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诗歌18首 (试发表)

诗歌 创作
在佛前 我坐在佛前,避开毒日, 在石窟旁边的阴影里休息。 一只竹节虫嗅到我的鼻息 在我眼里假死,生彼世为佛。 同行中一人返回入口 寻找导游解说。佛像沉默。 我伸出手想要触摸,听到 了悟的钟声,仿佛在寺庙里 不禁焦急地回头:河面上并无 船的影子;横越河流, 但火车在远方缓慢通过。 让人以为普渡众生并没有那么难。 导游来了,让人沉浸于故事。 三世佛的脸逐渐模糊,由于 朝廷更迭而停歇,让工匠惋惜。 构树下的石头,长出了牡丹花。 而那尊长耳的佛,面容愈加清晰 接近一个必然掌握权力的女人。 当她失势,它还在接受景仰 一个女佛,老聃也许梦到过。 隔河的黄昏,我们乘游览车离开, 大佛在对面离我们更近。 在此世我将离佛更近。“再见,大佛。” 明晨的第一道光将照在你身上。 2015,6 环形铁道 雨后,公交车推开了污水 像辛勤的农夫恳出良田。 绿色充气泵打满郊区的天空, 我的焦急也上升为欣喜。 绿色渴望着夸大,素不知 生命之树长青,但也会蒙上灰色。 灰色的眼睛骨碌转动,暗示 人群中偶尔会出现一两个老人。 大厅里在录像,今天的任务 一个谈话节目,由未来剪辑; 在轮到我们之前,我们被允许 压低声音说话,仿佛谈论秘密。 三个人走动,手势也丧失了生气 谁开口,谁就惊愕成墙上的面具 以这样的形象留在别人的脑海里, 恶作剧获得满足,构成一段历史。 导演开恩,提议我们去二楼交谈 他脚下的摄影机就摆在楼梯口。 书房盛开在空中,悬浮着听力,犹如 露台。我们只好打开那玻璃的门。 却不想这间屋子里摆放一张大床 还吊着蚊帐,像一本侦探小说。 还没有怎样谈话,我们有人已感到 燥热,却寻不到立式空调的遥控器。 三个人闯入了主人的卧室中。 你作为女性提出了一个疑问 我的心灵啊,就像星辰中的城堡 坚不可摧,除非它自愿流露光辉。 我说出了一个心事,并承认 由于故事,我差点失去信仰。 桃肉包裹着桃核,留下红色伤口, 我们也是如此居住在整个星球。 我端详一幅画:西风中,妖魔 威胁着诗人的茅屋,黑色大氅 遮盖宫殿。而廊柱就此弯曲, 仿佛米开朗琪罗逃离了罗马。 常常,我沉醉于一场对话,为了 理智的清明。又有什么能将我们打断? 一个人的突然转身离开,让我们 不得不跟随出去,留下一个神圣的空间。 ——给江汀 2015,7 山中 在一場秋雨中,我們離開 將風景的渴意留給了你。 他,要在那晚趕回北京的家 我則在第二天由鄭州飛向臺灣。 這一片山河大地都屬於你 開始你並不知道,這是 多麽大的一種幸福,殷勤而盲目。 哪怕你自嘲:“不吃飯,多散步。” 但也幾乎難以繞著它轉一圈, 就如太陽沈落黃河。黃河,就如 黃沙籠罩黃種人,氤氳著霧氣 看起來像一爿水墨畫,且神似江南 此刻在你的微信裏,由於低像素。 那時,你從更好的角度捕獲了它 拍下照片:即使它氣息微弱,也是你 爲那家人故意向我們指錯路得到的補償; 仿佛你侵佔了那家人獨佔的風景; 爲一條通向它的漫過雙腳的道路 也漫過人頭;爲道路通向道路 爲道路盡頭,船徒勞指向對岸 黃河的生氣就是你的生氣 但現在它正忙於沖沙, 一顆外星飛船停在上空 將沙子作爲建築材料運走。 我坐在船頭比劃著船槳,爲 還未解開繩子;你們站在河灘 望著我,仿佛那是一個荒誕: 爲他提議游泳卻並不準備下水 爲對岸……爲那已是另一個岸; 爲下降六十米的水位,爲白鷺 之怠慢;爲我們過早離開,爲膽怯, 爲你還不懂得欣賞女體之美的童年。 現在,你可仍會感到煩悶?但 請不要摘下籬邊的生西红柿。 既然,你已在河灘上有了一次曆險, 心靈在嗥叫,陷入了風景的包圍。 猶如一隻羔羊面對群狼,你發現 自己迷路了,倉皇向山上奔逃 在看見一片玉米地後心情沈穩 又收穫神賜的香瓜,滿足饑渴。 