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我就是让你不舒服,跟你纠缠
http://cjrb.cjn.cn/html/2014-10/28/content_5382518.htm
(记者:欧阳春艳)
钱理群始终是一个话题人物。2002年,钱理群从北大教授的岗位上退休,投入中学教育。10年后,他宣布介入基础教育失败,从此“告别教育”。最近,75岁的钱理群推出《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解读》,声称这是为基础教育的“最后一次服务”。日前,本报记者电话专访了钱理群。
在中学课堂里“节节败退”
2002年6月27日,在北大的最后一节课上,即将退休的钱理群告诉那些眼含热泪送别他的大学生们,他在刚参加工作时有两个目标,一是去南京师大附中教书,一是去北大教书。前者是他的母校,他要去那里完成未竟的梦想。
刚开始,南京师大附中的学生们踊跃报名,将教室堵得水泄不通。教了大半辈子大学生的钱理群也极为重视给中学生的讲课,他在北京备了两天课,重写教案,并提前4天来到南京准备。
他回忆,自己努力让学生“以语文的方式学习鲁迅”,课程的质量和氛围都极佳,每堂课学生都听得极为认真,课后作业也表示收获很大,但听课的人数却渐渐少了下去。
一位学生在写给钱理群的信里说了老实话:“钱教授,我们不是不喜欢听你的课,而是因为你的课与高考无关,我们的时间又非常有限;我们宁愿在考上北大以后再毫无负担地来听您的课。”
2005年,钱理群在北大附中和北师大实验中学再次试水,情形一模一样:一开始人很多,慢慢的就减少到20余人。
这些令钱理群始料不及。在记者采访时,他用了“节节败退”来描述自己的中学授课经历,“天真的中学生哪里知道,今天的大学教育已经被绑上就业的战车,也迟早有那—天:凡是与就业无关的教育,都进不了大学的课堂!”
在教育之外言教育
2012年9月9日,钱理群做出“告别教育”的打算。但一如10年前的退而不休,钱理群的离开决定,同样“告而不别”,他想的是“在教育之外言教育”。
钱理群认为,教育本身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世界,需要的是“韧性”二字。他喜欢引用鲁迅讲过的一个“青皮”的故事,“青皮”就是天津的流氓,“你带行李下火车的时候,就会碰到‘青皮’,他给你运行李,要两块钱;你说路程很近,他要两块;你说不用他提那么多,他还要两块;你说不用他提了,他还是要两块”。
“认准一个目标,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个流氓精神值得学习,这就是韧性。”钱理群说。2013年,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社会教育领域,他的教育有了新对象,就是“新工人”、“新农民”群体。
为了自己关于教育的理想主义,钱理群和北大同事还编写了一套《平民教育人文读本》,力主平民教育要从“小事情”做起。“现在越来越多的教授加入进来,他们也都在写。”钱理群满怀信心地告诉记者。
“边打边玩,纠缠不止”
“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2012年,钱理群在武汉大学老校长刘道玉召集的“《理想大学》专题研讨会”上语惊四座。这段话被参会嘉宾发上微博后,迅速传播开来。
前些日子,钱理群又在报上发表文章,再度谈到知识分子问题。他引用了恩师王瑶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对中国两类知识分子的总结:一类知识分子是社会活动家型的学者,他们或者根本没有学问,只会公关,或者也有点学问,然后就通过广泛的社会活动,竭力推销自己的东西,以取得最大的经济回报和政治回报;另一种知识分子是“二道贩子”,既向中国人贩卖西洋货,又向西洋人贩卖中国货,他们贩卖的还竟然都是一知半解的劣质产品,这些人把“中国特色”挂在嘴边,其实是以洋人为靠山的。
“这些人如果越来越多,不仅是大学之忧,也是中国之忧。”钱理群说,“我的下一部书会写写知识分子问题。”
对于钱理群的尖锐,怕者、骂者兼有,但他自己却满不在乎。他说,“我最喜欢鲁迅两个字,‘纠缠’。我的存在就是让你不舒服,我的任务就是让你不舒服,我知道打不过你,但是我就跟你纠缠。很多青年让我题词,我就题‘边打边玩,纠缠不止’。”
如果对孩子也绝望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读+:你本是大学教师,介入基础教育的动机是什么?
