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
闵雪飞
作品:
孤独的赢家 (小说 译作) 第2章 共2章
发表于:
南海出版社,2011-1
凌晨3:17分 一只伯莱塔Px4紧凑式手枪只比手机略大一点儿,大约700克重,可射发10枚子弹。这种小口径武器轻便小巧,放在包内不露行藏,因此优势显而易见。尽管子弹无法洞穿受害者的身躯,却可以击碎骨头,并炸碎弹道范围内的一切事物。 这种武器攻击下侥幸生存的机率显然也很高。如果动脉没被打穿,受害者尚有时间做出反抗,然后缴下攻击者的枪械,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不过,如果射击者不是个菜鸟,他可以选择让对方痛快地死——瞄准双目之间,或是心脏,还是慢慢地受罪——把枪口抵住肋骨旁的三角部位,然后扣动扳机。人被击中,但一时死不了,可以反击、逃跑或是求饶。好处就在于此:他有足够的时间看清谁杀了自己,同时,气力一点一滴地枯竭,直至倒在地上,不会流很多血,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对于行家里手来说,这只枪可算不上趁手。“女人拿着倒是合适,间谍可没法用”,这话出自第一部007影片,英国情报系统的人收缴了詹姆斯•邦德的旧手枪,然后换发一件新式武器。不过这只适用于职业杀手,他知道,对于他所要干的事情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武器了。 他是在黑市上买的这只伯莱塔,这样,便不怕人追查手枪的来源。弹膛中有五枚子弹,他却只想使用一颗,他用指甲刀在子弹头上划了一个“X”。这样,一旦子弹射出并打中固体,就会碎裂成四瓣。 不过,除非万不得已,他断然不会使用手枪。灭绝世界也罢,毁灭宇宙也罢,总有一些其他的办法,反正他确信当第一位受害者被发现时,她就会明白他的信息。她会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爱,他不会后悔,愿意不计前嫌等她回来,绝对不问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希望这六个月的精心计划能够一举成功,但只有明早才能最终落实。他的计划就是这个:任愤怒女神,这希腊神话的神祗扇动着黑色的翅膀,降临到这片白与蓝相辉相映的风景中,降临到这个被华美钻石与肉毒杆菌包围的城市。这城市车很多,车速也很快,但却没什么用处,因为它们从来没有搭载过哪怕两位乘客。权力也好,成功也好;名声也罢,财富也罢,只要他突然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玩意,一切便都灰飞烟灭了。 他本可以先回房间,因为晚宴十一点十一分才开始,而且他已经做好了等待更长时间的准备。男人进来了,那位美丽的女士陪在他身边,两人身着晚礼服,晚宴后的派对,比任何电影的首映礼都更为争奇斗妍。 伊戈尔假装没有看到女人。他拿起一本法语杂志,遮住了脸(俄语杂志会引起怀疑),这样她便看不到他。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从不旁顾,女人们总是觉得自己是世界的女王。她们站在那里,熠熠生辉,不去看其他人穿了什么,因为无论她们在服装和配饰上花了多少钱,其他人的多戴了几颗钻石或穿了件新鲜的衣服,都会让她们沮丧、恼怒、自怨自艾。 她的男伴一头银发,衣冠楚楚。他来到酒吧,点了一杯香槟,这是必要的开胃酒,之后的这个夜晚,他要签很多的合同,听很多美妙的音乐,海滩和停锚的游艇的美景在翘首等待着他。 他看到那银发男子彬彬有礼地对待服务生。香槟送来的时候,他说了声“谢谢”。给小费也很大方。 他们三个是认识的。伊戈尔感到肾上腺素涌进血液之中,这让他兴奋莫名。第二天,她会知道他来过。某一个时刻,他们将会相遇。 只有上帝才知道相遇的后果。