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短诗35首 (试发表)

诗歌 创作
2014年短诗35首 写给两只猫的一首十四行诗 它比你醒来得更早,在暖气柜眺望 窗台,拉直身子迎接透进来的天光, 就好像它从来不曾入睡;但精力盈满 洞察你在暗中玩的一切失眠的小把戏。 在它和世界之间,不是隔着一层轻纱, 就是隔着一层沉重的幕布;但这样说 并不公平。它沉吟着,深沉、庄严, 踱步于维加、莎士比亚或汤显祖的戏剧中。 思忖着中庸,那是中国人最古老的消遣。 但它的极端,更让它相信:品味,从不会 公平。正义本无甚秘密,但在门外的国度 却成为了乌托邦。它不可驯服。即使 另一只呆板的公猫也是如此,它的倔强 是要在世界的枕头上找到最为舒服的姿势。 2014,1,9 都灵之马 七年前,我曾夸口,可以理解你 为何看到一匹马被鞭打而发疯。 仅仅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梦到过这一切: 一群喝醉的白痴围杀了一匹马。 仿佛几个宇航员也会饿得 吃了乘坐的航空器 然后若无其事地漂浮在太空中。 (因为毕竟还没有吃掉彼此。) 你再也无法上前解救他们。仅仅因为 被围起来的荷尔德林也会记得荷马, 在他的蜗居里偶尔会传来一段巴赫, 或者激烈地诵读索福克勒斯的声音; 虽然都有点急躁和短促。 仅仅因为他会在人们提起歌德时偶尔点一下头, 就好像他认识这个人;而一旦听到席勒的名字, 他则会表现出更多的活跃性,由于友谊的认可 一脸温情,似乎陷入了回忆。 仅仅因为他的微笑如此腼腆。 然而歌德和席勒,他们俩谁也没料到一个 谁更为疯狂也就更为伟大的时代就要来临。 在那漫长的黑暗岁月里,你 仍可以陪来访的作者在林中散步。 那里,你曾托起一个小姑娘的下巴说 “这难道不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吗?” 这也许是他写的你的传记 后半部最为精彩的一幕。 你深深爱好,也赞美过的散步, 那属于伟人的习惯一直未变; 更因为你偶尔表露出人性的时刻, 后者在疯子身上更为突出。 后来者也许更值得怜悯,试图将你 遗忘,在琐碎的细节上建立起永恒。 就如要凭靠一只树叶到达对岸的蚂蚁, 他们也要如此获得幸福。 没有人会比你走得更远,但只有 你和康德能注视着对方走到尽头。 我声明,你的脑中绝没有孕育 Das dritte Reich这个概念。 有人指责你为不健康的人,仅仅 因为他想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 你并不是第一个说出“上帝死了!” 只是受到了惊吓。驯服魔鬼之后, 你也许可以成佛;倾听万有引力, 美妙的音乐从星空涌入你的耳膜。 马克思不应为血腥负责, 如果他想不通这一切,他会自杀。 作家们爱惜自己的双手和书, 生怕它们有一个会沾上鲜血。 我曾幻想过和你手捧着手, 将东半球和西半球重新黏合成一个地球。 但如果你是一个左撇子, 这事做起来也许会有一定难度,幸好你不是。 2014,1,31 猫 从猫的眼睛里看出时间, 看到别人的生命被偷走。 但猫的眼睛望着远处, 成吉思汗的骑兵 也难以到达的地方。 猫的眼睛望见忽必烈 在远征中,无功而返。 猫的眼睛望见战车 让魔鬼也成为轮轴 并威严地关上城门。 当我躺卧,猫过来安慰我 耳朵转动,听到床下蚂蚁爬动的声音 犹如牛在相斗。 猫在夜里偷吻我的嘴唇 我醒来,难以说出滋味。 2013-2014 过郁达夫故居 偶尔闯入别人的生命之谜中 产生的歉意,也会被新绿覆盖: 主人最为得意的日子,和新婚妻子 从二楼的窗户对着富春江凝望。 这也许会让你的歉意减轻。 