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辈(其三) (试发表)

诗歌 创作
无名之辈(其三) 小区里无人管教的孩子像猫一样乱窜,在窗玻璃上 刮出发情般的声音。从二楼 能听到它们和远处街道的加速与刹车混在一起 填塞思维的空白。但他必须开始。 这从未尝试过的宏大的题材,他必须写,他不能 继续重复自己唯一一本散文里恬淡的闲谈,恬淡的生活 他不爱的生活。年龄证明他并非天才 但他还想在被遗忘的序列之中做出挣扎,试图 在千百年后被记诵,成为考卷上一道名词解释的题目。 他需要把握住一个伟大的时代,他知道,可时代 就像一场过于沉醉的春梦,永远 记不清面容。屏幕上是几乎空白的文档,新闻 却在某个弹窗中突然跳出(他不知该怎样永久关掉它) 告诉他胜利的会议,马尔代夫,游戏,新款跑车 和在逃罪犯的面貌……世界像二维码一般 晦涩,令他困顿,令他不能 去和退休的政治家们高谈阔论,让啤酒瓶 在小卖部旁的塑料桌上比划,交换蓬勃的泡沫。 他疑心自己永远无法写出一个伟大的开篇:他只是一个平庸的 不剩多少谈资的中年人,养狗,独居,没有厨房,也没有 令人铭记的爱情。而伟大的小说 永远属于伟大的作者;他只能在这计量每月开销的生活中 在这房间里,虚构未来,写下稗官野史。 他想起中午遛狗时有孩子向他大喊“野狗”,然后跑开 跑向在一边抽烟的父亲——他记得,那是曾给他 盖章的人。他记得自己那些战战兢兢的文件,也知道 那孩子不是说他,但还是愣了一会儿,直到相信 他确实听到过一个声音。 回到家后,他也看了看自己的狗, 拿一把旧梳子给它梳毛,但没看出什么分别。 电脑屏幕上还是几乎空白的文档,软件功能区各色的图标 调笑他的迟钝。可没有什么办法 他的一生都比别人缓慢,迟钝,不那么先进。他感到 自己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他甚至不清楚 父母离世的具体日期,一种在睡梦中瑟缩的声音 让他不去打听:人总会死的,人总会死。 而“时代”。他笨拙地打出一个和小说主题最为切近的词,希望 不再把它删掉。他想从他记忆中的少年时代开始 写一个没有家庭的主人公,略为任性,笨拙,但不像自己 那应该是一个过早熟习真理的规则,不惧辱骂 也不在熄灯之后诅咒的人;他应该被人爱,也曾经错过 一些可爱的人,他可能会在某个瞬间轻易地愤怒 为不知名的事物,无所顾忌地投入一项事业,一段中国历史 他将在人生的最后一个黎明到来时做爱 像地火一般喷薄,让肉,与骨,与血液,见证一个男人的形象。 可他早不记得上次晨勃是什么时候。 时间的光谱在旧书桌上延展,拉伸,像在回忆 作为树木时的尊严。窗外有京剧配乐 让岁月健忘,吊起嗓,唱荒腔走板的姻缘 而他在想一个英雄。他咽了一口吐沫,告诉自己 虚构的力量。他在想一个不太像自己的人,在他所见证的时代 自己做出选择的人,一个历经屈辱却还有勇气的人,是的 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逃避自己生活的……” 玻璃声。玻璃碎裂和狗叫的声音 几乎同时响起——他在桌上猛地一缩,像有某个错误 刺进手指。风吹进,让屋内的阴影荒诞,变换出瞬息的形体 又瞬息安宁;没有人。那些孩子 已经散了,只把一颗黑白相间的足球留在他的屋里。 他起身,慢慢走到窗前。 刚刚降生的柳絮在近旁浮动,无辜地嬉戏。 微微倾斜的日午透过路旁的电缆与枝叶,让楼群发白。黑暗 却涌入眼睑:他半生所写,都不如那一刻阴影的闪灭,如此具体 真实,微不足道,如此不可质疑(想想他拙劣的虚构) 让他感到羞愧。他的野狗朝足球吼着,那闯入者 还带着黑与白轻轻滚动,在墙上撞一下 便换一个方向。他不想再写了,他不认识什么英雄。 太阳正沉落,站在言辞般空洞的窗前,闭上眼 就能听到生活脚下的碎片。 他听到电脑系统提醒危险的对话框轻敲着太阳穴。 他听到隔壁寡居的老瞎子正折磨收音机。 他听到述职报告在抽屉里沉默。 他听到图章按下 而猫在发情。 他走去储物间,打开布满灰尘的工具箱,拿起一把锤子。 XY 2020. Mar. 25 --Ap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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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21-04-04 14:07: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