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华林、凤凰山、粮道街、云架桥、胭脂路、华中村,这些地名又是山又是林又是村,城中有连成一片的这般地名,听上去蛮可以会出些诗意来。美院在昙华林中,校园的老师后来给自己居所或是一旁的景致起了诸如半亩园、村中村、八分荷塘等等雅号。
昙华林,它的故事或是传说,伴着地脉中的风俗流转人情事功文化搏动积蕴回荡,让人有些神往。昙华林——名字好听,写来又好看,用作题目,将要写的人物也可一并攀附上去。
(壹)
昙华林历史远比我们知道的要丰富得多。这一带民居平实,在小巷中走上不一会,便会有一幢民国初年中西合璧式小楼从逼仄简陋的民舍中露出一截身影,让人诧异好半天。不过若是读了些近代中国历史掌故,也就视为平常了。一些很是别致的建筑,如教堂、医院、公馆、学校、私宅,它们模样依旧,内里却已被掏空,多不再是原来用途了。有的小门终日锁着,让人生出有故事情节的联想。
早期西方传教士、中国共产党人、国民革命政府、学者和商人,还有一代一代操着武昌口音的居民们,在这片城区留下印记难以磨灭。自辛亥武昌起义以来,中国近代史风云生成盘旋于此,又呼啸至大江南北。
由昙华林向西南方向扩至方圆三公里内,有崔颢题诗李白不再放言的黄鹤楼,登高极目楚天,方得“唯见长江天际流。”还有不动声色砰然一声枪响撼动千年帝制的辛亥革命起义门(明年是首义100年)。离的不远有立了孙中山铜像的红楼,抱冰堂、长春观顺蛇山逶迤,宝通禅寺附近更有不仅可食可赏亦可作馈赠佳礼的蔬菜珍奇——洪山菜苔等等。不知是依傍长江还是毗连蛇山,昙华林一带树木植被格外滋壮。
历史,其实是书本上或是口传中的年号,在想象中若即若离。虽不可触摸,感受它,却可以实物见证。读书时,问起上年岁的人,说美院所在原是武昌城墙处,此地段挨着忠孝门。当时武昌城,光城门就有差不多十个。上世纪初北伐时有战事在此爆发,曾现攻城不下致使城中所困多数居民饥馑横尸街头的惨景。
昙华林的故事象是无风细雨洒落小巷,来来去去,坠困融入老宅旧舍的门楣台阶和青石缝里,无法拂去。于是,这些故事在温暖的拥挤中在无间的芜杂中,将发酵了的味道散漫开来。各式人物纠葛起历史沉重的轰响和日常轻松的枝节,一律由岁月拉扯成可供描绘的画面和可以作出的文章。
(贰)
家中凭窗外眺,昙华林周边片片林立的广厦好比舞台远景,天际线是很难看全了。白日,可见高大的悬玲子树杈上筑有喜鹊巢穴;晚间,校园内黄鼠狼在夜归的车灯前横跳窜跃。夏季,榆树朴树蔓枝横连,浓荫相间,冬日,倔硕的枝树刻划在空中交叠飞舞,现出供人品赏或是写生中的画意。
去年入冬,在学校工作了大半辈子且懂园艺的老师情嘱工友,不要扫去落叶,留作来年可沃化为土,复又滋养大树,春吐嫩绿。果然,经积叠的树叶覆满了树旁几百平米的土地,浅绿、淡黄、土褐……象调色板上排出的色彩渐渐显变,不时见过一些小鸟蹦跳追逐觅食搅动落叶煞是好看。这片土地润养了大树,大树也生出了几代人的记忆。
七月流火,八分荷塘。夏荷初露,每年都有毕业生们穿了学位袍拉老师一起合影。有一场景记忆中很是抢眼,猜想是因演出需要,学生着五四时期装束,女生素衫黛裙,短发齐耳;男生则清一色制服,单领紧扣,相伴结群,摆出剧照中的青春姿势。阳光透进树叶间隙,忽大忽小一块一块地洒在学生们身上。鸟声破午,云静天高,光影错动,将岁月也恍惚了。
