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斜雨》的解读:交叉主义与异名 (试发表)

作者:
闵雪飞
作品:
与诗有关 (散文 创作) 第1章 共1章
葡萄牙学者爱德华多•洛伦索(Eduardo Lourenço)认为所谓现代精神是爆炸的精神,表现在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身上,便是“异名”的创立。“异名”与“笔名”不同,后者是对作者真实身份的替代,而前者意味着一种分裂。《斜雨》的写作与“异名”的正式形成有直接的关系。1915年,这首署名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发表于《俄尔浦斯》第二期。1935年1月13日,佩索阿在写给阿多夫•卡萨伊斯•蒙特罗(Adolfo Casais Monteiro)的信中(帕斯的《佩索阿:不认识自己的人》一书中详细地描述了这封信,可见Jasmim小同学的翻译),佩索阿讲述了“异名”的诞生过程:那是1914年3月8日,一个神启一般地日子。佩索阿自己把这一天称为“胜利的日子”,他先写下《守羊人》与《胜利颂》,阿尔伯特•卡埃罗与阿尔瓦罗•冈波斯相继诞生,然后写下《斜雨》,宣告“从佩索阿—卡埃罗到费尔南多•佩索阿自身的回归”。 学者们索隐钩沉,发现从创作到正式发表这一年间,《斜雨》的署名是不断变换的。1914年,他给另一位葡萄牙现代主义诗人Armando Côrtes- Rodrigues的信中,把《斜雨》归属在阿尔瓦罗•冈波斯的名下。但他的某条记录表示,想把《斜雨》放在《不安之书》中,这样,“父亲”就变成了半异名者Bernardes Soares。这还不算完,还有学者发现归在卡埃罗名字下的诗单中,《斜雨》赫然在列。这一切说明佩索阿13/01/1935信件中的描述并不一定是事实。“异名”与诗本身的写作相比,是第二位的。不是“人格”创造了诗,诗早已存在,是诗帮助定义了众多的“人格”。 佩索阿一生创立的众多“主义”中,“交叉主义”是比较重要的一个,与艺术中的“立体主义”有诸多相似之处,用并置、拼贴、交叉的方式表达感觉的复杂。《斜雨》这组自由体的诗歌由六首诗组成,包含两种心理层次:内在的空间/现实及外在的空间/现实。在诗中,物理现实与心理现实交叉,内在空间与外在空间交叉。梦境与真实风景的交叉。精神性与物质性交叉。时间与空间交叉。平行与垂直交叉。而感觉是唯一的真实。 第一首: 那处风景从我梦中无尽的港口穿过 花色的透明映衬船帆,一艘艘大船从港口 驶出去,拖着那些阳光映出的 古树轮廓在水面投下的阴影..... 我梦到的港口阴郁暗淡, 那处风景从这边看却阳光灿烂..... 我精神里今天的太阳是一个阴郁的港口 从港口出发的船是这些光照之树...... 从这两者解脱,我离开了下边的风景...... 港口的轮廓是那条空旷平静 墙一般竖起的路, 一艘艘航船穿过那些树干 以一种垂直的平行, 拖着锚,划过水面的一片一片的树叶...... 我不知我梦中的我是谁...... 忽然港口里的海水透明起来 我看到海底如一副巨图,涵括了 那整个风景,一排排树,路在港口里燃烧。 一条比港口更古老的航船的阴影, 从我梦里的港口和我注视的风景间经过, 它接近我,进入我, 航行到我灵魂的另一面...... 这一节确定了全诗垂直与平行的两个坐标。可以看到外在空间的代表“风景”与内在空间既梦境与想象的代表“港口”的对立。“花”与“古树”属于“风景”,是现实之一种,“船帆”与“大船”是“港口”的一部分,是梦境的组成。两者的连接通过“穿过”这个在诗中频繁出现的动词实现,“阴影”这个静态的名词,因为“拖”而具有了动态意义。梦境是阴郁的,抑或内心世界是不幸的,从想象出发关照现实,却发现外在世界的明媚,然而梦境与现实不是截然分开的,当“港口出发的船”与“光照之树”合为一体,梦与想象置于现实之上,凸显了存在的双重性。而“我”从双重中解脱,“离开了下面的风景”,便放弃了现实的世界。在下面的诗节中,又一次出现了若干对立:风景中的“路”与港口,梦境的“航船”与“树干”,“树干”垂直于水面,“航船”平行于水面,这一次将二者联系在一起是水,一种具有透明感的中间介质。而“忽然港口里的水透明起来”,这“透明”使我的目光能够“穿透”,在梦与想象中看到了全部的现实。 第二首: 在这一天的雨中,教堂的灯亮了, 每只蜡烛都是更多雨敲打玻璃。 我怀着喜悦听雨,因为雨就是被照亮的神殿, 从外看到的教堂的玻璃,就是从里听到的雨声。 辉煌的主祭坛是我透过雨,祭坛罩布上 庄重的金色,也看不到的山丘。 