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夕的短篇作品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这一天
杨筱艳
一
终于夜深人静了。
其实深夜的静,是有声音的。细碎,依稀,但可辩,银针落地似的。
沈成轻轻地拉开自己卧室的门。
对面爸妈的屋子,门紧闭着。门下的缝隙里都是一片漆黑。
他们一定睡熟了。
爸爸总是睡得很早,他是开早班的的士司机,六点要去接班。
妈妈也睡了,从沈成四年级起,她就不再看电视了。
她说她戒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腮帮起了两条...
(1回应)
这一天
杨筱艳
一
终于夜深人静了。
其实深夜的静,是有声音的。细碎,依稀,但可辩,银针落地似的。
沈成轻轻地拉开自己卧室的门。
对面爸妈的屋子,门紧闭着。门下的缝隙里都是一片漆黑。
他们一定睡熟了。
爸爸总是睡得很早,他是开早班的的士司机,六点要去接班。
妈妈也睡了,从沈成四年级起,她就不再看电视了。
她说她戒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腮帮起了两条棱。她以前是很喜欢看电视的,最爱看韩剧,追着看,跟着哭,沈成就跟老爸在背后做怪样子,偷笑。
说戒她就戒了,两年了。
沈成在爸妈屋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爸爸微微的呼噜声,像冬天透过窗缝透进来风,扯得细长。
他还听见妈妈翻身的声音,伴着轻轻的哼哼。
然后,他偷偷地拧开了家的大门,走进楼道。
他一脚踢翻门口的什么东西。
沈成知道那是大黄的食盆,一个轻飘飘的泡沫快餐盒盖子。
他摸黑顺着楼梯往上走。
二
这一天,一大早,沈成就起来了。
头一天晚上睡得早,他的精神头不错,不像以往那么犯困。
他利落地刷牙洗脸,坐下来吃早饭。
小杯牛奶,一根油条,两只鸡蛋。这代表着一百分,一个一,两个零。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事,都被妈妈赋予了象征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指向着一个目标:小升初调研考试成功。
沈成不敢含糊,全数吃尽。隔着棉衣,他甚至可以摸到微微鼓起的肚子,像青蛙,青蛙是不用调研考的。
下楼的时候,沈成看见了大黄。
大黄四肢聚凑,站得端正,猫眼微眯,猫须绷得笔直,猫毛微微炸起,神情严肃。
它是一只被遗弃的猫,靠吃邻居们的百家饭活了下来,如今已儿女成行,那些黄白相间的小猫们住在车棚里,成天在门底缝隙里穿进穿出,大黄就像这会儿一样神情严肃地在一旁看着。
沈成弯腰摸了一下大黄的脑袋,大黄蹭了一下他的手心。
妈妈带着他,朝学校走。
妈妈很瘦,穿着黑色窄腿裤,越发显出伶仃的细腿,像一只飞快移动的圆规。
“别紧张,儿子。”走得太快,妈妈说起话来有点喘。
“嗯。”
“但是也要认真,要仔细仔细再仔细。看清题目,多看两遍,别提笔就写,写完了要检查,多查两遍。别忘记选择题用2B笔涂,别涂到格子外头去。”
“嗯。”
“别紧张。”妈妈又说:“凭你的水平,数学英语九十五分以上不成问题对不对?”妈妈歪过头问沈成,动作像个小姑娘,她的头发蓬蓬的,长长了,从前染成棕色,现在发根处长出的新发是乌黑的,这使得头发看上去有点脏相。
“知道了。”沈成乖乖地说。
“当然啦,咱们的目标不是九十五为止了,是数学英语争一百,保九十九九十八,语文保上九十分。儿子,你要是三门功课考到二百九十分,不用你去择校,投档,人家好学校会主动来找你!”
妈妈的肚子里那个反复播放的键又打开了。
“知道了。”沈成说。
妈妈伸手摸摸他的头。
“儿子,咱多不容易啊,我们家又没门路,找不到人给好中学的校长递条子,就是提着供品也找不着庙门。你要想上A中,或是B中,只有硬碰硬地靠成绩。要不妈这几年带着你,风里来雨里去,到处上课,到处参加考试对不对?可是有奖状证书还不够,这次考试的成绩太重要了。”
“嗯。”
沈成侧头看着一旁小吃店,包子刚出炉,伙计掀开大蒸笼的竹盖子,大团的热气腾出来,是热乎乎的云,雪白的。
学校离家不远,一会儿就走到了。
妈妈突然捏捏沈成的手。
“儿子,就苦这最后一天了啊?考完了,今天晚上你什么功课也不要写,尽情地玩。”
沈成笑起来。
走进校门的时候,他回头,看见妈妈还站在那里。
他有点想让妈妈不要走,多呆一会儿。最好能呆到他考完。
但是妈妈肯定会走的,她要去买菜,送回家,再去上班,她们商场九点半开门。她会站在货架前,跟顾客说,她穿上这件衣服有多么多么好看,多么多么年青,她窄小的脸上堆满了笑,都快要漫到脸外头了,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带点南京话腔调的普通话,诚恳得不得了。
三
楼道里,也有安静的声音。
沈成慢慢向上走,他听见细微的滴哒声,是水滴,从墙里的水道里滴下来。
楼道里没灯,很黑。
又上一层,沈成闻到浓烈的尿骚味儿。
又是顶楼的租户干的。
顶楼那户人家,把自己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隔成了七八间巴掌大的小间,租给打工者。人多,卫生间总有人占着,所以租户中有人会在楼道里尿尿。
是妈妈告诉沈成的。
妈妈总对沈成说:“你看,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只能打工,住像胶襄那么小的地方。”
沈成想起曾偷偷向那房子里张望过,可什么也看不见。
他来到了顶楼,那套房子里还有人声,有人穿了拖鞋,踢踏走过,咳嗽,吐痰,开门,关门,水从笼头里流出来,哗哗哗,吱扭,笼头拧上了。
一线光亮从门缝里透出来,沈成弯下腰,抓了一把。
光线从他的指缝里漏掉了。
四
沈成进教室的时候才七点二十,可有人比他还早。
老师还没来,几个男生在玩吹乒乓球。
两张小方课桌并在一起,拼接处的细缝是天然的分界线,一人站一头,用嘴吹那橙色的小球,既要过界,又不能落地。
还有两个女生在玩手机。
更有人在相互追逐,大呼小叫,把课桌和椅子撞得砰砰响,听了都替他们痛,可他们全不在乎,铁皮铜骨一样。
沈成很羡慕他们的好心态,还有一个小时就考试了,可他们一点不紧张,复习阶段那些日子也是这样,作业多,试卷多,沈成下课都在急急地做,因为回家妈妈还给他准备了别的试卷和习题。可是这几个男生,总是第一时间冲出教室去玩,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
班主任秦老师来了,忽拉一下,所有人都归了位。
秦老师脸上有点倦容,头发毛毛的,天生地发黄。
秦老师的眼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就要考试了。终于。大家一定要认真,反复审题后再落笔,仔细仔细再仔细,检查检查再检查。再一次特别提醒,这次考试,首次使用答题卷,我讲过的答题卷填写方法都记得吗?”
大家齐声答,记得了。
“所有的细节都记得了?”
记——得——了。
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的,沈成不禁笑起来。
铃声哗啷哗啷响起来。
今天考试,六年级不按正常作息上下课,听手摇的铃声。
哗啷哗啷,像有一群骆驼在教室外走过,仰天喷鼻,颈间铃声响起,蛮有意思。
五
沈成在一扇小铁门前停住。
然后,他推开门,门外是天台。
冷风一下子扑过来。
沈成家住的是旧的居民楼,还有这样宽阔的大天台,一无遮拦。
往前看,可以看到菜市场的天篷。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菜市场总是失火,一次,又一次。
前不久又失过一次火,火焰映在沈成家的窗子上,玻璃都是热的,怪吓人。
妈妈说,你晓得吧,从前夫子庙魁光阁的顶漆的是红漆。那个地方老是失火,可是,江南贡院出了五十多个状元。
“后来呢?后来呢?”沈成问。
“后来不晓得哪个二百五,说是把那个顶漆成蓝的就不会失火。”
“后来呢?”
“后来真漆成蓝的了,结果,贡院再没有出过状元。”
“哦。”
“儿子,我们家对面的菜场老失火你晓得是什么意思?”
“嗯?”
“我的儿子也要当状元啊!”
六
头一场考英语。
沈成第一次看到答题卷的真正模样。跟老师前两天展示的样卷大致一样,卷头贴着不干胶的条形码,上头粗细不均的细条和更细小的一串数字,代表着沈成。
沈成又笑起来,好像自己变成了一包薯片,或是一瓶可乐,站在超市的货架子上。
沈成收拢精神,他草草扫了一遍试卷,不难。英语是他的强项。
听力开始了,沈成提笔刚要写,突然发现,自己拿起的,是签字笔!不是2B铅笔!这要是涂在答题卷上,就完了。
沈成出了一身毛汗,飞快地换笔,涂黑第一题的小框。
一直到做完听力,他的心还在喉咙口跳呢。
真是好险。
老师反复说过,不能用签字笔涂小框,否则电脑读不出答案,一分也拿不到!
