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小说 创作
未夕 发表于:
《儿童文学》
这一天 一 终于夜深人静了。 其实深夜的静,是有声音的。细碎,依稀,但可辩,银针落地似的。 沈成轻轻地拉开自己卧室的门。 对面爸妈的屋子,门紧闭着。门下的缝隙里都是一片漆黑。 他们一定睡熟了。 爸爸总是睡得很早,他是开早班的的士司机,六点要去接班。 妈妈也睡了,从沈成四年级起,她就不再看电视了。 她说她戒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腮帮起了两条棱。她以前是很喜欢看电视的,最爱看韩剧,追着看,跟着哭,沈成就跟老爸在背后做怪样子,偷笑。 说戒她就戒了,两年了。 沈成在爸妈屋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爸爸微微的呼噜声,像冬天透过窗缝透进来风,扯得细长。 他还听见妈妈翻身的声音,伴着轻轻的哼哼。 然后,他偷偷地拧开了家的大门,走进楼道。 门一点点吱扭声都没有,只有很轻微的喀哒声,就在他身后关上了。 他一脚踢翻门口的什么东西。 沈成知道那是大黄的食盆,一个轻飘飘的泡沫快餐盒盖子。 他摸黑顺着楼梯往上走。 二 这一天,一大早,沈成就起来了。 头一天晚上睡得早,他的精神头不错,不像以往那么犯困。 他利落地刷牙洗脸,坐下来吃早饭。 小杯牛奶,一根油条,两只鸡蛋。这代表着一百分,一个一,两个零。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事,都被妈妈赋予了象征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指向着一个目标:区调研考试成功。 沈成不敢含糊,全数吃尽。隔着棉衣,他甚至可以摸到微微鼓起的肚子,像青蛙,青蛙是不用调研考的。 下楼的时候,沈成看见了大黄。 大黄四肢聚凑,站得端正,猫眼微眯,猫须绷得笔直,猫毛微微炸起,神情严肃。 它是一只被遗弃的猫,靠吃邻居们的百家饭活了下来,如今已儿女成行,那些黄白相间的小猫们住在车棚里,成天在门底缝隙里穿进穿出,大黄就像这会儿一样神情严肃地在一旁看着。 沈成弯腰摸了一下大黄的脑袋,大黄蹭了一下他的手心。 妈妈带着他,朝学校走。 妈妈很瘦,穿着黑色窄腿裤,越发显出伶仃的细腿,像一只飞快移动的圆规。 “别紧张,儿子。”走得太快,妈妈说起话来有点喘。 “嗯。” “但是也要认真,要仔细仔细再仔细。看清题目,多看两遍,别提笔就写,写完了要检查,多查两遍。别忘记选择题用2B笔涂,别涂到格子外头去。” “嗯。” “别紧张。”妈妈又说:“凭你的水平,数学英语九十五分以上不成问题对不对?”妈妈歪过头问沈成,动作像个小姑娘,她的头发蓬蓬的,长长了,从前染成棕色,现在发根处长出的新发是乌黑的,这使得头发看上去有点脏相。 “知道了。”沈成乖乖地说。 “当然啦,咱们的目标不是九十五为止了,是数学英语争一百,保九十九九十八,语文保上九十分。儿子,你要是三门功课考到二百九十分,不用你去择校,投档,人家好学校会主动来找你!” 妈妈的肚子里那个反复播放的键又打开了。 “知道了。”沈成说。 妈妈伸手摸摸他的头。 “儿子,咱多不容易啊,我们家又没门路,找不到人给好中学的校长递条子,就是提着供品也找不着庙门。你要想上A中,或是B中,只有硬碰硬地靠成绩。要不妈这几年带着你,风里来雨里去,到处上课,到处参加考试对不对?可是有奖状不够,这次考试的成绩太重要了。” “嗯。” 沈成侧头看着一旁小吃店,包子刚出炉,伙计掀开大蒸笼的竹盖子,大团的热气腾出来,是热乎乎的云,雪白的。 学校离家不远,一会儿就走到了。 妈妈突然捏捏沈成的手。 “儿子,就苦这最后一天了啊?考完了,今天晚上你什么功课也不要写,尽情地玩。” 沈成笑起来。 走进校门的时候,他回头,看见妈妈还站在那里。 他有点想让妈妈不要走,多呆一会儿。最好能呆到他考完。 但是妈妈肯定会走的,她要去买好菜,送回家,再去上班,她们商场九点半开门。