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

詩話曰：「光緒戊戌死難六君子，以劉裴村（光第）、楊叔嶠（銳）學行爲最篤謹。……盛伯希前輩昱，爲叔嶠之師，作《杜鵑行》以哀之，云：『天津橋上秋風起，（案：一作『杜鵑泣血聲不止』）白衣少年佐天子。雲翻雨覆驟雷霆，竟與黨人同日死。（原注：黨人二字，原稿作逆臣，傳鈔者改之。）死竟無名世尚疑，朝衣倉卒就刑時。似聞唐代永貞際，劉柳諸人有獄詞。……』」（案此詩亦載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第五五零條）責康、梁爲發難之伾、文，冤楊、劉爲落難之劉、柳，似爲當時士大夫公論。王蘧常《沈寐叟年譜》光緒二十四年條下：「時康廣廈已易名有爲，寖大用，公瀕行遺短簡曰：試讀唐順宗實錄一過。康漠然。」沈氏實已預卜其事。文廷式《芸閣叢談》載沈氏戊戌六月二十四日來函云：「糠孽（借耶律文正低丘長春語，隱康字）大名，遂滿宇宙；南城談士，捲舌無聲。假留我輩數人，何至今渠跳梁至此？自僕觀之，今之駡糠者，皆張糠之焰者也。壽州（孫家鼐）以兩奏遣之，韓陵片石，賴有斯人。世事非變法不可爲。而變法之機，爲此君鹵莽滅裂，中生□［變］阻。伾、［叔］文敗，而神策北軍、終南士大夫，遂無敢復議□［變］法者。數往知來，可爲長太息者也。」又陳三立《散原精舍文集》卷五有〈書韓退之柳子厚墓誌銘後〉，亦引子厚自比。盛伯希此詩，題《杜鵑行》，乃在中唐永貞詭變外，牽入北宋熙、豐、元祐故事。以康梁南人之身分、變法之自期，用「天津橋」事，甚覺工切。光緒末，任公作西式傳記《王荊公》，推重荊公人格。而當政變失敗，流亡之初，康梁之徒，反好以與荊公作對之元祐黨人自居。蓋海天流離，蘇、黃諸公當年景象，橫梗於胸中，遂不辨「變法」、「頑固」之別矣。

二右堂主人嘗以「大明門」、「大清門」同用一額事，證滿韃小家子氣。邇來得其出處。章梫（一山）《用「淞社」明季雜詠及詠近事二題合賦十四首》，其三云：「武英殿上拜官家，異代衣冠禮有加。（原注：李自成入宮先登是殿，總統受任，亦先於是殿演禮。）十二萬金門額重，明清閱盡見中華。（原注：大清門額乃前明之舊，背面『大明門』三字猶存，係青晶石，西人欲以十二萬金易去，不果，存內務府庫中，中華門改用銅版。）」然則「大明門」字甚寶重，非韃子小家子氣，乃我大明人太浪子氣也。至民國，「大清門」復改「中華門」，一山遺民，深有慨焉。

寒柳堂詩一九五一年《廣雅堂詩有詠海王村句云：曾聞醉漢稱祥瑞，何况千秋翰墨林。昨聞客言，琉璃廠之業舊書者，悉改業新書矣》：「迂叟當年感慨深，貞元醉漢託微吟。而今舉國皆沈醉，何處千秋翰墨林。」按所引張文襄詩原題《過琉璃廠》，曰：「畢董殘裝有吉金，陳思書肆亦森森。曾聞醉漢稱祥瑞，何況千秋翰墨林。」醉漢祥瑞，典出通鑒貞元二年四月：「時比歲饑饉，兵民率皆瘦黑，至是麥始熟，市有醉人，當時以爲嘉瑞。」文襄詩作於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入都時。方庚子亂後，京師市面凋敝，文襄故地重游，不期廠肆金石森然，牙籤翻飛如舊，仿佛畢少董南渡、陳思臨安販書氣象，鼓舞中興之意油然。惟出車貞語實與小弁哀辭相旋踵，不十年清室遽屋，文襄固料及之，幸早逝不得見耳。四十六年後九鼎再移，寅老獨醒茫然，慨然言之，插架蝴蝶幻爲矗立洋裝，伊川戎首，誰爲之漸。痛哉！

