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史”到“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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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胤 发表于:
《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2014年3月30日,有删节
《帝国的流亡》是一部“作者已死”的残缺之书,目前的成书状态,恐非作者张晖所愿意呈现的,却自有其残缺的真实。这就好比诗歌载录历史,从来就充满着残缺甚至扭曲,却建构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感积累,从而也塑造着历史。 在我看来,张晖由博士论文修改而成的专著《中国“诗史”传统》,是他全部研究的方法论。这部书回应了几十年来海外中国学界的“抒情传统论”,从中国固有的诗学理论当中梳理出“诗史”这个核心概念。作为张晖设计《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帝国的风景:清初诗歌与山水》、《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等书的学术起点,“诗史”也是他在明清近代诗文研究的领域,对传统上的“文学史”研究范式,提出的一个重大挑战。这样说的依据,是张晖2012年11月25日刊载在《南都》上的一篇书评: 过去的文学史有两个基本的思路,一个是文体的更新、代变,一个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两个思路才会使得学者强调小说、戏曲,而忽视明清的诗文。也就是说,过去的文学史之所以不讨论明清诗文,是因为他们从源头上——也就是问题意识上已经将明清诗文排斥在外。那么,我们依然强调研究明清诗文会增加对文学史的了解,实际上是把人家原来不要的东西又强行还给人家。(《〈钱谦益病榻消寒杂咏论释〉的启示意义》,《朝歌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1-122页) 长久以来,在文学史研究的等级秩序中,明清、近代文学研究的正统是小说戏曲,诗文属于偏门。这自然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固有观念,与19世纪欧洲有机进化论思潮影响下的文学史体例相结合的产物。所谓“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早已深入人心,不可动摇。有鉴于此种观念的偏颇,近来学界颇有重新界定明清近代诗文地位的议论。谁知我等凡俗子还在“文学史”的规则中抢位子,张晖却早已跳出了这座五指山。他告诉我们:只有无视后设的“文学史”,明清诗文才能找到施展的世界。 “文学史”有很多层次,包括著述、教学、研究等。百年来“文学史”研究的基本前提,是西方近代纯文学标准下“文学典范”的塑造(canonization)。明清、近代诗文承接唐宋之盛,正值“极盛难继”甚至“遘衰难挽”的时代,难以再出典范。然而,一旦换用张晖梳理的“诗史”视野,将考察重点从文学典范的抽象,转移到诗歌与历史的互动,明清、近代的诗文,恰恰有着上古到唐宋诗文所没有的优势。那就是材料的丰盛(有时候是过剩),情境的亲近(有时候是逼近),描写的具体(有时候是琐屑),许多人物行迹,甚至都可以编成日谱。换用近些年新兴的日常生活史、心态史的角度来看,过剩、逼近、琐屑的深描,不正是还原历史现场,追踪人物心迹的最佳状态?明清、近代诗文体验与历史经验互动而产生的具体性和现实感(the sense of reality),成就了“诗史”研究的最佳时段。 据我所知,有关明清易代的“诗史”,在张晖的著作计划中,至少有两种展开方式。首先是以人物为线索的探讨。这也是以往研究这段隐微历史较为典范的路数,可举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余英时的《方以智晚节考》为代表。