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
雪屏
作品:
废墟1976 (小说 创作) 第2章 共30章
发表于:
长江出版社出版
据我所知,在我跟胡传魁和二林子盲目流浪的时候,第一支解放军叔叔的抢险队就来了,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地震现场,仓促间却什么救援工具都没带,只能用两手扒开砖头瓦块来寻找幸存者,他们的手指头都磨去半截子,直流血,血滴在被救出来的幸存者的脸上。 “你们看这是什么?” “面包!” 二林子居然给我们领来面包,这还是我有生之年头一回吃到面包,觉得香甜得要命,一气吃了五个,吃到第六个的时候,我不吃了,喝了几口消防队的救火车里的水,就跑了。 “站住,你小子往哪去?” 胡传魁他们俩追在我屁股后边,我也不答,只是攥着俩面包,拼命跑,中间围在腰间的夹袄掉了两回,露出了光腚,我好歹系上,再跑,这时候,我想起我爸养着的那六条警犬还饿着肚子呢。 我一道上就想好了,如果有人责问我:这么点面包,人还不够吃呢,你怎么能拿去喂狗?我就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因为它们也是国家财产,都有户口,应该爱护。我没想到的是,警犬根本就不买我的帐,最小的那条狗吃了一小口,另一条狗只闻了闻,其他的甚至连闻都不闻。我掰开它们的嘴巴,硬往里塞,它们把牙关咬得铁紧。后来,胡传魁他们跟了上来,见我跟几条狗较劲,就问我:“你爸养得这几条狗,怎么都在这?”我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土堆说:“因为我爸埋在这。”我们仨想尽办法,要把几条狗领走,它们非要在这看坟不可,我实在斗不过它们,也躺在它们旁边,嘴唇颤抖着,不知是抽搐还是苦笑:“它们比我还有良心。”胡传魁他们手忙脚乱地安慰我,一个抚摸着我的脑袋,一个去抚摸着警犬的脑袋。 “走吧,呆在这里更淹心。” 他们俩生拉硬拽地把我劝走了。 发现银杏倒挂在半空,是在我们从坟地回来的半道上。她住三楼,一块比语录牌还大的预制板压住了她的左腿,而身子耷拉在下边。 想救她,楼梯又塌了,根本上不去。她就只会哭喊,喊救命,喊得所有人听了都瘮得慌。 我们赶紧分手去找解放军叔叔,招呼他们来救人,结果来了六七个战士,也都束手无策,战士围着银杏他们那座楼转悠一圈,还尝试着往上爬,都没成功,只得等着吊车来援救。可是,谁都不知道带着吊车的救援队什么时候到。银杏就像垂挂在黄瓜架上的黄瓜,风一吹,来回来去的摆动,随时都可能倒栽葱似的栽下来。 “你再忍忍,吊车一来,你就有救了。” 我们蹲在靠银杏最近的台阶上,这么告诉银杏。银杏还是哭,劝也劝不住。银杏是我们班长得最俏的女生,平时都不拿正眼瞧我们,眼皮总是往上翻,谁跟她一贫嘴,她就说:“人家可不是个轻薄女孩,是个正派闺女,讲一点分寸好不好?” 而现在,她挨个儿叫着我们几个的名字,求我们想办法救救她,要多亲切有多亲切。 我们几个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在楼下一个劲转磨磨,就是无计可施。“别怕银杏,有我呢,一准能把你背下来。”胡传魁把手卷成喇叭筒喊道。便宜话都让他说了,我跟二林子也都跟着表态;“他要背不动,我来驮你。”银杏软软地说了句:“你们真好,谢谢。”这句话差一点叫我们哥仨儿找不着北,心都化了。 我现在只要闭上眼,银杏悬在半空中身影依然还浮现在面前,她给残留在天际的最后一抹晚霞笼罩上一道惨淡的光带。 写到这里,我写不下去了……我烦躁,我伤心,我口渴,我要喝点水。 还是先说说酵母片吧。他好不容易码了一些人站脚助威,可是那些人却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家睡大觉去啦。” “那不行。”