历数一个一个很值得夸耀的校友,无不在此学得知识懂得事理憧憬人生,且知恩图报,将一切又化为新生代的追忆与梦想。校园里,不知曾有多少墨汁流淌,也不知曾有多少油彩堆积,没人去算计,自然也无法算计。渐渐孕育出昙华林的荣誉和居民的得意,在看起来还有些陈旧世俗的街区中敷上了更多理想的色彩。尤为称道的是有了校园里花红柳绿间学生的蹦蹦跳跳,将这里可以列为学问的内容,一一编入自己的论文或是画面,成为学问,这里自然也就有了可以续接上的文化生命力。
(叁)
上世纪末,老城区改造,期盼中轰轰烈烈天翻地覆的城市新生活就要开始。时常可见街边户外用白灰或是红漆写出来的“拆”字,外画一个大圆圈,分外刺目。许多有历史价值的老建筑也被裹挟进摧枯拉朽的行动中。还听说这一带有学校拆除老建筑用于修建学生宿舍时,发现有历史价值可观的文物。
都说风水地脉最宜承接前人所聚灵气。学校有二幢旧式小楼,钱基博先生曾在此住过,房东们都这么说。经历了这么些年,不知踏上去嘎叽嘎叽的楼板声响扰醒了多少房客的梦乡。拆去还是保留,曾引起了一阵子争议。修缮改建后,市府授予了“优秀历史建筑”匾牌,常见有人群驻足指点拍照存念。会客室内,镜框镶有一幅讲义稿,是装修时在老房子顶层阁楼中发现,不知是何年何人所写。稿纸泛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很容易推想出秉烛的先生,一定是心目中当年知识分子的模样,砚台边一定有一杯浓茶,抽不抽烟就不一定了。国事家事心中事都在听窗外蝉躁闻落叶生风日复一日的学问中融化。
这里的幢幢小楼,或红瓦或青砖。白天,高大树荫掩映,光影借清丽的空气闪烁抖动,极静。晚上,窗帘透出暖光,离得近了,还可听到舒缓的钢琴声和人走动地板上发出的挤压声。若干年前一名留学生说她想象在中国读书能住上的应是这样的小楼。
如今昙华林,变了些样,已作为颇有特色的历史文化街区。改造者们有意浓缩了建筑中的历史符号,依次排列,颇似拉开了幕帘看真人演出的剧目。记忆在这样的空间中轻易就被短暂错位,引得了许多希望将时光混淆的居客游人,甘愿漫步在阳光总照不全的小巷,肩头比着人家的窗户,左看右看,喜欢眷顾以前的时光填充起今天生活中的空白。好比晴天出游雨天便关窗一样,心境总被调适成与自然状态一致。
(肆)
上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强劲的生命触须,一下子在各个角落蓬勃起来。好像只要随便搁上一个摊位想做什么生意都可以赚得钱似的。学院周边做小生意的象每年入校的学生一样,越来越多。只是学生面容不太容易记得真切,而周边商铺店主模样倒能记得一清二楚。对脑筋灵光的人来说,这真是做生意的好时光。
学院北门外(说是门,逼窄仅同厕门,体态肥硕者出入时旁人还得谦让一番),退休的校工合伙开了一个小店。说是店,其实,只是在门外路口粗大的梧桐树间牵搭起一块雨布,摆几张断腿修复的桌櫈。天气爽朗时,雨布看着嫌多余会被胡乱地扯在一边。目力所及,一个水龙头都不见,谁也不在意起码应有的卫生条件。