妈妈也反复提醒过。
沈成想,大概是因为从早上到现在,自己傻笑过好几次的缘故,才会险些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立刻把一张小脸紧紧地绷起来。
英语终于考完了。
感觉不错,沈成的脸绷得太久,有点木木的。自己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做得跟平时一样好,最少也有九十八吧。说不定能得一百分呢。
他咧了咧嘴。
要是数学也能得一百,语文再来个九十,或是九十一,九十二,甚至,九十三,哗,三门功课二百九十以上,那好中学是直接“签”走的。
去年就是这样,是妈妈说的。
妈妈有好多好多小渠道,可以了解有关小升初的消息。网站,培训中心,一起等着接小孩的家长,QQ群……这些日子,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沈成常看见她上网查这些事,凑得那样近,像在闻着屏幕似的。
沈成站在走廊里向下看。
他们班在二楼,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操场。
他看见一个大红色的身影。
是隔壁班上的许志鹏。
七
沈成往平台的边沿走去。
忽地,一道黑色的小身影从他身后窜出来,嗖地一下,跃到平台的边沿,那么窄窄的一道,脚大的人站上去,脚趾头和脚后跟一定悬空。
那个小身影踏在那道窄边上,轻盈地踏走。
是大黄。
大黄跳下窄边,又跳上另一边。
它三跳两跳,跳上水箱的顶,站在上面,一动不动,小脑袋仰起,身体绷得铁直,哪里是猫,简直是一匹狼的架式。
八
沈成看见许志鹏在操场上奔跑。
他穿了件耀眼的大红色羽绒服,身高体壮,红色使得他看起来更膨大了一圈,他玩得满头大汗,头顶都在冒着白烟儿。
小的时候,沈成曾经跟他很亲密,几乎天天玩在一处。他的妈妈与沈成的妈妈在同一家商场,两家人住得也近,只隔一幢楼。
两人的妈妈见面总是客客气气的,她们一起买打折货,一起交流食谱,把头凑在一起说点什么,然后嗖地分开,各自仰头嘎嘎地笑。可是背过身去,她们就是对手,比赛的项目就是各自的儿子。
比个头的高矮,比胖瘦,吃饭的多少、快慢,顽皮的程度,识字的速度、数量,画画的好坏,围棋的输赢次数……
男孩们长大了,妈妈们比赛的内容愈加丰富。小测验的分数,口算的成绩,作文的等第,英语学到新概念哪一课了,期中期末考试的状况,在班级的排名,课外班奥数的名次,证书的多少和份量……
她们聊天的时候,总是把对方的儿子抬得高高,而把自己儿子说得一钱不值。
起初,沈成简直愤怒极了,觉得在妈妈的眼里,自己全然就是个满是窟窿眼儿的罐子,一点水也盛不住,滋滋地往外漏,每个角落都在漏,连用来刷牙都不够格儿。
他气乎乎地扔掉书和笔以示抗议。
可是妈妈抱着他说:“傻儿子,在妈的眼里,他连你的一个小脚趾头都比不上,我这么说,是让他妈放松警惕。”
那个时候沈成小,不大明白妈妈的话,小脸上全是迷惑。
“咱不能把实力亮给他们看对不?”妈妈又说。
沈成还是有点不明白。
等他明白的时候,他发现,许志鹏的实力已经超过了自己,这是一个他不想承认的事实。
许志鹏整个人是那么地旺盛蓬勃,热气腾腾,沈成看到他就会想起一只刚刚出炉的大包子。许志鹏玩起来疯玩,学起来疯学,他那颗大大的脑袋里全是智慧,轻而易举地拿奥数一等奖,一个又一个一等奖,市级的,省级的,甚至国家级的。
沈成呢,他是永远的二等奖。
永远的,不管他如何努力。
沈成开始躲着许志鹏他妈,因为,每回她看见沈成,都会笑眯眯地问他:这次你考了多少分?哎,那个比赛你参加了吗?名次是多少?英语学到第几册了?哎,那个证书你考了吗?没什么用处吧?
回想起来,只有一回,沈成在英语比赛中超过了许志鹏,那次,他是一等奖,他是三等奖。那一回,许志鹏的妈妈没有拦着他问。
沈成有点明白了。
他躲着她,一看见她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嗖地躲起来,往树后面躲,往楼道里躲,有一次,他远远地看见了她,于是,刷地躲进了公共厕所里。
他告诉妈妈,妈妈气得脸颊通红,蒸腾起热气来,说,以后你也别躲,你叫她有什么要问的直接来问我。我就说呗,我儿子不如你儿子,你也别问了,你儿子独一份儿地好,好到家了,是天才,我们儿子凡人怎么能比!
沈成听出妈妈气愤里的无可奈何。
他是不如许志鹏啊,他想,不承认也不行。
于是妈妈带他去上一对一辅导,他看见妈妈在培训中心交费,把一叠粉红色的钱排在桌上,像一把平摊着的小扇子。
“非得跟他比吗?”沈成问妈妈。
“当然要比!”
“为什么要比?”
“为了脸面啊。一个人活就活一张脸皮。”
“脸皮很重要哦?”
妈妈不答,突然伸手在他的脸颊上用力拧了一把。
“哎哟,干嘛呀,疼。”他叫。
“疼吧?那就对了。妈不愿意看见我顶爱的儿子不如别人家小孩,不愿意你被别人笑,别人笑你,我觉得脸皮像被剥下来那么疼。比拧的疼一万倍。你说脸皮重要不重要?”
妈妈又蹲下来,挤着他的脸,挤得他的嘴缩成小小的一个圆,圆溜溜的皱巴巴的小嘴。
“我的儿子,比谁差啊?我的亲亲儿子。他比谁差啊?”
沈成把嘴撅起来,就好像妈妈还在挤着他的脸。
九
大黄从水箱上又跳了下来,三窜两窜不见了踪影。
沈成走到平台边上,扒着边沿向下看。
黑暗真浓,好像夜里的海。
沈成想起三年级那年夏天,爸妈带他去青岛看海。
他在海滩游泳,套着一个厚重的泳圈,海水柔软温暖,稠笃笃的,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抱在一个巨大的水母里。
四周人声鼎沸,是煮开了的饺子锅。
沈成闭上眼睛。
四周黑下来,怪的是,声音也消失了。他的耳朵里鼓胀起来,嗡嗡嗡,只有这种回声。
他猛地睁开眼,光线涌进了他的眼睛,声音涌进了他的耳朵。
他闭上眼,又睁开,再闭上,再睁开。
明亮与黑暗,安静与吵杂,飞快地交换,像在白天到黑夜之间跳来跳去,这游戏简直让他快乐得打颤。
要是能回到那一年多好啊。
那一年他才三年级,期末考得好,前面的日子还很长,离小升初还很远。
从平台上望下去,好像下面是黑夜里的海一样。
十
哗啷哗啷。
那群骆驼又走过来了。
第二场考试开始了。
沈成扫了一遍数学试卷。
他愣了两秒钟,提笔开始写。
他没写在答题卷上。他想着,仔细仔细再仔细,认真认真再认真。
他先在草稿纸上算,然后验算一遍,再把答案写在试卷上。
回头填到答题卷上的时候,再查一遍,就等于一题做了三遍,那就保险了。
他打草稿,验算,填在试卷上,一题,又一题,到简便计算了,到图形题了,到应用题了。
应用题有点难度,他读题,一遍,又一遍,懂了,开始做,验算,正确。
倒数第二道应用题了,审题,再审题,在草稿纸上列式,得小心,这里面有个陷井,老师说过,不要人家出卷老师挖什么陷井你都往里跳。
聪明人要善于辨别什么是陷井,然后避开它。
沈成觉得自己在长途跋涉,一步一步往那个好中学走。
要不怎么办呢?人家好中学又不会开了小汽车来接你去。
最后一题了,这一题,可不容易,但是沈成做出来了,验算正确。他提笔在试卷上写答案。
他的字写得很细小,很紧密,一队蚂蚁似的。
终于,沈成写完了所有的题。
他开始把答案往答题卷上誊抄。
选择题,要用2B笔涂,计算题要用零点五的黑色签字笔写,判断题呢,也要用2B铅笔涂。
他边核对边填写答题卷,缓慢地,慎而又慎地。
快了,快了,就要填完了。
哗啷哗啷
哗啷哗啷。
哪里来的一群骆驼?沈成想。
哗啷哗啷。
哗啷哗啷。
刹那间,一片寂静的教室里喧哗起来。
就好像那个睁开眼闭上睁的游戏。
两位监考老师开始收试卷和答题卷了,她们的脚步哒哒哒。
刷——沈成手里的试卷和答题卷被抽走了。
刷——沈成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下子空了,好像也被抽空了。
怎么?怎么?考试结束了?怎么?怎么?
可是,他的答题卷上还有三道应用题的答案没——有——抄——上——去啊!
三题,一题三分,一题四分,一题五分!
沈成的心一下子冲到了他的喉咙口,堵在那里。
喉咙是满的,肚子里空了。
好像只要他一张口,他的心就会从口中掉出来。
怎么回事呢?他有点迷糊。
教室里,响起了几位同学的叫声:我还没填完啊!我也是啊!
啊啊啊!嗡嗡嗡,沈成的耳朵里在响。他的嘴巴闭得像一个蚌。
秦老师来了,听到了他们的叫声。
秦老师跑出去,追上监考老师,那个几叫喊的同学,还有一些看热闹的同学紧跟在后面,沈成也夹在其中。
“老师,老师。”秦老师冲着监考老师叫。
“什么事?”