酵母片拦住他们的去路,“你们一睡,明天还不知什么时候才醒呢。干脆,我们晚上就在书库凑合一宿,跟钢镚儿他们比划完了,你们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书库原来归市图书馆,破四旧那会儿,这里的所有图书都烧了,烧了整整三天三宿,书库就空了下来,成了酵母片他们和一群耗子的根据地,谁惹了麻烦,怕爹妈揍他们,都到这里躲着来。 “勇哥,你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跟女人亲嘴的。”酵母片说。 在他们这些小哥们当中,就勇哥跟女人亲过嘴儿。 不过,勇哥的故事酵母片早听他讲过一百遍了。 之所以还叫勇哥讲,他就是怕在场的哥们儿太腻味,溜号了,借机给他们提提神儿,打打气儿。 可是,在勇哥讲得唾沫星子四溅的时候,他却睡着了。 他的对头钢镚儿不光跟女人亲过嘴儿,还跟女人睡过觉,那个妞酵母片见过,叫百合,长得很漂亮,有一双丹凤眼。一想到这点,酵母片就别扭,偏偏这小子艳福不浅。这个黑夜是无尽的漫长,他的噩梦也一个接一个,几次都把他惊醒,他心跳着站起来,撒泡尿,又躺下继续他的噩梦。奇怪地是,当他早晨醒过来之后,却再也记不起噩梦的内容了。这一点,跟我不一样,我每次做噩梦,醒来都能清晰地记住,包括所有的细节,这些细节总能要我回味好半天,兴之所至时,我还拿个本,把这些噩梦记录下来,其实,记下来也没什么用,只不过就是个癖好而已。 我现在最常见的只有三种人,一个是送外卖的,一天两顿;一个是邮递员,我订了一份周报;再一个就是快递公司的,从卓越网买书,是我最大的爱好,我几乎每周都买一纸箱或两纸箱。 我所居住的地方,也就是我现在创作《废墟1976》的地方,处于地坛和雍和宫中间,但是我从来没有去过,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我嫌吵,我都被吵怕了,常常一声尖叫就能让我想到银杏——可惜,那时候,我能为银杏做的事情实在有限,现在想起来我还惭愧。当时我只能拿瞎话来唬她。她问我们见没见她的父母,我们赶紧说见了,他们毫发无损,你尽管放心,而实际上,整个楼都堆下来,恐怕一个生还者都没有了。 我们除了骗她,实在想不出再好的办法来。到深夜,救援的队伍越来越多了,有沈阳来的,也有天津来的,我们却依然没有见到吊车。我们仨分吃了我给狗,狗却没吃的那俩面包,想到我们有吃的,而银杏却只能捱着,心里就愧得慌,觉得特对不起她。我们仨轮换着十分钟到公路上去了望一回,看吊车来没来,失望得很,医疗队、工兵都来了,就是不见起重队。我说:“帝修反没吊车还情有可原,因为他们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后,还等着我们去解放他们,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连个吊车都没有,就实在说不过去了。”二林子也说:“就是,我在电影里看见吊车都是一排一排的,多得是,怎么也不派过来几辆?”这时候,胡传魁倒显得沉稳多了,他站在半截楼梯上一边眺望,一边安慰我们: “别急,急也没用,那东西又重又笨,走起来自然就慢,再等等,早晚会到的,放心,曙光就在眼前。” 半夜,医疗队还特意过来嘱咐我们,千万不能叫银杏睡觉,生怕她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晚上,我们把听过的故事轮着番的都讲给银杏听,什么“绿色尸体”啦,什么“梅花党”啦,讲得再动情,银杏似乎也听不进去,光是呻吟。有反应就好,就担心她没声音,所以隔一会儿,我们就问上一句,“你睡了没?”直到听见她说,“没呢。”我们才放心。 不过,晚上总比白天强,白天太阳晒得银杏汗珠子直滴答,晚上起码凉快一点,少受罪。