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大他者”

摘要：如何通过最低俗、最日常的通俗文化来弄透拉康——— 那位公认的二十世纪最晦涩的理论家？齐泽克的《斜目而视》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展示(季广茂先生的翻译也极其精良)。
　
 
　　吴冠军
　　□复旦大学研究员，上海
　　如何通过最低俗、最日常的通俗文化来弄透拉康——— 那位公认的二十世纪最晦涩的理论家？齐泽克的《斜目而视》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展示(季广茂先生的翻译也极其精良)。
　　该书最“给力”的贡献，是关于拉康“真实”(the Real)概念的深透阐释(季先生译成“实在”，也可)。然而，对于另一个拉康主义关键概念———“大他者”(the big Other)，书中则几乎无所触及。那么，我们在这里不妨继续推进一下这个由老齐所肇始的很有前途的事业：透过通俗文化来尝试定位“大他者”。(南方都市报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什么是“大他者”？大他者不是与“我”相对的“他人”(other people)，而是夹在个体之间的一个神秘的、无形但又无所不在的X。人与人并不直接地就“自然”在一起——— 根据霍布斯，那种“自然状态”会是人与人像狼和狼一样地无止境地互相争斗、厮杀，最后死在一起——— 人和人实际上总是通过这个神秘的X而彼此生活在一起，形成一个特定的秩序、一个“世界”。人，正如尼采所说，需要一层“神秘的薄雾”，才能生活。《荀子》在谈到人与禽兽根本之别时尝言：“人能群，彼不能群也。”在《群学肄言》译序中，严复则接着《荀子》声称：“群也者，人道所不能外也”。而人之所以能群，借用拉康的术语来说，便正是那神秘的大他者之功——— 正是大他者，使“人道”有别于“禽兽之行”。
　　拉康主义精神分析的一个核心论点就是：个体之间的“关系”(或者我们平日经常说的“人际关系”)，并不是在人“际”之间直接地形成，而总是在这个大他者的规介下得以构成。换言之，你和我之间，总是夹有一个“第三者”———大他者。研究大他者，就是研究人和人之间是以怎样的方式“聚在一起”(hangtogether)的，怎样去形成一个“世界”。(南方都市报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那么，为什么人和人之间总是夹着一个无形的第三者，而不是直接地发生关系？
　　要处理这个问题，不妨让我们进入日常生活、进入当下的通俗文化。就两性之事而言，人和禽兽的一个根本不同就在于，两个人并不直接地做爱，而是大他者告诉你怎么去做爱———如何以正确的方式做爱，和谁做爱才是正当的，什么样的场合才能做爱，做爱本身的意义是什么(为了快感、繁殖抑或爱的宣言)，做爱对于两个人的“关系”意味着什么，以及，怎样的做爱频率才是“健康”的、因而可欲的……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属于人才会有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倘若没有这个大他者的介入，弄出那么多“名堂”来，人的性事确实就“退化”到禽兽——— 做爱就不再是做爱，而是纯粹的兽行。
　　当然，不得不承认的是，如果我们沿着这一串问题去对当下生活世界做一些细致的考察，就多少会有“兽行遍地”、“动物凶猛”(王朔语)的慨叹。比如就“和谁做爱才是正当的”一项，便能考察到我们当下社会中很有眼球效应的“小三”、“找小姐”、“乱伦”、“断背”，乃至“陈冠希事件”、“教授换偶事件”等等热门议题；至于“如何以正确地方式做爱”，则又可以引出“SM”、“双飞”、“虐恋”、“雅蠛蝶”等等“很黄很暴力”的问题；就“什么样的场合才能做爱”去观察，则又会遭遇“车震”、“野合”、“电车痴汉”、“买春团”等等当下网络“流行词”……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著名法国女作家萨冈在以处女作《你好，忧愁》为代表的一系列畅销小说中，描绘了一个“除了毫无爱情的同床睡觉之外一无所有，除了高级汽车和大量威士忌之外别无他求”的世界。哲人科耶夫旋即写了篇题为《最后的新世界》的书评，宣布这个世界将不可避免地到来——— 一个他称之为“历史终结”后的世界，在其中人们返回动物状态(是谓“人的消亡”)，男男女女“像幼年动物那样嬉戏，像成年野兽那样做爱”。这个萨冈式的“新世界”，在今天已经彻底变成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