她会站在货架前,跟顾客说,她穿上这件衣服有多么多么好看,多么多么年青,她窄小的脸上堆满了笑,都快要漫到脸外头了,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带点南京话腔调的普通话,诚恳得不得了。 三 楼道里,也有安静的声音。 沈成慢慢向上走,他听见细微的滴哒声,是水滴,从墙里的水道里滴下来。 楼道里没灯,很黑。 又上一层,沈成闻到浓烈的尿骚味儿。 又是顶楼的租户干的。 顶楼那户人家,把自己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隔成了七八间巴掌大的小间,租给打工者。人多,卫生间总有人占着,所以租户中有人会在楼道里尿尿。 是妈妈告诉沈成的。 妈妈总对沈成说:“你看,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只能打工,住像胶襄那么小的地方。” 沈成想起曾偷偷向那房子里张望过,可什么也看不见。 他来到了顶楼,那套房子里还有人声,有人穿了拖鞋,踢踏走过,咳嗽,吐痰,开门,关门,水从笼头里流出来,哗哗哗,吱扭,笼头拧上了。 一线光亮从门缝里透出来,沈成弯下腰,抓了一把。 光线从他的指缝里漏掉了。 四 沈成进教室的时候才七点二十,可有人比他还早。 老师还没来,几个男生在玩吹乒乓球。 两张小方课桌并在一起,拼接处的细缝是天然的分界线,一人站一头,用嘴吹那橙色的小球,既要过界,又不能落地。 还有两个女生在玩手机。 更有人在相互追逐,大呼小叫,把课桌和椅子撞得砰砰响,听了都替他们痛,可他们全不在乎,铁皮铜骨一样。 沈成很羡慕他们的好心态,还有一个小时就考试了,可他们一点不紧张,复习阶段那些日子也是这样,作业多,试卷多,沈成下课都在急急地做,因为回家妈妈还给他准备了别的试卷和习题。可是这几个男生,总是第一时间冲出教室去玩,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 班主任秦老师来了,忽拉一下,所有人都归了位,班长拿来铁皮饼干盒,大家依次把手机放进去,收齐了,班长就把盒子交给老师保管,放学时老师再发还。 秦老师脸上有点倦容,头发毛毛的,天生地发黄。 秦老师的眼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就要考试了。终于。大家一定要认真,反复审题后再落笔,仔细仔细再仔细,检查检查再检查。再一次特别提醒,这次考试,首次使用答题卷,我讲过的答题卷填写方法都记得吗?” 大家齐声答,记得了。 “所有的细节都记得了?” 记——得——了。 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的,沈成不禁笑起来。 铃声哗啷哗啷响起来。 今天考试,六年级不按正常作息上下课,听手摇的铃声。 哗啷哗啷,像有一群骆驼在教室外走过,仰天喷鼻,颈间铃声响起,蛮有意思。 五 沈成在一扇小铁门前停住。 然后,他推开门,门外是天台。 冷风一下子扑过来。 沈成家住的是旧的居民楼,还有这样宽阔的大天台,一无遮拦。 往前看,可以看到菜市场的天篷。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菜市场总是失火,一次,又一次。 前不久又失过一次火,火焰映在沈成家的窗子上,玻璃都是热的,怪吓人。 妈妈说,你晓得吧,从前夫子庙魁光阁的顶漆的是红漆。那个地方老是失火,可是,江南贡院出了五十多个状元。 “后来呢?后来呢?”沈成问。 “后来不晓得哪个二百五,说是把那个顶漆成蓝的就不会失火。” “后来呢?” “后来真漆成蓝的了,结果,贡院再没有出过状元。” “哦。” “儿子,我们家对面的菜场老失火你晓得是什么意思?” “嗯?” “我的儿子也要当状元啊!” 六 头一场考英语。 沈成第一次看到答题卷的真正模样。跟老师前两天展示的样卷大致一样,卷头贴着不干胶的条形码,上头粗细不均的细条和更细小的一串数字,代表着沈成。 