知所措。那个被费立尔称作“艾叔叔”的男 子先开始竟未认识他,艾叔叔令人发笑地张着嘴,半晌后才反应过来。 “唉呀呀,是你呀!……我还记得你去我家玩时的样子呢!……那时候你们一玩就是通宵! ……” 费立尔听着,稳重而一成不变地笑了。这笑,似乎不是为了安慰对方,而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因为他第一眼看到艾叔叔,就感到了那无声而可怕的衰老,时间残酷地吸吮着艾叔叔的灵 魂。一刹那他知晓了自己仍被这巨大柔软有魔力的网套着。 艾叔真的老了许多。那时候,他总和这帮孩子们探讨音乐,一说到贝多芬,一说到德沃夏克 ,一说到悲怆交响曲,他就神采飞扬,口若悬河。而孩子们有孩子们的话题。面对艾叔叔的 激情四溢,他们自有办法。可到了夜里一两点,他们又想起艾叔了。艾叔从床上爬起来,给 他们做夜宵,他们吃的时候,艾叔接着和他们聊音乐。可现在,他老了,费立尔又在心里念 叨着。但老在哪里呢?只有几年不见。那些皱纹是早就有的。白发?不,并不见得比那时多 。对,不是这些,是眼睛,那眼中的四射的光芒黯淡了,那原本燃烧着的贝多芬式的火焰已 化作了一缕轻烟。尽管人的容颜可借助古埃及香料般的魔力而永不改变,可眼睛却会变老。 艾叔轻轻地叹了口气:“唉——你看,这生活就像是吃快餐,真的,就像我们现在。你没时 间过脑子,没有。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或者说你尝出来一点点,但终究还是不知道,好 比说这汉堡包。因为什么?因为我们只顾吃了,唉——你还读米兰·昆德拉吗?他的一本书 叫《生活在别处》。我看我们就生活在这汉堡包上。” 这不间断的絮叨证明了他的生命力,但悲观的思想让费立尔愈加郁闷。衰老。他是老了,费 立尔想起当年令他惊讶不已的艾叔的那些百代出口的古典音乐CD,每一盘对于艾叔而言都是 一座圣殿。……现在呢?于是他一如既往地笑了,但这次笑得很难看,然后他问:“您,您 还听德沃夏克吗?” 艾叔沉下了头,说:“说实在的,真的很久不听了,不仅是德沃夏克。……我,我工作很忙 ,另外,精力也不够。我的生命都接近第九交响曲了。你知道,第九交响曲往往是音乐家的 最后一部交响曲。” 不是接近,费立尔感到,这第九交响曲已回旋在艾叔的生命中。 “你为什么不问问艾克斯的事?”艾叔忽然又开口了,“他从美国回来了,找了份相当不错 的工作。不过,我说不好……他,呃,他把钢琴卖了——” “卖了?” “对。他说他没工夫弹,也没心情,何况还很占地。他说,将来买了房,再置一架新的。” 费立尔沉默了。“从美国回来了……那时我们在学校门口和他道别……”费立尔发现其实自 己并不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了。没必要,也许从那一刻起,他走了他的路,我走了我的。他想 。 可是艾叔还在说,他的目光不知是落在何处:“他变了,你知道吗……每天就是工作,像台 机器,送他去美国时希望他成功,可现在……唉……对了,你怎么样?真是很久了,……” “我?我可没什么变化,还是日复一日飘流游荡,从地图这边到地图那边。” “飘流游荡?这是什么意思?”艾叔指着窗外的人群,“你看,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他们都 去哪?他们不都是飘流游荡吗?再看我,我不还是要一天天去那办公室呆八个钟头?你这不 叫回答。” 费立尔丝毫不想争论,他知道这些都是徒劳。他不再作声了。他明白,这不是他想遭遇的。 他不想遭遇衰老,一种由内而外的衰老。 6 我不喜欢808路,但我更厌恶北京犹疑不决的电车。我不明白它是如何驶向终点的,像一个醉 汉。而且,当时车里显得那么昏暗,以致我周围的人都在光的匮乏中没了面容,仿佛变成了 符号。或许是那天北京的傍晚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我有点不相信我的手表。可我,渴望 着到达,真的。 听说是因为好奇人类才有了哲学,我也是因为好奇才去拜访费立尔。我只在网上和他有一面 之谋,后来又加上了一些道听途说。但我好奇,我好奇于他飘流游荡的人生,从地图这边到 地图那边。他是一个流浪汉?一个旅行家?他到底是谁?与我有什么不同?