下课后,学生老师陆续就餐,坐着站着的都有,大家都乐得在大树下,围着油腻的桌子吃饭,食客夹着筷子口中咀嚼着与相识的路人打应招呼。脚下混着树叶的泥土,现出自行车辙,无人清扫。一排排油污的塑料篓内分装着青椒香干时令青菜等等,一字排开。一只勺子,配上指缝有黑垢的壮手,师傅不停搅动碗中的精肉鱼块和佐料,翻来覆去敲击铁锅声声清脆急促,油珠汗粒交相飞溅。肩头搭着的抹布,弄不清是揩汗还是用来擦桌的。真不知切好成形的菜直接倒进冒着油烟的菜锅前有没有洗净,也看不清盛菜的盘子是怎么涮洗的。反正食客们呼出几个菜名便小酌小饮,将赤着的一只脚移上櫈来,埋头扒饭,此番情景想起来都香喷喷的。
周边小楼依旧安静如常。学院喜好命名者管这个小店叫“快活林”,很是贴切。
(伍)
入学时,是七十年代末,学院经常停电。想必供电局看这里民居成片,巷小弄窄,分不出其中还有个清晰的校园,自然划入限电区域。同学们多从家中带上自制油灯。晚上,借灯捻摇曳的暗光,做些功课或记下些学习心得之类。
更多这样的时候,则是相约一呼,背上画夹,到附近大东门蛇山坡上小旅店中,循着门缝透出灯光的客房,叩门或径直推门询问可不可以画像。房客多半一时半会儿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或谁给谁画像,常错愕好长一阵子。那时,人们相互间戒备心理还相当松懈。只要如实先做一番点头嘻哈的自我介绍,便呼啦啦鱼贯而入,黑乎乎坐下一片,哄着来自天南地北的旅客充当模特。有的同学隔远了,嫌看不清,顺手将客人枕头也垫在屁股下,弄得客床狼籍一片。同学间有约在先,如客人点中哪张画像,则必割爱相赠。结果弄得个个都担心自己的习作成为赠品而早早起身溜出或虚意力荐他人。
经常画灯光下的模特,五官投影形状和规律已了如指掌。后来,看黑白剧照中漂亮的好莱坞影星玛丽莲·梦露面部,尤其是鼻子下呈蝴蝶形标准投影形状,自然会想起在小旅馆中见到类似光影的那一段时光。
(陆)
接下来,写几位同窗,先说鲁虹。
十年文革,千变万化,颠三倒四,校园几遭蚕食殆尽,似乎连围墙也用不着了。相邻驻军,森严壁垒。周末隔壁院里经常放映解禁的片子,大部分是黑白。道听途说的放映内容,撩惹得我们常借晚自习伺机跃墙借夜暮混入露天影场,有时还须在暗处潜伏好一阵子,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日黄昏过后,班上一干人着深色衣裤,专司瞭望的眼尖者压低嗓门,一声令下,一团团黑影扑咚扑咚跃墙下去。围墙另一边有草地也有泥土,落地的同学顾不上尘土腾起扑入鼻中,分散着一个一个地迅速消失在未开演前的夜幕之中。平常精明十分的鲁虹未能及时隐逸,被卫兵当场喝住,令其与拿获的小毛头们排成一列。这些孩子在周边巷子里居住,是在围墙的另一方位以同样方式潜入,他们可能连电影名字都未必知道。鲁虹自知模样显然属队列中另类故竭力佯装为同类一员,听任卫兵操练口令呼来唤去厉声训斥。夜色中,不知这他当时是何表情作何感想。夜半,同学们相继回到宿舍待他返回,还不忘借慰言又有意取笑一番。
毕业创作那会儿,我与他结伴,顺长江下游至南京经无锡游苏杭访绍兴取宁波到定海登普陀山,再经沪返汉。忆彼时彼景,舟行太湖,烟波浩渺,恍若航海;杭州黄宾虹纪念馆光线幽暗,只得对着画面以文字记录心得;投宿绍兴小镇客栈,与进城卖猪的农民上下铺同居一室,夜半,分不清是人在打鼾还是小猪在哄鸣;普陀山露水中洗漱时静听晨钟,寺庙中年轻的工作人员(还记得喊他小王)盛情款待……氤氲的江南空气一直滋养着这一段记忆。