　　十一年前，卫慧的《上海宝贝》出版后一路狂飙热卖，但不久便被文化管理部门以大量“描写女性手淫、同性恋和吸毒”、系“腐朽堕落和受西方文化毒害”之典型为名发出全国禁售令。然而仅仅十年后，远胜于《上海宝贝》书中桥段的“堕落故事”，都很难再激起大众的惊奇：我们生活世界早已铺天盖地充盈着陈冠希的“艳照门”、顾长卫的“车震门”、翟凌的“兽兽门”、闫凤娇的“厕所门”、南京教授的“换妻门”……“门”都来不及为兽兽们开。于是问题就是，在这个“兽行遍地”、“动物凶猛”的“世界”中，人真的就已经和动物没什么区别了么？(南方都市报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确实，我们当下生活其内的这个社会，在很多人——— 尤其出生于五十年代及之前的人们——— 眼里已经是彻底地“动物凶猛”；然而即便这样，从拉康主义视角来看(而非“道德谴责”视角)，人仍然不是兽。问题的关键乃在于：无论当下“新新人类”的“嬉戏”第一眼看上去有多么的“兽兽”，但它们恰恰也正是在人这里才会有的“名堂”——— 大他者仍然在紧锣密鼓地运作。
　　今天你如果上网或者和朋友交流，每每发现自己“已经out了”的话，实际上你跟不上或接受不了的，就正是在大他者中发生的各种细微变化。当下社会上的“保守主义者们”视“八零后”、“九零后”等“新新人类”的“性生活”为“禽兽之行”，然而实际上禽兽根本就不会有诸如“SM”“群交”“车震”等等关于性事的概念。这样的“兽行”，实是属于人而不属于兽，因为在这些“兽行”中，大他者仍然在根本性地介入着。换言之，即便今天的性爱变成“怎么都行”(anything goes)，即便它多么露骨地违反传统意义上的“人道”，它也仍然是人与人之间搞出来的一种新形态的“道”———在规介性事上，大他者只是不再以我们熟悉的传统方式(符合“传统道德”的方式)来进行而已。
　　在今天的通俗文化中，“断背”在相当程度上已不再被视作违反“人道”，但“乱伦”仍是极端地被看作非人之道。而在另外一个时代抑或在另外一个地点，“同性恋”则很可能比“乱伦”还要遭受严格之禁止。又如，在民国时代“找小姐”风月一下无伤文人大雅，而仅仅几十年后该行为则被作为“资本主义的毒草”彻底严打、并钉上道德耻辱柱……一个人算不算是个“人”(即使在最私密的性事领域)，完全是由大他者来决定，而且不同时代下会有完全不同的规定。试想一下，七十年代“学雷锋”去扶一个摔倒的老奶奶和今天去做此事之间，是怎样的巨大差别：七十年代你不扶就说明你是个坏人，而今天恰恰是你扶了才说明你不是好人——— 撞人的一定就是你，否则为什么你会去扶？2007年的“彭宇案”，就是给这么判的。法院的判决书称：“彭宇自认其是第一个下车的人，从常理分析，他与老太太相撞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不是彭宇撞的老太太，他完全不用送她去医院。”可见，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高雅、什么是堕落……换言之，关于“人道”的一整套坐标，皆完全由大他者进行规定。
　　不只是性事，人们生活世界中的方方面面(或者说“人道”的方方面面)，亦都是这样地受到大他者的全盘规介。大他者对人们日常生活的这一全面规介，是倚赖语言而完成 ：正 是 语 言 ，通 过 符 号 化(sym bolization)的方式，使各种前语言的存在变成为了一个“秩序”，一个人类可以理解、并居身其中的“世界”。因此，只要我们在语言中生活、生活在“世界”内，大他者这层“神秘的薄雾”就始终在场，我们永远不会“赤裸地”接触到对方、也不会遭逢到“赤裸的事物”，即使是在那些最“肉搏上阵”的时刻。
　　谁说拉康离我们的生活很远？即使“兽兽门”、“厕所门”成为今天通俗文化中的洪流，倘若我们愿意学齐泽克去“斜目而视”那么一点点，那么，我们依然可以瞥见隐约于“门”后的那张拉康“鬼脸”(grim ace)。
　　延伸阅读
　　《拉康》，(德)帕格尔著，李朝晖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版，18.00元。
　　《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全二册)，吴琼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版，136.00元。 (南方都市报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