沈成又笑起来,好像自己变成了一包薯片,或是一瓶可乐,站在超市的货架子上。 沈成收拢精神,他草草扫了一遍试卷,不难。英语是他的强项。 听力开始了,沈成提笔刚要写,突然发现,自己拿起的,是签字笔!不是2B铅笔!这要是涂在答题卷上,就完了。 沈成出了一身毛汗,飞快地换笔,涂黑第一题的小框。 一直到做完听力,他的心还在喉咙口跳呢。 真是好险。 老师反复说过,不能用签字笔涂小框,否则电脑读不出答案,一分也拿不到! 妈妈也反复提醒过。 沈成想,大概是因为从早上到现在,自己傻笑过好几次的缘故,才会险些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立刻把一张小脸紧紧地绷起来。 英语终于考完了。 感觉不错,沈成的脸绷得太久,有点木木的。自己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做得跟平时一样好,最少也有九十八吧。说不定能得一百分呢。 他咧了咧嘴。 要是数学也能得一百,语文再来个九十,或是九十一,九十二,甚至,九十三,哗,三门功课二百九十以上,那好中学是直接“签”走的。 去年就是这样,是妈妈说的。 妈妈有好多好多小渠道,可以了解有关小升初的消息。网站,培训中心,一起等着接小孩的家长,QQ群……这些日子,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沈成常看见她上网查这些事,凑得那样近,像在闻着屏幕似的。 沈成站在走廊里向下看。 他们班在二楼,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操场。 他看见一个大红色的身影。 是隔壁班上的许志鹏。 七 沈成往平台的边沿走去。 忽地,一道黑色的小身影从他身后窜出来,嗖地一下,跃到平台的边沿,那么窄窄的一道,脚大的人站上去,脚趾头和脚后跟一定悬空。 那个小身影踏在那道窄边上,轻盈地踏走。 是大黄。 大黄跳下窄边,又跳上另一边。 它三跳两跳,跳上水箱的顶,站在上面,一动不动,小脑袋仰起,身体绷得铁直,哪里是猫,简直是一匹狼的架式。 八 沈成看见许志鹏在操场上奔跑。 他穿了件耀眼的大红色羽绒服,身高体壮,红色使得他看起来更膨大了一圈,他玩得满头大汗,头顶都在冒着白烟儿。 小的时候,沈成曾经跟他很亲密,几乎天天玩在一处。他的妈妈与沈成的妈妈在同一家商场,两家人住得也近,只隔一幢楼。 两人的妈妈见面总是客客气气的,她们一起买打折货,一起交流食谱,把头凑在一起说点什么,然后嗖地分开,各自仰头嘎嘎地笑。可是背过身去,她们就是对手,比赛的项目就是各自的儿子。 比个头的高矮,比胖瘦,吃饭的多少、快慢,顽皮的程度,识字的速度、数量,画画的好坏,围棋的输赢次数…… 男孩们长大了,妈妈们比赛的内容愈加丰富。小测验的分数,口算的成绩,作文的等第,英语学到新概念哪一课了,期中期末考试的状况,在班级的排名,课外班奥数的名次,证书的多少和份量…… 她们聊天的时候,总是把对方的儿子抬得高高,而把自己儿子说得一钱不值。 起初,沈成简直愤怒极了,觉得在妈妈的眼里,自己全然就是个满是窟窿眼儿的罐子,一点水也盛不住,滋滋地往外漏,每个角落都在漏,连用来刷牙都不够格儿。 他气乎乎地扔掉书和笔以示抗议。 可是妈妈抱着他说:“傻儿子,在妈的眼里,他连你的一个小脚趾头都比不上,我这么说,是让他妈放松警惕。” 那个时候沈成小,不大明白妈妈的话,小脸上全是迷惑。 “咱不能把实力亮给他们看对不?”妈妈又说。 沈成还是有点不明白。 等他明白的时候,他发现,许志鹏的实力已经超过了自己,这是一个他不想承认的事实。 许志鹏整个人是那么地旺盛蓬勃,热气腾腾,沈成看到他就会想起一只刚刚出炉的大包子。许志鹏玩起来疯玩,学起来疯学,他那颗大大的脑袋里全是智慧,轻而易举地拿奥数一等奖,一个又一个一等奖,市级的,省级的,甚至国家级的。 沈成呢,他是永远的二等奖。 永远的,不管他如何努力。 沈成开始躲着许志鹏他妈,因为,每回她看见沈成,都会笑眯眯地问他:这次你考了多少分?