想起实在不好意思,鲁虹与我因一心想着多走多看节省盘缠,竭力降低出行开支(二年级时,我二人作品参加全国青年美展,应邀赴京观看为省路费也有逃票的企图),沿途上车不买票渐成常事。在宁波乘坐公汽竟能拎包提袋上上下下而分文未付。心中准备着若遇不测,便力陈外出写生财力不支作为最后争辩的底牌以博同情。如今想来,很是搞笑。
此行画写生多少已不再记得。出发前贴身揣有人民币50元,回家后里里外外掏出各种票据一一清点核帐,尚余数元。至今想起颇为自得。
如今鲁虹已是美术批评名家,思维敏捷,关注时代,著述颇丰。我赴外公干或出席展览研讨学术,经常两人相遇。想当年读书他随身携带有小本见缝插针不停地记下什么,用心十分。今日得此事功,亦是自然。
(柒)
班上十六名男生曾经合住过一间教室,日后谈资中相当多的趣事与这段日子相关。
记得春夏之交,寝室内隐隐有异味萦绕,即令是大扫除也无法排去。嗅觉灵敏者终因不堪忍受,便用鼻子做近乎零距离排查,终于在一上铺垫褥夹层内截获布袜一双。袜底纳有手工布垫,已不知多久未洗濯,类似腌制品浊味混杂相间刺鼻。想来袜子主人懒于洗换而以此法用于下次换穿。袜子叠放压制成扁平状,曲直分明,甚是坚挺,执于掌中,竟与小说《红岩》里华蓥山双枪老太婆左右开弓的盒子枪无异。目睹此番真相,令下铺同学连连直呼平日哪得安寝,分明是被异味熏昏入眠,今日没了此物,真象是鼻腔中除却了纳藏的浓垢,顿觉神清气朗。未有过的如释重负,一时竟恍有所失。
此君名刘寿祥。还有诸事,可细细道来。一次学院(时为湖北艺术学院)运动会,大家还在笑谈开幕式错将圆舞曲当国歌播放,他早早就扩展胸肌,脱去外裤,熟练地将鞋带绕过鞋底再至脚背系上,不断拍打象塞满了土豆似的健硕的腿部肌肉。试跑步频极密,开了边岔的球裤上下摆动,哒哒哒飞也似的。仅是热身,竟令同组数名音乐系参赛者(个个高挑白嫩)因惧失颜面自愧弗如而临阵弃权,无疑这给了我们必胜的陶醉。
谁可想比赛结果令人大跌眼镜!同组包括寿祥仅剩有3名运动员,或灰头土脸或细瘦如干,但看表情惊悸,哪里还是比赛?分明是恐烈兽相逐,一路狂奔,将他甩在最后。言及当时窘况,大伙一旁冷笑道,早知这般,不如我等上去跑呢,几令他无地自容。这细节我倒是忘了。
更有惊人一幕,常被提起。国画临摹课,老师携一长卷《八十七神仙卷》示范,画作为老师六十年代广美毕业耗时三月完成,笔笔不苟。我们缠着老师争相要临摹,信誓旦旦妥善保护,弄的老师都不好意思叮嘱更多。我们极力想要分辨细密绵长的线条究竟,试图满足挑剔老师线描技法的好奇心。展开画卷细细读来,十几米长的画卷无一败笔。大家心服口服,遂将范本展开在靠墙拼好的画桌前对临开来。
一日上课,寿祥执瓶往盘中倒墨,瓶颈孔小,几次挤压未见墨汁滴出,不由性急,用敦厚的双手用劲一压,霎时,冷光一闪,身为名品号永不褪色的中华墨汁,像机枪横扫一样叭叭叭叭溅射到倚墙的画卷上,墨点越拉越长越浸越深——画室里旋即无声。片刻,大伙才会过神来,手忙脚乱收拾狼藉。