“这么如花似玉的大闺女遭这份罪,我真受不了。”胡传魁泪汪汪地说。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如果可能,我愿意替银杏,叫她下来伸伸懒腰,可是这话我说不出来,臊得慌。“我坚持不住了,我想死。”到第三天,银杏说。“你敢,你要死,我们陪你死!”我们说。银杏越来越懒得说话,或者是越来越没力气说话了,偶而说句话,也是骂大街,骂我们一般在打架打红眼的时候才骂的街。我们只好陪她一块骂,给她打气,谁都不知道骂得是谁。反正骂了也白骂。其实,在这时候,我们对她获救的可能性已经开始怀疑了,从下面往上看,漂亮的银杏已变得让我们认不出来了,脸几乎是青紫色的,眼睛也明显地凸出来。我们陪着她,每一分钟都过得非常慢,慢得令人难以忍受。 只要有人提起漂亮,我首先就想到银杏。 那是真正的漂亮,他不涂粉,更不抹口红,一切都是天然的,充其量就在洗脸的时候,搽上一点点的雪花膏,万紫千红牌的,用现在的词来说,就是素面朝天。 我们继续着我们的努力:“银杏,你记得歇顶的那位数学老师吗,他最喜欢你,到我们家家访的时候,对我妈说:你看人家银杏,每次做作业连个小数点都不错,从那以后我就给你起个外号,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知道,你们背后叫我小数点。” “另外,你知道体育课代表小五吗?他总叫我们给你捎情书,我们让他死了这条心吧,人家银杏又漂亮又聪明,他连巴黎公社成立于哪个国家哪个年代都说不出来,怎么配得上银杏?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这样,我讲完,胡传魁跟上,胡传魁讲完,二林子又上,一分钟也不闲着,不让她瞌睡。 我要是练过爬高就好了,可以顺着房梁子爬上去,给银杏送点吃喝。过去,我们当院有一棵槐树,夏天就爬上去够槐花,一叫我妈瞧见,我妈准拿笤帚疙瘩抽我,后来就不敢了。至于胡传魁跟二林子更指望不上他们了,他们屁股太大,笨得跟狗熊一样,我好歹瘦一点,比他们还麻利些。要说,银杏也够坚强的,不吃不喝,也不能睡,居然坚持了三天三宿,搁我身上,我早就歇菜了。二林子说:“假如现在下一场透雨,降降温,可能银杏还能多活两天。”胡传魁提议求求老天爷,看在我们迷信他一回的面子上,就下一场雨吧。我们仨儿闭着眼,双手合十,冲老天爷一个劲作揖,明知用处不大,死马权当活马医,我们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但分有一点办法,我们也不搞封建这一套玩艺儿。 “求求你,老天爷。” “老天爷,你就给点面子吧。” 银杏是不知道我们为她所做的一切,她要是知道了,往后见我们准不好意思再翻白眼,再骂我们“倒霉德行”了。所以她该活着。也许将来早晨起来碰见,她还可能把她带的茶鸡蛋让给我们吃,馋死乒乓他们那群王八蛋! 她要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头一个她对不起的,就是我们小哥仨儿! 后半夜,我跟胡传魁睡了,二林子来值班,负责和银杏对话,他突然叫醒我们俩,说银杏已经半个钟头不吭声了,吓得我们赶紧呼叫她,老半天,她才埋怨我们一声:“别吵了,我刚梦见我妈给我缝了一条百折裙,白色的,都叫你们给喊没了……”我的妈呀,她总算是言语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可是,从此,她就再也没有动静了。我们把嗓子都喊哑了,她也没回答,倒是把周围的人都惊动了,将我们拉下楼来,递我们一人一个装满水的军壶。有一个大娘说:“死了也好,省的她受罪了,她喊得太让人揪心了,揪心得都快疯了,我们听着跳井的心都有。” 我们把水壶扔得远远的,撒腿跑了。 