你在山上找到的哪一塊石頭 是你?你又藏在哪一棵樹後? 實際上無法隱身,也無需勞駕 別人去找,我相信,你能安然 回到住處,是因爲在一個山頭上 焦急地回頭,看到了你的父親 他剛去世不久,晚上還托夢給你, 在你回頭時也回頭,正對你嘿然而笑。 給夏漢,兼示王家新 2015,8,20於臺灣 南越王 在解放北路,在象岗山,南越王正在呼吸, 热气喷到游人脸上,像一匹殉葬的白马。 考古学家转身,将吊车的惊叹号关进墓石。 暗中使力的还有音乐的殉人,在生前就协律 与他的愿望相反,殉葬了一个礼乐的未来。 但还为主人留下一个单独的房间,翩跹起舞…… 他何时光临,寻找他的灵魂,音乐的灵魂? 死后是否还允许串门?高楼上有人在读圣经。 白天,他在上升的电梯中看到雪藏的高僧。 而一旦他躺下,仍会穿上南越王的丝缕玉衣。 也难怪,隔壁的父亲趁酒劲彻夜打骂儿子 邻居告诫留宿的朋友,在窗户后偷看,别出声 免得他的怒火转移。于是我理解了,为何革命 发生在广东:我们始终不了解那儿子的长相。 警察偶尔降临,父亲又会软下来,复苏而不服输。 南越王翻了翻身,在睡梦中丧失了他的权力 只留下印玺作为纪念。专制的结石,如何成了 自由的财富?他侧躺,回避来自香港的电波。 ……被瓦解的巨人的形象在天空与雾霾握手。 地下墓穴凸出,盘桓在地面,如何吞没了城市? 南越步行十分钟的路程,现在开车要四十分钟。 去酒吧赴约,还是去火车站?让他独个儿再喝 一杯。车流中,等待让我成为南越王的卫士。 焦急的黑啤酒,让我的火车票在谁的手机上被改签, 回程被推迟到一列慢车上,以至于第二天下午 我还在郑国颠簸。哦,告诉人们,你也做过南越王, 不用羞惭,由于时代的错误,拥有一个文明博物馆。 给连晗生、黎衡、杜绿绿、陈珂 2015,7 澳门十四行 向幽灵,投一枚硬币问路,它 又总是落在角落里:于是,你看到海 想起了歌声,就会允许自己的思想 有一会儿变得不那么纯洁,如城市。 天堂并不只是属于富人,糕点销售员 张开嘴,叫卖声已被送到了博物馆。 你在炮台的望远镜里急切地搜寻,被 对面楼房的亵衣挡住目光,看不到船舰。 你买了一部梁启超,而没有买萨拉马戈。 葡语也是中文。也许,你没有在妈祖庙 向海洋朝拜,才又回到了大陆的中心。 你举起手机自拍,在大三巴脚下渐渐 遗忘一座教堂的模样,但感觉 有圣贤突然在空中弯腰,摸你的头。 2015 天津十四行 你的世纪钟停了。下一个时刻 又开始加速走动,仿佛是一种报复 对于爆炸中滞后的时间,和平年代 日常生活的蘑菇云,带来视觉污染。 却仍不为创伤而存在。你的世纪钟 以一个否定的姿势伸向天空,不再辩驳。 一次,在一个黑夜,我发现它是中国 最美的火车站风景,但却只能让我远离。 万科业主们想打官司,却找不到律师。 记者们从北京跑到天津发问,而官员如秒针 从天津跑到北京汇报,记者们再也无法追上。 棚户区的农民工被送上回老家的汽车 带着受伤的微笑。终老于斯,何如 终老乡里?但那不幸,也许是另一种幸运。 2015,8,26 阮籍 终于,我感到使尽了平生的力气 摔下山坡,仰面躺倒 而它竟然还趴在我的身上 毛茸茸的,像极了一个噩耗 但却是现实,比噩梦还要可怕 后背一阵疼痛,仿佛大地开裂 露出镇纸的大理石 我的颈椎也成为了抵触的墓碑 它是否来报仇的猕猴 记恨着我恶毒的词语(1) 此时一只鸠也鸣了两下 我照样无法理解为播种(2) 它降临我的头顶,仅仅 因为我违背了孔子的教诲? 一个预兆,我竟不知 该报以白眼,还是青眼? 当我的眼珠骨碌着老庄(3) 一旦定睛,鬼魂也会害怕 仿佛隐藏着一个刀斧手 我小心翼翼地出现在铜镜中 反面的人,反面的事物 鱼虫一样爱慕我的呼吸 当我的预言成为了现实 毛茸茸的,像极了一个启示 但我实在难以理解它 甚至并不认识它,犹如一个生物 面对另一个生物,天地间的惶惑 天地只是颠倒,可毕竟还有天地 它该是混沌、穷奇,还是梼杌、饕餮? ——看守着四方。