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无曹子桓 ^(试发表)

世上再无曹子桓 撇开曹丕的诗，他的书信是最好的。有种淡然又悲凉的美，静水流深。生老病死在精简克制的语气之后像是桃花源那个仿佛若有光的小口，没有出路，却也并不烦闷。生命的流水落花至少在下笔的这一刻于己无关，却又照应着心里解不得的思考。 他的父亲曾经做过那件事情，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神龟虽寿，犹有尽时。他的二儿子不太喜欢他那样古往今来上下万年的纵横捭阖，他更喜欢把注意力放在身边那些细小琐碎的事情之上，但道理是一样的，好像那个之后很多年才开始流行开来的信仰，一花一世界。 这一家子出了太多的诗人，言志，抒情，扮怨妇，一个赛一个的出色，出色到有些时候作诗像是一种角色扮演，本该直抒胸臆的句子因为有太多的考量更像一张面具，精致的掩去诗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好在这个文艺青年曹子桓喜欢记日记，而后在那些清浅的笔墨之中，是一种直面生命荣枯，生老病死的勇气。好像他在《与吴质书》，《柳赋》和《终制》那些事关生死的文字里写过的一样。 “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南征荆州，还过乡里，舍焉。乃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后衰，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 ——感物赋•序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曹操做了丞相，打了刘表，他自己得到一个之后几千年都不消停的漂亮的妻子，可是这个时候，他跑去种甘蔗。像一个真正的农人一样，蹲在田里看着它们一点点长高，然后枯萎。在这片遮住了眼睛的甘蔗田之外，是世事的繁盛而后衰败，是岁月光华流转之后只剩皓首苍颜，在之后的一千八百年，我在他种过甘蔗的那个亳州，只看见县城常见的沙土路上富康车扬起的尘埃。 这一年他二十一岁，我们一样的年纪。被琢磨不透的命运抛在人生的半山腰上，往上是重重迷雾，往下是万丈深渊。不愚蠢，但是不会称象；不粗俗，但是诗词歌赋做的没有子建好；不懦弱，可是他没有为父亲战死沙场的机会。总之，他不差，但也不够好，远不够好到从容的去得到想得到的，所以很有些狼狈。他躲回老家去种甘蔗，以为日月消长可以平复心里没有人解得了的结，可是尽管知道兴废无常，人生如寄，但总是放不下那个登上山顶的可能。 所以，他终于还是继续朝着功名上路了。只是敏感的心总是在世事无情的砥砺之下忍不住一声声叹息： “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载矣，感物伤怀，乃作斯赋。” ——柳赋•序 那时候，险恶的命运，他意气风发的让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没有希望的弟弟又让他走到了路的尽头。 在每一次被这样抛在半山腰的时候他就躲起来看岁月流转，种甘蔗，种柳树。曹子桓不厌其烦的对曹丕说，那有什么意义呢？曹丕不厌其烦的回答，我只是放不下而已。 我想这是我喜欢曹子桓的一个原因。他没有很快乐没有很悲伤，他老老实实的游戏人间，不令人侧目，所以当然不招人记得。他不像高明的禅僧把心游荡在万物之中却无一停驻，他把心游荡在万物当中，停驻在万物当中，倒是殊途同归的不淫悲喜。他小心的欢欣或者悲伤，把每一种可以相互抵消的情绪平均的留在不同的事物上，而最终收归的是没有负担。比如说他对王朗说，诶，孙权称臣了诶，送来了明珠百筐，大象两头，鹦鹉一些，珍禽一堆。他有意无意的不靡巨细，最好旁人说他又高兴又自得。每次看他津津有味的写这些小东西总有一种时光迟缓的感觉，倒不是岁月静好。静是静，好倒未必，看他东拉西扯，就是无悲无喜从卑微归复卑微。俱往矣在这时候不是感叹句，就是个陈述句。干巴巴未必不是一种美德，好听点说，当然可以叫静水流深。 后来的繁华落幕都是这么个路子，东京梦华，西湖梦寻，只是旁的人家国乱离，晚境凄凉，他实在是太不够格。他还正繁华着倒是时时一副落幕的样子。人生无常只是四个轻飘飘的字，文青用来为赋新词强说愁，然而真正颠沛流离过的人其实也只有这四个字而已。我也说不清楚他是前者还是后者。我只是忽然想到他很小的时候死了大哥。这是他第一个在战乱中丧生的近亲。年少丧亲跟耄耋后死了兄长是很不一样的事情。我只知道那必然是一种心灵重创。他那么喜欢哀这个哀那个，诔这个悲那个，他连刘勋家夫妻离婚也要写首诗唠叨唠叨，死在他前面的长成了的兄弟他都有专文悼念，他就是决口不提曹昂。他的文字，跟他那个才华横溢的弟弟一目了然的华丽不同的地方就在藏，没有一马平川的锦绣山河，奇伟诡怪全在言外，在面对那些文字的人究竟胸中有多少可与他共鸣的悲欢。 那么早亲近死亡的曹丕，对于生命抱有一种悲观的态度，然而又从这种悲观中生出一种对有限时日活泼的留恋。 于是曹丕的书如此的让人喜欢，在平淡的对生死的了悟之后有体任自然的生气和无伤大雅的诙谐。魏晋风度，自然不是他开创的，但魏晋直到唐宋书帖里的随性，一定和他有关。 王羲之那些有名的传世书法，《奉橘帖》说，我这里有下霜之前的橘子三百枚，很难得，送给你尝鲜。《上虞帖》说上回想要见面的，结果我拉了一晚上肚子，过两天我要去上虞了，一定能见到吧？还有怀素急吼吼的在《苦笋帖》里说，我有新得的苦笋，新茶，赶快来啊。 在体验过最鲜活的生命过后，他愿意以一种坦然的平静，接受死亡，接受死亡之后的世界。所以，你终于看见这样一封开国皇帝的遗书： 故葬于山林，则合乎山林。封树之制，非上古也，吾无取焉。寿陵因山为体，无为封树，无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夫葬也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见也。骨无痛痒之知，頉非栖神之宅，礼不墓祭，欲存亡之不黩也，为棺椁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而已。故吾营此丘墟不食之地，欲使易代之后不知其处。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终制 这之后，世上再无曹子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