“我们班有几个同学答题卷没有填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再给他们一点时间?”秦老师的鼻尖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子。
“这怎么行!”那个异常瘦削的监考老师说。
“只要,只要五分钟。”秦老师又说。
沈成的手心开始冒汗。
“您也是老师,考试,是严肃的,对不起了。”监考老师脸板得像一块木板。
她真瘦,瘦得都皱了,就好像她正长得好好的,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猛地攥了一把似的。
沈成扯了一下嘴角,他想,他大概又傻笑了。
秦老师的脸红起来,想要再说点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秦老师啊,真的不能再给我们五分钟吗?”有人问。
“真的不能了。”
“那,电脑只读答题卷,不读原试卷,是吗?”
“是啊。”秦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声。
“休息一下吧,准备下午的考试。”秦老师说。
沈成站在走廊里。
快到中午了,太阳明晃晃地洒在走廊上。
他的后背一层汗,棉毛衫全粘在背上。
十二月,大冬天,居然热到十八度。
天气这么奇怪,是不是世界末日终于来了呢?
大地震,楼房摇晃,倒塌,地裂开了狭长的深得可怕的缝。
哪里起了火,映得半个天都是红的。
哪里又海啸了,海水掀得比二十层楼房还要高,哗——轰——,打下来,打下来。
所有人的都在奔跑叫喊。
所有的试卷都被砸在石块下面,或是漂浮在水面上。
考试成绩当然不做数了,老师一定说:考试作废了,作废了……
人坐在救生大船上,一眼望出去只有茫茫的水。
全是水。全是。沈成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爸爸,坐在湿碌碌的甲板上。
嗡——沈成的脑袋响了一下。
他睁开眼。
阳光还是那么好,操场上,好多人在跑,在跳,在玩儿。跟以往的每一天一样。
沈成又看到了许志鹏。
这一次,他把羽绒服脱了,在踢球。大叫着,跳跃着。
他一定考得很好,沈成想。
而自己呢?就算其他的题目全对,他也只能得八十八分。
八十八,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分数。
没有任何一个好中学会要一个数学只考了八十八分的人。
不会有的。
沈成觉得脸皮剧烈地痛起来。
他再也不可能上好中学了。他知道。
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择校的可能。他知道。
他只能就近入学了,他知道,在他家附近的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学。
他看见未来的日子像山一样地对他压过来。
他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下午的考试,沈成倒是全部完成了,也检查了。
可是他一交卷,就把试卷上所有的内容都忘了个干净。
再回想一下上午的数学和英语,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到底考了些什么。
放学回家,在楼道门口,他又看见了大黄。它守着它的那些儿女们,看见他,它走过来,蹭了蹭沈成。它的身上不知在哪里蹭了些污渍,两缕猫毛被粘在了一起,沈成替它理了理,又把手放在它颈间松软的皮上,揉了两下,顺便摸了摸它的耳朵。大黄的耳朵,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摸得的。
晚饭时,妈妈迫不及待地问沈成考得如何。
沈成说:不错。
不错。
沈成觉得自己的舌头被粘在了上颚上,不错两个字说得很含糊。
他真想把实话告诉妈妈,真想,他憋了一天了,谁也不知道实情。后来秦老师统计到底有几个人没有填完答题卷的时候,他没有举手。
班上一共四个人没有填完。
其实是五个,可谁也不知道。
沈成真想跟妈妈说,可是他说不出口。
每一回话涌到嘴边,他就一口菜或是一口饭地把它咽下去。
晚饭他吃了很多,吃得小肚子圆鼓鼓,像个不用考试不用升中学的小青蛙。
“儿子今天吃饭都这么香,到底是考完了嘛,心情轻松。”妈妈说。
“看来考得不错。”爸爸说。
“那当然,我的儿子嘛。”妈妈又说。
沈成的思绪飘了出去。
他想起暑假,妈妈带着他去上补习班。天下大雨,街上的水淹没了脚脖子,公车开不动,他们淌着水走,哗啦,走一步,哗啦,走一步,身后带起一小片扇形的水纹。
他想起冬天,妈妈带他去考英语证书,考完走出教室,在宽宽的走廊上排队,他看见楼下的妈妈,对他挥手,妈妈手上带着鲜红的手套。
他想起那些摊开来的粉红色的钞票,像一把小扇子似地摊在培训中心交费柜台的桌子上。
他还想起爸爸用车送他们去参加奥数比赛,他对爸爸说:师傅,麻烦去XX学校考点。然后,他跟妈妈都笑起来。
“我再喝一碗汤吧妈妈。”沈成说。
十一
平台下面好像有人。
他们发出很大的喧哗声,好像什么人刚刚回家,喝醉了,在唱歌。
沈成想站到边沿上去,可是他的腿抖得厉害,他只好跨坐在边沿上,一条腿悬在外面,一条腿踩在平台的地面上。
他微微摇晃身体。他的头开始晕起来。
三天,再有三天,考试的成绩就会出来。
三天之后的那一天,要是永远不会到来就好了。
但是不可能。
三天,会像飞一样地过去。
那一天就会来了。
他脚上的拖鞋掉了下去,好像过了好长的好长的时间,他听见轻轻的哒的一声。
他的拖鞋,妈妈用毛线织成的拖鞋。
“拖鞋。”他说,哭起来:“拖鞋”。
突然,他那只踩在平台上的脚一暖。
什么东西爬上他的脚。
他从边沿上下来,溜着坐下。
那个东西立刻跳到他的膝上。
是大黄。
它身上真暖和。使沈成的腠盖和腿都暖起来,他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冻得冰冰凉。
大黄蜷在他怀里,尾巴扫着了他的鼻尖。
沈成的手摸着大黄的背。
它的毛真厚,夜风吹来,沈成可以感觉到猫毛在他的指缝间拂进拂出。
真是又软,又暖,又顺,又好。
真好啊,怎么这么好。
沈成想。
他站起来,走下平台,走得很慢。
大黄跟在他身后。
他走回到自家门口,蹲下来,把大黄的食盒放放好,又掀开门垫子,从垫子下角落里一个缺口里掏摸到大门的钥匙,开门。
他回头,看见大黄,蹲在楼梯扶手上,猫眼炯炯地看着他。
十二
沈成轻手轻脚地回家。
爸妈的屋子里还是一片寂静。
他回到自己屋,上床,用被子裹住自己。
他以为他会睡不着,一直一直睡不着。
但是他一下子就睡着了,跌进了漆黑的睡眠里。
--end--
2014.2.14 元宵节,情人节
最后更新 2014-02-15 09:58:56
发表于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小说 创作
回家要走很多的路
天有点薄阴,妈妈说,这样的天不冷不热,正好旅行,太太多贴心啊,看我们要出门,怕我们热着晒着。
动车驰过大片江南的田野。水塘像一面面镜子,嵌在田野里,细波叠起,闪着微光。远处有农舍,小二楼,白墙青砖,三角形的屋顶。
芒种,正是夏收夏种的大忙季节,水田里有人在插秧。
六岁的艾东西,小不点,穿着戴帽的长袖T恤,短裤,坐在座位上,扭着脑袋专心地..
回家要走很多的路
天有点薄阴,妈妈说,这样的天不冷不热,正好旅行,太太多贴心啊,看我们要出门,怕我们热着晒着。
动车驰过大片江南的田野。水塘像一面面镜子,嵌在田野里,细波叠起,闪着微光。远处有农舍,小二楼,白墙青砖,三角形的屋顶。
芒种,正是夏收夏种的大忙季节,水田里有人在插秧。
六岁的艾东西,小不点,穿着戴帽的长袖T恤,短裤,坐在座位上,扭着脑袋专心地看窗外。
“妈妈,我们要走多久?”东西问。
“很快,动车只要开一个小时就到了。我小的时候,还没有动车,只有绿皮火车,开得很慢,呜呜叫,要坐上四个小时才能到。”妈妈回答。
“婆婆为什么不来坐动车?”
“婆婆病了。”
“公公呢?”
“公公要照顾她。”这次回答艾东西的,是舅舅,他今天没有穿军装,穿着普通的衬衫与西裤,还是坐得笔笔直。
艾东西爬到舅舅的膝盖上坐着,问:“舅舅你干嘛呀?”