钱理群:我最早关注中学语文教育时间是1998年。当时是两个动机:第一,我觉得中国的问题最根本的是教育问题,是孩子的问题。我曾经说过,人到了老年一切都看透了,都很绝望了,唯一不敢绝望的是孩子,如果对孩子也绝望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做什么。我要反抗绝望。第二,大学教师到中学去,这是“五四”的传统,鲁迅、周作人、朱自清都当过中学教师。
读+:2012年你宣布“告别教育”,是什么促成了这个决定?
钱理群:因为我发现学校教育的问题,不是教育方法的问题,而是教育背后利益链条的问题,不仅行政官员被卷入,甚至学生、家长也被卷入其中。这个利益链条不斩断,中国教育是毫无希望的。
事实上,我写《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解读》,是我为仍然留在教育之中的中学老师们,进行最后一次服务。
读+:为什么想到要专门对中学教材中的鲁迅进行解读?
钱理群:这是学术研究与基础教育的一次交流与对话,以图改变鲁迅研究界与当代语文教育界相互隔绝的状态。其实,大家都感觉到这样的隔膜所带来的损害:学术界苦于研究新成果不能转化为“生产力”,语文老师则为对鲁迅文本理解不到位,难以深入而苦恼,鲁迅作品教学也陷入原地踏步的困境。
而要走出困境,最根本的,是要提高语文老师解读文本的能力。这不仅是提高鲁迅作品教学水平的关键,而且很可能是解决当下语文教育质量瓶颈问题的一个突破口。鲁迅研究者也正可以从“解读鲁迅文本”这一点上,找到参与中小学语文教育的途径。
鲁迅这样的源泉性作家,每一个民族都不多
读+:我们为什么要读鲁迅?
钱理群:鲁迅不是一般的文学家,而是具有原创性的、民族思想源泉性的思想家、文学家。这样的原创性、源泉性作家,每一个民族都不多,比如英国有莎士比亚,俄国有托尔斯泰,德国有歌德,等等。
这样的作家在他那个国家、民族里,是家喻户晓的,人们从小就读他们的作品,而且要读一辈子,不断地从阅读他们的作品中,获得启示,获得灵感,获得精神的支撑。因此,他们的作品,总是成为国民教育的基本教材,他们的作品的教学,是培育民族精神的基础性工作。
读+:还有什么作品是应该成为国民教育基本教材的?
钱理群:我曾经和很多专家、语文老师都讨论过这个问题,大家意见比较一致的,认为应该至少开设四门课。那就是“《论语》《庄子》选读”——这是我们民族思想文化的源头;“唐诗选读”——这是我们民族文化的青春期;“《红楼梦》选读”——这是民族文化的集大成;“鲁迅作品选读”——这是现代思想文化的开创。接受了这样的基本教育,每一个中学生精神上就有了一个底,以后他们无论选择什么职业,做什么工作,都有了底气。
读+:也曾有过“鲁迅文章是否应从课本中拿掉”的争论,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钱理群:我觉得提出争议的人应该是少数,是舆论将这个问题放大了。
很多人说鲁迅的文章很难懂,不适合中小学生阅读,其实鲁迅一点都不难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故乡》这样的文章难懂吗?年轻人不喜欢吗?关键在于老师怎么讲。
作为中小学老师,要让孩子们以语文的方式学习鲁迅,有些太深的思想问题可以先不要讲,你只需要让孩子们觉得鲁迅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就足够了。
读+:你是说鲁迅作品教学不必“讲深讲透”?