次日,老师出现在画室,面对的是一群几乎噙着泪珠却分不清谁更悲寂的同学。大伙甚至设想出了老师作出反应最严厉的结局,不忍正视老师目光。班长用像是念悼词的语调,避重就轻简要复述了事件经过。谁都注意到了主语用的是“我们”,这番台词显然已经过刻意准备。其实,谁都知道这是老师的心血之作,心底里不合适宜地生出当年八国联军对付圆明园艺术品的肆虐感。多年以后,每谈及此事,方体味出心在流血是何般滋味。还从没听说有过这样一种以无意的行为玷污艺术品的行为方式,令人心碎;更没听说过用集体担当来释缓个人巨大压力的救赎方式,令人感佩。
寿祥次年毕业顺利留校任教。作画待人极为周祥细致,今已是水彩画名家,执教课程以特色胜出被评为国家级精品课程。
去年珠海一次聚会,见到了退休已居粤多年的老师。时隔三十年,我到底忍不住欲再释前嫌旧事重提,老师只平静地告诉说,后来,他又按同样尺寸画了一幅。我半晌痴痴无语。
(捌)
王祥林,男,伶牙利齿,白皮嫩肤,红唇看起来很是夺目。眼镜片总是一闪一闪,看不清瞳目盯在何处。此君作画,无论习作还是创作,画面温情缠绵。那会儿,台湾校园歌曲流行。与时风不同,常可从他口中听到几段京剧,字正腔园,眉飞色舞,虽擅老生,听上去总有点青衣般如泣如述。
此君今已是大武汉知名票友,且近年公共场合内渐能容忍“卡拉OK”一词,殊为不易。逢夏日,着西式短裤长袜,所露肌肤洁润,不由惹得体格健硕男生说一些听上去肉麻的玩笑。据说他读书前在汉口巷子里弄穿行,有遭闲游壮汉盯梢的意外经历。
虽生得书生模样,戏语横生,祥林却好打抱不平。看战争片子,尤惧酷刑血腥镜头。每谈及此,必大声恳嘱诸友,倘生于一起揭竿闹革命年代,务请大家念其性好激奋冲动,实则胆小恐多生事,好生生的躯体实在经不起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一类酷刑,若是招供,到那时休得责怪对不住同志们了。但凡日后再看酷刑拷问镜头,总不免想起祥林诚言。
还记得篮球比赛,他半场处便将球硬从对方球员手中夺出,紧揽怀中,球不再落地,口中念念有词,一路碎步直奔篮板下,似女子双手投篮状掷出,其超常动作,被戏称“八步上篮”。
祥林家居汉口。租界老宅,梧桐林荫,里弄里的竹床、衣架,老式唱片机里的单声道唱音懒洋洋飘出窗栏,早晨乘车隐隐可闻的雪花膏香味……一一用优雅的俚言俏语,让他形容活了。最让人忘不了的是他坚称——没有TAXI的声音,晚上哪里还睡的着觉?言罢,家不住汉口的同学只能嘿嘿愧疚陪笑。他读书几年蜗居武昌,真委屈死了他。
一个班级订一份报纸争相传阅,是大学生活值得回忆的。《参考消息》到了我们读书时已公开发行,文革期间,老百姓不太容易看到。当时,谈资也是要有家庭背景的,能将独家新闻或是天下事说成象自家事一样稀松平常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特权。报纸每天按时送达,传阅完,裁作小块拭笔或是裹物,已成习惯。不久,发现刚到的报纸总是不翼而飞,很是令人纳闷,同学间谈起时事来也相互少了些许底气。不过也有如簧巧舌者,时不时地表达出颇有见地的个人点评,大家暗暗钦羡,也没往多处想。
