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狸红的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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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双
我的头发很长,她,这个圆脸、小眼睛、双手短胖的女人却“咔嚓”一声给我剪掉了。
“这样利索。”她说。
我像丧失了一件遮羞的衣裳,露着熏黑并且粗糙的脖颈跟着她和继母走上了马路。
继母就跟在我的后面,手里提着为我准备好的那捆衣褥。
那女人到我们家来,脸又白又胖,穿着红色的时髦的衣服,坐在马扎上,束起的头发高高地翘在后脑勺上,不像村里那些...
金双
我的头发很长,她,这个圆脸、小眼睛、双手短胖的女人却“咔嚓”一声给我剪掉了。
“这样利索。”她说。
我像丧失了一件遮羞的衣裳,露着熏黑并且粗糙的脖颈跟着她和继母走上了马路。
继母就跟在我的后面,手里提着为我准备好的那捆衣褥。
那女人到我们家来,脸又白又胖,穿着红色的时髦的衣服,坐在马扎上,束起的头发高高地翘在后脑勺上,不像村里那些女人的头发又粘又乱。
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带的瓜子,“咯嘣咯嘣”地嗑着,吐了一地皮屑。她说能把我带出去打工,继母就疯了一样地围着她打转。
从春天开始,继母一看不到我就急得像毛驴一样在街上大叫,第二天,我一来到树荫下,那些正在闲聊的娘们就叫住我,问:“X X昨天把你叫到哪儿去了?”
“河滩里啊!”
“然后呢?”
“他让我坐到他身上。”我一说完,她们就像些母鸡一样前仰后合,“咯咯”地涨红了脸,笑得气都打不上来。
就这样,晚上我一进家门,准被继母用棍子打倒在地。上天生下我来就给了我一个粗壮结实、挨揍的身体,惟一让我快乐的是我有一头火红得像马鬃一样的头发,每到晚上,它们散发出一股酸香味儿,我把它们抓一把含在嘴里,“沙沙”作响,刺得舌头发痒。继母却喜欢采住它们揍我,把我扯倒在地上,像挽缰绳一样绞着它们骂我已辞世的父母生下了我这个白痴,天天浪费她的白面、她的布料、她所拥有的一切。
“拉摊屎做肥料庄稼都不长,我养你这个废物干什么?”她总是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才住手,然后,再狠狠地跺我一脚,扔下我,关上门,趴在堂屋的桌子上开始狼吞虎咽。
米饭的香味儿让我的肚子哼哼唧唧,那里面有千万只虫子在狂爬。
我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继母却总是四处嚷着:那个狗东西的肚子就像一口井,用什么都填不满!天知道,我都用什么来充饥,发霉的豆子粒、落地的烂果子、晒干的蚂蚁统统被我吞进胃里,要不,用什么来供应我正飞速变长变宽的身体呢?
他的手根本抱不起我的身体,他只能把脸埋在我的胸口里。暑夏天,继母一看见我脱光衣服凉快一下,就像火烧了她的眉毛一样跳下炕大骂。和头发一样,我的胸脯也一天天地飞速膨胀。有时,它们胀得我想四处奔跑。有两座松软的山体正在一左一右地穿越我的骨骼和血液愤然而出。
他喜欢把脸埋在这两座松软的山体之间。他让我躺在大地上,浑身舒坦。村里人都说我身体腐臭,他,这个矮壮的男人却在上面上窜下跳、汗水淋淋,然后像个热软了的冬瓜一样瘫在我身边的沙地里,一只手揪住我湿透的头发,闻不够那上面散发出的马鬃的香骚味儿。
继母为此去他家叫骂、在他家院子里驴一样打滚儿,“村里大媳妇小闺女有的是,你欺侮她干什么,她爹什么也没留下,我还得靠她嫁出去给我养老送终呢!你什么事儿不能做,你骗她一个缺心眼儿的有啥味道呢!”继母一说到这儿,墙外面那些偷听的人们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继母会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回家,关在那间屋子里暴揍一顿。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佛祖,那我就像隔壁大婶说得一样,是前世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生就这个身体是为了生长疼痛、血瘀与脓疮的。只要他用糖块或者其他什么吃的东西把我引到那片沙地或松林里,我就得被关在屋里一个月。身上的血疮结痂后,继母打开门,猛然跑进的阳光刺得我眼前一片黑暗。
可是,饥饿会让我再次跟着那个鬼魅跑出家门,他抱住我,光着身体,在沙地上打滚儿。
母亲一看见我的头发上沾满了沙子,就会疯了一样四处找棍子。
我被关进的那间屋子里堆满了粮食、废弃的棉絮、旧鸟笼和发着霉气的高梁秸,半夜里老鼠会爬到我躺着的门板上,它们细小的爪子飞快地窜过我的头发,有时扯得我生疼,从梦里醒过来,看见它们悉悉嗦嗦地把那架旧鸟笼摇得晃来晃去吱吱作响,别人都说我傻,我懒得理他们。鸟笼是父亲弃留下的,残破的木格上布满灰尘。父亲把鸟笼和我都弃在了这个世上,为得是让我们日渐破败、腐烂,与老鼠和窗缝里钻进钻出的蝎子臭虫为伴,与粗壮肥胖、不能生育、满口酸臭气的继母共同支撑穷困乏味的生活。
现在,走在我前面的这个胖女人把硕大的屁股裹在衣服里甩来甩去,圆圆的脑袋晃动着,像一条蛇引诱我向前,如果她真的能让我吃上一顿饱饭,那我就永不回头,逃离这片踩上去“嗝嗝吱吱”满是沙子年年干旱的土地,逃开干瘦凶悍秃毛母鸡一样的继母,永不回来。
“金双,去了帮你姨多干活儿啊!”继母在我身边晃来晃去,老是挡住我左右望去的视线,只修了一半的马路尘土飞扬,小村子蹲在那里,春天的狂风使它摇摇欲坠。
胖女人提了一个大皮包,掏出几张纸币塞到继母手里,“这是预付给金双的工钱,你先收下,以后,我每三个月给你寄一次。”