哎,那个比赛你参加了吗?名次是多少?英语学到第几册了?哎,那个证书你考了吗?没什么用处吧? 回想起来,只有一回,沈成在英语比赛中超过了许志鹏,那次,他是一等奖,他是三等奖。那一回,许志鹏的妈妈没有拦着他问。 沈成有点明白了。 他躲着她,一看见她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嗖地躲起来,往树后面躲,往楼道里躲,有一次,他远远地看见了她,于是,刷地躲进了公共厕所里。 他告诉妈妈,妈妈气得脸颊通红,蒸腾起热气来,说,以后你也别躲,你叫她有什么要问的直接来问我。我就说呗,我儿子不如你儿子,你也别问了,你儿子独一份儿地好,好到家了,是天才,我们儿子凡人怎么能比! 沈成听出妈妈气愤里的无可奈何。 他是不如许声鹏啊,他想,不承认也不行。 于是妈妈带他去上一对一辅导,他看见妈妈在培训中心交费,把一叠粉红色的钱排在桌上,像一把平摊着的小扇子。 “非得跟他比吗?”沈成问妈妈。 “当然要比!” “为什么要比?” “为了脸面啊。一个人活就活一张脸皮。” “脸皮很重要哦?” 妈妈不答,突然伸手在他的脸颊上用力拧了一把。 “哎哟,干嘛呀,疼。”他叫。 “疼吧?那就对了。妈不愿意看见我顶爱的儿子不如别人家小孩,不愿意你被别人笑,别人笑你,我觉得脸皮像被剥下来那么疼。比拧的疼一万倍。你说脸皮重要不重要?” 妈妈又蹲下来,挤着他的脸,挤得他的嘴缩成小小的一个圆,圆溜溜的皱巴巴的小嘴。 “我的儿子,比谁差啊?我的亲亲儿子。他比谁差啊?” 沈成把嘴撅起来,就好像妈妈还在挤着他的脸。 九 大黄从水箱上又跳了下来,三窜两窜不见了踪影。 沈成走到平台边上,扒着边沿向下看。 黑暗真浓,好像夜里的海。 沈成想起三年级那年夏天,爸妈带他去青岛看海。 他在海滩游泳,套着一个厚重的泳圈,海水柔软温暖,稠笃笃的,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抱在一个巨大的水母里。 四周人声鼎沸,是煮开了的饺子锅。 沈成闭上眼睛。 四周黑下来,怪的是,声音也消失了。他的耳朵里鼓胀起来,嗡嗡嗡,只有这种回声。 他猛地睁开眼,光线涌进了他的眼睛,声音涌进了他的耳朵。 他闭上眼,又睁开,再闭上,再睁开。 明亮与黑暗,安静与吵杂,飞快地交换,像在白天到黑夜之间跳来跳去,这游戏简直让他快乐得打颤。 要是能回到那一年多好啊。 那一年他才三年级,期末考得好,前面的日子还很长,离小升初还很远。 从平台上望下去,好像下面是黑夜里的海一样。 十 哗啷哗啷。 那群骆驼又走过来了。 第二场考试开始了。 沈成扫了一遍数学试卷。 他愣了两秒钟,提笔开始写。 他没写在答题卷上。他想着,仔细仔细再仔细,认真认真再认真。 他先在草稿纸上算,然后验算一遍,再把答案写在试卷上。 回头填到答题卷上的时候,再查一遍,就等于一题做了三遍,那就保险了。 他打草稿,验算,填在试卷上,一题,又一题,到简便计算了,到图形题了,到应用题了。 应用题有点难度,他读题,一遍,又一遍,懂了,开始做,验算,正确。 倒数第二道应用题了,审题,再审题,在草稿纸上列式,得小心,这里面有个陷井,老师说过,不要人家出卷老师挖什么陷井你都往里跳。 聪明人要善于辨别什么是陷井,然后避开它。 沈成觉得自己在长途跋涉,一步一步往那个好中学走。 要不怎么办呢?人家好中学又不会开了小汽车来接你去。 最后一题了,这一题,可不容易,但是沈成做出来了,验算正确。他提笔在试卷上写答案。 他的字写得很细小,很紧密,一队蚂蚁似的。 终于,沈成写完了所有的题。 他开始把答案往答题卷上誊抄。 选择题,要用2B笔涂,计算题要用零点五的黑色签字笔写,判断题呢,也要用2B铅笔涂,A代表对,B代表不对。然后是简便计算,然后是应用题。 他边核对边填写答题卷,缓慢地,慎而又慎地。 快了,快了,就要填完了。 哗啷哗啷 哗啷哗啷。 哪里来的一群骆驼?沈成想。 哗啷哗啷。 哗啷哗啷。 刹那间,一片寂静的教室里喧哗起来。 就好像那个睁开眼闭上睁的游戏。 两位监考老师开始收试卷和答题卷了,她们的脚步哒哒哒。 