一次,我出宿舍小恭,厕所在户外10余米处,砌出排孔通气,小道泥土已踏得光硬,粉墙两侧写有性别辨识的潦草大字,完全的公共样式。入内,瞥见一蹲姿者正撕开一份报纸方便用,褶皱了的版式字号煞是眼熟,禁不住上前喝住,原是尚有油墨味的当日《参考消息》。俯看竟是祥林!眼镜片上的光亮不停晃动嘻嘻直笑。本人执已撕作一半的证据半嗔半嘻回到寝室,众哗然,起着哄声讨一番。自此日开始,信息同享的渴求感得到满足,不过,再难听到他旁征博引纵横天下口若悬河的时事点评了。
祥林近年访学欧洲,画风一变,矇眬里间或生出精微,令人喜爱。他热心组织沙龙策划个展,有咖啡味香的地方,多可见到他。无论何种场合,他必成话题中心,各色俏语必可让身边人捂肚俯身笑岔了气。只是与他再触时事,我必会想到那张被撕开了挪作他用的《参考消息》。
(玖)
学生宿舍,和全国所有大学一样,上下铺位。我分得上铺,睡在下铺的是班长,络腮胡子顺着他方正的下颌骨抹开,有些像战争片中抽着旱烟处事公允待人爽直极有心计的老班长。况且,他还就是一名党员,善于知人,给人很强的信任感。也因这身份的信赖,学院图书馆老师拗不过我班强烈要求,嘱他戴手套一人翻阅外币购得的日文版《世界美术全集》,全班十八位同学得以集体赏阅(此围观细节难忘,已在《岁月目光》一文详尽描述)。
与当时文学作品中班干部形象不同,班长喜欢开些玩笑,调侃中兼狡黠。一群人说着闲话,只要他盯着谁看,嘴角扯起微笑,调笑的对象就是他了。班上凡有事端兴起,只要他扔出几句话语,所涉人事,懊恼者更加懊恼,愉悦者更加愉悦。班长男儿血性,不容同学吃亏。读书时,曾率众怒捣殴伤校友的瘪三混混住所,其“义举”令我班形象飙升。整个班风几年来有一种其它班上未见的吸引力。
班长住武昌水果湖,家境亦好。逢周日晚返校,必带些家常小菜,大伙哄抢之后还抹嘴不停地埋怨太少了太少了。一次,他自家中捎带系成索状的海带,想必定在高汤中涝沥,滑润可口,咀嚼中的香味,至今仍可在唇齿间回味。今年开春返汉省亲相约东湖晤面,其母相随,重提往日贪嘴事,惹得老人家乐不可支。
班长魁悍模样,三餐食素。猜想自幼吃荤嗝了食,弄得他直至今天凡遇东道盛意设宴,餐桌上须不断地向好问者解释非宗教信仰束成的饮食习惯。班长嗜烟,夜阑熄灯,可闻得叭哒叭哒吸拔声,薄烟顺蚊帐浸漫至我枕边,昏昏渐睡已成常事,迷迷中不知已有些生活阅历的班长在想些什么。
当时学风浓郁,晚间,同学相互依次互画人体。轮到班长,胯间悬小布遮羞,背部略屈,空视前方。一同学看笔下显出的轮廓,竟自脱口:“裸体的鲁迅”,大家哄笑称是。画面上方正的下巴清晰硬朗,脸部凹凸成应有的模样,平日里却不似这般。一时辨不清是班长面似鲁迅,还是这位同学将班长画成了像照片中见到的鲁迅模样。反正一下子将仰止的一代文豪拉近身边世俗了许多。
一场书读下来,同学封班长雅号“龙井”,意指其言谈人事直击要里,似酽茶寡一番肠胃后可细细生津回甘。几年前,班长将当年化装舞会旧照喷绘印出邮寄诸友。一旁随意写划出“龙井”两个大字,显然是用久置墨干未及清水润开的毛笔信手写出,恰如班长平日作画写字皆视作平常事举重若轻一般。毛茬茬的字令人想起他满腮刺猬般的胡须。
毕业后,他在内地及南国主事出版社多年,常念及师友,情深如故。如今相见,过去咧嘴满脸状似五线谱的沟漕竟光滑了许多,只是鬓角花白了些。
他叫吕唯唯
(拾)
集体生活,多有这样的人物,像当年可以公开传阅的小说中进步青年一样,激越、自律、又兼小布尔乔亚情调,自引得大家注目。我们班上就有这么一位像是书中走出来的人——郑强。
