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不出北京路线图

不在11+11+11的上映档期看电影，跨了个年，偏在情人节前夕看《失恋33天》。本来是帮着在美国写题为“中国新中产阶级文化”的博士论文的朋友找资料呢，没想到看出个当下北京游乐地图来。作为一北京人，出了中关村，我决不能跟朋友走在某条街上的时候说，“走，前边那家馆子的豆浆特靠谱。” 我知道我无可挽回地out了，这是不是就是俗话说的后现代性呢？native也不能是insider.
但回想一下，说到旧北京的地标，我还是知道些许的。高中毕业那年，高考之后（也就是说12年前），我的同学里有两位对古建筑颇为精通的，捎带手地领着我，仨人骑自行车，在当年北京已经颇为密集的楼群中间寻找那些筒子瓦的房顶，间或也碰到几处“黄琉璃瓦绿剪边儿”，“绿琉璃瓦黄剪边儿”的所在。记得我们在孔庙、金融街的吕祖庙都上过香，当时求的是考上大学，但是出门之后都觉着这个愿许的太低，至少我们仨也应该是重点大学吧。借着这个机缘，我翻墙进过党校大院的利玛窦墓。杜克的Mignolo老师来北京的时候，我曾热烈地撺掇他去看看Ricci Mateo的墓园，既然他是地图控，而且书里老是提及将世界几何投影中心转移，却保留了世界族裔中心的利玛窦的《万国舆图》。所幸，Mignolo的旅行习惯是到旅游地一天只去两个地方，因此没来得及赶往这片很可能长期锁门，不对外开放的墓地——难道让七十岁的老爷子翻墙头不成？前几天重看《阳光灿烂的日子》：马小军从派出所领了裤腰带，追着米兰的背影，翻墙跑进一片碑林，如果我没弄错就应该是利玛窦墓，米兰在踪迹在这儿就寻不见了。马小军进派出所是因为在展览馆那边蒙混看演出。从展览馆处被民警逮住，送到我不知道的一个派出所，米兰从那里随朋友穿过，这是合乎逻辑的，因为那儿有一片部委大院，追到了利玛窦墓，也就是到了东二里沟——这一趟追踪在空间上是准确的，现实主义的，不像《包法利夫人》里面，女主人跟情人在马车里幽会，所走过的里昂的路线，根本就构不成一线。我想，换到巴黎是不行的，巴黎地标多，《达芬奇密码》消费的就是这个；换到罗马也是不行的——《偷自行车的人》的那对父子跑路跑得越精准，我们越能感知活在战后罗马的劳工阶层的情感结构；换到《阳光灿烂的日子》也不行，那批拍电影的人有他们的北京空间感。
不过，《阳光灿烂》之后，我们很久不曾看到这种关于当代的北京整体视角了。当代文学有，张北海的小说《侠隐》有，王德威写过了，但那个卢沟桥事变前的旧北京是根据搜集来的老地图描出来的，虽然也一丝不乱地写道，凭了轻功，翻上那套宅子的房顶，再落地就是那条胡同了。但怎么都有点像google earth中看到的北京，不像是王朔小说里的北京。高中的时候我们读王朔，读到他说梦见打仗了，敌军已经打到了公主坟，同学们都笑，因为总后、二炮这些部队大院都在万寿路这一片，我的男同学们大约都做过类似的梦吧。梦里的北京是错乱的，但是合逻辑。但是在《阳光灿烂》之后，整体感的北京在大众文化许久不见了。想到这一层，我问我的师兄，他正写中国摇滚乐的博士论文，汪峰的歌里有整体性的北京吗？他想想说，也没有，汪峰能听见北京嘈杂的市声，但是歌里面浮现的画面是片段的、大多是政治的。对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来说，北京是伤痛的，碎片化的，梦想被击碎的地方。卢沟桥之前的旧北京当然没有了，《阳光灿烂》的北京也不存在了，所以歌里面总是说，“埋在这里”。埋，人最终化成了地理或风景，这是找回身体与地理的统一和亲近。聂鲁达就喜欢用这样的修辞，他说他和亚当一样，是泥土、灰尘造成的人，而是火山灰塑成的——他的国家是多火山的。但是皮诺切特政变之后，身体与地理的统一就消失了。肮脏战争之后，歌颂风景也是不道德的，因为俊朗空寂的沙漠、荒野、海港都是军政府弃尸、处理政治犯的地方。“埋在这里”是现代人谋求身体与地理统一的绝望困守。智利导演古斯曼的《皮诺切特案件》开篇有这样一段故事：父亲多年间在atacama沙漠里寻找独裁时期“失踪”的儿子的尸骨，多年来他知道尸骨在沙漠某处，但是终于没能发现。他只能用一首歌宽慰自己，那歌词大意说道：“亲人，他们将你掩埋在大地之下，我感到心中悲苦，但也知道春天将从你的心脏中生长出来。”这个期许是美好的，但仍然抛向下个春天，或者未来，或者革命。现下，是没有与身体讲和的荒原的。
但是，《失恋33天》里似乎又提供了完整的北京游乐路线图：就像马小军寻找米兰的路线，王小贱和黄小仙被客户李可凌晨五点叫出来，在鹿港小镇见面，是因为李可刚结束了唐会的夜游。肯定有人能清晰辨出每一处的游乐地点吧？但我不能，因为我out了，out of place是这种处境的恰当描述。我不具有电影里的那一种地方感（sense of place），所以我也就画不出这样一张今日北京的路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