由于有人物作为绾合各种事件、话题、文本的线索,加之陈、余等研究者善于体会诗文材料的声情、口气,此类论述往往较能体贴人物所处的情境。张晖的另一部遗稿《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即出),正是以人物为纲。其书共分六章,围绕诗与史的交涉、钱澄之的返乡诗、钱澄之诗中的南京长干寺塔塔光、从复明志士到穷愁遗老、“遗民”身份的自我建构、真与悲的诗学等话题进行论述,很多部分都可以用来跟《帝国的流亡》对读。 张晖“南明诗史”的另一个方向,是主题系联。《帝国的流亡》就是如此。说起明清之际士大夫的各种“文化现象”、“话题”,赵园先生的两部《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无疑是垂范之作。但赵先生这两部书,都相对较少使用诗集材料。这大概是因为,比起散文形态为主的史传、笔记、文集,诗歌的形式感更强,所承载的信息量及其准确度,都会因此大打折扣。此类材料固然有益于读解人物的复杂身世、纸背的隐微心情,却往往难于严丝合缝地适合“时代主题”。以往说“诗史互证”,多数情况还只是利用诗文当中“较易确定具体史实和意义的部分”(《帝国的流亡》,第122页),想要从中获取的,是历史本来的那个“真”。而诗歌的形式设定和交际功能,决定了它往往难以充当直白、透明、客观的历史媒介。从传统的史料标准来看,单纯用诗歌来还原南明战乱时期的政治实况,按主题归纳诗集材料,要比贴合着人物进行“诗史互证”难得多。 有幸的是,张晖早在写就《中国“诗史”传统》一书时,就从经学传统中揭示出另一种专属于诗的真实标准:“《诗》亡然后《春秋》作”。诗中有《春秋》笔法,有微言大义,以诗述史,最重直婉显晦、美刺褒贬的分寸,通过一套比兴、典故、格律、代言、摹拟的密码系统,显示人际关系的深浅、历史伦理的善恶、群体意识的真伪。因此,“诗史”自有超越于一般史料价值的真实性:最重要的并非事实如何,而是个中人如何去感受、记录、抒写眼前的事实,或者他们愿意通过诗歌的声韵文字,向后来的阅读者传递怎样的立场、观点、情绪。这种主观的真实,成就了诗歌在观照南明这一特殊历史情境过程中的独特地位。 《帝国的流亡》堪称一部结构整严的著作。上编“诗歌中的流亡”是以诗证史、补史,似乎仍是继承从钱谦益注杜诗到陈寅恪笺证钱柳诗的思路,却不再围绕个别典型人物及其诗文集,而是用奔赴行朝、从军逃亡贬谪、生还、死还等主题来归纳诗材。这些主题的共同特点,是空间上的移动。“南明”一词本身兼有时间(明)和空间(南)的意义。联系到张晖生前计划的另一部著作《帝国的风景》,我们可以感受到对于作者而言,南渡北归的空间变换、风景改观,是从明到清的时间限断展开的一种重要方式。 我个人更关注该书下篇“流亡中的诗歌”。这部分不再把诗歌视为单纯的史料,而是让诗歌本身充当了在历史中施展功效的主体,考察诗歌在南明士大夫出处进退,特别是生死抉择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这种对于诗歌历史功能的探讨,带点社会学的感觉,却又仍然紧贴着刘宗周、瞿式耜、张煌言、钱澄之等人物的心理发展,充分利用了诗歌窥看内在真实的优势。在以往相关研究突出南明士大夫绝命诗“大义凛然”的背景下,张晖更强调“大义凛然的背后,实际上有着我们容易忽略的极为认真的思考什么是死的过程”(第146-147页);从前人所谓“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嘲讽中,张晖看到各种死法的层次、等差,如何通过诗歌的宣泄和英雄化、经典化功能来显现,甚至为诗歌的创作、唱和、流传所推动。(第160-161页)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张晖的这部分论述,将他素所钻研的“诗史”观念,提高到了一个新的理论层次。较之主体在香港完成的《中国“诗史”传统》,因着对象性质的不同,更可能由于学术视野的进一步完善,《帝国的流亡》对于西学理论的运用更为隐蔽,也更善于化用。比如在总论“流亡中的诗歌”时,张晖指出目前“对于当时与殉国相关的大批诗歌,尚未充分注意及之;对于殉国士人如何在诗歌中铺展、呈现他们的痛苦和情感,怎样在一字一句、形式格律之间表露其思想、情感等层面,缺乏细致深入的研究”,接下来更指出:“至于大量诗歌中蕴藏着的整个明清易代之际的‘情感结构’和道德震荡,似乎尚未引起研究者的兴趣。”