没人责怪我们,也没人阻拦我们,任凭我们像三匹脱缰的野马。 我跑在最前头。 等我实在拉不开胯了,再回头,他们俩却都不见了,茫茫夜色中,看不到一星灯火,夜色跟瓦砾融为一体。 我怕了,又跌跌撞撞地往回遛达。 半截腰发现胡传魁跟二林子都躺在地上,望天。 “我推测银杏死得一定特别孤独。”胡传魁说。我也估计是,因为我们仨都不是她喜欢的人,临终,她更愿意她喜欢的人陪伴在她身边,然而,她喜欢的人是谁?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胡传魁的脚已经肿得越来越不像样子了,青紫青紫,每迈一步都疼得他呲牙咧嘴。 我劝他:“天亮,你去医疗队瞧瞧吧,要不非残疾了不可。” 胡传魁说:“残疾就残疾,坐公共汽车兴许还有人给我让座呢。” 二林子给他一巴掌,嫌他满嘴跑火车,我又补他一个脖溜儿,胡传魁赶紧求饶:“往后,我不胡说了。” 从那天开始,我们再也不提银杏了,一次都没提过。 仿佛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过。一朵野花,在寂寞中开了,又在寂寞中谢了。我的记忆曾经一到银杏这里就处于短路状态,成一片空白了。 “请问这是谁的?” 在一片坍塌的楼群中,我发现两棵树上拴着一根晾衣裳的尼龙绳。 “这衣裳有主儿没主儿?” 尼龙绳上晾着一条劳动布裤子。我嚷嚷半天,也没人理我,我就穿上了,那根尼龙绳也成了我的裤腰带。 我跳了跳,裤腰带挺结实,这下子好了,我再猫腰或蹲下就不怕“泄密”了。 我早先捡的那个裂口子的裤衩也没糟践,当绷带给胡传魁包脚了,省得他一踩在砖头上就倒吸一口冷气,只能用脚后跟儿着地,而且流的血也渗不出来。 我们仨的脑袋老出汗,都擀毡了,像喜鹊窝,好在别人也都这德行,谁也不笑话谁。 水管子断了,没水,喝都困难,哪还有讲究卫生的条件? 卫生不卫生对我们来说,无所谓,但对喜欢美不够的女人们则是致命的,她们能不出头露面就不出头露面,找个犄角旮旯隐蔽着。 赶上要坐月子的女人,那就没办法了。 “大兄弟,你们过来一下。” 一个大肚子孕妇招呼我们,叫我们将她护送到医疗队去。 距离最近的医疗队在一节停靠在铁道的车厢里。 我们搀扶她的时候,把疼得把嘴唇都咬破了。 却哼也不哼一声,免得人们瞧见她的狼狈相,留下话把儿…… 孕妇说:“早不生孩子,晚不生孩子,偏偏这会子生孩子。”我们安慰她: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要不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呢。其实,说了半天,我们也稀里糊涂,对这个,我们都是晚熟庄稼。 我让胡传魁捎带脚把脚伤也治了。 他怕疼,半截腰褪套了,没敢叫大夫瞧。 大夫给我的胳膊消了炎,又打上了夹板,胡传魁一见我架着胳膊出来,还损我:“瞅你这个架式,他妈的整个一个叛徒王连举。”我睬也不睬他,故意跟二林子挤眉弄眼—— “上了夹板就舒服多了。”我说。 “舒服?你舒服个屁!” 表面上胡传魁是在气急败坏地骂我,其实他是为他自己的懦弱而羞愧。 光顾说我们几个,我差一点把酵母片给忘了,他和他的那些哥们儿在书库迷糊了一宿,早晨起来,踩着高低不平的瓦砾,如约跟钢镚儿决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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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即才
2010-12-27 18:29:01 疯即才 (淑欲静而疯不止)

对银杏的记忆就是一颗银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