继母的脸猛然被风给吹皱了,露出蜡黄色的牙齿,踩着路边干粉似的尘土,绕着胖女人转来转去,手里紧紧地抓着那几张纸,哼哼哈哈地点头哈腰唾沫四溅。
“去了多干活,别像只猪一样吃不饱。”她把我推上了一路狂奔而来的汽车。车里面光线暗淡,横七歪八的人挤在一起呼呼大睡。一个男人歪着脑袋,嘴巴大张,口水长长地拖到对面一个的小孩手里,那个孩子猴子一样蹲起坐下,两只小脚踩在一个女人干瘪的大腿上,女人头发稀疏,干燥的空气如刀,割得她的嘴唇片片翘起,鱼眼睛鼓鼓地瞪着。我快憋死了,我求求胖女人快让我下去。她却把我一口气推到车子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布满污垢的座位卡得我身体酸疼。大棺材轰轰隆隆往前飞行,新剪短的头发像刺一样扎着我的脖颈,扎得我浑身流汗伸手乱抓。“娘个X ,头发茬子咋像钢针?”胖女人扯住我的手,“还是红的呢,扎得我满腿痒痒。”两只胖手老鼠一样钻进她的裤子里使劲儿地抠着。
我被这个身上堆满幸福的肥肉一步三哆嗦的女人带向一个奇异的地方。
“快点快点。”她手里提着那个黑大包,浑身染着棺材里的脚臭气,满口烂地瓜味儿,“快点快点。”她扯着我的衣服,把我运到了一个满是人口四处灰尘的国度。这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灯光像蛇一样四处爬行。天已经黑了。千万只虫子在发光,周围的笑声、电锯声、尖叫声比继母落到我身上的棍子还要可怕。路边的行人沿着黑暗无声无息静静地行走,一个女人,嘴角眉毛肌肉整个脸往下拉长,在沉闷的空气里蹲起蹲下地举着一把扇子。
我小跑着贴在胖女人硕大安详的屁股后面开始饥肠辘辘渴望吃上一顿饱饭。我跌跌撞撞跟着她走,任凭这个用还没看到的饭食引诱我的女人领我向前。天越来越黑,前面的路已丧失了光亮,这个女人领着我穿过弯弯曲曲的散发着臭气的道路,躲进了一个小巷。四周静静的,灯光昏暗,一家门口挂了只红色的灯笼,几个肥胖的人坐在下面一声不响地喝着什么。
“你怎么领她来了,村里没姑娘了?”问话的男人光着的膀子上汗水淋淋。
胖女人瞅了他一眼,“你整天蹲在这里就来钱了,连这样的你也找不到!”
我抱着袍袱紧随着胖女人迈过一道门槛,巨大的轰鸣声使我脚步打颤,不远处有一个怪兽猛烈地敲打着地面,一下一下,窜远了。
“狗日的火车。”那个男人拼命地忽扇着一个黑色蒲扇。
胖女人把我领进屋,在堆着白菜土豆猪肉的油腻的案板上推出一块空地儿。“躺下吧。”她顺手拉灭了灯。
我真是饿死了,坐在结实的肉板上摸到一杯水,就着外面的光亮喝了下去,门外的人开始走来走去,其中一个把脸贴在玻璃上看我,所有的影子晃来晃去,像吊死鬼一样吊在窗玻璃上。
经过这么漫长的路途,我真是饿坏了,坐在黑暗里大吃这些土豆猪肉,使我感到居住在堆放食物的厨房里比身在天堂还美,这个世上有天堂吧有上帝吧有佛祖吧,有二婶说的老天爷吧。反正有什么也不如我伸出手就够得着好吃的东西美。有一天晚上我还在黑暗中的案板上摸到了一条鱼,那种微凉的鱼肉之香使我双手颤抖,心脏狂跳。美食使我昏昏欲睡,不问身在何方。
他们都说我小时候挺好,只是越长越傻,不知遮掩越来越壮的身体,不知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继母为此跟着隔壁二婶信了耶稣基督,她常常跪在堂屋里,说求求你耶稣基督老天爷啊求求你让金双大脑里那根绞了疙瘩的弦儿捋顺吧。不论怎样,我明白继母的祈祷只是为了她自己,就像她求个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一样,她总想把我养大了卖个好价钱。也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大脑里的那根弦儿没有弯,而是一直在疯长,只是我的心脏缩小了,像个干瘪的核桃,它在我生身母亲的子宫里就那样了,我也没有办法。他们说我缺了一个心眼儿,就是那样儿的,我只有一瓣风干了的琥珀一样的透明心脏。他们说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不会做恶梦却是错的,恶梦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继母的棍子更可怕的力量。
那几天我坐在院子里剥大蒜,胖女人向外面的人也这样说,他们心照不宣。一到夜晚,大街上安静异常,可掀开黑色的夜幕,上帝知道十间黑色的屋子里有九间是在用姑娘们的肉体和笑声换钱。
在阳光的照射下,居住在黑色的铁道边的矮小诿缩卑微的人们跨过溢满了街道的脏水睡眼惺松打着酸臭的哈欠不知羞耻。小院里的绿色蒜苔堆积如山,这些辛辣的东西腐蚀胃液,对我来说毫无益处,惟有让我兴奋的是,离小院1 0米以外就是轰隆隆来回飞奔的怪兽,有时,这个怪兽狂吼着向远方飞行,一个个濒临盛夏敞开的窗口神秘不已,带着牙印的苹果、饼干、面包伴着一晃而过的张张笑脸纷纷落进院子,滚到我的脚下。那是上天的赐福。
我剥了两天仿佛永远也剥不完的大蒜,头发、手脚、衣襟都在太阳下发出一股臭哄哄的味道。
第三天,来了一辆大卡车,上面坐了几个男人,他们和胖女人搂搂抱抱,在院子中央的方桌上喝酒吃肉。其中一个看到了我,和胖女人瞅着我边笑边说,走了过来。“这事可不是你说了算,我得估量估量。”胖女人从自己布袋一样下垂的前胸上拉下男人的手。
男人腾下手,狠捏了一下我衣服里高高伸起跳舞的乳房,笑得脚步打颤,“尝尝,尝尝。”那几个人也歪歪扭扭地围了上来。
“你们看看,这货色!”胖女人双目放光,用手拧着我衣裤下壮实的屁股,“再说了,金双可没有那些死妮子们的鬼心眼儿,你们想怎么玩就尽着兴玩儿。这团肉,你们看看。可新鲜着呢!”我的乳房弹得她呲牙裂嘴。
他们把我拉进屋去,扯掉我散发着蒜苔恶味儿的衣服,吮吸我的身体。堆满肉菜的案板欲碎欲裂,这些肥胖干瘦哼哼叽叽的腻狗们连打滚儿的力气都没有,他们以撕扯我为乐趣,屋子里干闷的空气让我呼吸困难,胳膊和手被他们牲口一样饥饿的发出蒜臭的嘴扯开,肉体的腐臭在我麦茬一样的头发上翻滚,四处陷入黑暗,喘息与哼吟使我心中疼痛、喉咙发干、泪水如注,一匹黑色的饿狼从我体内一跃而起,长长的嚎叫使火车上的各色人等眼皮打颤心脏跳动,使胖女人从点钱的宝座上跌落在地,使这些臭虫一样的狗东西们纷纷从我的肉体之上叭叭落地,奇形怪状的这些地狱里抛弃的瘦骨嵝峋丑陋无比的身体沾着油污、菜叶、肉碴与黄色的液体。