唱诗班的歌声响起,拉丁语和风震动我的玻璃 雨水也因合唱而响起。 弥撒是一辆驶过的车 穿过那跪拜的虔敬者,在今天,这悲哀的日子...... 一股疾风更辉煌地摇动了 教堂的节日,雨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只听到神父的声音,水的声音,和车轮声一起 在远方消逝。 雨停时 教堂的灯灭了...... 在第二节里,教堂内外的两种场景代表着外在真实与内在真实的区分与联系。教堂之内是光与蜡烛,是跪拜的信徒,是神父的声音,是唱诗班,是弥撒的进行。教堂之外是雨,是水的声音,是驶过的车。两者的连接物依然透明,是教堂的窗户,透明是为了让目光更好的“穿透”。弥撒如同汽车驶过,而疾风也更辉煌地动摇了教堂的节日,“弥撒”与“节日”这种静态的名词再一次具有了动态的特征。 第三首: 伟大的埃及的斯芬克斯在这张纸内部做梦...... 我写——她通过我透明的手得到显示 金字塔在纸的角落升起...... 我写——但惊讶地发现我的笔尖 变成了胡夫国王的剪影..... 我突然停住...... 一切都暗下来......我堕入一个由时间构成的深渊...... 我埋在金字塔下就着这盏明灯写诗 整个埃及通过我的笔的勾画向我压迫下来...... 我听到斯芬克斯在里头窃笑 笔的沙沙声从纸上跑过...... 一只巨手穿过我不能看到斯芬克斯的事实, 把一切扫入我背后天花板的一角, 在我写的纸上,在纸和我写作的笔间, 躺着胡夫国王的尸体,眼睛睁大了看着我, 在我们相互的注视里流淌着尼罗河, 一支挂了各色旗帜的船队的欢乐 沿着我和我的思想之间的 一条蔓射的对角线 蜿蜒而行...... 暗金色的胡夫国王的葬礼和我!...... 在这一节中,可以看到“我”写作的房子与“胡夫国王”的金字塔所构成的双重空间。媒介“纸”(依然具有透明性)区分了内部世界(斯芬克斯的世界)与外部世界(笔尖的沙沙)。尼罗河,这透明的河,正如第一首诗中的水,第二首诗中的玻璃,是注视(目光)可以实现的媒介。这节诗是对“诗歌写作”的巨大隐喻,暗含着佩索阿的诗学理念。斯芬克斯(Esfinge)可以拆分成Es Finge,意为“你在假装”。《自我的心理志》(Autopsicografia)是一首直陈诗学观点的诗,在这首诗里,佩索阿这样说:诗人是伪装者/彻头彻尾地伪装/竟把真切感到的痛/伪装成了痛。《这一切》(isto),另一首陈述诗学观点的诗,佩索阿还是这样说:人们说我写的一切/都是假装或说谎。不/我只是感觉/用想象/而不是用心。“假装(Fingimento)”是一种智慧化的诗学,与艾略特的“非人格化”一样,是对传统的浪漫主义诗学的对抗,是血肉之躯的诗人的隐藏与消失,也是“异名”诞生的理论原则。 第四首: 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手鼓声!...... 墙竖在安达路西亚..... 光不动的闪耀里跳起了感官的舞蹈...... 忽然所有的空间静止, 静止,滑动,把自己打开...... 从屋顶显得比实际看遥远的墙角, 白色的手打开一些秘密之窗, 紫罗兰的枝条垂落, 这是因为外边的春天 在我合着眼的上边安置了夜晚。 继第一首“忽然港口里的海水透明起来”,第二首“唱诗班的歌声响起”,第三首“惊讶地发现笔尖呈现胡夫国王的形状”之后,在这一首中,又一次出现了忽然而至的事情。“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手鼓声!”宁静被打破了,安达卢西亚的手鼓敲响了,刺激感官,热力四射,连紫罗兰都掉落了。在第一首中出现时间的静止之后,终于在这一首中出现了空间的静止。透明的“秘密之窗”是媒介,区分并连接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第五首: 外面是太阳的漩涡旋转木马...... 在我体内是一阵树木、石头和山丘的的静态舞蹈...... 灯光集市里的绝对之夜,月光洒向外边阳光明媚的天, 集市里所有的灯制造了院墙的噪音...... 一群群姑娘头上顶着罐子 从外边经过,被阳光浇淋 她们遭遇集市里黏稠的人群, 人的身上混和了摊位的灯光,黑夜与月光, 这两组人相会,彼此进入 直到合二为一,而一就是二...... 集市,集市的灯,集市的人, 还有捕捉了集市,并把它举到空中的夜晚 行走在洒满阳光的树冠上, 有形地走在阳光下闪烁的石头之下, 闪现在姑娘头顶的罐子的另一侧, 整个春天的风景是集市上的月光, 整个集市,声音与光,是这个艳阳天之下的土地...... 