我本该陶醉于中央 但每天早上,却由于愤怒而起床 又由于平息就寝,总不想真见到麒麟 我分不清它是龙,还是龙的后代? 一个过时的妖怪,还是一个未来的异形? 和它瞪视,就如寻访宇宙大爆炸的奇点 但拒绝它的拥抱,也没有让野猪追上我 这让我稍微心安,虽已十分窘迫 被它的双臂捆缚着,就如 两只交媾的苍蝇在天空飞行 撞到松油,嗡嗡的声音突然中断 克制着技艺,不发出呻吟 何况我曾向孙登学习过啸(4) 一旦撮起嘴唇,就足以令 满山野兽由于快乐而奔跑 攥住我的手臂,却没有口吐圣旨 它是蛮横的将军,还是怯弱的美人? 我宁愿无知酣眠,在美目睇视下 也不愿醒来答应女儿的婚事(5) 或为那一节委屈的历史打腹稿(6) 我遗失了我的剑,这并非自愿 与其说我的剑术已经生疏,不如说 我的剑渴念着我的手,那纹理的抚摸 我驾车飞驰,并非为了穷途之哭 而是在寻找新的可以登天的建木(7) 从天而降的生物将我扑倒在地 作为对我的报复,对世人的警告 也许我会失望于它不过是一只猿 就如我和人类。哪怕它的皮肤 有着二十世纪的颜色,中国的颜色 它的眼睛也不过是两个茫然的血洞 我似也不应该指责那片土地的贫乏(8) 也许正因为我的刻薄,它 才进入我的梦境,又像清冷的蝉蜕 消失;只留下我,忠诚于一个虚无……(9) (1)阮籍:《猕猴赋》。 (2)阮籍:《鸠赋》。 (3)阮籍:《达庄论》、《通老论》。 (4)《晋书•阮籍传》:“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 (5)《晋书•阮籍传》:“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 (6)《晋书•阮籍传》:“会帝让九赐,公卿将劝进,使籍为其辞。籍沉醉忘作,临诣府,使取之,见籍方眠。使者以告,籍便书案,使写之,无所改窜。辞甚清壮,为时所重。” (7)《淮南子•形训》:“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 (8)阮籍:《东平赋》、《亢父赋》 (9)本诗灵感得自阮籍《搏赤猿帖》:“僕不想歘尔梦搏赤猿,其力甚於貔虎。良久反覆。余乃观天,背地,睹穹,亦当不爽。但仆之不达,安得不忧?吉乎?执我。凶乎?详告。三月,阮籍白繇君。” 乙未年秋日重登黄河中下游分界碑台 风,我的友人,在身边热烈地呼喊, 受到感染,尘埃里,野马开始奔腾 接近天意的干渴。登临不久, 一列凫雁也从对面升上了天空。 想要逃离,伸长了寒冷的长喙 几乎啄到了我的眼睛。 在台上观望黄河,仿佛回到幼年 我被禁锢在半夜尿湿的床被之中。 而现在,大桥从左手伸向了雾里 那里,浮现出一朵慈祥的云,替我们看见 戴着防毒面具赶往北京的青年 暂时奔跑在华北平原的霾阵里。 我的手机铃声响了,送快递的小伙 将手机举过头顶,让我听到波涛 他仿佛在水中游泳,他边游泳边回过头来 对我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我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仿佛他是 另一个我,我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但我也终于听到我的声音,远远地, 从上游——我的生命发源于此 如果不是天上的话——来到了中游, 在十年之后,竟然还未流到我的脚下 仿佛分界碑,正充满柔情地向上挪移, 我又接近了起源,那是一个奇迹 站在分界线上,一阵晕眩让你 分不清哪边是中游,哪边是下游 听到这声音的人再也不会觉得 自己是被随意遗弃岸边的一粒沙子。 但黄河,仍然像青年手中的握力棒 一不小心就可以向左右弹射, 就好像它曾北夺海河,从天津入海 而多亏了淮河,才没有和长江交汇。 