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句子在历史中间断裂 ——评埃斯普马克的《失忆的年代》
“一个灰色的句子在正中间就被打断了”——他在《复仇》中写下的这个句子,几乎可以看成是他这部作品的艺术魂灵。对于埃斯普马克先生来说,灰色的句子在中间断裂——让我们看到生活的破碎——这样的文学是在高处审视生活,是在文学中打断生活。在这部系列小说里,我们分明看到:他是在语言和句法中思考生活。
这部总题为《失忆的时代》的小说,可以让我们感受到作家对“失忆”的痛切表现,这是他对时代之痛的揭示,这不只是生活于现代之中的个人的状况,也是国家、社会的状况。这里的失忆者,如此困难地搜寻过往生活的破碎细节,能记起的都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它们是曾经的屈辱、情爱、无聊、琐碎。没有轮廓的家,被殴打的事件,对一张床的发票的辨认,对同一本护照的辨析,贯穿始终的对L女士的反复体味和追忆……,所有这些,并未唤醒记忆,而是叙述出一个困难而断断续续的失败人生。“失忆”提示了一个小说叙述的层次,那是一种很高的在自我、记忆、心理的困扰这样的层面展开的叙述,小心翼翼地行进在语言与辨析的中间地带,灰色的句子,时而中断,时而弓背而行,这几乎是纯粹的叙述,让我们体会到文学赤祼祼存在的方式,当然也是文学纯净地存在的方式。在这里,文学不用包裹在多么丰富庞杂的“现实”、“生活”里,它触手可及,优雅自信,从容自得:“在那些地方,词汇不用问就会来看着你,一句句子会闪电一样迅速地寻找和另一个在遥远的地方闪烁的句子关联,就像是在黑暗的水中。”
《失忆的年代》讲述都是普通人,甚至是底层最无助的人们的生活。你很难想像在发达社会的那些灰色的角落里,有些人生活很不如意。失忆者、病痛缠身的老妇、小小的泥瓦匠、背叛者、被谋杀的首相……这些人物来自社会各个阶层,都无一例外生活得一团糟。埃斯普马克把目光投向他们,或者去审视、描摹、刻画他们的生活。在那些断续而又空灵的叙述中,那些人物的存在逻辑和细节都非常逼真,可以让我们体会到这些底层人的性格、心理和精神面貌。《蔑视》的开头就是艾琳的父亲对她弯下腰说:“艾琳,你只是臭大粪。”小说不断地重复了这句话,他们糟糕的人生,父亲这样给女儿断语,虽然是父亲在喝醉酒的时候。这种叙述的简洁与实效让人不可抗拒,埃斯普马克可以在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把人物的关系和生活环境一点一滴地交待出来,他无须以事件、故事的完整演化为基础展开叙述,他总是在一种状态中来叙述,让人物的精神气质与他/她的历史很自然地极为简练地呈现出来,纯粹用叙述去带动故事,而故事也只需要片断,这样的手笔要何等老辣老道才能做到!
如果认为埃斯普马克只是行进在纯粹小说艺术的玄虚空间那就错了,他是一位语言大师,但他更为关切的是瑞典和欧洲的现实,他关切的小人物是放在他对如今的欧洲文明、现代欧洲的政治制度和社会政策的背景下来思考。这部薄薄的小说,却在思考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忠诚”问题,实则是信仰、信念、组织、权力、个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尤其是历经时代的变故,“忠诚”是如何发生演变,人们的信仰,个人与权力的关系又是如何变质的,这部作品无须去展示欧洲或瑞典的社会主义运动史,但却直击其最核心的难题。其实不难看出,作者应该是左翼思想氛围中的人,但他的反思和自我检讨却无比锐利和不留余地。
《忠诚》的现实感强,叙述却依然十分纯粹,始终控制在简洁明晰,凝炼纯净的语言氛围里。如此写实却又能非常自然恰切地融合于其中,这样的笔法倒是非常值得我们中国作家体味的。小说的构思并不做结构上的大动作,一切都是叙述自然发出的,但自然抵达的叙述,却很有讲究。关于七十年代的思考:“七十年代是凶兆多多的年代”,作家不是面向外部来表现,而是直接与自我剖析结合在一起:“我们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屈服于那种看似友好但又冷酷的力量”,作家把观察七十年代的位置放在“全民医院的候诊室里”。把思想的精神的困扰与自身的病症结合在一起来讨论,如此的叙述实在是奇妙而又犀利!
埃斯普马克是诗人,他的创作以诗为主,这部小说也是流宕着浓重的诗意,不管是表达创痛、失忆,还是绝望、落寞,或者去思考时代难题,埃斯普马克的叙述都控制在一种语感和节奏中。读埃斯普马克的《失忆的年代》给我最深的感触是:它写得如此富有文学性,却又有着如此深刻的现实性;它能思考瑞典和欧洲的社会问题,却与它的纯粹叙述和语言的精致并行不悖;它写得如此精炼简洁,内涵却又能如此丰厚深远。对于中国文学来说,这部《失忆的年代》不只是奉献给中国文学爱好者的小说,也是值得中国作家好好阅读的作品。
2015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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