忽然有人像摇筛子一样摇动了这双重的时刻, 两种现实的粉末混在一起,落在 我握满了港口描图的手上, 从港口里正在驶出的船只,没有回返的意图...... 黑金和白金的粉末沾在我的手指上...... 我的手是那个离开集市的姑娘的步子, 她独自一人,心满意足,就像今天...... 这一节既是白天与黑夜,灯光与阳光的对立,又是白天与黑夜,灯光与阳光的联合。夜带来“灯光集市”的意象,属于“旋转木马”,“摊位”,“灯光,黑夜与月光”。白天是那些被“阳光浇淋”的姑娘,“洒满阳光的树冠”,“阳光下闪烁的石头”“春天的风景”与“艳阳天之下的土地”。这两种意象混合,合二为一,一就是二,成为了“双重的时刻”,是“两种现实”的融合。我的手是姑娘的步子,她横跨了黑夜也白天,统一在“今天”,“独自一人,心满意足”。 第六首: 指挥家举起了指挥棒 哀伤、倦怠的音乐中断了…… 这让我想起了童年,有一天 我在后院,对着墙壁 投球玩耍……在球的一边 游着一只绿色的狗,另一边 是黄骑师乘着蓝马。 音乐继续,在我的童年 一道白墙把我和指挥家隔开, 那球跳来跳去,一会儿是绿狗 一会儿是蓝马,上边坐着黄骑师。 整个剧院是我的后院,我的童年, 你无处不在,那只球开始奏乐, 一曲哀伤朦胧的音乐在我的后院回旋, 它扮成一绿狗,又变成了黄骑师…… (球在我和乐师们之间飞快旋转) 我从与童年的交汇处把它掷出, 它穿过我脚下的整个剧院, 与一位黄骑师,一只绿狗, 还有一匹从我后院墙上弹起的蓝马 玩耍……音乐把球掷向 我的童年……墙是指挥棒 舞动的姿态的轨道,由狂转的绿狗, 蓝马,和黄色的赛马师组成…… 整个剧院是一道音乐的白墙 那里一只绿狗追逐我对童年的 怀念,一只蓝马上骑着黄骑师…… 从一边到另一边,从右到左, 从乐队在其枝头上演奏的树林, 到商店里摆着的几排球,我就在那儿买了我的球, 店老板,他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微笑…… 音乐像倒塌的墙一样停下, 球从我被打断的梦的悬崖滚落, 在一匹蓝马上,指挥家,黄骑师变成黑色, 他把指挥棒放到一道逃逸的墙上,鞠躬 致谢,满面笑容,他头顶上的一只白球, 一只白球从他的背后滚落,消失…… 在这一首中,依然存在着双重的空间,举行音乐会的剧院(现实)与童年的院墙(回忆与想象)。这不仅仅是空间的交汇,也是现在与过去的交叉。当指挥家举起指挥棒,“中断”了音乐,通过指挥棒挥舞与白球跳动之间的相似性,让“我”想起了童年,回到了另外一个空间——后院。在这个空间中,存在着两对形象:白球与绿狗,黄骑士与蓝马,象征着对童年的回忆与追逐。白色的墙具有透明感,是两个世界之间的阻隔与联通之路。指挥家是“我”的另外一个自我,他中断了音乐,引发了“我”的回忆。同样是他,“音乐像倒塌的墙一样停下”,中断了“我”的梦。“他把指挥棒放到一道逃逸的墙上,鞠躬,致谢”,指挥家谢幕,作为这首诗抒情主人公的“我”也就此退场,整首诗从现实的风景进入“我”的想象港口开始,以“白球滚落、消失”象征的想象的消亡结束。 最后,我们回到《斜雨》这个题目。除了第二首中,其余各首都没有“雨”的出现,那么为什么把这首诗命名为斜雨?在这首诗中,各种具体的名词统统具有了可见性,重新定义了各类客体的物质特性。有颜色的乃至浑浊的物体变得透明。“我”的目光,就像插入这个垂直与平行组成的坐标轴的斜线,可以穿过这些物体。这就是“斜雨”的形象,是一种具有穿透性的目光的隐喻。目光并不仅仅去投射事物或现象,因为投射意味着轻视与遗忘。目光必须通过“透明”这个桥梁,穿过物体或现象,只有进入到其内部才能在记忆中深刻把握。 《斜雨》之所以成为标志着“异名”诞生的作品,不仅仅在于创作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为“异名”提供了生长的空间。佩索阿认为,“异名”的存在与梦相比,更为真实,但与真实的事物相比,更不真实。“异名者”存在于幕间(interludio),或者说,在真实的世界与梦的世界的间隙中存在。当这首诗被划分为真实与梦境两个世界时,所有的异名者,包括“本我”佩索阿,才有了生存的可能,就像第一首结尾所说: 一条比港口更古老的航船的阴影, 从我梦里的港口和我注视的风景间经过, 它接近我,进入我, 航行到我灵魂的另一面。 闵雪飞于2011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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