主人的自白,即使催开全部花朵 也不会让江水逆流,更不能够 让祖国愣怔或窘红,只是让故乡惊心。 一个人,总是比一群人,更适合 拜访一个人;即使你只是他偶尔 从二楼看到的一个人。你不再想说 在众多省份中,你和浙江缘分最深。 当所谓“画舫”,抵达江心的沙洲 有人挺立在紧追上来的快艇上: 只要能从滔滔江水中看到一条游鱼 主人也许就不会后悔早年到过日本。 从革命后退的目光到南洋启蒙 他已厌倦了无望的地图的拓扑。 当我们游玩,困倦,匆匆宣布: 一个人生前认识的草木,死后 都可以带走;即使骨殖难以找到: 依然是口音,泄露一个人的身份。 他看见的一棵枯树,将成为沉香 当沙洲成为卵石,在手中摩挲。 2014 末日 当他惊慌时,他竟然像一个普通人那样 逃到故乡,又从故乡逃走。没有意识到 当国家不在手中,他也就失去了故乡。 他看到,人们在看他时那种凶狠的眼神 还带着些许轻蔑。他感到在人们眼中 自己成了只会偷猎几只家禽的可怜的猎物。 那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影响人们的生活: 从物价到发型,从恋爱标准到艺术趣味。 他将成为百科辞典中字数最少的灰色条目: 而以前,被视为文艺复兴式的全才, 每一个条目中都有他。每个家庭都把他 供奉。因为他,母牛的下奶量大得惊人。 蜜蜂采蜜也更为勤快。麻雀则羞于露面。 学生还没有毕业就可以编写最好的教材。 宇宙将它保存的最后秘密显示在科学里。 而现在他无处躲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想,这样也好:他一生还没有和人民 如此坦诚相见。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滚滚滴下, 这是他表露人性的时刻。他感到人们不再 需要他,想必受到他为之构造的幸福的羁绊。 他告诉自己,与其说被背叛,不如说被遗忘; 而他不会孤立,他在心中呼唤自己的将领。 但很快他被通缉、逮捕和囚禁。组织了 一个特别法庭。他大声抗辩的声音震动着空气 和被告席。他宣布:“这是叛乱!”但明白 他终将被处死,以尽快结束内战。他感到 一丝惘然的惧怕:难道他注定成为一个独裁者? 这时,他也许可以理解,为何自己总也无法 渴求怜悯。他也许会后悔逃走,而没有留下 斗争。死前他也许会想到没有读完的一本书。 他也许会感到得意,就如在赌场中获得了 最大的点数。他的命运获得了最大关注, 无意间,给另一时代的人们带来人性的安慰。 2014,5 慈悲 ——午后揽书,梦寐得句,乃啰嗦成诗,兼寄周梦蝶 我并非懒惰。如果 有一个我在家, 另一个我出家。如果 有一个我出家, 另一个我在家。 我在楼上看到我 在小区里行走,看到我在楼下看到我 从四楼窗户凝望 看到我沧海桑田,然而在地球上 仍然围绕着我,不知转了多少圈。 不敢说我是我的舍利子 虽然也伫望过塔 乃说我是我的同心圆。 有事外出,不如闭户不出, 回来一天已过大半。 午后读书暑气渐生, 但也容易良心发现。 “收拾残局正斯之谓也…… 每一天都是圣贤生日, 作何善恶,成百亿倍。 然以恶攻恶不在此列…… “在处常得诸贤圣等密作卫护。 尘嚣也挡不住你严密的唪经 和我的脚步,在家门外响起 暗笑有人貌似入定实则入睡……” 我躺在沙发上,书掉落怀里 连南海观音也吃了一惊 弯下腰,所有人都没有看到。 但你说南海观音不会弯腰。 何况,南海观音有三张脸, 不管我在哪里,都能看到。 弯腰只能是为了我, 所有人都没有看到。 佛将看见 我梦游 我绕着自己 绕着佛 我正在寻找我的慈悲。 2014,5,21 上海十四行 只要轻轻一推,有轮子的事物 就跑在人的前面。行李也总是 跑得比人还快。此刻,你 在大厅内紧紧追着行李箱 免得它撞上了别人,碰翻在 光秃的指示牌下,掉进深渊。 