舅舅说:“不干嘛。看,水鸟。”
艾东西又朝车窗外看去,一望无际的水田,有几点墨黑的点从上面飞过,是水鸟。
东西一定要舅舅抱起他,更近地贴上车窗,好像不这样就看不清似的,其实艾东西的视力是很好的。
他只是不想看到舅舅红红的含着眼泪的眼睛,如果舅舅哭,妈妈更会哭。
因为他们的外婆不在了。
他们的外婆,是艾东西的太太。
太太是在东西五岁的时候去世的,东西一直认为她住到远方的香蕉林里去了。太太活着的时候,喜欢买香蕉给东西吃,她常常拄着拐杖,很慢很慢地移动,用很长的时间走到楼下去小水果店里买香蕉,再用很长很长的时间走回来。太太眼睛不好,有时给错钱,但水果店的大叔从来不骗太太。因为太太从前是居委会主任,最肯帮人,所有的邻居都喜欢她。她退休以后还“老主任”“老主任”地叫她。
去年起,太太一直说,想回老家看看,在老屋子里头住一住。五一节的时候,舅舅和妈妈打算带太太去,太太高兴得不得了,早早地收拾好了东西,夏天的衣服,冬天的衣服,要住到春节才回来。妈妈不放心,可是太太说,都是乡亲,有人照顾她。
临出发的前一天,太太早睡下,在听收音机。
收音机里在说相声,太太听了笑。
后来太太不笑了,妈妈以为她睡着了,就去关收音机。
太太安安静静地睡着,呼吸很轻微。
第二天早上,太太没有起床。
太太去世了。
太太去世了,六岁的艾东西,已经懂得了,太太是去睡觉了,睡在一个小盒子里头,小盒子现在就在他们的包里,他们一起送太太回家。
他们在一个小站下了火车,又换乘汽车。
接着,还坐船。
河道很窄,像一条又细又亮的带子。船是木船,不大,也不小,能坐二十来个人,船上有黑色的篷。艾东西和妈妈坐在篷里,舅舅坐在外面的船头。他的边上,站着一个摇橹的人,那枝大大的橹,一半被他两手握着,一边在水里,好像一扇宽大的鱼尾,划开幽绿的河水,漾起一道扇形的水波。
艾东西身边坐着一个看上去很老的爷爷,爷爷的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竹匾,里面罩着一笼小黄鸡,发出叽叽叽的叫声,艾东西忍不住把一根手指从竹匾的缝里伸进去点那些小鸡嫩黄的背。老爷爷也不恼,叭叭叭地吸着长长的烟斗。
下了船,艾东西看到远处矮矮的山,山头一片翠绿,妈妈说那是竹,不是树。
舅舅背着艾东西往山那边走,东西发现,舅舅的头发上很快挂上了细密的水珠,不是汗,可是也并没有下雨。
山脚下是一个小村子,村子里有河,更细更窄的河,河上有石桥,桥的阶梯是青石板的,很滑,有村子里的小孩从上面跑过,他们不怕滑,他们光着脚。
艾东西也光了脚,妈妈竟然没有阻止他。
妈妈拉着舅舅,舅舅拉着妈妈,就像他们俩还是小孩儿似的,那种拉手法。
舅舅背着大包,里面睡着太太,所以他老是用一只手拍一拍那个包,像哄太太再睡一会儿似的。
桥很短,一会儿就走完了,回头看的时候,艾东西看见桥下有阿姨蹲着洗衣服。她们不用洗衣机,她们在河里洗衣服,还用一根短棍子砰砰砰地捶打衣服。桥底下还长着一丛一丛的水草,开着花,阿姨把衣服在水里荡,水就被推开了,推了水里的花一摇一摇。
“是水鸢尾。”妈妈说。
“嗯,是水鸢尾。”舅舅答。
“你闻到香了吗?”妈妈又问。
“闻到啦,是栀子。”舅舅答。
栀子是一种花,这个艾东西知道,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家里总会有好多栀子花,妈妈买的,婆婆也会买,太太也会。买来就插在一个白瓷的杯子里,叶子与花挤挤的,绿是绿白是白,很香。
这里的花香更浓,花开在屋角,一丛一丛,绿是绿白是白。
村子很小,所以艾东西跟着妈妈和舅舅一会儿就走到了一个小院门前。
那个门是两扇的,上面有一个铜锁,还有两个门环。艾东西头一次看见这样的门。门环是用来做什么的?艾东西一边用力抓住一个环,将身体的重量吊在上面,一边问:“是给小孩儿玩的吗?”
舅舅马上把他拉下来:“不是玩的,是用来敲门的。”说着,舅舅拉起门环,在木门上轻轻敲:“像这样。你这么重,会把门环搞坏的。搞坏了太太会生气。”
“太太不会的。她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
妈妈开了门,门里有一个小小的院子,还有一幢小小的二楼。
小楼很老了,墙上全是绿苔,院子的砖缝里也是。小院子里还有一口巨大的水缸,上面盖着半个木盖子,里面的水扑扑满,也长了青苔,是一缸绿汪汪的水。水缸旁边长着芭蕉,半边绿半边枯了,风一吹来,绿的拍打着枯的,枯的拍打着绿的。
忽然,小院矮矮的墙上有人探过头来,跟妈妈打招呼,妈妈也笑着跟她说话。
艾东西问舅舅:“妈妈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舅舅说因为这是太太家乡的方言。
东西说:“舅舅你也说呀。”
舅舅笑起来:“我不会说,太太会,你妈妈会,你外婆也会。”
他们进了小楼,小楼的窗子很有趣,格子里雕着花,光线有点暗了,因为已经傍晚了呀。
屋子顶很高,跟东西看过的任何一间房子都不一样,中间是一个屋子,左边是一个屋子,右边还有一个屋子。右边的屋子旁还有一架木楼递,一直通到楼上。
屋子里套着屋子,这太奇妙了。东西马上就在屋子里跑了起来,这个屋里逛一下,那个屋里逛一下。
妈妈拉亮了灯,中间的屋子里的灯。这里摆着一张大桌,上面厚厚的灰。还有几把木椅,也有灰。
舅舅和妈妈忙碌起来,打水、擦桌子、扫地,偶尔交换几句话。
“到处都潮啊。”
“嗯,还长霉。”
“旧床还可以睡吗?”
“可以的,邻居家会借我们被子。还是我们小时候睡的那张床呢,你还记得吗?”
“不大记得了,”舅舅说。
“难怪,那个时候你还没有东西大。后来公公不在了,我们婆婆就跟我们一起进城去了,一年里头偶尔回来住一住。”
打扫完了,舅舅从包里拿出小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妈妈还燃了香。
“婆婆,到家罗。”妈妈说。
“婆婆,到家罗。”舅舅说。
晚上,果然有邻居送来了被子,跟妈妈又用那种东西听不懂的语言聊起天来。
东西跟妈妈在楼上睡,上楼的时候,楼梯板吱嘎响,东西有点担心,“会不会要断掉了呀?”他问。
妈妈说:“不会呀,楼梯板是要响的。因为年代久了,但还是很结实的,我小的时候,它也是这样响。”
楼上只有两间屋,但比楼下的屋大,也干躁一些。
东西跟妈妈走进其中一间,屋里有一张大木床,东西看见,眼睛马上就亮了。
像小房子一样的床!床头还有小柜子,柜子上有小抽屉。
东西拉开其中一个抽屉,有点卡住了,费了点劲才拉得开。
里面有一只小鼓,摇起来会响,喀咚咚,喀咚咚。
艾东西钻进被子里,无聊地摇着鼓,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可以玩。
妈妈不说话,似乎很喜欢听这小鼓的声音,喀咚咚,喀咚咚。
东西不摇小鼓了,爬到妈妈膝盖上:“我要睡在妈妈肚皮上。”这是他更小的小时候经常跟妈妈做的游戏。
“妈妈你哭呀?”东西问。
“嗯,因为想太太呀。”
“太太在楼下睡觉。”东西说。
“是哦,太太在楼下睡觉。”
“舅舅也在楼下睡觉。”东西又说。
“是哦,舅舅也在楼下睡觉。”
小楼很黑,但怪的是东西一点也不害怕。大概是因为透过天窗可以看见墨蓝的天空,有星星。
一村子里的人都睡了,狗也不叫了,空气真香。
其实才八点多,东西看见妈妈的手机上的时间了。
“为什么大家早睡觉?”东西想起平时,在城里,大家都睡得晚,有时他一觉睡醒,还可以看到对面楼上好多家亮着灯。
“因为明天要早起干活儿呀。”妈妈说。
第二天果然起得早,大家都起得早。
妈妈和舅舅请的人都来了,他们要把太太送到屋后竹林里去,让她在那里睡觉。
来了一个很老的老太太,她长得跟太太好像啊,东西想。
她也用那种方言说话,可是东西这回竟然听懂了。
“宝慧回来哉?”老太太问妈妈。
“回来哉。”妈妈回答。
宝慧就是太太,太太叫苏宝慧。
“回来好,回来好。”老太太说。
妈妈叫东西叫她太太,东西叫了,可是这位老太太好像没听见似的,又说了一遍:“回来好。”
妈妈很耐心地回答她:“是呀。”
大家静悄悄的,把太太埋在屋后的一片竹林里。
竹林里也长了苔,软得像地毯似的。
舅舅很沉默,妈妈很沉默。
他们都没在意,艾东西钻进了竹林深处。
细长的竹叶子上啪啪地往下滴着水,可是其实并没有下雨呀。
竹子长得真高,阳光穿过水气漏下来,是花太阳。
竹林里也有空地,咦,有人在。
是一个两个小男孩儿,一个高一点,一个稍矮一点。
他们都比东西大些。
他们剃着很短的头发,短得看得见青青的头皮,穿着一模一样的白布的衣服,泛了黄,布衣服上的扣子真好玩,也是布的,一字形。蓝布裤子,短短的,吊在小腿上,他们俩个蹲在那里扔小石子玩儿。
他们转过头来,看见了东西,很友好地对他笑,邀请东西来参加他们的游戏。
东西有点腼腆:“我不会呀。”
他们就教给东西怎么玩,原来很简单。
玩了一会儿,他们捡了块干的地方,躺了下来,高一点的男孩问躺在他身边的艾东西:“你是谁?从哪里来呢?”