我躺着,喘息,像继母每次打完我一样不知羞耻地喘息淌汗。他们。无数个他们,这些肥胖的干瘦的被生活折磨掉的他们可怜地在我的肉体之上颤抖、哭泣、脸部扭曲变形。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三个或者更多,我已经不能睡眠,失去限度的饥饿使我不再疯狂。
有一天,我从胖女人窗口递进来的饭汤中看到了自已的形像,红发暴立、颜面浮肿、身上的肉正在一片片鱼鳞一样落下,腥臭满天飘散,火车上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掩上了鼻子。
“金双。金双。金双。”胖女人把那些沾了铁道边赶大车的卖菜的开卡车的等等等带着油腻带着腥臭的最后一笔钱掖进腰包,拍打我熟睡了的肿胀的脸。
第二天夜里,她和她的男人把我埋进了铁道南边。
火车千万条奔跑的腿让我的躯体重新颤抖碎裂渗入发着大蒜味的泥土,一点点溶化,可我的头发正在以光的速度成长,在梦里追赶着胖女人每夜发出的尖叫,钻出土地,钻进火车,爬上那些正在睡着吃着玩着逗着孩子的舒适过客的身体,抚过一个个美丽少女的黑色长发,跳出那些墨绿色的天国的窗口,四处飞散,沸沸扬扬,像柳絮、像羊毛、像沙尘,席卷整个大地。
在到达那片干旱欠收的土地之上时,它变成流星,击打小镇上每户沉睡着的老乡们的窗户,变成冰雹,打醒凶悍可亲的继母,敲疼正站在干裂的沙地上发呆的我那矮壮男人。
最后更新 2010-12-12 19: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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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光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我的家乡梅河镇,总有些奇异的事情在不断发生,比如,那儿有一种草,开淡黄色的小花,我们叫它老虎草,这种草不能拿回家,有一次,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带回家,当天晚上,一家人就没法吃饭了―――橱柜里的碗盘全成了碎片;还有,我们这儿的大蒜皮会唱歌、飞蛾能在夜里变成四处飞翔的白脸吊死鬼、野狸猫是死神那个坏老头托生的,喜欢在即将死去的人的门墙上尖叫...
(1回应)
蓝光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我的家乡梅河镇,总有些奇异的事情在不断发生,比如,那儿有一种草,开淡黄色的小花,我们叫它老虎草,这种草不能拿回家,有一次,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带回家,当天晚上,一家人就没法吃饭了―――橱柜里的碗盘全成了碎片;还有,我们这儿的大蒜皮会唱歌、飞蛾能在夜里变成四处飞翔的白脸吊死鬼、野狸猫是死神那个坏老头托生的,喜欢在即将死去的人的门墙上尖叫;更神奇的是,镇子上每年都有一个人失踪,不留下任何痕迹,像云烟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每年只要我一回家,父亲总在年夜饭后,告诉我镇子上谁又失踪了。最离奇的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据说那天他开着拖拉机去卖菜,回来的路上失踪了,第二天,人们看到拉满了白菜的拖拉机顶在一棵杨树上,地上有一摊血,可是挖地三尺就是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奇异一直保持到现在。镇上一个懂八卦的老人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后埠上那座已经塌陷的巨坟,人们叫它寒浞冢。那里面有一把剑,神奇的巫术磁性就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他说,当年后羿的妻子就是在这儿和寒浞私通而被捉住的,关于奔月什么的都是假的,事实是,那女人的名字不叫嫦娥,长得也不是很美,只是有一股子妖冶气,眼睛又细又长,和狐狸一样,身体一到月夜就散发出奇异的香气。任何男人闻到这股香气都会陷入疯狂。她当然没能升月,不仅如此,她的身体被杀后,还承受了一系列摧残―――她的头被砍下,双眼被挖掉,扔到土里,像两颗腐烂的黑葡萄,被后羿踩在脚下碾碎了;她柔媚的身躯被一砍为二,像两段淌着汁水的软木,散发着热气,颤抖着相互寻找,却再也不能连接到一齐。
后来,镇子上的两个挖土工人真从坟墓里挖出了一把剑,市文物馆的人用放大镜照过来照过去最后说那是先秦之前的造物。我们当然没能亲眼看到这把剑,除了那两个挖土工,后来,这两个人相互仇视,他们中的一个用家里的砍刀砍伤了对方的胳膊,另一个用拖拉机撞翻了对方的屋子,他们终日撕打在一起,往对方的脸上吐唾沫,相互辱骂对方―――说那把剑本来能卖个好价钱,却白白地送给了博物馆。
算卦的老人也没能看到这把剑,但是他知道这把剑的来龙去脉。他坐在那棵有着一个干洞的柳树下,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大模大样地说:“就是这把剑,就是它。当年,后羿杀掉了自己的女人和寒浞,然后,他吐了口唾沫,把剑扔在他们尸首边的草地上。”
“你这么说也不能证明挖出的那把剑就是后羿的啊?”有人问。问话人的胖老婆也在一边接茬说:“就是啊,要真是后羿的剑,那得值多少钱啊?”