钱理群:比如在《风筝》里,鲁迅说“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吧”,对于中小学生来说,这句话就不太好理解了,那么老师根本可以不讲。在中学阶段,鲁迅作品教学的任务,只是“播下种子”,就是说,要让学生亲近鲁迅,被鲁迅所吸引。我们绝不能期待、要求学生第一次读鲁迅作品就读深读透、全部弄懂,似懂非懂才是正常的。
有的时候,学生初读鲁迅作品印象不好,不愿意读,那也很正常,以后随着阅历的增长,又会回过头来读鲁迅作品。有的学生以后再也不读,也属正常,鲁迅毕竟不是唯一的。
可惜中学课本里没有胡适的文章
读+:有人说“胡适是创造白话文运动的英雄,鲁迅是白话文运动创造出来的一个英雄”,你怎么看待他们?
钱理群:在我心里,中国现代白话语言的运用典范,前三名一定是胡适、鲁迅、周作人。尤其是胡适,他的语言通俗、准确、简洁,是中学生的学习范本。可惜,在我们的课本里,并没有胡适的文章,我认为这不正常。
我们不能简单把胡适与鲁迅对立起来,他们政治立场不同,但他们都是中国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收获。当然,从个人倾向来讲,我更喜欢鲁迅,原因很简单,胡适的原创性不够,很多东西来自于西方影响,而鲁迅的独立性更强。
读+:电影《黄金时代》热播以后,关于左翼文学,关于萧红与鲁迅的关系,人们进行了更多解读,你关注了没有?
钱理群:电影我没有去看,但我对于突然兴起的“萧红热”非常反感,我认为这是对她的一种不尊重。萧红是一个心灵非常纯洁的作家,你去看《呼兰河传》,那些文字是多么美好。现在没有多少人去认真读萧红的作品,却热衷于她跟几个男人的关系,我认为这是一种低级趣味,是一种非常恶劣的“性现象”。
读+:鲁迅有什么现实意义?
钱理群:我一直说鲁迅是一个“拒绝收编”、具有超越性的人。在看待现实问题的时候,他永远有独立的批判思想,为我们提供另外一种可能性,这对一个社会特别重要。
读+:鲁迅对你影响最深的是什么?
钱理群:鲁迅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他的自我反省和自我解剖精神。他说“我的确时时刻刻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无情地解剖自己”,所以我有很强的反省意识,我很知道自己的局限。我没有那种去宣讲、去影响别人的冲动,我对自己的观点,一方面坚持,另一方面怀疑。我理直气不壮。而现在很多知识分子是太气壮了。
读+:你的观点经常会得罪很多人,不怕惹麻烦吗?
钱理群:坦白说我自己就这么做的,我每年看准一两篇很狠的文章发出去,有人欢喜、有人怕、有人骂,可我从来不看别人反应,骂我也听不见。我该旅游就去旅游,等我休息完了,再发几篇,日子过得很痛快。我做人的态度就是这个样子,该说的话要说,说了管不管用,是我自己掌握不了的;说完了,就赶紧去做自己的事。
想大问题,做小事情
前几天,一位北京的朋友参加单向街书店的“鲁迅之夜”,现场发微信说:这个夜晚一直在等待钱理群,老先生的朗读PK下去了今晚所有年轻人,那中气十足……
我对钱理群的专访是通过电话完成的,简单的几句开场寒暄之后,我便对朋友的评价赞同不已了——岂止是中气十足,还应该加上思维敏捷、直爽开朗、激情澎湃等等形容词。总而言之,若不是事先做过资料准备,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钱理群今年真的已经75岁了。
“这几年,我都是在家写写书,基本不会离开北京参加活动了,但我很愿意在北京参加各种读书会,与教师、青年人一起读鲁迅。”钱理群如此总结自己的生活现状。
随后他突然问我:“现代人都觉得活得很累,没有意思,你是不是这样?”显然,他并不打算得到我的回答,而是继续一路说了下去,“人需要健康、快乐、有意义的活着,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读书,会让你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很多人觉得对于一位75岁的老者来说,钱理群的所思、所为已经足够多,但他却对我说:“我的口号是‘想大问题,做小事情’,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大事情做不了,联合大家一起来读书总是可以的吧?读书这件小事情,是可以解决一个人的价值观与幸福观的。”
书名: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解读
作者:钱理群
定价:49.50元
ISBN:978-7-5407-7182-9
出版时间:201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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