刷——沈成手里的试卷和答题卷被抽走了。 刷——沈成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下子空了,好像也被抽空了。 怎么?怎么?考试结束了?怎么?怎么? 可是,他的答题卷上还有三道应用题的答案没——有——抄——上——去啊! 三题,一题三分,一题四分,一题五分! 沈成的心一下子冲到了他的喉咙口,堵在那里。 喉咙是满的,肚子里空了。 好像只要他一张口,他的心就会从口中掉出来。 怎么回事呢?他有点迷糊。 教室里,响起了几位同学的叫声:我还没填完啊!我也是啊! 啊啊啊!嗡嗡嗡,沈成的耳朵里在响。他的嘴巴闭得像一个蚌。 秦老师来了,听到了他们的叫声。 秦老师跑出去,追上监考老师,那个几叫喊的同学,还有一些看热闹的同学紧跟在后面,沈成也夹在其中。 “老师,老师。”秦老师冲着监考老师叫。 “什么事?” “我们班有几个同学答题卷没有填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再给他们一点时间?”秦老师的鼻尖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子。 “这怎么行!”那个异常瘦削的监考老师说。 “只要,只要五分钟。”秦老师又说。 沈成的手心开始冒汗。 “您也是老师,考试,是严肃的,对不起了。”监考老师脸板得像一块木板。 她真瘦,瘦得都皱了,就好像她正长得好好的,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猛地攥了一把似的。 沈成扯了一下嘴角,他想,他大概又傻笑了。 秦老师的脸红起来,想要再说点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秦老师啊,真的不能再给我们五分钟吗?”有人问。 “真的不能了。” “那,电脑只读答题卷,不读原试卷,是吗?” “是啊。”秦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声。 “休息一下吧,准备下午的考试。”秦老师说。 沈成站在走廊里。 快到中午了,太阳明晃晃地洒在走廊上。 沈成的后背一层汗,棉毛衫全粘在背上。 十二月,大冬天,居然热到十八度。 天气这么奇怪,是不是世界末日终于来了呢? 大地震,楼房摇晃,倒塌,地裂开了狭长的深得可怕的缝。 哪里起了火,映得半个天都是红的。 哪里又海啸了,海水掀得比二十层楼房还要高,哗——轰——,打下来,打下来。 所有人的都在奔跑叫喊。 所有的试卷都被砸在石块下面,或是漂浮在水面上。 考试成绩当然不做数了,老师一定说:考试作废了,作废了…… 人坐在救生大船上,一眼望出去只有茫茫的水。 全是水。全是。沈成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爸爸,坐在湿碌碌的甲板上。 嗡——沈成的脑袋响了一下。 他睁开眼。 阳光还是那么好,操场上,好多人在跑,在跳,在玩儿。跟以往的每一天一样。 沈成又看到了许志鹏。 这一次,他把羽绒服脱了,在踢球。大叫着,跳跃着。 他一定考得很好,沈成想。 而自己呢?就算其他的题目全对,他也只能得八十八分。 八十八,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分数。 没有任何一个好中学会要一个数学只考了八十八分的人。 不会有的。 沈成觉得脸皮剧烈地痛起来。 他再也不可能上好中学了。他知道。 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择校的可能。他知道。 他只能就近入学了,他知道,在他家附近的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学。 他看见未来的日子像山一样地对他压过来。 他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下午的考试,沈成倒是全部完成了,也检查了。 