老人看了他们一眼,不慌不忙,继续说:“听啊,我还没说完呢,后羿杀了这对奸夫淫妇,把剑一扔,就走了,紧接着,天空刮起了大风,云彩里下起了冰雹,还有闪电,咱们这镇上的人后来再也没看到过那么大的闪电,它张着大嘴,喷着红光,仿佛要把天空撕裂一样,天亮后,地上到处都是被打烂的树啊草啊牛啊羊啊什么的,许多人都顾不上这些,他们踩着动物的尸首,磕磕绊绊跑到后埠上,想看看寒浞和那女人的尸体,但是,他们什么也没看到,因为那个地方鼓起了一个巨大的土堆―――就像是屎壳螂造的屋子那样,从地下拱了出来。人们很好奇,想走近些看看那里面,可是,有几个人刚挨近坟墓,就被坟丘周围的裂缝给吞了下去,跟在他们后面紧跑过去的两只狗也掉了下去,再也没有上来。所以,没有人再敢走近那儿了,渐渐的,土越堆越多,并且长了好多草,就成了这么一个大坟包。”
“老头儿,别瞎说了,”有人在一边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人们天天开着挖土机在那里挖土,也没有一个被吞下去的。”
“你觉得咱们镇子上死人的事还少吗?”老头问。
周围的人不说话了。
老头接着说:“我告诉你们。我天天夜里看见一个家伙,他披着斗蓬,腰里别着一把长长的镰刀,在我们镇子的大路上晃。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喜欢收集人头。咱们镇上那些失踪的人,都是被他看中的。但是,”老头眯了眯眼睛,仰头问着周围的人:“你们知道吗?他自己从来不动手,他得找个替手,懂吗?别看他穿着斗蓬,又黑又高,但是,他身子很轻,能轻轻一提脚,就飞到你们头上去,他手里拿着一把小灯笼,这灯笼发出一种蓝光,它照到谁身上,谁就听他使唤。”
“你让他使唤过吗?”人们开始发出笑声。
天已经黑了,他们感到肚子饿了。
“不信是吧?巫气会一直围绕着这座镇子。”老人还在说,但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因为在他四围,除了一头毛驴,一个听众也没有了。人们在黑夜来临前,纷纷弯腰,拿起自己的锄头、镰刀,牵上劳累了一天正在柳树下大口啃嚼树皮的牲口,喊上自己的老婆、孩子,慢慢地走回家去。
镇上没有人把老人的话真正放到心上。巫气到底是什么?梅河镇上的人对它并不感兴趣。但是,对于怪事的渴望却像血液一样流动在小镇每个人的躯体当中,如果两年之内,小镇上平平静静,人们准急得发疯,他们会在夜晚制造各种传说来打发永恒的时光。到现在也是这样。我的父亲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我的父亲现在已经老了。他这一辈子做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捕鱼者、泥瓦匠、米贩、铁匠、铸造工、石匠。在我们幼年时,父亲就以讲述那些他在外地经历过的怪事来吸引我们,让我们崇拜他、迷恋他,在他外出的日子里夜夜梦见他,醒来时支楞起耳朵倾听巷子里有没有传来口哨声和咚咚的脚步声,而这些我们所有的快乐都是母亲在世时的苦恼。她身体不好,一点儿也不像镇子上的村妇们那样壮硕,空气一变冷她就开始咳嗽,整个冬天都蜷坐在火炕上,我们在雪地里跑得汗气从后背上冒,她却用被子捂着身子发抖,她不能像其他母亲那样在初冬来临前就给我们做好棉衣棉裤,所以我们兄妹三人只能穿旧棉衣,硬梆梆的,擦在皮肤上像石头一样冰凉。母亲身体最差的时候就天天和父亲吵,她坐在炕上,一边哭一边喘气,整个屋子里都是她的哭声和拉风箱一样的喘息声。有时,她哭累了,就顺手拿起身边的东西扔,有一次,我被她扔出门的一个痰罐子砸破了脑袋。她仿佛嫉妒父亲的工作,那时父亲做铁匠,在各个乡镇间走村串户,农忙时,他接活特别多,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一天夜里,父亲从远处回来,给我们讲了一些趣事。我们兄妹三人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半夜里却被一阵巨响惊醒,看见父亲穿着内衣站在地上,头上流着血,母亲坐在桌子旁双眼放光,一面咳一面大喊:“你又见她了,又去见她了!”,一个又一个紫花茶杯变戏法一样从母亲手中飞出,啪啪地响着粉碎在地上。
母亲安静下来以后,我看见父亲蹲在外间灶边的木凳上抽烟。我从炕上折起身,像只蜥蜴一样贴着凉席爬到母亲身边瞅了瞅,细密的汗珠沾满了她像纸一样白的皮肤,母亲的睡眠看上去和死亡一样,无声无息,我忽然很害怕,光着脚弹下炕去,跑到父亲身边,蹲在他脚下的泥地上。
“睡觉去。”父亲压低了声音吼我。
“我害怕。”
“怕什么。”父亲的头已经用毛巾包好了。我蹲在那儿,两只手扭扯着汗衫,把自己像只罗筐一样慢慢地罩到地面上。
“爹,她是谁啊?”弟弟和妹妹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挤在父亲身后。“爹,妈说的她是谁啊?”弟弟慢悠悠地问,一面用手揉着眼睛。
“我知道。”妹妹梅丽举了举手。
“知道什么?”父亲猛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用手摸了一把脸。
“她是谁啊!爹,你是不是又见到狐仙了?”妹妹一说完,我们三个的眼睛都亮了。
父亲笑了,烟从他嘴里拐着弯冒出来。他灭掉烟,把我们兄妹三人一个一个地抱到门外的石凳上,轻轻地掩上木门。转过身,蹲在我们面前。
“是的,梅丽说得对。”父亲看了看远处。月亮是桔红色的,圆圆的,新割掉的麦子堆成高高的草垛,像巨人一样立在田野里,青蛙的叫声在那儿不断响起,像雷阵雨,忽高忽低,隐藏着遥远的心事。
父亲说:“孩子们,我又见到她了。”
“这次,她用什么方式逃走的?是消失在树洞里了吗?”
妹妹梅丽总是这样,喜欢问这问那,打断父亲的讲述。我伸手去捂她的嘴。
“没有,是用自己的头发飞走的。”父亲说。
“爹,下一次,你能不能在她飞走之前,把她装到口袋里,带回来让我们看看,好吗?”