伊戈尔是东正教徒,在莫斯科的教堂,在抹大拉的圣骨(曾在俄罗斯首都停留一个星期,以供信徒膜拜)前,他曾许下信愿。他排了整整五个小时的长队,等到了的时候,却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僧侣们编造的谎言而已。然而,他却不想错过发愿的机会。 他请求她的保护,让他不必牺牲太多,便能达成愿望。如果一切顺利,如果他可以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他承诺会奉献一幅金质画像,将委托一位隐居在新西伯利亚修道院中的知名画家绘制。 凌晨三点钟,马丁内兹宾馆的酒吧里充溢着烟气与汗臭。尽管吉米的钢琴演奏已经结束(吉米的两只脚上穿了不同颜色的鞋),尽管服务生已经筋疲力尽,酒吧里面的人却迟迟不愿离去。他们必须呆在大堂,至少呆上一个小时,最好呆上整个晚上,直到某些事发生。 然而,戛纳电影节已经开始四天了,什么都没发生。人们坐在不同的桌子旁,想着同一件事:遇到贵人。漂亮女人们等待着制片人的到来,他会爱上她,然后给她在下一部电影中安排一个重要角色。一些男演员也在那里,彼此交谈着,笑着,仿佛置身事外,而目光却时不时地溜向门口。 有人会来。 有人必须来。新晋导演有着奇思妙想,他们科班出身,带着学生时代的作品而来。他们曾不知疲倦地阅读过大量有关摄影和导演的文章。他们期待着命运的垂青。还有人从派对上归来,找到一张空着的桌子,叫上一杯咖啡,点燃一支烟,他们对造访同一个地方感到厌倦,却满怀信心,迎接新的冒险。 多么天真啊! 如果这一切真会发生,那么,那些人唯一想听的就是“这是一个没人做过的新构想”,然而绝望欺骗了绝望者。偶尔,上流社会的人进入大堂,四下张望一下,然后便径直回到房间。他们不来不会不安。他们知道自己不需要害怕。上流社会的人不能原谅背叛,也清楚自己的底线——不必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尽管传说是这样讲的。从另一角度来说,若是真有什么意外之喜,或是惊世之作,电影也好,音乐也好,时尚也好,都应该通过调研获得,而不能寄望于宾馆酒吧的偶遇。 此时,上流社会的人正与姑娘寻欢作乐,她侥幸跻身于晚宴宾客之列,因此什么条件都肯接受。上流社会的人卸了妆,看着脸上的皱纹,寻思着去做一次新的整容手术。他们上网浏览新闻,查看着日间所做宣传的反响。服下不得不吃的安眠药,喝下号称不费力就能奏效的减肥茶。填好送餐单,点好早餐,然后把单子放在门拉手处,同时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上流社会的人闭上眼睛,然后想:“快点睡吧,明天早上十点前我还有个约会呢。” 但是马丁内兹酒吧里的芸芸众生坚信贵人就在那里。如果贵人在,那么他们就有机会。 他们从来不去想贵人只和贵人交谈。上流社会的人时不时地会碰个面,一起吃吃饭喝喝酒,他们让宴会蓬荜生辉,他们为一个错觉增光添彩:所有的人,只要有勇气执着于一个理想,那么豪奢与魅惑便会唾手可得。如果战争不能给他们带来利润,他们便不会发动战争,;国家与国家、公司与公司之间如果存有敌意,只要他们觉得这可以为自己带来更大的权势或更多的金钱,那就会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他们假装是快乐的人,其实他们不过是成功的人质。为了增加财富,扩大影响,他们的斗志永不懈怠,因为上流社会的虚荣在于与自己竞争,在于独领风骚。 想象的世界里,上流社会的人会与演员、导演、设计师或是作家交谈,这些人熬红了眼,心里盘算着怎么回到遥远的出租屋,然后明天再来上演这场请求、偶遇与接纳的拉锯战。 真实的世界里,上流社会的人此时关闭了房门,查看着电邮,抱怨着晚会总是千篇一律,那个朋友的珠宝比她的大,或者竞争对手购买的游艇的某个装饰品居然是孤版,这怎么可能呢? 伊戈尔找不到人聊天,反正他也不感兴趣。赢家总是孤独的。 伊戈尔是成功的商人,他是一家俄国电信公司的老板。