东西觉得他说话的口音有点怪,不过可以听得懂。
“从南京来,跟妈妈和舅舅来的。”
“南京?很远哦。以前我们也住那里,后来那里不能住了,我们只好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也从很远回来,我从重庆来。”高个子男孩说。
“我从江上来。”稍矮一点的男孩说。
“什么江?”东西有点迷糊。
“就是江呀。”矮个子男孩笑起来,他缺了两颗门牙。
“我们坐火车来的,又坐汽车,还坐了船。”东西说。
“我们也是,走了很远的路。”高个子男孩说着,翘起他的一只脚给东西看:“看,鞋子上全是泥,因为走了好多路。”
“我也走了好多路。”小个子男孩子也翘起脚,给东西看他鞋上的泥巴。
他们穿布鞋,旧巴巴,上面真的好多泥巴。”
“不过没关系,现在妈妈回来了,妈妈会帮我洗鞋。”高个子男孩显得很高兴。
“妈妈回来了,妈妈也会帮我洗鞋子。”矮个子男孩好像复读机似的。
“你妈妈是谁?”东西说。他挺喜欢这两个新朋友的,他们跟他所有的小朋友和都不一样,但是却给他一种很亲近的感觉。
“你妈妈是谁?”东西又问一遍。
“苏宝慧。”高个子男孩说。
“苏宝慧是我妈妈。”矮个子男孩这回没一字不差地重复了。
“苏宝慧是我的太太呀,是我跟妈妈还有舅舅送太太回家的。”东西惊叫起来。
“哦——,你是妈妈的重孙。那你该叫我们——”高个子的男孩掐着指头算起来:“叫我们舅爷爷。”他终于算出来了,很高兴的样子。
矮个子男孩更高兴,笑得停不下来了。
东西也挺高兴,真的叫了声“舅爷爷。”
忽地,他听到妈妈和舅舅的声音,拉得很长,在叫他:“东——西!东——西!”
东西说:“我要走了,下回见。”
高个子男孩说:“下回见。喂,我叫小虎子。”
“我叫小从。下回见。”
东西看着他们俩消失在竹林里,小从还回过头来对他笑,他少了两颗门牙。他们的头发真短,短得看见青青的头皮。
东西跟妈妈还有舅舅当天下午就回南京。
因为他们后天都还要上班,东西也要上幼儿园,东西想,不晓得小虎子跟小从要不要上幼儿园。
回去的时候,又要过桥,这一回不太滑了,因为太阳出来了,也可能是走习惯了吧,东西想。
桥下还有人在洗东西。
东西跟在妈妈和舅舅身后过了桥,回头看时,发现桥下的人是小虎子和小从,还有一个年青的妇女,穿着布衣服,样子有点怪,东西没见过那种衣服,她低着头,帮小虎子和小从刷鞋。然后她直起腰来,看见东西了,她笑起来,向东西挥手。
她一直那么站着,一直站着,看着东西,还有妈妈和舅舅。
回去是先坐船,再坐汽车,最后坐火车。
舅舅说,回去的火车比来时要慢,得坐两个多小时才到。
东西说:“妈妈,你再给我讲讲太太的故事。太太原来是住在那个老屋子里的吗?”
“是啊。太太原来是那个村子里的人。”
“后来呢?”
“后来她到南京来了。”
“为什么来了?”
“因为她跟太爷爷结婚了呀。”
“哦——后来呢?”
“后来就打仗了。日本人打到了南京,她跟着太爷爷逃难。还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叫小虎子,一个叫小从。”
“他们是舅爷爷。”东西说。
舅舅笑起来:“真聪明!”
“舅爷爷是你婆婆的哥哥呀。连你婆婆都没见过他们。”妈妈说。
“他们去哪儿了?”
“不在了。太爷爷和太太带着他们逃难,坐船过长江,船到江中央,日本人的飞机扔了炸弹,小从被炸死了。”妈妈用很轻很悠远的调子说着。
“小虎子呢?”
“小虎子是逃到重庆以后,有一回也是日本人空袭,在防空洞里被人踩死了。”
“他们干嘛踩他?”东西替小虎子抱不平。
“因为人人都想活命。”
“干嘛踩他?”东西还是想不通。
妈妈不再说话了。
“不过他们现在都回家了,太太也回家了。”东西过了一会儿说。
妈妈似乎没有听见,她向窗外看着,车窗外还是大片的水田,水鸟停在田里,是一个一个的墨点子。
“我们还有多久到家?”东西问舅舅。
“还有好久,是慢车,记得吗?你可以睡一会儿。”
东西想:要好久,反正回家总是这样,要坐车,还要走好多路。
所以他睡了。
醒了就到家了。
东西迷迷糊糊地想:一个人回家都要走好远的路,把鞋子都走脏了,但是不要紧,妈妈会帮着刷鞋的。
--end--
最后更新 2013-04-23 22:13:35
发表于 《红蕾》
小说 创作
小鱼,小鱼,你在哪里
那条小河到底在哪里呢?
简安很后悔,上个月跟爸爸去的路上,光顾着东张西望了,没有记路。
当然了,这么难得才出来玩一趟。平时连周末也要上补习课,妈妈说了,明年就五年级了,要紧紧骨头。
好容易补习班放假一天,简安偷偷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说,要带他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于是就去了那条小河捞小鱼。
河边很安静,生长着矮矮的灌木,湿软的地,踩上去...
小鱼,小鱼,你在哪里
那条小河到底在哪里呢?
简安很后悔,上个月跟爸爸去的路上,光顾着东张西望了,没有记路。
当然了,这么难得才出来玩一趟。平时连周末也要上补习课,妈妈说了,明年就五年级了,要紧紧骨头。
好容易补习班放假一天,简安偷偷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说,要带他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于是就去了那条小河捞小鱼。
河边很安静,生长着矮矮的灌木,湿软的地,踩上去会胭出绿汪汪的水来。
爸爸说,瞧这里多好,人又少,河水又清。
爸爸还说,以前,他跟妈妈常来这里。
简安想,爸爸说的以前,大概是他跟妈妈年青的时候。
那个时候,爸爸应该比现在瘦,妈妈应该比现在会笑。
简安后来跟妈妈说了,是在哪里捞到的鱼,不过妈妈没吱声。
不知道现在小鱼回到小河了没有,简安想。
前面就有一条小河。
不知道是不是那条河。
上一回,简安爸爸在那条小河里给简安捞了三条小鱼。
爸爸说:简安,你要好好养着它们。
爸爸还是叫他简安。
其实他现在有另外一个名字了,这个学期起,他改名叫贺安。
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他叫简安,现在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他就叫贺安。
多讨厌,居然有两个名字。
老师同学们常叫错,简安干脆就不答应。叫简安也不答应,叫贺安也不答应。同学们就会长一声短一声,把两个名字混起来乱叫,老师就会盯着他看,用眼神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
只有妈妈从来没有叫错。
贺安,认真听课。她说。
贺安,快写作业。
贺安,给你的补充练习快点完成。
贺安,这次单元考你的成绩很差劲。
就好像简安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就好像简安这个人一下子就消失了似的。
小鱼们也是有名字的。
最大的一条叫大米。
中等大的叫高粱。
最小的叫小麦。
爸爸给起的,他的老家在农村。
可是在妈妈的嘴里,小鱼们只有一个名字。
叫破鱼。
简安向前走,走到那条小河边。
不,这不是上次来过的小河。
河边没有灌木,只有一排高大的柳树。
河水也不清,很脏,很浅。颜色是油绿色,看上去稠笃笃的,上面飘着玉米芯,和饮料瓶还有别的垃圾。
那条小河不一样,河水是清澈的浅绿色,河岸边的水很浅,可是河中央水很深。
岸边的水里有小鱼,在石缝间悠哉地来去。
简安继续往前走,要找到那条河。
不知道小鱼回去了没有。
简安太喜欢那三条小鱼了,天天按时喂它们,给他们换水,写一会儿作业就会跑过去看看它们,用手在玻璃缸外壁上敲敲,它们就一下子游过来,隔着玻璃啄他的手指。
它们可真是活泼的鱼,一圈一圈在水里打着转,尾巴后拖着一道一道的水纹。有时还相互碰撞身体,简安总觉得它们是故意碰撞的,它们大概很喜欢这种运动。
妈妈不喜欢它们,妈妈说,你别跟爸一样,就知道玩,玩物丧志,没出息。
爸爸是挺喜欢玩的,滚轴溜冰,打回力球,打篮球,下棋,打网游,游泳……没有他不会的。这点让简安很喜欢,也很佩服。但是有一次简安问他一道奥数题,他只看了一遍题目就被吓住了,连说,这个他绝对不会做。
像班上何语桐他爸,数学系高材生,就没有他不会做的题。
以前,爸爸偶尔给他签字,总会把“已读书”写成“以读书”,老师在课堂上把本子拎起来,像抖一块抹布一样地抖一抖说:家长自己都写错字。
后来简安就不让爸爸签字了。
简安看见了前面的花鸟市场。哦,他隐约记得上一次他们路过了这个市场,看来,他没走错路。
他走进去。
这个市场卖各种植物,宠物,狗啊猫啊鸟啊乌龟啊。
当然也有鱼。
不过是金鱼。
鼓鼓的肚子,爆出来的眼睛,硕大的尾巴,简安不喜欢。
鱼嘛,就应该像那三条小鱼,细长的身体,短短的鳍,大小适中的尾巴。
一个月之内,它们就长大了不少,原先只有小拇指那样长短粗细,现在长出一截来。
简安喂得好嘛,他用零用钱给它们买鱼食。它们是那么健康,大米甚至可以在水里打一个旋子,然后跃起来,发出泼刺的声音,简安都看呆了,星期天一看就看一个钟头。
再往前走,就要出城门了。
简安记得路了,城门高而阔,像一张张大的嘴巴。
小鱼现在回去了没有呢?