弟弟一说完,我和妹妹都哈哈大笑。
“她又不是蝴蝶变的,捂在口袋里就飞不成了?小屁孩。”我用脚碰碰弟弟的屁股,暗示他不要再插话,让父亲好好讲讲这次他是怎么遇到狐仙的。弟弟最讨厌我叫他小屁孩,“我就知道!”他抡起拳头捶了我的后背一下。“再来一下,帮老爷我捶捶背。”我故意又蹭上去。
“行了行了。”梅丽扯开我俩。转过身,对父亲说,“头发怎么能飞呢?爹,你快讲啊。”
父亲说:“梅丽,你错了,这个世上什么不能飞呢?云彩、河水、地上的花草、树木、石块、房屋、水缸,这一切都在飞啊,只不过你觉不到罢了。事实上,我们四个现在就飞在空中。不信,你们闭上眼睛。”
我们在暗夜里闭上双眼,果然看到了飞驰的白云一朵一朵地在眼前的黑暗中迅速滑过。
“这次,我去见她,孩子们,我变聪明了,你们一定还记得上一次,她是在我打铁时飞溅的火花中飞走的,这一次,我没有把火炉按在那棵米槐下,而是把它放在了山坡下的一个石洞里,我想这样,如果她来看我,就再也飞不走了。我要把她带回家,给我的孩子们证实一下,狐仙温柔美丽,一点儿也不像李奶奶说得那种专门吸食人血的恶鬼。
“我在那个镇上打了三天的铁,估计差不多镇上这个夏天农收用的铁具快要打完了,可是她始终没有出现。我有些着急……”父亲又点上了一颗烟,吸了一口,长长的烟气从他的口鼻中钻出来,在我们兄妹三个的头顶上升腾,“急什么呢?”父亲接着说,“我想,要是她这次不来,这个夏天,多么没有意思,我走街串巷,走了这么远的路,目的不是打铁……孩子们,和你们一样……我只想见到她……见到狐仙……”父亲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想,如果她不出现,我回家后拿什么讲给你们,这一次的外出是多么乏味……”
父亲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长长的烟气不断地从他嘴里喷吐出来。
“到了最后一天,来打农具的人越来越少,一直到傍晚,我在洞前的树下抽了一根烟,把炉火用湿泥封了一下,来到镇前那个瞎眼老汉家。”
“我知道!爹,上次从他家水缸里跑出来一头小毛驴!”弟弟兴奋得直嚷嚷。
“是啊。”父亲不急不躁地说下去,“你们肯定记得,这个孤寡老人这么多年了一直自己收麦子,握在他手里的镰刀都是从我的炉子里炼出来的,直到他驮了背瞎了眼,只要摸到我为他修补的镰刀,他就能把田里的麦子一颗不剩地收回家,比那些明眼人割得还干净。这次,离他家还很远,我就看见了这个老头,他坐在一个蒲团上,正在向这边望,那种眼神,都让我忘了那双淌着浊水的眼睛早已看不见东西了。我一边喊着他一边加快了步子,孩子们,等我走近了,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说到这儿,父亲又停顿了,我们三个的眼睛瞪得老大,屏住了呼吸。
“我看到,”父亲猛地吸了一口烟,烟已经快烧完了,闪着微弱的红光,“我看到他的脖子上挂着根草绳子。”父亲扔掉烟,“草绳子系在蒲团上。他就这样在地上爬着陪我进了门槛。他让我自己去弄水喝,我实在是很渴,可是这次,等我在他的黑水缸前弯下腰时,孩子们,那里面没有拱出一头湿漉漉的小毛驴……”
我们三个往父亲的跟前凑了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
“那里面生满了红色的小蛇,它们纷纷扬扬,在那半缸绿色的水中飞来飞去。‘你在干什么?’老头听不到我咚咚的喝水声,就坐在那儿仰起头问。‘没事儿。我去井台上打桶水吧。’我转身走到屋檐下,拿起他的木桶,却听到老人在那儿笑。‘有人会在晚上送水来。这缸水我永远也喝不完呢,你看,从你去年夏天来的那次为止,到现在缸里的水还有呢。’孩子们,我站在那里,看了看手中满是灰土的木桶,桶底爬满了白虫子,不用说水,就是石头块儿也会从破洞口漏掉的。我没有喝水,在他窗台上找到了那把生锈的镰刀。我问老头,‘今年你还用镰刀吗?’‘用。’他说。
“我没有再说话,拿起那把镰刀,走出门去。天快要黑了,孩子们,我打算打好那把镰刀,就收工回家。我沿着山路往回走,远远地,我看见炉火烧起来了,火花四溅,像是咱们过年放起的焰火,我奔跑起来,这几天赚来的钱币在我胸前的口袋里叮叮作响,孩子们,我有些害怕,一边跑一边想,会不会是有盗贼在使坏,如果真是这样,出这趟门真是倒霉。等我跑过去,发现风箱、铁具都在,炉子里的火像开出的莲花噼噼啪啪地炸开,原先封好的湿泥像干枯的皮屑一样蜷缩在地上,在这附近,我看到了一对脚印,顺着脚印,我来到了洞口的那棵槐树后面,孩子们,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父亲闭了闭眼睛,不再说话,我们三个的心咚咚地跳到了喉咙口。
“我看到,她站在那儿。这次,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衬衫,胸前一左一右,站着两只黄色的小喜鹊……是的,那个莲花小镜子还挂在她的手腕上。她站在那儿,看着我。孩子们,这次,狐仙一点儿也不调皮。可是我知道,炉火是她从那面莲花小镜子里吹出来的。
“‘我看见火光,以为是盗贼呢。’我说。
“她站在那儿不回答我,也不说别的话。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圆圆的明月沿着树梢升起来,她把那面小镜子递了过来,‘以后,我再也不会来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父亲要把我带走。’”
“狐仙也有父亲吗?”梅丽忽然问。
“是的。和人一样。”父亲接着说,“我没有要那面小镜子,我说,我一个铁匠要它有什么用呢!你就戴着吧。狐仙想了一会儿,说有样东西要留给我,至于什么样的东西,她说要等我回家后才能打开看。