京都大學故清水茂教授《流觀室詩詞稿》（平田昌司編，京都大學文學部中文研究室平成二十年印本），長於議論敘事，饒有宋意，與其治學祈嚮未盡吻合。大正、昭和以降，日本中國學者得以預禹域學藝主流，發為辭章，遠較江戶、明治間漢詩人當行。內《夏瞿髯先生以〈西江月〉見招西泠之遊謹次其韻》有句：「何時駕鶴踏空飛，眼見澄清河水。」《韓（愈）文日語全譯刊成誌喜》有句：「稿以學潮徒束閣，梓因貲匱暫停頒。」皆與大時代相俛仰，醞蓄深沉；後首全篇尤工於律法，為之三復。又《賴山陽先生百五十年祭賦奠用〈下筑後河〉詩韻》述日本史事分明，而以山陽《日本外史》作骨，託以身世之感。惟《詠史》（昭和五十八年作）以秦齊爭帝事刺美蘇，《重有感》（平成元年八月作）發鯤化為鵬之歎，似稍乖溫柔之教矣，實即元之金剛怒目，亦何傷。短章及俳句均有味，《喜迎廿一世紀》（平成十一年作）云：「童年瞿瘦如僊鶴，同學戲調為渾名。醫告氣虛肯知命，軍宣骨弱不當（去聲）兵。絕糧海藻療饑腹，少藉手鈔養性情。豈料竟迎新世紀，仰天長跪謝神明。」東坡渡海、山谷居宜，洵是老成人，一片澄明氣象，完完滿滿。惜余生也遲，不能面接其緒言。 附錄《韓（愈）文日語全譯刊成誌喜》： 少壯好奇偏喜韓，象胥敢任苦無閒。時遊峽裏拈枯筆，或憶市中過歲關。稿以學潮徒束閣，梓因貲匱暫停頒。年來作輟終成卷，自向書函開笑顏。

嘗言歌詩創新，允自古體始，近代范肯堂、沈乙盦、康長素、梁任公，最爲此中妙手，與近體名家張香濤、鄭蘇龕、陳石遺輩氣象迥不相侔。而古體又有「歌行」、「古詩」二派，若肯堂、長素、任公，歌行派也，長歌當哭，發揚蹈厲，為其所擅，而失之於淺；若乙盦、太炎，古詩派也，最長五言，古色斑斕，以內典、哲理、新學入詩，字字精研，餘味悠遠，所謂雅人深致，得謝客、山谷之正脈。

日本有所謂「國字」者，倣六書會意之義，如「辻」、「凧」、「峠」、「込」等，自我作古，中夏所無，故有和音而無漢音，自不能入漢文漢詩。偶讀鎌倉末年（當元末明初）五山僧人絕海中津《蕉堅藁》，內有句云：「御苑桃花紅膩雨，官街柳色綠匂烟。」（送復無己歸京）今人蔭木英雄氏訓為：「御苑の桃花紅　雨に膩え，官街の柳色綠　烟に匂う。」不論訓讀句法之失。此處「匂」字讀作聞香之「におう」，明為日本國字，頗有通感意味。惟此首既屬律詩，則當論平仄，不審何以定為平聲。

孫雄（師鄭）《詩史閣詩話》：「光緒戊戌死難六君子，以劉裴村（光第）、楊叔嶠（銳）學行為最篤謹。……盛伯希前輩昱，為叔嶠之師，作《杜鵑行》以哀之，云：『天津橋上秋風起，（案：一作『杜鵑泣血聲不止』）白衣少年佐天子。雲翻雨覆驟雷霆，竟與黨人同日死。（原注：黨人二字，原稿作逆臣，傳鈔者改之。）死竟無名世尚疑，朝衣倉卒就刑時。似聞唐代永貞際，劉柳諸人有獄詞。……』」（案此詩亦載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第五五零條）責康、梁為發難之伾、文，冤楊、劉為落難之劉、柳，似為當時士大夫公論。王蘧常《沈寐叟年譜》光緒二十四年條下：「時康廣廈已易名有為，寖大用，公瀕行遺短簡曰：試讀唐順宗實錄一過。康漠然。」沈氏實已預卜其事。文廷式《芸閣叢談》載沈氏戊戌六月二十四日來函云：「糠孽（借耶律文正低丘長春語，隱康字）大名，遂滿宇宙；南城談士，捲舌無聲。假留我輩數人，何至今渠跳梁至此？自僕觀之，今之駡糠者，皆張糠之焰者也。壽州（孫家鼐）以兩奏遣之，韓陵片石，賴有斯人。世事非變法不可爲。而變法之機，爲此君鹵莽滅裂，中生變阻。伾、［叔］文敗，而神策北軍、終南士大夫，遂無敢復議變法者。數往知來，可爲長太息者也。」又陳三立《散原精舍文集》卷五有〈書韓退之柳子厚墓誌銘後〉，亦引子厚自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