应该是回去了吧,它们那么健壮聪明。
那天,妈妈暴怒了。
因为简安的月考成绩真的不好看,妈妈说,他一天到晚看鱼玩鱼,鱼是罪魁祸首。
妈妈咚咚咚地把地板踩得山响,冲到简安卧室,从他的窗台上搬起那个鱼缸,三步两步朝卫生间走。
简安一下子反映过来,跌跌撞撞地趿着拖鞋跟在她身后。
妈妈打开抽水马桶的盖子。
妈妈把鱼连着一缸子水倒下去,然后,按下按钮。
简安的耳朵里只听得冲水的巨大的声音:哗——
这个声音在简安的耳朵响了好多天。
响得他都睡不着觉。
城外很凉快。
两边是杨树,大笨叶子无风也是响。哗,哗,哗,多像冲水的声音。
那几天,简安总是想着冲水的声音,脸都缩下去一圈。
有一天晚上,他埋头写作业的时候,妈妈走进来。
妈妈站在他身边,看了他一会儿,说,贺安,不要担心,小鱼是回家了。
简安捏着笔,钢笔有点漏水,把他的手指染成了蓝色。
就是小鱼们啄过的那根手指。
后来,简安的耳边那冲水的声音就小下去了,后来就没有了。
小鱼回家去了啊,他想,不简单啊,在那么漫长,幽暗,臭哄哄的下水道里,得游几天才能游回小河吧,不愧是简安的鱼啊。
河。
简安看见河了。
是了,是这条河,矮的灌木丛,初夏显得更加茂密。
小河水也会发出哗哗声。
不过是很亲切的哗哗声,活活的哗哗声。
简安快步跑过去。
哟,鱼。
不是三条,是一窝。在石缝间来来去去。一个个的,身体都比以前长长多了。
哪条是大米,哪条是高粱,哪条是小麦呢。
简安蹲下去仔细地辨认。
远远的,有人在叫他。
简安——
贺安——
是妈妈的声音。
她一声简安,一声贺安,走近了。
--end--
2013.4.12
最后更新 2013-04-12 13:41:47
展开
【短篇小说】暴走的八月
(试发表)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暴走的八月
一
曾楚是在走出三站路的时候发现身后的尾巴的。
一道小小的身影,老是跟在他身后。
满大街都是这种穿着条纹T恤和七分裤的男孩,晒得黑黑的,像一道小小的黑色的闪电,划过路口。都是偷跑出来玩的小孩,暑假里偶尔被开了锁的小猴子。
后来曾楚发现不对劲儿了。
那个小孩,拖着一道自己的影子,总是跟在他身后。
还有点躲躲闪闪的。
越是躲闪,越是叫人起了疑心。
...
暴走的八月
一
曾楚是在走出三站路的时候发现身后的尾巴的。
一道小小的身影,老是跟在他身后。
满大街都是这种穿着条纹T恤和七分裤的男孩,晒得黑黑的,像一道小小的黑色的闪电,划过路口。都是偷跑出来玩的小孩,暑假里偶尔被开了锁的小猴子。
后来曾楚发现不对劲儿了。
那个小孩,拖着一道自己的影子,总是跟在他身后。
还有点躲躲闪闪的。
越是躲闪,越是叫人起了疑心。
曾楚近视,天太热没戴眼镜,看不清楚男孩。他掏出眼镜戴上,看,靠!居然是那个家伙。
曾楚不理他,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背上背着登山包,塞得鼓胀,大太阳低下再晒就要爆成一朵巨大的爆米花。
八月,三伏,大太阳。
晒得路发软,路面白花花一片,树叶焦枯,树枝纹丝不动,被酷热给冻住了。
二
出城门了。
城门洞里阴凉舒爽,古老的城砖是青黑色的。
曾楚停下来凉快一下,转眼就又看到了那个男孩儿。
男孩站在城门洞外,不敢进阴凉里来,老实可怜地在太阳地里站着。
曾楚背好包,出城。
步伐大而暴躁。
三
陈子豪期末考一败涂地,三门功课都在及格线上临空飞过,老师的评语是,你很聪明,但请将才智用于学习。
评语写得挺长,拐弯抹角,总之是说,陈子豪的问题很多。
老师的字很细小,全部往右倾斜,像风里的一片麦田。
妈妈从外地回来,行李还没放稳就恶眉恶眼地痛骂了子豪一顿。
耳背又有点糊涂的外婆也在一旁说个不停,他不听我的话呀,炮仔仔,天天就晓得玩电脑,你给的钱一百一百拿出去买什么电脑里头的东西。
子豪颇不服气,斜眼伶伶地盯着妈妈。
妈妈暴怒说,你还敢对我翻白眼?再翻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子豪说,正好,我瞎了就不用上学了。
后来还是妈妈软下来,下了面来大家吃。
面软汤宽,碗里浮着火腿肠和碧绿的青菜,金黄的皮肚,黑的是木耳,往面下掏一掏,掏出两个鸡蛋。这是妈妈唯一拿手的饭菜。
没过两天妈妈说,我给你请好了家教,给你做一对一的辅导,补数学,也补英语,顺便看着你写暑假作业,省得你到快开学鸡犬不宁地补。
子豪利落地说,我才不要补课。
妈妈声音拔得高高尖尖:“你做死,你只管想,要我说了才做数。我是求爷爷告奶奶,七拐八拐才找到这个老师,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给你补,你要识相点,不要皮痒。”
外婆又在一旁叨咕,怪子豪踢完球回来热头热脑夹泥夹汗地用她的毛巾擦头擦脸,澡都不洗就又去玩电脑。
“擦完汗你倒是拿出来淘一淘呀,往旮旮旯里一塞,都捂馊了。”
外婆沙沙的声音里夹着妈妈尖利的嗓门儿:“我警告你,球不准踢了,不准游泳,电脑明天我就把主机搬走,你一门心思给我补课,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能白花。”
陈子豪大声宣布:我不补!
妈妈说:“你算是体谅体谅妈妈,我一个人带你不容易,赚钱也不容易,我后天还要到外地。”
陈子豪最怕妈妈说这个。
四
出了城是一条笔笔直的公路。
曾楚掏钱买了瓶冰矿泉水,喝一半另一半浇头上了。头顶热到冒烟,冰水浇上去滋滋的。
曾楚擦脸上的水,转眼又看到那个小孩。
这回他离曾楚近了一点,眼巴巴地看着曾楚手里还剩了一个底儿的矿泉水瓶,眉头愤力皱起来,不断地舔着嘴唇。
曾楚把剩下的一点水全倒在地上。
水渗进土里,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吸进去了,一点水痕都没留下。曾楚不用看也知道那个小孩儿脸上一定有失望的表情,这让曾楚感到一点点的无趣的痛快。
再走下去,真的出城了,这小坏蛋认不认得路回家?
曾楚决定不去担心,小坏蛋年纪虽小,却有走南闯北练出来的那股子江湖气,他怕什么?他什么都敢做,这小坏蛋!
五
从头一回见面,陈子豪和曾楚相互就很不喜欢。
陈子豪觉得曾楚样子普通,既不帅也不潇洒也不酷也不牛,家里的电脑型号也旧,穿得也土里土气。
还是个年青老师,就有了老师标准的派头,四四方方,硬硬梆梆,什么也不喜欢,什么也不许人喜欢,只要作业本上错了一点点,就一个大红叉本子头划到本子尾。
一看就不是真喜欢当老师的人,但是偏偏当了老师,搞得好像他找不着别的工作是学生欠了他似的。
果然,这位老师一上来就让他写暑假作业,还规定在一小时以内完成至少五页!也不管那五页里有多少难题,有更多莫名其妙的题,还有一些神精病题!
陈子豪想,头一回,给你点点小面子,随便写写。
果然他不满意陈子豪写的作业,开始讲解,还不如不讲,无聊透顶,按部就班,一点点幽默也没有,还不如自个儿学校里的老师。
曾楚头一眼看着陈子豪就知道这是个差生。就是那种一天要被骂上好几十遍,几乎每堂课都罚站的小孩。被批得多了,渐渐的眉眼间就添了一线冷硬,脸皮就成了铜墙铁壁,导弹打上去也只会留一个白坑儿,别看自己才教一年书,还没转正,这种小孩子也颇见过几个,一看就是将来没什么前途的,要不,就走狗屎运,混个人模狗样的,雇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替他打工,让舆论说,读书有什么用之类的话,他偷着乐,要不,就一逮着机会批判老师,借以发泄从小积累起来的自卑。
陈子豪和曾楚,头回见面,就差对对方说出来,“你真讨厌”,这四个字了。
六
曾楚出来一整天了,他不清楚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很少运动,出门旅行也不多,一天到底可以走多少路,可以走多远。
他走得很快,脚步也很重,咚咚地一脚一脚把心里的愤恨委屈踩到地底下去。
愤怒裹挟着他,推动着他,一天走下来,他竟然没觉得累。
陈子豪这几天都在曾楚家楼下埋伏,前几天他就在这儿补课。是一片旧小区,一式一样的房子,一式一样的车棚,一式一样的窄路,一式一样的路灯,没有任何标志,可陈子豪认路的本领很强。
今天他看见曾楚走下楼了,背着大大的登山包。
陈子豪下意识地就跟了上去。
陈子豪尽可能地躲闪着曾楚的视线,但是他知道,曾楚还是很快地发觉了他的跟随。
陈子豪索性跟得更紧一些,有几次,他几乎是走在曾楚拖出的一方影子里。
中午时,曾楚的影子短胖稚幼得像一个小娃娃,现在是傍晚,他的影子也长大了。
曾楚猛地回过头,怒目看着陈子豪。
“你跟着我干嘛?”