(第122页)这句看起来不过是说明“创新点”的套话,实不容轻易放过。里面的“情感结构”一语,很难不让人想起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关于文化分析方法的阐释。相对于“社会性格”、“文化模式”或“生活方式”等笼统的说法,威廉斯曾提出“感觉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这一概念,他说: 我们是在某个特殊的范例中研究一种一般组织(general organization),在这种一般组织中,任何因素都不能被抽象化,也不能把它跟其他因素剥离开来。……我想用“感觉结构”这个词来描述它:正如“结构”这个词所暗示的,它稳固而明确,但它是在我们活动中最细微也最难触摸到的部分发挥作用的。(雷蒙·威廉斯著、倪伟译《漫长的革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页) 威廉斯要强调的是,正是在艺术当中,所谓“感觉结构”,也就是“实际的生活感觉,使沟通得以可能的深层的共同性”,被自然地汲取了。这种汲取,不仅是我们所熟知的艺术对现实的有意“摹仿”或“反映”,而往往是在无意之间,通过世代的积累和符号化,成为一定人群交往的前提。诗歌对历史本身(而非历史记录)的反作用,恰是在“最细微也最难触摸到的部分”来发挥的。南明流亡诗歌中关于行朝与家乡、殉国与从龙、舍生与求死,以至于死之先后的反复辨别,正是流亡士大夫之间得以沟通的知识背景。以往时代的易代经验,相关人物、行迹、典故,从伯夷叔齐的首阳山,陶潜的义熙甲子,郑所南的铁函心史,谢皋羽的冬青树,文天祥的正气歌,无不成为触目皆是的参照系,最终凝聚于诗,通过唱和与传钞等行为,凝结为南明士大夫、明遗民乃至后代遗民(清遗民)的“感觉结构”。当然,不是说张晖写下“明清易代之际的‘情感结构’”这话时,一定意识到了威廉斯的文本;但在二者之间作一点勾连,或者能让我们对这部关注流亡与死亡,“向死而生”、“因死而出”的著作,有更加深广的认识。 具体在写法上,特别是运用、阐释诗材的方法上,张晖未必拘泥于从陈寅恪到某些近时学者阐释明清之际诗歌的先例。正如他温煦平易的人格,他对南明诗歌的阐发,绝不求之过深,更不故作犀利的揣测,而是要“用现代的学术语言清晰地将众多文学现象表述出来”(《帝国的流亡·代自序》)。他从字法、句法、章法结构、用典、用韵步步生发,多用设问、反问或自问自答的方式,或站在作者角度来揣摩,或代入读者的立场来怀疑。典型的例子,如第113-114页解读屈士煌《归自滇中呈故园同社》一诗,数一下其中有多少个问号,可以说是苦口婆心、横说竖说、不厌其烦了。当然,对于作者运用诗材,鄙见偶有一点不太满足的地方。如“绝命诗”一章,分析瞿式耜就死时从容与焦虑交错的情形,读来稍觉过分信任了瞿诗的自我塑造。其实,作者深知此类诗歌在抒情性的同时,还有交际性、表演性,虽能用来解读人物心理的曲折,却未必是内心变化的透明媒介。如果天假张晖以时日,相信他一定还会运用其他史料,呈现出更为丰厚的诗歌表述层次。 张晖这部未完成的遗稿,由他生前的挚友曾诚来整理,实在是不幸后的万幸。曾诚在《整理凡例》中强调维持原貌的原则,仅作最基本的规范和补充。诚然。但笔者通过对读电子档的稿本和成书的整理本,仍能发现整理者的苦心。比如第85页倒数第三行“《到家》颈联用一‘稀’字形容兄弟凋零”云云,其中的“《到家》颈联”四字,原稿作“此处”。这段分析,紧接在分析钱澄之的《初返江村作》一诗的几句话后面。原稿“此处用一‘稀’字形容兄弟凋零……”,很容易让人误解仍是在分析《初返江村作》。经整理者这样一改,方始明示:这是跳回去讲上一页的《到家》诗。编辑工作之细腻、周到,于此可见一斑。 2014年3月13日,于京东黄渠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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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5-10-02 23:2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