注:《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2015 龙葵的滋味 你躺在床上,听着喑哑的水声 突然变得响亮,又在阴影里 逐渐沉寂下去。那是在洪水之后 你听到,却感到莫名的欣喜,它 就如春蝉,在秋天的蝉鸣里呼吸。 你终于醒来,屋里也骤然明亮 牲畜从高坡下来,门前绿草悠鸣 不止。而曾经,洪水淹没了太阳。 多少个日子,人们没有出门? 你在梦中听着枕畔的音乐:洪水 从你的头顶流过去,仿佛故意 绕过生殖器,流到匆忙的田野。 当音乐减弱,大人们收获水中 犹豫不决的粮食,你突然起身 跳下床,在淤泥和沼泽之上奔跑, 黄河滩旖旎着,宛似坍塌的院墙。 而在一片迟到的惊呼声中,你 怎样穿过了漫过脖颈的河水 走到了对岸,为了龙葵的滋味 它的眼睛里沉睡着甜蜜的时间。 在你沉睡时,就一直注视着你。 仿若毒龙的每一片鳞甲都隐藏着心 而哪怕只有一颗心成熟,也会 让你释然:因为它尚不成熟的部分 对心急的孩子的父母可能带来痛苦。 现在,水声仍在洗濯你陈旧的耳朵。 你醒来,诉说睡梦中龙葵的滋味, 听任别人的脑海里翻滚着记忆的洪水。 给XH,兼示GS 2015,10 乡村教堂 乘坐汽车时,看到乡村教堂 犹如一种意外的福分 仿佛它蕴含了风景中全部的快乐 贪婪地,我看着一棵棵树 急速退去,又重新浮现 仿佛树后隐藏着一个好奇的儿童 这种快乐,和饥渴很难区分 在田野里合成了农人的空白 我知道自己将很快回到故乡 但看到那白色的教堂尖顶 兀自在天空中闪烁发光 让我震动,仿佛又看到了儿时的希望 虽然只有一瞬,但经历了四季 那在下面走动的人们 我对于他们的感情如此陌生 而他们的感情可又如此悠久 让我难以再谈衰败,树叶飘落 但家门口的那只羊不停在咀嚼 2015,11 暴君颂 暴君热爱亲吻暴君,将对方攥在手心, 口里喊着:“同志!”妄图以此搂抱住地球。 引力一般,使地球不向外太空溢出海水 溢出人类的爱:“宇航员,自我放逐!” 暴君手执天平,热衷于称量人们的灵魂 照看着量度:“你太轻了!”几乎是一个无。 你宁愿轻,满足于轻,于是只能奔赴远方, 那里,漫过田野的风带走了暴君的鼾声。 暴君在宴会上激励众人,考验着酒量和耐性 从深夜到黎明,“跳起来!”直至心力衰竭。 暴君运送我们,娴熟地划船。暴君守在冥河, 像安检员一般注视着灵魂的行列。“哦,灵魂!” 一个暴君拉起另一个暴君的手,可以 围绕地球一周:一个暴君的手无限长 将你从反光的月球拉过来。你回望月亮 然而,那里:暴君也在月桂树荫影里亲吻。 2015 土城 ——对亭子的渴望 你竟在谈话时睡着了。为了不打扰你 我们决定下楼,到公园里继续谈话。 没想到,雨下大了。我撑起伞, 太小,撑不住我们两个的谈话,怎么办? 我们两个人在一把伞里谈话,身子 一部分露在外面,难免被雨淋湿, 像两个诗人携手从李唐穿越而来, 站着太累,让人看见了也会笑话。 就这样在一把伞下边走边说。 回去吗?你还在睡觉。何时睡醒? 我们从山坡下来,又上了石桥 四处寻找可以停下来谈话的地方。 为什么没有一个亭子可以容纳我们? 站在里面,让我们继续我们的谈话? 停止谈话,从亭子眺望落雨的河水? 甚至拍一拍栏杆?怃然?默然?慨然? 没有亭子,是不是也就没有了公园? 没有了风景?鸭子?河水?桃树?梨树? 楼房?地铁?石桥?男女?吟哦?风雨? 没有了杜丽娘,只剩下梅兰芳的老年? 没有亭子,是不是也就没有了沉醉? 没有了布景?游人和市民彼此勾兑? 没有抒情的地方,也就没有了士大夫? 这样没有亭子,也就永远没有了民主? 没有亭子,是不是也就没有了谈话? 我们站在公园管理处的屋檐下避雨, 清洁工也躲在另一边屋檐下,那四合院 宏大而幽暗,为什么它不想建一个亭子? 也许,这元大都遗址一棵发亮的栗树 就是它发覆的亭子。