“不干嘛。”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不滚怎么样,这句话陈子豪没说出来。
七
这是出城之后的第一个小镇子,只一条不宽的街,尘土飞扬,两边是小店。家家端出水来,扑在大太阳下暴晒了一整天的水泥路上,扑起一片热乎乎的水腥气。
曾楚发现,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儿不见了踪影。
曾楚打算找家干净点儿的饭店吃晚饭。
他走到一家小吃铺门口,小吃铺卖锅盖面,门口置一油桶改制的大炉,上面一口大锅。在腾起的白茫茫热气里,曾楚又看见了那个小孩。
不是他一个人。
他身边有一小个子男人,黝黑干瘦如一枚枣核儿。
小个子男人正在跟陈子豪说话。
曾楚在饭铺门前摆着的座位上坐下来。
小个子男人拿了个封好塑的玩具汽车,像是要送给陈子豪,陈子豪瞟了那明显粗糙的玩具一眼,没伸手。
曾楚还坐在那儿,开始点吃的,一边斜眼盯着那不远处的两人。
小个子男人拿出一瓶灿黄的饮料,殷勤地请陈子豪喝。
陈子豪伸过手去。
曾楚拍案立起,带翻了腿边的凳子,冲过去,一把薅住陈子豪被汗浸得稀软的T恤领子,把他拽了过来。
八
曾楚睡在小镇里唯一的一家小旅馆的单人铺上。
夜晚的小镇阒静无声,偶有一两声狗叫,窄窗外黑洞洞不见半点灯光,窗口正对着一条长巷,有过堂风,正是好睡时,曾楚却怎么也睡不着。
屋里有一点星星亮,是手机在充电,那一点亮底下另有一张床铺,上面睡着陈子豪。
曾楚想,出来一整天,原以为暴走数日可化解心中怒气郁闷,却不料怒气与郁闷的源头却尾随而来,如同甩不掉的影子。
曾楚回想起傍晚那些会儿借电话给陈子豪,叫他打回去让家长来接他走。
“我妈又到外地了,做生意去了,下礼拜才回来。”陈子豪说。
“那就打给你外婆,你不是跟外婆住吗?”
“我外婆不怎么管我。”陈子豪说。
事实上外婆有点儿头脑不清,偶尔清醒,大多数时候,她只记得自己在哪里藏了块毛巾或是衣料毛线什么的。
电话打过去,却是保姆接的,一口家乡话,曾楚老半天才听出个大概。
说是老外婆病了,她只是来做活儿的,照顾老的,并不负责照顾小的。请老师多关照,你干脆就带他两天,回头我通知老太婆。老太婆病就是好了也接不了他,自己不走丢了就算好的。
曾楚说岂有此理,我又不是他们家的佣人!
那边说叫她妈回来补给你工资。
曾楚说不是钱的事儿,要不你报警叫警察来带孩子回去好了。我们在……
那边已挂掉了电话。
曾楚急了自己拨了110,到底还是没有拨出去。
曾楚愤愤然捶了下床板。
这一家子全混账,这叫什么事儿啊。
陈子豪在那一边香香地睡。
九
头一次补习课可谓不欢而散。
曾楚说陈子豪神游天外,希望下次他能带上灵魂来这里补课,如果还只是躯壳就不要来了。
陈子豪想,不来就不来,谁想来!一个补习老师当自己是真老师。本来是真老师出来替人家做家教挣钱就变成假老师了。
陈子豪回家就跟妈说不想补了。妈妈不同意,说好容易七拐八拐地托了人才找到一个在职的老师,能补数学又能补外语。
“这个由不得你,你必须补!”
于是又补一回课。
陈子豪只觉这个老师只会讽刺人,课讲得快而复杂,让人听不懂。
曾楚觉得这个小孩真是顽劣,有一个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
陈子豪求妈妈退掉补习,妈妈大发雷霆,说休想。
“我告诉你,不仅七月里头补,八月里我也打算请曾老师给你补习,八月中我就回来了,天天押也要把你押去补!”
十
暴走的第二天。
曾楚往下一个镇子而去,身后拖着一个尾巴。
陈子豪还穿着昨天的那身衣裳,他没得换,昨晚冲了凉水澡,身上有肥皂的香气而衣服上还是汗气腾腾。
一路上曾楚一句话也不跟陈子豪说,陈子豪也不敢上前去,老实地走在曾楚拖下来的一方阴影中。
中午的时候,到了下一个镇子。
这个镇大些,交通也方便些,产葡萄,这个季节有人来农家游,街边尽是小饭店,家家店门前挑起一幅白底红字的幌子,上写农家菜,在满街的油气里偶尔飘动一下。
也不见得有多好吃,但走了一上午饿极了时吃来也香甜得很。只是贵,一盘南瓜藤炒鸡蛋竟收二十五块钱。
曾楚要了两个菜与米饭,自顾坐下来开吃。
陈子豪蹭在一边不敢坐。
曾楚一通大嚼之后又盛了碗米饭,将剩下的菜与这碗饭一并推给陈子豪。
陈子豪胃里欢呼,坐下来,将剩菜汁拌进米饭里,飞快地往嘴里划拉。
“等我妈回来还给你钱。”陈子豪唔唔噜噜地吃。
曾楚说:“谁要你们家臭钱。你一直以为我是图你妈的钱吧?要不是你妈托人求我我才懒得给你补课。滚一边儿去吧。”
吃完饭曾楚就买了长途车的票,塞给陈子豪,再把他塞进车子。
车开了,裹着一团灰尘,灰尘落了,曾楚看见陈子豪站在站牌下,望着自己。
十一
镇子还有几处可以看看的农家景致,曾楚决定走一走,当没看见陈子豪依然如影随行。
镇子里有一古戏台,说是有五百年历史,曾楚找到它时只觉它破败得对不起自己走这么一趟。那不是古迹虽败犹荣的破败,而破得恶劣不堪一看,哪里像古迹了,就只一个破土台子,几根朽木。古戏台侧边一座旧祠堂在它的映衬下倒是有点点气宇。
旧祠堂门半掩,曾楚走过去看,陈子豪也跟过去。
曾楚近视,祠堂里黑洞洞他好一会儿才适应,陈子豪却是眼尖,一眼瞧见祠堂一角放置的一个黑乌乌的长方形东西。
“那是什么?”陈子豪试探着问曾楚。
“是棺材。”这是曾楚头一回好好地回答陈子豪的问题,也许是下意识的。
“棺材是用来装死人的吗?”
“嗯。”
“为什么要装在棺材里头?人死了不是火化吗?”
“嗯,有的老年人,还是喜欢在火化前睡一睡棺材。”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死人的心思!”
“人都要死吗?”
“嗯。”
“人为什么会死呢?”
“老了就死了,病了也会死,人心情不好也会自己找死。”
陈子豪突然上前一把拉住曾楚的衣角,用力把他拉出祠堂。
外头的大太阳迎面扑来,这让陈子豪大大地松了口气,却还没有放开曾楚的衣角。
“昨天刚咽的气,只在棺材里头摆一天,马上就下葬,天太热。”路边有一个男人对他们说:“你们是来送葬的?他们家的城里亲戚?”
曾楚含糊答应着走开。
江南八月,水稻扬花灌浆。田间一片凛凛的水光,无风,像一面镜子。田头稍高处,是小坡。坡上有碑。
“那些什么?”
“是坟。”
“为什么埋在这里?”
“农民死了也不想离开自家的田。”
停了一歇,陈子豪又问:“你现在心情好一些了吗?”