一年前,他便提前定下了马丁内兹旅馆最豪华的套房(无论你住多久,都必须付足12天的房钱),今天下午,他乘坐私人飞机来到这里,洗了一个澡,然后下楼,为的正是看到这出简单却又一成不变的场景。 有时,演员或是导演会打扰他,但是他准备好了一个绝妙的回答: “对不起,我不会讲英语。我是波兰人。” 或者: “对不起,我不会讲法语。我是墨西哥人。” 有人试图用西班牙语和他搭讪,但是伊戈尔还有一招。他在一个本子上记着数字,这让他看起来不像个记者(记者总是对所有的人都有兴趣),也不像电影人。他身边放着一本俄文经济杂志(反正大多数的人区分不开俄语、西班牙语和波兰语),封面是一位企业家,让人一看便兴趣索然。 酒吧里的人觉得自己已经识破了这个家伙,所以很快便放弃了他,他们想他该是个阔佬,来戛纳就是为了找个情人。一些人以“没有其他空桌子了”作为借口,坐在了他身边,然后点上一瓶矿泉水,等第五个人坐过之后,谣言便不胫而走,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孤独的男人不是电影界或时尚界的人物,作为“香水”,他随即被丢弃在一旁。 “香水”是女演员们的行话(或者叫她们小明星,这是电影节期间女演员们的美名):换个牌子很容易,有时,也会碰上真正的宝贝。如果她们一个电影人都碰不到,那么会在最后的两天里搭理一下“香水”。因此,这个一副阔佬做派的奇怪男人还可以再等等。她们都明白,离开这里的时候,有个情人总强过两手空空。情人有天还可以变成制片人,否则,她们还得奔向下一个地方,重复一下整套仪式,要喝酒、要微笑(微笑尤为重要),装着不去看任何人,而心却在剧烈地跳动,钟表的指针迅速地转圈,庆典还没有结束,没人邀请她们,而他们却得到了邀请。 她们知道“香水”们会说些什么,因为都是些陈词滥调,不过她们假装相信: 1) 我可以改变你的生活 2) 很多女人想坐在你的座位。 3) 目前你还很漂亮,但是好花不常开……是时候做长期投资了。 4) 我结婚了,但是我的妻子……(这句话可以有不同的结尾:她病了。或声称如果我离开她,她就会自杀,等等。) 5) 你是位公主,配得上公主一般的待遇。即便我不知道你的存在,我也会等着你的出现。我不相信什么巧合,我想我们应该给双方一个机会。 对话总是千篇一律,只有礼物的数量发生了变化(珠宝最受欢迎,因为可以变卖)。她们会接到一些游艇派对的邀请,收集到更多的名片,把同样的对话再听上一遍,然后找个途径,来到一级方程式的现场,同样一些男人会在这类比赛中现身,也许更大的机会就在眼前。 “香水”也用于年轻男演员对富婆的称呼,她们多次整容,喜爱肉毒杆菌,比男人要聪明得多。她们从不会浪费时间,总是在最后几天才到。她们非常清楚:引诱成功的窍门在于挥金如土。 “男香水”们则大错特错:他们认为那修长的大腿,娇美的容颜会任其诱惑,让他们随意摆布。而“女香水”们只相信硬通货的威力,并且决不逾越。 伊戈尔对此一无所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刚刚证实了,其实没什么人对电影感兴趣,当然,酒吧里的人除外。这真出乎他的意料。他翻了翻杂志,然后打开一个信封,里面是他公司放进去的重要宴会的邀请,但是连一份首映礼的邀请都没有。来法国之前,他曾试图搞清楚哪些是参赛的影片,不过,搞到这类信息可并不容易。直到有一天,一个朋友对他说了这番话: “忘掉电影吧。戛纳是场时尚的盛会。” 时尚。人们是怎么想的呢?他们觉得时尚会随四季的变化而变化?他们从五湖四海而来,就为了炫耀穿的衣服,踩的鞋子,戴的珠宝?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时尚。“我和你是一个世界的人”,所谓“时尚”不过是一种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方式而已。你军队里的制服,我也穿在身上,不要向我这个方向开枪。 