我想起 六年前,沙尘暴淹没了我的内裤 挂在窗外,犹如雾霾中隐现的亭子。 没有亭子,是不是也就没有了春天? 没有亭子,是不是也就没有了冬天? 没有亭子,是不是也就没有了秋天? 没有亭子,是不是也就没有了夏天? 给陈家坪,兼示吴情水 2015,12 燕行录 经过白色的海浪,接近昏暗大陆 或从盛京,突然勒住马来到北京 人们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仿佛我们是鬼魂在大白天出没 更有小孩子围绕着我们飞奔 撞到大人身上。摸摸我们的衣襟 想要一探虚实,内里可只是木偶? 但我们有血有肉,还有羞耻。 笑嘻嘻的小孩子,止不住的好奇心 应该获得原谅,虽然我们并非野人。 但大人们的讪笑几乎引起了我的愤怒 中国人的笑容,总是让我们困惑不清。 直到一位好心的男人,指引我们 去街市另一头看一场戏,仿佛 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咿咿呀呀,我们是 优伶,也是幽灵,大地上跳跃的火焰。 在宫廷里看戏,更让接下来 朝觐天子的日子变得不是滋味 仿佛那演员半真半假地献上寿桃 更有穿我们衣服的猴子飞来飞去。 只有与一位清秀秀才的手谈让我安心 他想与我换衣服穿,于是在纸上 写下足以让他掉脑袋的字句,为什么 啊,为什么我们还穿着古代的王阳明的衣冠? 2015,12 注,朝鲜使者衣冠乃“古中华礼服”,有“先朝之遗风”,清人不识者乃以为当时之戏服也。 圆明园 那是在园中游人不多的时候, 蜘蛛也大胆地放下了一条丝线, 又秘密地隐藏在天堂的垂柳, 仿佛要对尘世作出一种挽救。 此时一定可以听到神秘的声音, 我不知道是什么。然而你却听到了 鱼的声音。有人过早地听到了蝉鸣, 有人一如既往,听到四季的鸟鸣。 你思想着可以在这里下起鱼钩 和你的一位朋友,并引起他的艳羡; 你幻想拿着鱼,而他拿着蚯蚓, 但是从水底却冒出一种烧焦的形象。 我一定后悔引来了你们,没想到 你们玩心如此之大,又贪得无厌。 当你们围拢福海像围拢冬天的火锅, 我只好在你们后面的初春踱步。 也许我还思想着你们少了一些葱蒜 和盐,因而想要到山坡上去寻找。 但在椅子旁,道路上迎面跑过来 一个脸部烧伤的人,五官如焦炭…… 我看见。但如何向你们诉说 这并非我的虚构?但又不忍心 打扰你们,轻闲而又清静的样子, 哪怕你们钓上来一条美味的僵尸鱼。 2015,12,24 听琴 琴声自高处的山林蜂拥而下 向我们的耳朵,久已遗失的琴弦。 你突然说,你看到弹琴人 正背对我们面对苍穹倾轧。 沐浴着日光的晕圈, 他也许在一个人祈祷吧; 又或在谛听天籁,仿佛有一只鹰 落入他的手指甲刮擦的山岩。 而我们只顾艰难攀登,不想 音乐的蜜蜂正在头上采蜜, 太过繁忙,甚至不发出一点声响。 有人怕螫伤,生起了无边的归心。 你作为女性惊叫了一下, 然而也并没有踩到蛇。 听起来不过是为了试探天气 地衣和两个同伴中高个子的风度。 曲廊回环,我们不断穿行。 茂盛的高处一个道士沉思, 明知他能听见,我仍引用了鲁迅; 执著的姿势,带来了多年的懊悔。 那一刻天色转暗,争论激烈, 我们的步子慌乱如草。仿佛道士 隔空对我发出了诅咒,闪电般 指向我的未来,让我找回了信仰。 2015,3 一个故事 在路上走着,我发觉 腿边多了什么东西,一个黑影 一只小狗也跟着我走 我以为它跟错了主人。 (在平常,这时有发生, 在这时,却让我感到不安, 不知是否黄昏的力量。) 于是就慢了下来,想等 它的主人发现,我回头望 的确有一个人也在回头望 似乎是在寻找他的狗。 但并没有出声,也不趋近, 这就不同于一般狗的主人。 于是我疑心了,也许 这只狗是它自己的主人。 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 还要在我的身旁嗅上一嗅。 