他有当过搬运工经历,崇尚刻苦奋斗,常独处多思,无论绘画或是文学,尤喜经典,孕育了他期望的种种可能。愤世嫉俗耿直持恒已溶入他骨子里,创作表达多与平民和力量相关。至今仍能记起他毕业创作《光明之路》的画面。今天,已是身居南国的国画名家,创作题材也一任都市色素浸染,弥漫开来。
前几年,我赴开普敦中转香港,途经鹏城,仅数小时,他妥贴安顿引指,看画室进午餐尚能在客舍小寐,也一同短暂忆起往事画面唏嘘时光。
入学时,郑强携有一把小提琴,琴盒上的磨损可看出年头。但极少见他执弓,想来是自认应在集体生活中律己,或是觉得乱哄哄住在一块远不像期盼中应有的情调那样吧。
当时大家真的像玩命一样用功,每天作画、争论、不忘打趣,与时间抗争。曾遭轰轰烈烈文革冷落的小资情调难免时时憧憬着,希望移植到生活中来。他喜爱大声朗读本就应该大声朗读的诗句,内容多半是志向激越,意绪高昂,让我们听起来也不知不觉地看不起风花雪月一类的呻吟句子。郑强生活极有规律,四肢肌肉坚实有力紧绷绷的,长裤上隐见刀口似的笔挺折缝。早上大伙懒洋洋地起床时,他晨练已毕,挺直了身板从门外进来,脸色红润,目光炯炯,扫视室内混浊的空气和几乎是整体凌乱的环境(除了他洁净的床铺外),相形之下的委琐感,想必当时许多同学都一定会有。
他的沙市口音常被大伙模仿。有时高声朗读名诗名句时哪怕夹杂一丝语调的差异,极易遭刻意挑剔的同学放大逗乐。一次,他沙市同学途经武汉去北京,数日后返汉。谁知这位仁兄逮着谁都讲沙市口音的北京话,振振有词解释说是已不习惯讲沙市话了。我们不得不将这位仁兄自认为极强的语言模仿能力告知了郑强,试探他对乡音的忠诚度。哪知他立马喝令这位同乡重操乡音,不得再以带口音的京腔炫耀,一派浩然正气。不过,说真的,我至今觉得沙市话肉呼呼还是蛮好听的。
唯有一句名诗,他诵读的语调极为纯正,是他喜爱的俄罗斯大家普希金名句:“……那过去了的将变成亲切的回忆”——哦,这一切,也成为了我亲切的回忆。
一群群学生一拔拔老师,就这样依着昙华林前街后坊,年复一年,看日落日出看四季更迭看聚聚散散,一代一代的梦萦绕着壮志和愁情。如今昙华林校区的蓬勃气象不尽生机,在城市版图东面二十八公里处汤逊湖畔的藏龙岛校区已见端倪。
夏至,今年雨水特大,四周,望不透已有的和新建的各式房舍楼宇,沥沥雨珠洒在昙华林,落在树叶上窗台上小路上车窗上荷塘里,也落在手中的雨伞上。
今年10月,校庆90周年——一个还不曾庆祝过的日子,南北东西中,师生与校友为之欢欣。再念起昙华林,有些依依不舍。近年陆续写了些纪念或怀想的文字,心中仍不免觉得如同正餐吃了还未品甜点,不由将昙华林的一些事从记忆中拉了出来,凑成一席,方觉有滋有味。此篇专拣读书时同窗三两趣事,嘻笑一番,写来自然也轻松。一动笔,才发觉故事原是写不完的,更多的人或更多的事待留在日后应景,定会添色不少。想想,也就打住了。
庚寅夏至 于昙华林
昙华林·校园记事 by徐勇民
2012-02-06 15:51:48
来自: 张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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