当男男女女们在酒吧里熟络起来后,时尚便成为唯一的话题,即便彼此互不相识:我们穿着方式相同,我便是你部落的人,我们联合起来,打败弱者,就这样,我们才能幸存下来。 但那里的人认为“时尚”就是一切。每隔半年,他们便要花掉一大笔钱,做点小小的改变,以便继续留在富人的部落中。要是他们来到硅谷,看到住在那里的信息产业的亿万富翁,戴的是塑料表,穿的是破洞牛仔裤,也许会明白世界不一样了,所有人仿佛出身于同一个阶级,没人会去注意钻石的大小,领带的牌子,或是皮包的款式。实际上,在那个世界,皮包或领带根本就派不上用场,而它附近的好莱坞,那个相对而言更强有力的机器,尽管日渐衰落,却让天真的人相信高级时装、翡翠项链或是加长豪华轿车的魔力。虽然广告费动辄花上上百亿美元,卖得东西也没什么用处,可是既然杂志依然对此乐此不疲,又有谁能痛下决心,摧毁这个充斥着上百亿美元广告的工业呢? 真是太荒唐了!伊戈尔毫不掩饰对这些人的憎恶,他们的决定影响了成千上万劳动者的生活。那些诚实的劳动者,日复一日地过着尊严的生活,因为他们有健康,有容身之所,有家人的爱。 真糟糕!当一切井然有序的时候,当全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共进晚餐的时候,上流社会的幽灵出现了,兜售起那些无法实现的梦想,念起奢侈、美丽与权力的咒语。家庭分崩离析。 父亲不眠不休地工作,只为了给儿子买一双新款的跑鞋,不然,他在学校会被打入另册。妻子默默地流泪,因为她的朋友穿了名牌服装,而她却没钱买。少年人不了解信仰和希望的真正价值,只是异想天开要成为演员。内陆的女孩子们失去了自我认知,寻思着是不是来大城市赌一把,只要是珠宝。她们什么都能敢接受。世界本该通向公平,却围绕着物质转动,而半年之后,一切悉数作废,然后更新换代,唯有如此周而复始,戛纳的这群家伙才可以屹立于世界之巅。 当然了,伊戈尔不会让这种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影响到自己。他从事着世界上最让人嫉妒的工作,他一日的进项比一年的开销还要多,即便他享尽一切荣华富贵——无论合法或是非法。勾引女人,费不了他什么劲,就算她之前不知道他是个阔佬。他试过几次了,屡试不爽。他刚刚40岁,身材保持得不错,每年都要进行体检,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他没有债务,不穿名牌,不固定吃某个餐馆,不去大家都去的海滩度假,也不肯因为某个成功运动员的推荐而去买只手表。他可以用一只几块钱的笔签署重要的合同,穿着舒服而典雅的外套,看不到标签,这是在他写字楼附近的小店做的。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不用向任何人炫耀自己的富有,他的工作很有趣,他对做的事很有热情。 也许这便是问题所在:他对自己做的事总是很有热情。他觉得正因为此,后来走进酒吧的那个女人没有选择坐在他的那张桌子。 他试着继续思考,想把时间打发过去。他又向克里斯蒂要了一杯酒,他知道那女服务生的名字,一个小时前,酒吧的人渐渐稀少(大家都在用餐),他点了一杯威士忌,她说他看上去很悲伤,应该吃点东西,振作一下。他感激她的关心,他很开心,因为有人可以真正地为他的精神状况感到不安。 也许他是唯一知道服务生姓名的人,其他人只想知道坐在桌子前或沙发上的人的姓名,如果有可能,甚至想知道他们的职位。 他还想继续思考,但是已过凌晨三点,那位美丽的女士和优雅的男士——表面看来,和他非常相像——再没有出现过。也许他们直接回了房间,现在正在做爱,也许他们正在某个游艇上饮着香槟,当其他宴会已接近尾声时,他们的才刚刚开始;或许他们正躺在床上,读着杂志,看都不看对方一下。 这一切都不重要。伊戈尔孤独且疲倦,他需要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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