我像是在一种诡 秘玄妙的音乐中走进了一个偌大的已经熄灯了的剧场,在观众中寻找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于是迷失于幻象。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在他的住所中坐定,这住所再平常不过,零乱,略显破旧,年青人的 情调;同时又像是一个向我刚刚开放的花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喝可口可乐,”他给我拿来了一听可乐,“不说这个……你读兰波 的诗吗?”他顺手拿起一本书,“我喜欢他。他后来不写作了,去流浪了。可这似乎让他成 为了更纯粹的诗人。” 坐在他的书桌旁边,我本想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但不知为何终于没有开口。我害怕谈论哲 学,但我们似乎没别的可谈。于是,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又袭上心头。我想象我是在与赫拉 克利特问答,想象着“自己在聆 听先贤批判未经省察的人生,想象着面前是一位道家的隐者 ,但这些想象全是错觉。他就是他,他就是费立尔,和我一样平常,但又很不同。 “我不喜欢这样子。人们要么费尽全力编造一个虚枉的彼岸世界,要么只关注此岸的痛苦存 在,哲学家可以这样,但上过哲学课的青年可别学成这样。这个世界远非我们想象的那样狭 小,它不仅是我们脚下的水泥地。我们该打开门,走出去,门外是个新世界。别在斗室中凭 白燃烧生命了。你知道不知道波德莱尔的一首诗…………。” 我打断了他的高谈阔论:“这就是你四处游荡的理由吗?” “对,”他起身踱步到窗外,目光投向夜空,“当我们推门而出,来到外面的世界,有那么 多奇妙的事物等我去发现与惊异,有那么多无名的人等我去相遇相知,是的,我推门而出, 但我不是像吉尔伽美什王那样去寻找,也不是像古希腊人那样去追问。我融入这无边的天地 ,无所谓价值与意义,一切已经足够。” 他的房间的灯光忽然显得那么强烈,使我看不清我的周遭。 7 “走吧,女孩,让我们去看那湖畔的夕阳。” 费立尔从快餐厅里走出来。是的,他遭遇了衰老。他来到艳阳下的闹市,人流熙熙攘攘,脚 步千篇一律。他一时喘不过气来,他告诉自己,这就是生命的河流,我们无力的手抓不住现 在。除了衰老,我们无所事事。不能这样,不能………… 他怀着幽思,回到了高中母校。那文革时的墙壁,一点也没变。那夏日疯狂生长的野草,一 点也没变。那花,那水,那破自行车,一点也没变。连同这不期而遇的女孩,也和过去的女 生没什么区别。当然,高中时代也只是几年来的事,他还不想染上老年怀旧症。于是他说: “走吧,女孩,让我们去看那湖畔的夕阳。” 那女孩欢愉地跳跃,再澄澈不过的双眼注视着她的新朋友。惊叹的词语像明快的音乐从她的 心中流出。她准以为我是她的诗人校友呢。费立尔开心地揣度着。 可一切都令人失望。夕阳被错过了,他们俩就像错过了一次约会。还有这天真无邪和少女。 她是不事雕饰的美玉,可终究让费立尔受不了了,仿佛,天真无知,加一些大惊小怪,是一 种罪过。 “天真有什么不好?我这样不是很快乐吗?”冰淇淋还有一些残留在她嘴边。 望着湖面上奄奄一息的浓艳的霞光,他浅浅一笑:“可是——人总要更成熟,更有思想地生 活,那些快乐迟早只会成为我们的回忆。” “真让人想不明白。你还没老呢!我的校友!我倒是想拒绝成长。进入成人世界是件可怕的 事,一切纯真的东西都得出卖,生命的光彩都没有了。你觉得呢?” 费立尔没有回答,像那湖边的垂柳。生命的光彩?他思索着:这是个问题。我挣扎着冲过了 这座门,从少年变成了进退维谷自相矛盾的青年。那纯真,早已经被抛出了窗外。卖了?找 不回了?那就是生命的光彩?那我的流浪与背叛呢?不能这样。不能…… “你真的去过李白的出生地碎叶?”她含着笑,含着甜甜的天真的笑。 费立尔凝视着她,那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法国式的长久的凝视。但这是他浸染着怅惘的最后 的一次凝视。 不能这样…… 8 受费立尔之托,我背着星星踏上了去美术馆的旅程,大约晚八点。