可是他一交卷,就把试卷上所有的内容都忘了个干净。 再回想一下上午的数学和英语,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到底考了些什么。 放学回家,在楼道门口,他又看见了大黄。它守着它的那些儿女们,看见他,它走过来,蹭了蹭沈成。它的身上不知在哪里蹭了些污渍,两缕猫毛被粘在了一起,沈成替它理了理,又把手放在它颈间松软的皮上,揉了两下,顺便摸了摸它的耳朵。大黄的耳朵,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摸得的。 晚饭时,妈妈迫不及待地问沈成考得如何。 沈成说:不错。 不错。 沈成觉得自己的舌头被粘在了上颚上,不错两个字说得很含糊。 他真想把实话告诉妈妈,真想,他憋了一天了,谁也不知道实情。后来秦老师统计到底有几个人没有填完答题卷的时候,他没有举手。 班上一共四个人没有填完。 其实是五个,可谁也不知道。 沈成真想跟妈妈说,可是他说不出口。 每一回话涌到嘴边,他就一口菜或是一口饭地把它咽下去。 晚饭他吃了很多,吃得小肚子圆鼓鼓,像个不用考试不用升中学的小青蛙。 “儿子今天吃饭都这么香,到底是考完了嘛,心情轻松。”妈妈说。 “看来考得不错。”爸爸说。 “那当然,我的儿子嘛。”妈妈又说。 沈成的思绪飘了出去。 他想起暑假,妈妈带着他去上补习班。天下大雨,街上的水淹没了脚脖子,公车开不动,他们淌着水走,哗啦,走一步,哗啦,走一步,身后带起一小片扇形的水纹。 他想起冬天,妈妈带他去考英语证书,考完走出教室,在宽宽的走廊上排队,他看见楼下的妈妈,对他挥手,妈妈手上带着鲜红的手套。 他想起那些摊开来的粉红色的钞票,像一把小扇子似地摊在培训中心交费柜台的桌子上。 他还想起爸爸用车送他们去参加奥数比赛,他对爸爸说:师傅,麻烦去XX学校考点。然后,他跟妈妈都笑起来。 “我再喝一碗汤吧妈妈。”沈成说。 十一 平台下面好像有人。 他们发出很大的喧哗声,好像什么人刚刚回家,喝醉了,在唱歌。 沈成想站到边沿上去,可是他的腿抖得厉害,他只好跨坐在边沿上,一条腿悬在外面,一条腿踩在平台的地面上。 他微微摇晃身体。他的头开始晕起来。 三天,再有三天,考试的成绩就会出来。 三天之后的那一天,要是永远不会到来就好了。 但是不可能。 三天,会像飞一样地过去。 那一天就会来了。 他脚上的拖鞋掉了下去,好像过了好长的好长的时间,他听见轻轻的哒的一声。 他的拖鞋,妈妈用毛线织成的拖鞋。 “拖鞋。”他说,哭起来:“拖鞋”。 突然,他那只踩在平台上的脚一暖。 什么东西爬上他的脚。 他从边沿上下来,溜着坐下。 那个东西立刻跳到他的膝上。 是大黄。 它身上真暖和。使沈成的腠盖和腿都暖起来,他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冻得冰冰凉。 大黄蜷在他怀里,尾巴扫着了他的鼻尖。 沈成的手摸着大黄的背。 它的毛真厚,夜风吹来,沈成可以感觉到猫毛在他的指缝间拂进拂出。 真是又软,又暖,又顺,又好。 真好啊,怎么这么好。 沈成想。 他站起来,走下平台,走得很慢。 大黄跟在他身后。 他走回到自家门口,蹲下来,把大黄的食盒放放好,又掀开门垫子,从垫子下角落里一个缺口里掏摸到大门的钥匙,开门。 他回头,看见大黄,蹲在楼梯扶手上,猫眼炯炯地看着他。 十二 沈成轻手轻脚地回家。 爸妈的屋子里还是一片寂静。 他回到自己屋,上床,用被子裹住自己。 他以为他会睡不着,一直一直睡不着。 但是他一下子就睡着了,跌进了漆黑的睡眠里。 --end-- 2014.2.14 元宵节,情人节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未夕,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6-10-27 14:3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