但它的动力明显就在于你 孩童似的沉迷于一种游戏。 衣袖里的雨,感到词的温暖,从匙子 (昨晚的咖啡洒在今天的车站) 映照出人的温煦面孔。 此刻头上的星辰无语, 停止了运转,暂时 满足于你所获得的一点意义。 2014,7,11 香港十四行 天空和海洋,比陆地更适合你。我来 看你,而没有进入,和你的风景 隔着沉醉的玻璃:各国的酒趁机闪耀。 奶粉限购的惊吓,似乎只用汉语广播…… 在全部惩罚中,人类钟爱罚金和监禁。 机场,广告牌,瑞士名表屡屡扎眼,仿佛 中立才客观,仿佛香港人已没有了时间。 横眉于书店,移情学者垂泪于北方的宫廷。 一块飞地,如今,它会怎样称呼自己? 当飞机升到一万米高空,我为终于 摆脱雾霾而激动,又遗憾地戳穿游仙诗。 何况我在飞地中的飞地,憧憬治外法权 仿佛那是天赋人权。彬彬有礼的游行, 可会终止革命?我看报,双手沾满油墨。 2014,7,13,于台湾 开封十四行 重力让城市消亡,而地球安然无恙; 被风沙掩埋,开封城地下,还有 几座开封城?居民们梦想着珍宝。 黄河漂在铁塔的腰部,给河南洗肾。 更有一座未来的开封,浮现在天空, 但人们都坐在马车上战斗、阅读和旅游; 如此警觉,胜过胡同里曲里拐弯的今日。 梦想着复古,引领时代潮流,走进虚构。 我在这里生活了七年,四年雅典,三年 斯巴达。沉湎于哲学之诗,青春年华 却很沉重,以致错失了侦探小说的乐趣。 开始最初的展望:因为这里,人人向往 成为圣人;圣贤和恶魔彼此心存蔑视, 却相安无事。而凡人自始至终无事可做。 2014,7,28 北京十四行 西山越来越低, 细长的皱纹爬满了情欲, 看着恐龙和北京人跑过。 ——《西山》 当地铁在广场下穿梭,模仿着晋人的长啸, 仍能感到地面上灵魂的光亮,变化在衣领: 一种奇异的花朵,在通往各省的高架桥下 难以找到;但却不是莲花,在政治的高原。 而阴影在我的头上闪烁,雾霾起源在这里: 我想要逃离,却无处可逃。从路边到天边, 花树忍痛向行人叫喊:“摘下我,摘下我!” 怎样去摘除政治的狐臭,胖人腋下的兰花? 夕阳的角色最能抚慰,照进客厅里的故宫。 让鬼魂死去,不要干扰活人;认同转世说; 蛀虫爬上了星星,生命是死亡的厌恶疗法。 流行曲再次在地铁响起,配合晋人的长啸, 有人抱着毒死的婴儿行乞,但政治的乞儿 是否也是政治的弃儿?布施吧,莫问真假。 2014,8,5 长春十四行 从一开始,我的时间就比别人慢了许多, 火车穿过原野,犹如一个负重的矿工。 只有儿童和野人才不爱旅游,但这 不是旅游,我盘算着忘记装进行李的笔记。 仿佛只有阅读,才能满足对自我的兴趣; 而风景实在普通,回忆中,也似乎只有树: 细节和种类都已模糊。我时刻拿着一本书。 而现在似乎只有深夜才会涌起苦读的欲望。 如果待在那里,我会不会成为另一个人? 或者,我依然是我。让魔鬼的金融学 进入浮士德的日常生活,再沿着但丁上升。 善和恶一样多,即使在教育中也是如此, 但最终善也许能胜出一点点,就如一个人 可以原谅他乡的乡愿,却不能原谅故乡的乡愿。 2014,8,12 郑州十四行 狸力在云中出没,俯视着烟尘的来路, 无法认同自己的化身,废墟、天堂和家, 除非它能心生怜悯,对街上的一个行人。 这人只顾抱怨他被一个女巫变成了猪。 正对着高窗的楼房,仿佛一个墓碑 等着土地爷将烟头扔在开发的坟场里: 经过马寅初,马克思变成了马尔萨斯, 多余人口来自伟人的大脑,冷战的炮灰。 一张卡夫卡式的地毯铺在洗浴中心。 命运垂怜一个诗人,让他买彩票得奖? 不管怎样建筑都无法拒绝一位新僭主。 至少在河岸以南如此,文明仍在滴血。 政府和别墅向着白鹭衔起的沼泽突击, 而小卖铺里,即使无人时也播放电视剧。 2014,8,24、25,郑州至北京火车上 中国十四行 脱北者传奇 如果要得到更多空气,可以去俄罗斯 然而一个国家越辽阔,就越是让人迷惑。 