临别他跟我说:“我这个 人向来言行不一。我自称我们的追问都是不必要的,因为我们的答案只是我们的回声。可我 自己还在不断地追问。例如这封信。你帮我去送这封信吧。” 那种恍惚的感觉尚未完全散去,电车的节奏依旧。收信人是一个沿街歌唱的民谣歌手,寻找 他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你是费立尔的朋友?”他的长发上闪着夜色的光辉。 我点点头。 “唉,我懒得和他再聊了。我们俩截然不同。他是个漫无目的的流浪者。有着歌叫Born To Run,生来奔命。他是生来奔命的小知识分子。” 接着他不再理睬我,开始唱歌。真正的,宝贵的民谣。但听了一首,我也只能怀揣着那旋律 走开了。 9 费立尔无意间捡到了一本书,偏巧是波德莱尔的诗集。那时夜已渐深,但他没有兴趣看表。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的,在邂逅了衰老与纯真之后,怅然若失之感仍萦绕在心中 。他面前是一栋楼,楼的黝黑与宁静是与北京繁华的夜不相符的。 在这里竟能捡到波德莱尔的诗集。 他注意到楼中只有一套房间是亮着灯的。于是他冲着灯火大喊:“这是你的书吗?一本诗集 !” 一阵寂静之后,一位少女出现在了阳台上。“是波德莱尔吗?”她急切地喊道。 “我不是,但这本书是。”他答道。他突然变得十分轻松,仿佛把刚才沉重的思绪都抖落了 。 “太好了,谢谢你!你把它送上来吧!”这是一个女子开朗而迷人的声音。 他向楼上冲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性急,当他打开书的扉页时,他知道了这个少女的名 字:小岚。 “我把你的法国诗人的送上来了。”开门时他说。 “太谢谢你了!这本书对我很重要。我给你弄点喝的吧!快进来呀!” 她色彩斑斓的言语,她梦一般的双眸,她风一样的笑容……费立尔在不真切的迷狂中融化着 。他已经开始猜测那不可言说的爱情的降临。是的,泡沫般多彩而又不可把握的爱情已经开 始弥漫,并逐渐代替了一切。 小岚在他的出神的目光中转过头来。更美的微笑。“这咖啡还好吗?我不会法文。因而只能 读这些中译本,据说这样总归是不大好,也没法有真正意义上的朗诵。” “读一首诗吧,小岚。”他轻轻声道。 于是小岚决定随便翻到哪一页就读哪一首。而她偏偏翻到了《旅行的波希米亚人》,这是他 们两人都偏爱的一首。 “你也是旅行的波希米亚人。”她忽然与他靠得很近。因为那使人激情飞扬的诗句。 “也许是的,但……” 费立尔没有说下去,他开始吻她的秀发,那秀发上还留存着力士洗发水的清香味。 接着是在法国人的诗境中,两人彼此对视,透过眼睛,彼此走向对方的世界。费立尔告诉自 己:从来不让我确定的爱情真的来了,而它仍旧这样令人捉摸不定。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 。 “再继续给我讲讲你的旅程,你的飘流游荡吧。”小岚头一歪,笑吟吟地说,“这流浪本身 就是诗。” 费立尔摇摇头:“不,我不是诗人。我只是无目标地走啊走,在大地上留下火红的影子。我 所说的都不是编造的,我不想欺骗谁。”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真诚的。” 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但他们还是决定去散步。他们聊着走着,越走越远,从复兴门到 西单,再到广场,然后在前门进入北京的地下。 在神奇无比的力量的作用下,绝妙的反应发生了。他们疯狂地相恋了,是的,爱情降临了; 是的,它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像泉水从那无名的泉眼中冒出,无法预知,也无法阻 止。相恋了,疯狂地,不可救药地。当然,他们也在问自己:这就是那传说中不朽的爱情吗 ? 像爱情一样忽明忽暗的霓虹与灯光,是夏夜最美的项链…… 而当他们又回到那黝黑而宁静的楼中,费立尔说出了自己的行程。 “什么,你不久又要上路了?不久?”小岚的眼睛里流露出失落的神情。 “为什么不呢?这就是我的生命,在路上。你说你能理解的。” “是的,可……” “你可以和我一同去啊。” 一种独特的光闪耀于小岚的脸上,但又忽地消逝了。