“本来有许多话我还要问她,可又不知道该先问什么。月亮飞快地在云彩中飞来飞去,你们知道,狐仙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又消失。她用手指了指我的口袋,我看见那面莲花小镜子映出了随风飘摆的炉火,就在这一瞬间,她转身飞跑了,我……孩子们,我大概是急糊涂了,竟然跟在她后面追,眼瞅着那件桃红色的衣裳变成了一团火,在月光下越来越亮,遮住了她的身体,只剩下她的头发随风飞舞……我离她只有一步之远,伸出手去,可是,事实上她已在天上飞着了,脚尖站在自己的头发梢上……我就像个瞎子一样,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了。
“等我醒过来,我看见炉火已经快要熄灭了,那把镰刀掉在地上,我伸出手去捡,孩子们,我发觉左口袋里有了一样东西。但是,我记得狐仙说过的话,就没有去动它。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等我捡起那把镰刀,把炉火重新吹旺,我就想清楚了,我一边打着红红的铁镰一边想,我这辈子要一直在外面做铁匠。也不知道为什么……梅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父亲的眼里有没有眼泪吗?……孩子们,等你们长成大人,就知道这些东西会变成珍珠,一颗一颗全藏在了眼眶里……它们一颗一颗地滚到炉火中,溶化,溅起细小的火花,发出兴奋的尖叫,一下一下,都被我打进了那把镰刀里。
“镰刀打好了。我拿去送还给那个老头,他还坐在门槛上,双手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木头拐杖,用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刻着,我说‘镰刀我给你打好了。’
“老头说:‘放在那儿吧。我已经老了。不会再用这把鎌刀去做工了。你看看我的腿,一到月圆之夜就有虫子在咬。’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两条腿只剩下了半根,并且像木炭一样干枯了。老人用新刻好的木拐敲着腿,像是敲着铁皮鼓,咚咚地震得石头墙直发抖。
“‘这把镰刀很珍贵呢!’他把镰刀攥在手里端详了一番,抬起头来,说,‘你以后不会再干这一行了。’
“我以为他在说胡话呢,就走过去,把那两只破水桶拿起来,我说,‘下次来就是明年夏天了,我顺便把这两只桶也箍一下,以后你叫邻居用桶给你打水就行了。’
“‘你是个好心人。你过来,让我给你看看手相。’老头拉过我的左手,用手指捏了捏,放下,说,‘聪明人,你这辈子是个孤离命啊。’
“我笑了笑……孩子们,现在和你们说这个有些早,谁不是孤离命,在这个世上,谁不是孤离命呢?谁也带不走谁,谁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一个人来,一个人去……
“我提起那两只水桶往外走,老人说,‘你心里很难过,我能听到你的肚子在唱歌。’
“‘你还知道什么?’我提着两只水桶停在那儿问。
“‘多着呢。你以后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是想来也来不了啦。’
“我提着桶,走到山洞口,给他箍好,熄了火,收拾好炉具,又到泉边打了两桶水,用车子一块推着,向老人的小屋走。到了那里,我先是看见,老人的蒲团和衣服都堆在门槛上,一只鞋子在门外,两只老鼠正在那儿争着啃,一面吱吱地打着架,屋子里有灯火,孩子们,可是我喊了两声,没有人答应,我没有进那屋子。我把水桶放在窗台下,打算去清洗水缸,就在那里面,我看到了一条红色的大蛇,我吓得坐在地上,蛇却把头伸出来,喝干了窗台下的那两桶泉水,飞到月亮上去了。孩子们,这些怪事我再也不想遇到了,我的心脏大概被吓破了,不信,梅丽,你胆子大,伸过手来,摸摸爹的胸口。”
梅丽伸出手,放到父亲的胸前。弟弟把身子蜷在我怀里,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
“骗人,你又骗人!哥哥,哥哥!”梅丽咯咯地笑着,回过头来叫着我,“爹的心脏在咚咚地跳呢!”
“我还没说完呢!孩子们,我往外跑的时候,把那两只桶带翻了,在里面捡到了宝贝。”父亲话一出口,我们三个便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来,拽着父亲,“别急,这是梅丽的……这是你的……还有你,我的小儿子,这是给你的。”
那个夜晚,与父亲每次外出归来一样,我们兄妹三人都得到了一份礼物。我翻开了向往以久的小人书,梅丽对着镜子往头发上夹了一枚红色的蝴蝶发夹,弟弟则有了一盒向同伴们炫耀了好久的五彩玻璃珠。
我们围着父亲,在月光下,像鸟的家族,叽叽喳喳,幸福无比。
“去睡吧。”父亲看上去很累。
“爹,这个老头会不会也是神仙变得啊?”梅丽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问。
父亲笑了笑,没有说话。
“爹,狐仙到底送给你什么东西了?”我问。
“宝贝。”父亲说。
“让我们看看嘛!”梅丽站在院子中间,用脚尖碾着地,开始耍赖。
“听着,现在谁也不准再闹,好好进屋去睡觉。”父亲看上去真的生气了。
我们跑在父亲前面,攥着各自得到的礼物,向屋子奔去。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猛烈的撞击声。等父亲踢开门跑进去,我们看见,母亲躺在那儿,脸憋得发紫,大张着口,呼吸急促,仿佛被人捉住的木偶,一下一下地像纺线一样被抽走了魂魄,她的眼睛盯着我们,是木头的颜色,仿佛无知无觉,双手却紧紧地抓着炕上草席,以至席篾子刺进了灰白色的手指中,渗出了血。
弟弟开始哇哇大哭。我和梅丽吓呆了。
“孩子们,快出来。”父亲把我们三个领到另一间屋子,“在这里呆着,别乱动。”
我们趴在门前,听不到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父亲出去了。
屋子里很静,我推开门,走到睡觉的屋子,看见母亲平躺在那里,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她的身上盖着被子,很平整,从头到脚都平平整整,“妈!”弟弟用手拉了一下被子,母亲的右手露了出来,它紧攥着,“妈!”弟弟去拉她的手,“妈,你拿着什么?”