甚至不如蒙古,梦中的成吉思汗会将你 带往任何地方;只要你不在沙漠迷路。 来到中国,为了赶紧离开,就像中国人: 只不过并非富人,而是被迫留下来的穷人。 在公交车上遇见金正恩,惊吓不止 看哪,鸡下出怨恨的蛋,却朝向生命。 遇见一位干部,不如遇见一只老虎。 或一只狐狸:从辽宁到云南,在北京 不向窗外看一眼,那弱智之手的敲诈。 而当教皇的飞机被允许穿越中国的天空 飞抵韩国,遗弃的教徒在原始森林里祈祷。 农民会保护你,让你再次沉入奴隶的耻辱。 2014,9,16 给暴君的墓志铭 他的骨灰撒入大海,进入大同的呼吸 以爱的名义,再次羞辱了仇恨他的人。 2014,10,11 抒情诗 在每一个站台都有一只鸟。 它可能是杜鹃,但也可能是布谷 从一首杜甫未写的诗 的诗韵里飞出。 它在麦地和墓地之间 又在天空和云里出没。 ……它能不能飞过这片大陆? 2014年 高山兀鹫 清洁的、异教的神呵,你 不肯伤害任何生灵, 甚至也否定了素食,这清洁的人 也只能忍受的疼痛。 那么就请你起飞,从青藏高原 向下俯冲, 腐肉 就是自由。 你是否看见中国的官员 他们完全不会思想 腐肉生长在他们的头脑和心灵。 (行动让他们瘫痪) 你是否看见中国的学者 他们完全不会行动 腐肉生长在他们的身体和四肢。 (思想让他们残疾) 当你再次起飞, 你是否看见一个新鲜的人 一个新鲜的人在天空飘流 正向大地降落:一种清洁的牺牲。 2014,10,12 给一个诗人的墓志铭 我望向窗外,为何你等不及黑夜中的收割者? 当他穿过田野捡拾麦穗,时间已到了冬天。 他总是迟到,为了不让人们抱怨没有准备好。 而宁愿纵身一跃?你向往的晚年就此消失, 仿佛在出海口汇入大海,你可会再次 洄游到内陆产卵,增加世上智慧之盐的浓度? 生命的,太生命的!如果不是生命,诗是什么? 为何不能效法古人吟诵人生苦短?在华北平原, 暖气已供的室内飞舞一只苍蝇,打扰猫的清眠。 一张网撒在天空,让鸟类学会飞翔。人的语言 越流利就越危险。有一只巨手在揉搓你的心脏, 你已无法喊疼,只看着窗外,胸中的火焰燃烧。 哲学的,太哲学的!不该自杀的人却自杀了 该自杀的人却没自杀,你的自杀不能杀死他。 甚至也不能让他羞愧。世上的好人越来越少。 中年,开始在发现自己的儿子是弱智之后。 而且还成了自己的学生。那么,自己的老师呢? 谱系图上的病历,仿佛祖国和爱情都无法选择。 接受你高贵言辞的安慰,我却不懂得你的孤独。 你已完成了地狱的旅行,中国仍历历在目;但你也 在昭示我,凭一己之力抵达天堂,无人可以向导。 2014,11 给一个年轻诗人的墓志铭 国家的庆典无法挽留你,它更像是表演 给另一个国家,就仿佛这个国家从未建立。 你可怀疑过自杀并不能杀死一个国家? 如果不是为了杀死国家,你又何必自杀? 为了真理,赫拉克利特挖掉了自己的眼睛 而你的生命又妨碍你发现了什么真理? 曾几何时,我们对哲人失望,并不准备 加入那个行列。我知道,在没有英雄的时代 你不过想要成为一个人,却成了一个死人。 并非依照我的意思,你就能从悖论活成格言。 你的语言就像你的身体在流水线受着剥削, 故而你不能将句子写长,表达对长寿的欲望? 1990年,语言的市场形成,你的出生高度寒冷。 仿佛你活过了1949年,成为螺丝钉和被机床 吞吃的微笑基督,只有在工人晕倒时才显现在墙上。 你想要宪法,却连独立宣言也没有,仿佛 默片时代,“我要活……”,几个大字 打在屏幕上,只有广告才能让这个国家激动。 因为你并未做到心如一面镜子,佛来时 映出佛,魔来时,映出魔,此后一片空无, 你也就无法斗争,像毛泽东模仿高僧。 你的骨灰撒入大海,和暴君的骨灰混杂在一起 你太年轻,但你和老人的共同点是都不再企求不朽, 我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卑劣的又一次胜利。 