它的样子感动了我,有 一种久远的亲切, 那么这是很好的缘分了。 我正在去吃饭的路上,我想: “只要有我吃的,总有你吃的。” 我问门口的保安,他们也 笑着说:“流浪汉!流浪汉!” 可是你却停了下来,和灯光里冒出的另一只狗 在冬天对视,几乎嗅到一起,替我作出了取舍。 ——晚上写了一首废诗应景,想起“五四”时《雪朝》诸诗人。 2015,12 写给一只猫的一首十四行诗 它静静蹲在窗台,无聊看外面的世界 被街道、天空和房屋草草分割 它想要进入而不能的世界的瞳孔, 它自己的瞳孔,尚未闭合,成为平行线。 世界完成得太早,却无法满足一只猫。 它毛球般的形象,只能让人想起消极。 隔着玻璃,它窥伺一只小鸟,如果 梦也可以出击。它飞离。它坐着入睡。 这胜过它用目光探询你,虚假的主人; 咕噜着,老虎的血液在这个夏天上升 伸出了手爪,它想要叫,但声音已哑。 但不如另一只猫,对一页书着魔,要 抹掉一个字,为自己驯养一群魔鬼。 我正走近窗台,茫然地望着外面的世界。 2015,6,25 卢卡奇 从托马斯•曼的角度看,我是一个魔鬼。 但不是时髦的魔鬼,而是穿着思想的工装。 当置身筵席,托马斯•曼不会想到邀请 在大厅就餐的我,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一本小说。 托马斯•曼从我身上制造了一个魔鬼, 让我淹没在众多魔鬼之中。我只不过是一个 不大不小的魔鬼,甚至,一个魔鬼的复制品, 流亡在斯大林手指下的岁月,幸运而又矛盾。 这世界的魔鬼如此之多,上帝不够用了。 托马斯•曼想要和我打赌,就让塞塔姆布里尼 对空开了一枪,我只好朝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但我也大方地将手枪放在桌上,赢得了无政府主义的心灵。(1) 我的一段理论——中国人永远无法跟上,他们推崇 白色的鬼——将审问我的秘密警察送进了精神病院。 别玩政治了,请看我的美学,一门魔鬼的学问, 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作为魔鬼,我没有自传。 注:格奥尔格•卢卡奇是托马斯•曼《魔山》中的人物纳夫塔的原型。 (1)摘自《卢卡契谈话录》(上海译文,1991)的片段: 采访者:您作为人民委员没有手枪吗? 卢卡契:我在专政时期前很久就有一支小手枪,过去外出旅行时我总把它带在身边。但是,在专政时期这支手枪我只出示过一次,而且是在一种相当滑稽的情况下取得了很大的效果。那个时候,在布达佩斯有一批无政府主义者,我们和他们之间活似一种狗猫的关系。有一次,他们在八区占用了好多住房,青年工人们到我这儿来告状,我就把他们撵了出去,让青工们搬进了住房。此后不久的一天,天气晴朗,一帮无政府主义者出现在我们面前,在接待室里他们把秘书推到一边,活似现在德国鬼子那般模样大叫大嚷起来,其中有一人大声宣称:卢卡契同志的所作所为,简直可以把他立即枪毙。话音未落,我从裤袋里掏出手枪,把它放在桌上说:“请吧!”此时室内一片寂静,五分钟以后那帮无政府主义者一个个坐了下来,我们心平气和地商谈了整个事件的处理问题。就这一点而言,我在专政时期有过巨大成绩。 2015,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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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5-12-31 11:5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