母亲没有反应。她的右手指缝里透出一小块白色。她真的攥着一样东西。但是她一动不动。
我的心像马达一样忽然狂跳起来。
“妈死了。”
弟弟妹妹却还在看着。弟弟的小手在刮着炕沿。细小的粉末不断地坠落,分散着掉到地上。
“妈死了。”
我把弟弟和妹妹拉到另一间屋子。站在那里,感到身子忽然变轻,胃里有一块火炭在烧。
“妈死了!”我说。
梅丽忽然哭了。我也开始哭。弟弟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他也开始抽泣,慢慢地,他害怕了,终于放声大哭,嘹亮的童音迅速盖过了我和梅丽的哭泣声。
父亲回来了。他站在门边,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是那个懂八卦的老人。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子、一卷黄纸。
“衣服怎么换?”进屋后,父亲问。
“放心吧。这个我最拿手了。镇上走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我给换的新行头?”老人笑眯眯地说。
妈死了。是的,妈死了。我却看见老人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容。
“放心吧。这个我最拿手。”老人说。
多年后,在我有关母亲死亡的记忆中,老人总是反复出现。他的笑容打散了我的伤痛,让我感到矛盾,仿佛回忆起的不是一场死亡,更不是关于母亲的死亡,而只是,那个叫做“母亲”的女人―――她,只是换了一身衣服去了另一个集市,而这个集市――那里人来人往,我却永远无法抵达。
“这个我最拿手。”老人还在说。
母亲死后,好像还下了一场暴雨,那个深坑似的猪圈里涨满了水,一个带有骷髅头的小瓶子漂了出来,我们兄妹三个用竹杆把它捞上来。“魔鬼!”梅丽总是比我们敏感,她说她看到骷髅头在眨眼。我没有说话,把那个灌满了猪粪的小瓶子扔到镇后面的墓地里。我觉得,它就是从那里来的,所以应该回到那里去。
后来,父亲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只是他不能再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匠人,他的下半辈子,也就是人们所谓的壮年一直在镇上的陶瓷厂做烧炉工,默默地赚钱养活我们。我们兄妹三人的骨骼在夜里迅速生长“叭叭”做响,而父亲的背却在一截截地变软,弯驼下去。我们一个又一个地离开家乡,而父亲始终守在那里,每天傍晚都要坐在那两只石狮子前抽烟,无论酷暑严寒。如果你有机会经过渤海湾附近的小河镇,你会在夏天的暮色中,在那条巨蛇一样盘旋而起的高速公路旁,在两扇黑木门前,坐着一个穿青色衬衣,摇着蒲扇的老头,或者在大雪铺路的日子,远远地,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看到一个裹在短皮袄里的瘦小老头坐在一只石狮子旁抽烟,你不要惊奇,那肯定是我父亲。如今,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坐在小卖部里卖给孩子们雪糕、玻璃球、奇形怪状的变形金刚,还有,就是每天吃完了晚饭,拿上马扎,坐在那对石狮子前,数这辈子大概他永远也不会数完的从马路上冒出来的新式汽车。
昨天深夜,他忽然打来电话。
“睡了吗?”
尽管我正在写稿子,还是被父亲的电话吓了一跳。我想不到父亲在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
“怎么了,父亲,有事吗?”
父亲的声音很低:“儿子,你回来一趟。”
“怎么了?父亲。”
“回来再说。”
“我这几天很忙。不好请假。”
“你最好请假。我……”
“说啊,父亲。”
“咱家门前的那对石狮子,你记得吗?”
“记得啊!”
“里面有声音。”
“什么声音?”
“你回来我再告诉你。”父亲不说话了。
“你怎么了,父亲?”
“你必须回来一趟!”父亲挂掉了电话。
我拿着电话愣了一会儿,这么多年了,父亲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电话,每逢过节什么的,都是我们主动打个电话回去,客气几下,说几句,父亲我们回去看你吧。他总是在电话那头怒气冲冲地喊:“回来干什么,好好在外面闯,没事别回来!”
我想会不会是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我迅速拨通了弟弟的手机,是弟媳妇接的电话,她懒洋洋地叫醒弟弟。“没事,他都给我打了近一个月的电话了,每天都是半夜这个时候,都说同样的事情,说咱家门前那对石狮子半夜里有声音,”弟弟打了个哈欠,“这不是胡闹吗?你别担心。”
“我担心他身体有问题。”
“没事,他身体硬朗着呢!没事没事,你就睡吧……对了,父亲是有点瘦,好像是胃不太好,再就是……我瞅着有点神经兮兮的……大概是晚上睡不好的缘故。过两天我带他到医院去看看。”
弟弟扣掉了电话。
思量再三,我还是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在车站等中巴时,我买了一份当地晚报,二版头条新闻,有照片,是我的父亲,站在家门前,那对石狮子立在他身后,并且被圈了红线,报道说当地出现了奇闻:一对石狮子在半夜里发出缥缈的歌声。
这是什么事情啊,我心里又惊又气,父亲真老糊涂了?我挤上车,坐在那儿,看着手里的新闻,越看越气―――我本人成天在报社制造这种打擦边球的八卦新闻,以此谋生,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也被弄成了八卦主角。
一进家门,我气呼呼的,想见到父亲先质问一番,可是扑了个空,小卖部没人,父亲养的八哥鸟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弄出一些粉尘,我喊了几声,里里外外找,没有人,过了一会儿,在邻街马路上卖西瓜的三叔跑过来了,一看是我,就喊:“你可回来了!”
“我爹呢?”
“他这两天忙坏了!正在村委接待处接受记者采访呢,电台的。”
我气得满脸通红。
“唉呀!你家出怪事了,看看,这对狮子被圈起来了,看见了没,有声音,夜里有歌声从里面传出来!”三叔用手拍得石狮子的头啪啪作响,“真是怪事!”
我这才发现,石狮子四围真的用红线画了个框。“重点保护对象,记者还带来了市文物馆的研究员呢!不过,他们说歌声是马路对面歌舞厅传来的回声,可是,我们还是信你爸说的,镇上有几个老人都来听过,真都听到了呢!”三叔笑着,“自从出了这个事,来瞅这对狮子的人可多了,有的还出高价,要买走,可你爹说什么也不卖,天天在这儿瞅着,我这任务也重了,又要卖瓜,又要看狮子……”
“三叔,快去把我爹喊回来,就说我回来了!”我憋住一股怒火。
三叔大概看出了我的火气,声调低了,揶谕着说:“你别不信,不信今晚你听听。咱镇上不只你父亲一个人听见,还有好多人呢,都听见了,里面有人在唱歌。”
正说着,父亲回来了,远远看去,他好像矮了许多,脸也瘦了,但是很精神。父亲看见我站在门前,笑了,他进屋,坐下。
“父亲,你怎么凑这种热闹!”