2014,11 怜悯 深夜,忽然想起被排斥的敌人,带着怜悯。 他和自己玩了一个花招,想要从他的故人 骗取一直受保护的友爱。我们的心,祈祷。 他因而佯装不知同时在和我们玩一个花招, 而一旦被揭穿,他就得代我们的故人受辱。 我们及时阻止了他,为了一种心灵的公正。 2014,11,23 首都机场送别,从T3航站楼返回,乘坐地铁 我坐在座位上,我的脸朝向 与脚下怪兽飞逝的口哨 相反的方向, 开始我能看到窗外的风景, 极少的树和土地前进, 之后则是黑暗。 2014,11,24 托尔斯泰 他描写一个人的谈话(在小说 开头)。然而,更多地,他描写 大地、天空,描写树和停止的云。 他描写雪,还有莫斯科的大火。 他描写女人的服饰,细致入微, 和谁跳第一支舞可不简单! 他描写阳台上的戏剧,还有月亮。 他描写一个放弃暗杀的人, 因而他也带着轻蔑描写拿破仑 带着复杂的感情。托尔斯泰描写。 描写一切,甚至描写他的描写。 然而,他一定犯了什么描写的错误 (俄国)才发生了革命,虽然 是在二十世纪(下一个世纪), 我们才流了那么多血。 2014,11,26 观石涛山水画 “我受之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山海而知我受也。” 从王子到僧人,他的目光 也从国家转移到了内心 沉溺于人的风景。 我看着这些山水画 目光渐渐注意到 一棵树,总是出现在世界的尽头。 一棵树,在他的画作中 反复出现。在他的画作中, 最高的是树。 高于房舍,高于流水 高于山石,高于烟云 最高的是树。树 高于人,甚至高于树 高于风雨 一棵树张牙舞爪 但向房舍友好地倾斜 或故作倒伏,顾盼 向世界的另一边。 一棵树掌握着平衡 即使是弯的 也是直的 一棵树行走在云端 一棵树站立在悬崖 通过鸟的歌吟 石涛,仿佛我从你的山水画中截取了一幅画 只有树的风景 而我是那个只画树的风景画家。 一棵树 不仅高出了垂钓者 也高过了远山 2014,11,29 大学 我坐在教室里,忽然就听到背后响亮的干咳 仿佛忍耐了很久,中气十足,从啊滑向哦, 我一惊,已不及回头,只苦苦等候未来的吐痰。 教师却继续上课,仿佛在掩饰自己的一个错误。 这一声干咳很有学问,就如啊和哦的反切。 但谁也无法查到干呕的来源,结束它不时的提醒。 2014,12,2 冬日 风选择了低语,然而却不开口。 行道树熟悉汽油和啮齿类动物。 仿佛我躲着风中的火、大地和鸟, 直到风的言语淹没我内心的言辞。 在空旷的黄河迎宾馆,我撞见新人 巨幅合影,却没有看到迎亲车队。 青年渴望旅行,老年痛恨旅行, 我的态度犹疑在二者之间。 归来,在红墙下,经过铁门 可以窥见院子里废弃的铁路。 另一段在公路另一边浮现, 伸向远方:太脏了,我才没有踏上。 这一片喧嚣的土地有何用? 如果不能安顿我们的灵魂。 文明比我们更有耐心, 让我们暂时等于野蛮。 2014,12,14 白马寺 我们来到,已近黄昏。 围栏内游人稀少。 出来时,一张门票照耀黑暗。 我们站在广场边的水池旁, 用白马的眼睛 观看一只乌龟追逐一条金鱼, 伸出嘴,将金鱼扯拽到深水里 他一定是巧妙利用了重力 在淤泥中偷吃生灵,偶尔 冒出一束寂静的水泡。 趁夜色洒向水面。 (我们以为它们不会再出现,如果 出现,也只有一只更大的乌龟。) 然而,金鱼蹀躞着浮出了水面 喘息着,飘浮着明显的不对称, 紧接着是牢牢盯住它的乌龟。 如此反复再三,直到 我们看烦了走掉。 我们中有人惊叫:“金鱼的肺 不好!”它的呼吸有问题。也有可能 它全身是肺。它们就这样 在夏夜清凉的荷花旁艰难相继泅渡而过。 闭合的庙门前,广场上那白马的雕像低头 吃草。 默默咀嚼(白马的眼睛看见) 还需要再饮一些水才能出发。 2014,12,15 “何时我出演了一部戏剧……” 何时我出演了一部戏剧, 我本应获得喝彩,但却没有。 