然后是一片安静,无人开口。 是广播中的钢琴曲打破了凝滞的局面。他们转移了话题,开始谈论西方音乐。 幻觉似的爱情,又开始无节制地燃烧。 10 我如期而至,在那个和爱情有关的夜晚,呃不,更确切地说是第二天凌晨,我进屋时,他正 在整理行装。 “我叫你来是再求你帮我办件事,你能帮我保存一部分书吗?” 他把一堆旧搬到我面前。诗集,散文,中国的,外国的,乱七八糟。 不等我开口,他又接着说:“今天,今天对我来说很特别。我遇上了衰老,纯真和半真半幻 的爱情,前两个使我在迷悯中思索,后一个让我知晓了至为宝贵又难以驾驭的东西。这一天 ,我感受了太多。” “至为宝贵?难以驾驭?” “我们只能假定那是爱情,但我不敢定论。”他俯下身,拿起了相机,摆弄着。 我把那些书翻来翻去,像是手握前人的思想,“你又要走了,到门外的世界去。” “没错。”他背对着我,“不知是谁,为我打开了门,选择是唯一的。和以前一样,我将像 河水一样流淌开永远鲜活的天地。没办法,这就是我。” “那扇门。” “和门外的世界相融,让自己的灵魂不断充实扩大。”他真诚地微笑着,“而你,还是决定 在此留守。” 我也笑了,低下头,“是的,我还是勇气不足。” 11 第二天或是第三天,费立尔和小岚没有错过夕阳。湖畔的夕阳。落日,在最后的时刻把多情 的光芒赐给了湖波,杨柳,行人和人间一切。 他们紧紧依偎。那令人忘我而落泪的风景。连爱情也披上了霞光。 “和我一道走吧。”他终于说出了出来,语调舒缓。落日无奈地回到了它的居所,鸟儿宿命 地飞入了夕照之花。云霞,那样广博,又那样无力,它的垂死尽人皆知。 “对不起,我做不到,对不起。” 这句话穿越了一切击中了费立尔的心脏。幻灭,如同白糖溶解于水,平静,迅速,甚至无痛 。他不仅明白,也能理解。坚固的现实,成长的窘境,时光的流逝,足以压碎所有闪动过的 光芒,并冻灭一切心灵中的火焰。半真半幼的爱情,真的像泡沫一样转瞬即逝。 搂着她的双手,微微地抽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松开了。 他依旧含着真诚的微笑,什么也不说。 后来的后来,据说,他走了。 12 也许他真的走了,他走后的日了,我似乎确实读懂了“日子像鸟一样乱飞”之类的句子。我 是费立尔的朋友,我的朋友走向了门外的世界,我,则仍旧呆在这狭窄得让人心胸窒塞的小 天地中,日复一日。 我也开始明白我的朋友了。在衰老的宿命中,天真湮灭了。至于爱情,我们的语言还是不能 真正地将它涉及。当时间随着叹息流走,蓝天下的我一日日无奈地变得贫乏和平庸。可是… … 再没有他的消息。 他说,他去西边,或是南边。 听别人说:春天来了。当发现邮箱里有费兰尔的信时,我并不兴奋,也没有惊讶过度。依然 是那恍惚而玄妙的感觉。我躺在床上,一页页地读。 他在讲述他自己。他的那一天,他的思虑,他的夕阳,他的火红的影子。 我感动,并理解,但似乎仅此而已。我是他的朋友,他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去了门外的世 界。那么我呢? “我的书都好吧?”他在最后写道,“你在那里怎么样,呆坐?沉睡?为什么不打开门,走 出来,那光芒已经从门缝中渗入,为何不打开门并和这光芒的成为一体!?你该读一读那首 诗。” 就在那一刻,我坐起身来。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动和血液一起流遍了我的的周身。 下床,我脑中空空,又仿佛很满。那扇门就在屋子的那端,就在我的眼前。我踉跄而激动地 走向它。走出去,开始我自己的旅程。 但我懦弱,一如往常。当我离门越来越近,我问自己,我是否能将这扇门打开? 无人作答,包括他,费立尔。 2000年2月——4月10日晚11时4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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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1-06-06 05:2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