父亲看着我,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上去有点腼腆,他看着我,任我发火。过了一会儿,他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小声说:“他们问什么我就答什么。都是我亲耳听到的。咱又不编瞎话。”
“你别再抛头露面了。”我非常恼火。对于这些八卦新闻的运作程序我再清楚不过。
父亲看了我一眼,继续抽烟,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吃晚饭时,院门外闹哄哄的,孩子们贴在那对石狮子前闹腾,我气鼓鼓地跑出来,把他们哄走了,进屋去时,发现父亲摆上了两个酒盅,倒上了温好的白酒。
我坐下来说:“父亲,明天我和弟弟陪你去查身体。”
“查什么?我好着呢!”
“你瘦了。”
父亲喝了一口酒,咽下去,“没事,就是吃饭不香。”他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边嚼边说,“以前,我的胃连钢铁都能消化,现在不行了,吃什么都不香,和嚼木头一样。”他放下筷子,低下头,把酒温了温,又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以前,一家人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碗里总是连点汤水都不剩,”他忽然笑了起来,“为了你和弟弟抢饭吃,我不止用板凳腿揍过你多少次呢。”
我笑了。
过了一会儿,我问:“父亲,你真的听到那里面有歌声?”其实我担心的不是父亲的耳朵出了问题。他瘦了,他坐在那里,仿佛一棵正在丧失水分的老树,即便它还在立着,但是水正在消失,一点点,它将被泥土重吸回去。
父亲喝一口酒,抿在嘴里,没咽,把酒盅放下,一些酒洒到桌面上。他咽下酒,去夹菜,并不看我,低声说:“我这辈子没骗过人。”
我小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怎么可能?石头里有声音?这是不可能的事。”
“麻雀还有三条腿儿的呢!”父亲说:“儿子,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
我不说话了。我们喝了一会儿酒。我只管倒酒,父亲只管喝。慢慢地,父亲的脸上有了变化。
“你跟我来。儿子。”父亲把桌子搬到院门口,又把酒壶端出去,拿了两个马扎,坐下去时,他又小声嘟哝了一句,“你听听吧,儿子,你准能听得到。”
我笑了。人老如小儿。真应了这句话。父亲倔犟的样子真像小孩子。
我们慢慢地喝酒,谈了许多旧事,把村子的旧貌重新勾画了一下,村子里那片消失的树林在哪里,那片老坟场如今被哪几户人家的房子压在下面,包括那个消失的陶瓷窖,也在我们不紧不慢的讲述中,从不远处月光普照的苹果地里重新钻了出来,炉火熊熊,里面燃烧着父亲各种各样的手工品。我们还谈到了镇上的许多人,死去的、活着的、失踪的,因为时光的流逝,他们的面孔在我们的讲述中重新散发出耀眼的光辉。
父亲看上去有些兴奋,他在不停地喝酒。
大概出于酒的力量,再加上旅途的困顿,我渐渐地把头垂到了胸前。
“父亲,去睡吧。”我把酒盅放下,打算起身。
“到了,快到时间了,你再撑一会儿,儿子,再撑一会儿。”父亲抬起头,看了看月亮,伸手拉住我的胳膊。
乡下的月亮特别明,圆圆的,挂在天上,像一面桔红色的镜子,云彩在里面不停地飞来飞去。
“你听。”父亲忽然挺直了身子,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听到了吗?开始了!又开始了!”
我歪了歪头,除了虫鸣,什么也听不到。
“你再听听!”父亲扭得我的胳膊生疼,“快听啊!儿子!”
父亲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把脚下的马扎也带倒了。“你听到了吗?”他回过头来,眼神急切,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这让我想到了树,是的,根部坏了,那些泥土如同流动的黑蛇,慢慢地灌满了空心的树根,慢慢地,直到它变黑、腐烂,然后消失,和泥融为一体。然后,水分消失。最后一片叶子也会落下。然后,一切还原。“这棵树死了。”它立在那儿,却感受不到一切,春夏秋冬再也与它无缘。
“你听啊!儿子,听到了吗?”
春夏秋冬再也与它无缘。
“听到了吗?”
是的。春夏秋冬将再也与他无缘。
“听到了。”我说。
父亲不动了。他站在那儿。好像有浮云遮住了月亮,我一点儿也看不清他的面孔。他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移动了,月亮变明了,瘦小的影子变长了,跟着父亲,一直晃动着,回来,坐下,缩在父亲的身后,就印在那地上,像一团墨迹。
“你害怕了?”父亲问。
“怕什么?”
父亲不说话了。“我快撑不住了,儿子。”
“什么撑不住?你说什么?父亲。”
父亲低下头去。影子更小了,它们圆圆的,紧随着父亲,一动不动。
“怕什么啊?都是你的幻觉。”我安慰他,“就把它当成是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
“你说什么?”
“你把那歌声当成是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就不怕了!”我提高了声音。
“儿子!”父亲忽然站了起来,马扎倒下了,月光下父亲的影子变得又细又长,“你在骗我!儿子!”
“我……骗你……骗你什么了?”
“声音!你根本什么也没听到!你在骗我!”
我愣住了。
父亲的声音在发抖。“儿子,那不是歌声,镇上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他们都听不到,我听到的不是歌声。”父亲哭起来了。
父亲哭起来的声音太可怕了。我从没听到过父亲的哭声。一个父亲在儿子面前哭太不应该了。我忽然很羞愧,伸出手,想去扶他。
他猛地打开了我的手。
“儿子。我告诉你,是哭声!那是哭声!你母亲的哭声,她在我耳边哭了一辈子啦。我再也不想听了。”父亲哭着说。
我的血液凝住了。我什么也说不出。
时间凝住了。多年前的一个场景在我脑海中飞速旋转。是的,我走了回去,我看见10岁的我还站在那扇窗子里,我看着父亲,看着他慢慢地走到月光下,看着他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一样东西……现在,那东西被施加了魔力―――如同粉碎而又积聚的瓷片,如同透明、蛛丝般纤长的胶水,它们把一个巨大的秘密迅速还原。
是的,父亲站在那里,一个人站着,站在这同一个地方,呈现同一种姿势,不过,那时的他面孔还年轻,躯体还强壮,岁月还未流逝,他手里攥着的那个小瓶――在那上面――那交叉着的魔鬼的两根骨头还很新鲜,它们,白得光滑,发散着鱼鳞般透明的蓝光。
最后更新 2010-12-07 17:0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