我麻木地单腿站立在剧本, 另一只脚无奈回到了现实。 仿佛我拥有了一种特权, 却没有利用,我的静默 我放弃的态度让观众唾弃; 仿佛他们和我都错失了一次机会。 我思忖,这特权是什么?又能否 将我满足:挥舞道德的大棒 不断将某人的人格和屁股槌击 就像猫玩老鼠,内心已无比温柔。 人们劝告我躲避,当恶出场, 与之扭打只会自毁形象。 在我们的时代已无法谈善, 在我们的时代善只是配角。 而我的痛苦越真实, 也就越夸大,越荒唐。 杀伐之心犹如头上的星辰照耀 孤独的人们才不会渴死在尘世。 但是,一位好心人安慰我 如果我抑郁,就像皇帝一样 整个国家都会颤栗不安, 人民哭泣着,再也不懂得幸福。 2014,12,18 “我和死者如此亲密……” 我和死者如此亲密 远远超过了我和生者; 置身于人类之中, 生者对于我是如此贫乏。 我和死者如此亲密, 受到生者的嫉妒,仿佛 我从死者带来的秘密 威胁了生者的生存。 我和死者如此亲密 生者的面孔如此遥远。 他们的伤害难以抵达我, 死者会保护我,犹如古代大师。 我和死者如此亲密 仿佛我是被废黜的神, 回顾着前世的荣耀, 置身于生者的华筵。 我和死者如此亲密 仿佛我从牺牲中被挑选 来到了死者之中, 并受到赞许。 我和死者如此亲密 与他们一起宴乐, 我们啜饮生者的酒 并获得滋养。 2014,12,21 反重力 最近,你反重力的尝试 成效如何?你扭过脸去, 仿佛你怀有羞耻的狂想 梦见人类第一次直立行走。 如同科学实验,还没有 验证真理,就进入了生活。 由此出现的失眠和头晕 爬行动物般,将身子贴紧地面。 脚趾勾住了天堂的缝隙 仿佛倒吊在监牢里 被刽子手鞭打, 头脑旋转中,窥望地狱并记住? 如何才能说服你 重力,并非罪恶; 生命犹如火箭 朝向大地温暖的腹部。 你焦急地寻找电梯 而不愿向上攀爬。 苹果失重,停在了空中 终于让我在地球上失望。 即使在太空的苞芽 你蜷缩在一个房间之中 在危机中,需要重新 判定上下四方,你的坐标系。 2014,12,26 聚会 我由于迟到而口渴,一定将不同的酒当成了水。 返回时,我感谢那个让我走在马路里侧的人。 主人躲在卧室中,和他端着录像机的同伴 不时将人叫过去采访,只有同意才知道。 我们在客厅高声争论,就像两个历史中的人物 让画像里的人惊讶地倾听,暂时忘记了喧嚷。 劝你从画框中走出,我转而对身边的年轻人说: “唐以后并非无谓的游戏。”而他决定保持独立。 2014,12,30 台湾狂想 这里的猫,比北方的同类更高傲,拒绝外人, 只抱几下就会掉毛,在眉毛上方,生气的部位。 成群机车在街道飞驰,仿佛那是人民隐形的权力。 年轻人为躲避兵役患上忧郁症,睡着了写剧本。 丈夫,戒严的朋友;女儿,解严的礼物。妻子 退休后,偶尔读诗,判定一个诗人的双性恋身份。 叔叔一旦恢复意识就拔管,反抗着养病人的医院 天主教的永生,文明的不朽。此外,一切都很有礼貌。 我被劝说割除一个粉瘤。不打麻药,吓晕了华佗: 也许,我真该坚持,用无谓牺牲者的英勇,和痛苦。 我刚学会的养生办法全部失效,比如当怒则怒: 有德的人也不必忌讳小怒,免于延迟造成的郁积…… 哦,民主!如此虚幻不实,我仿佛飘浮在街道上, 而回到北京,来自乌克兰的消息又使我猛醒,昂奋良久。 (之一) 2014,2,24 民主猫 我对躺在木柜上的猫说:“民主来了,你还在睡觉吗?”想要叫醒他。 没想到那专制猫一下子从柜台上跳下来,在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气氛的半空中扭过脸来对我威胁地说:“专制的时候也没有影响我睡觉,你民主也不能!”话音刚落,他就跳进了地板上为他准备好的没有屋顶的毡房里。 这民主猫呼呼大睡,看也不想看我一眼。只剩下我,还在赞美着他在空中的英姿。 2014,4 台北十四行 在开封街,我犹豫了一下,停留在照片。 但我还应该有更多的犹豫,一路经过 汉口街、重庆南路、武昌街、怀宁路、 襄阳路;终于,在二二八公园遇见夜鹭。 这是二月。但当七月,我确信自己 在重庆南路被台北植物园的蚊子吸过血。 我应该有更多的确信:当你为繁华哭泣 从汉口街一部痛苦的波兰电影里走出。 这一系列地名,仿佛在向我说:这里 有多少老人的悲哀,就有多少儿童的欢乐; 这是迷你的中国,但却是中国的未来。 如果一个省就是一个国家,奇怪的是, 人们不仅没有觉得逼仄,反而更加开阔。 仿佛真有一个国家,是为了一个人的自由…… 2014,7,于台湾 废弃强人雕像广场 他曾引起过儿童的恐惧。世纪的中叶 支离破碎,只有靠创世纪的血液才能黏合。 各地的雕像被送来休息,逃脱被辱骂、 泄愤或尿浸(在脚下或头上小便)的命运。 有一个雕像被毁坏、肢解、丢弃,拼接 复原后,还少一块,不知他是否感觉舒服? 每一个历史中的人物都值得这样对待, 有益,正如人体解剖室里孜孜不倦的研究。 它们大小不等,姿态各异:阅读、骑马、 挥帽致意、端坐、站立、微笑、鬼鬼祟祟…… 但头部都不想退出生活,虽然只得到一枚硬币; 但头下部都想要生活,吞咽岩石和青铜的口水。 失败的独裁者的荣耀:没有另一个人可以 晤谈、瞩目和指使,它们面对着自身的孤独。 它们妄想占据一个无意闯入者的天空, 当他在小径踯躅,感到既亲切又恐怖。 一个强人,变成了无数平常人,回到 母亲的怀抱。暴君也有母亲。他死后, 也有陵寝,专横地模仿故乡建造。他的儿子 热衷于改地名:被口头推翻,留在地图上。 “只有被流放到海岛,才有可能成为拿破仑。” 那从大陆过来的人克制着,以免流于讽刺。 也许终于要接受在地人的眼光:一对Q版父子在门口 喊yeah……奇怪,强人废弃雕像广场成为了民主广场。 2014,2,于台湾慈湖 公民广场 当你们在广场上互喊:“公民!” 我则在房间里低语:“爱人!” 当你们试图用雨伞遮挡住催泪瓦斯 我正在炒菜,盘算着放更多辣椒。 当你们与无物之阵肉搏,气喘吁吁 我正腾出阅读的手,抚摸猫的脊背。 当你们反感的亚洲的身影成队列扩散 我正赤裸,所幸并未学会在洗澡时歌唱。 暴君的口味流行,但人民却更为长久。 青铜可贵,——哦,多么适宜雕像的天空! ——但若少了低贱的粮食——大地——却更为恐怖。 你们退场,你们却才出场,当清场到来。 我打开门,你们就看见我,进入房间。 我在广场的中心居住,思考,和生活。 2014,9,28、29 药师佛 他的脸长得很长,为了让很远的人 也能够看到他,占据照片一角; 在生态园,骨灰植存的花叶簇拥。 在每棵树下都有一颗石子; 然而,在药师佛的注视下 仍有人提防着毒蛇:这没有对,也没有错。 2014,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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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5-01-04 13:49:22
厄土
2015-01-19 16:29:05 厄土 (绝不向异乡发问。)

好多猫。嫉妒了

王东东
2015-01-21 10:34:54 王东东

比你还少一只。我们要发起猫诗运动!

厄土
2015-01-24 12:45:05 厄土 (绝不向异乡发问。)

我还没给猫写过啥,真是惭愧,要当做2015年首要写作任务来突破。。。

王东东
2015-01-25 00:21:58 王东东

绝对要突破,从个人写作上也是如此,写这个的都是大作家、大诗人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