“好屁好,你要这么拽着我衣服,我心情会更不好。”
陈子豪放开手,还像先前那样保持距离跟着曾楚。
“我妈跟你说我爸死了吧。”过了一小会儿,陈子豪忍不住凑上来说。
“别跟我说你爸死的事儿,煽什么情,又不是写作文骗分数。”
“其实我爸没死,他走了。我妈说他是贱人,老是跟人家说他死了。”陈子豪又说。
前头的路很长的样子,这几个镇子之间的路修得都还不错。
十二
那一群男人中最黝黑壮实的一个挥着手中木棒冲着另一个男人打下去的时候,曾楚下意识地回身拉住陈子豪,护在身后。
这两拨人混战在一起,踢腾起漫天灰土。
那是一场真正的撕打,拳脚,棍棒齐上,男人们大声叫嚷,气势汹汹。
有人被打下了小坡,有人被围攻,护着头在地上打滚。
曾楚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听出,这是一个村里两姓人家为了争一块地皮而起的纷争,说是今年里已打了三回了,一回比一回厉害,这回动棍子,下回要动刀子了。
混战在继续。
“干嘛打个没完?”陈子豪问。
“为了地皮。”
“干嘛要地皮。”
“卖给开发商盖别墅。”
忽地,有人被棍子砸中,大声哀嚎。
有血飞溅出来,陈子豪觉得脸颊有一点点的热,伸手一摸,腥红。
曾楚拉着陈子豪往大路上去。
喊叫声依然清晰可辨,双方都疯了似的。
陈子豪拉紧曾楚:“老师,老师,别丢下我。”
曾楚拉上他紧赶两步,那声音终于远了。
“你还会怕?我呸!你不是胆儿最大,什么都敢做,什么也不怕吗?”
十三
三次之后,陈子豪再也不想补习了。
妈妈又去了外地,说是每天会打电话来问他有没有按时去补课。
陈子豪无奈地躺倒在床,把一卷席子裹在身上,想像自己是一只不用补课的蚕蛹。
电视机开着,里面在播报新闻。
陈子豪突然从席子里伸了个头出来,竖了耳朵仔细地听新闻。
女主播说,暑假严禁在职老师给学生补课,一旦发现要严惩。教育局公布了热线电话,若发现有在职老师补习,可打屏幕下方电话举报。
陈子豪死死盯着那一行数字。
学校里老师说过,陈子豪记性有问题,什么也记不住,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陈子豪在几秒钟内就把那一串号码记得牢牢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在家里转来转去,像一只推磨的小驴。
他绕过电话机,又绕回来。
再绕过去,再绕回来。
陈子豪终于把手伸向电话机。
十四
在作文里写爸爸死了的人是曾楚自己。
高考作文:选择坚强。
据说那一年有好多人写自己得绝症,还有更多的人写自己爸爸或妈妈死了,所以这类作文通通得分惨淡。
但是曾楚写的是真事。
他的爸爸,那个人哪,平凡,无趣,窝囊,但还算顾家,人也没脾气,得了肝癌,死了,除了刻痛的伤痛,什么也没有留下给曾楚和他妈妈。
曾楚那一年的高考语文分因为作文被拉下不少,因而又影响了总分,一本上不了,只好上了一所二本师范,这就叫蝴蝶效应吧。
毕业后要参加六城区的教师招聘考试才能留城。
现在的学校挑得厉害,要素质好,还要人长得好。
曾楚还算聪明,但并不能言善道,长得也称不上好。勉强进了一所普通小学,教数学。
反正一切不过是这么回事,一个糊口的工作而已,比找不到工作的同学强些,比回乡当了农村教师的同学也好些。
本来曾楚从没打算过当老师。
如今被全区通报批评,留校察看也不过那么回事。
一路走,曾楚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陈子豪问:“老师,你现在心情好点了没有?”
曾楚说你不要叫我老师,我担不起。
陈子豪于是问:“曾楚你现在心情好点儿了没有?”
“好不了了。”
在一片白花花的太阳里头,杨树的大笨叶子无风也哗哗响。
陈子豪在太阳底下,在杨柳哗哗的声响里放声大哭。
“曾楚,我不晓得会这么严重,曾楚。”
十五
曾楚上了报纸,居然占了这家地方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教育专栏的半个版面。
教育局暑期里就做出了处理,区内通报,留校察看,延迟一年转正。
这个不是最严重的。
报纸还有电子板。
新闻被转载。
微博上有人转了。
于是有人说人肉这些出来赚学生钱的老师。
曾楚被人肉出来了,这事儿并不难,报上说的XX小学姓曾的老师只有一个,人人网上一搜就对上号了。
有不少人转了这条微博。
一时间曾楚的照片满天飞。
十六
陈子豪在咕嘟咕嘟地猛灌水。
是曾楚给他的矿泉水,塞在背包里已经捂得温热了。
他喝得像一头饮水的小牛似的。
刚才他哭得都快脱水了。
曾楚坐在路牙子上,耳边还嗡嗡地响,全是陈子豪的哭天抢地。
我不晓得会这么严重,陈子豪翻来覆去就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等陈子豪哭够了也喝够了水,曾楚起身继续向前走。
陈子豪屁颠颠地继续跟在他身后。
十七
路过的都是小镇,路上是啃些面包,到了镇上就想吃点现炒的饭菜,偏偏都不大合口,曾楚想,到哪儿吃点儿好吃的呢?
陈子豪正在小心地吃饼干,曾楚扔给他一小包。
他费力地吞着干巴巴的饼干。
这个镇子依然小,但感觉要富裕很多。
但当曾楚在镇子上最宽的一条路上看见名车时还是吃了一惊。
崭新的车,车前盖上装饰着大捧的玫瑰,粉与白,车身上也有。
婚车。缓缓地向前。
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人,面目却看不清。
“奥迪A6。”陈子豪叫。
“哟,你门儿清嘛。”
陈子豪忽地就想起了班主任在自己的成长手册上写的:但请将才智用于学习。
可是曾楚却又问:“你还知道哪些车,说说。”
陈子豪的的的地说了一长串,兴奋得脸火烫的。
陈子豪又问:“老……曾楚咱们现在去哪儿?”
曾楚不理他,径直向前走,跟着那辆车。
果然就见摆开的酒席,就在一个大院子里。
曾楚找了个摆在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来,将背包塞到墙角。
陈子豪也赶紧坐在他身边。
酒席一开,他们便一通大吃。
席上有人闲聊,问曾楚是女方家亲友还是男方家的。
曾楚埋头吃,一边说,男方男方。
又有人问陈子豪,陈子豪也说男方男方。
新郎是你什么人?
是我……是我表舅舅。
新郎新娘敬酒,曾楚还站起来跟人家干了一杯。
陈子豪也大大地喝了一杯可乐。
直到吃饱喝足,躺到镇上小旅馆的床上时,陈子豪才呵呵呵地傻笑起来。
“老师,老师。”他叫。
“说了别叫我老师,谁是你老师啊。”
“曾楚曾楚,你什么时候结婚?”
“结屁婚,工作都要保不住啦。”
陈子豪说:“曾楚……”
曾楚突地说:“表舅舅,你反应倒蛮快的嘛。”
一表三千里呀,我妈说的。
小旅馆天花板很高,黢黑的,上面停着误飞进人家的萤火虫。
十八
这是曾楚计划中的暴走最后一天,也是最后一个镇子了。
一大早天就阴沉沉,越走天越阴,乌云像要直逼到地在上来似的。
刚过中午就开始下雨了。
还好曾楚到了他同学家。
同学是这里的人,毕业后回来教书,在一个极小的小学里,一去居然就当了副校长。
曾楚同学很热情,现从自留地里摘了菜蔬,还从塘里捞了一尾鱼招待他们。
看见陈子豪,同学很诧异,问曾楚这是谁家小孩儿。
陈子豪抢着答:“他是我表舅舅呀,是表舅舅。”
曾楚没承认也没不承认,就只偷空瞪了陈子豪一眼。
雨越下越大,地上已经积起水洼来。
曾楚同学说,干脆也别去住旅馆了,这镇上的小旅馆又脏又潮又贵。还不如住到我们学校食堂去,现在暑假没人,现成的有水龙头,可以打地铺,又大又通风,我给你们准备两盘蚊香。
于是他们冒雨去了学校,住到了这所小学的食堂里。
真是巴掌大的小学,偏有一个不小的食堂,像是小脸上长了一张阔嘴似的。同学说食堂是一屋多用的,还当礼堂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食堂屋顶高,凉快。曾楚用从同学那里借的席子枕头打了地铺。
蚊香点了两盘,各自在一个角落里袅袅地冒着细烟。
暴雨哗哗地下着。
十九
曾楚是被一声炸雷惊醒的。
他发现自己被泡在了水里。
陈子豪累着了,睡得太沉,曾楚把他从水里拖起来。
外头是一天的豪雨。
食堂里进了水,很快淹到大腿,曾楚没想到水上来得这么快。
有小凳子在水里漂了起来。
水齐了陈子豪的胸。
曾楚拖着他往外走。
外头是一片汪洋。
曾楚看着十米远的对面那座小二楼。走过去,爬到二楼平顶上,应该就安全了。
但是水涨得太快了,水里还有沙与软泥,更使行动变得困难。
曾楚和陈子豪湿汤汤的,哪里还顾得上打伞。
曾楚看到那一道矮墙,连接着食堂与小二楼的,已被淹了一半,他想,从墙上走过去,再爬上二楼。
他回身把陈子豪死死拉着,让他趴到自己背上来,但是陈子豪总往下滑,曾楚并不足够强壮。
好容易他们走到矮墙边,怎么爬上墙却是个问题,水深,不着力。
陈子豪借着他的力,用力攀上墙头,滑下来了,一只脚重重地踢在曾楚的脸上。曾楚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腕子,还好没落到水里去。
水流急了起来,推得人站立不住。
陈子豪终于爬上墙头,伸手来拉曾楚。
小人儿的力气不小,竟然拉住了曾楚,曾楚愤力在墙上一蹬,也上去了。
他的背包却拿不住,落入水中,竟被水流卷得向前去了。
里面是曾楚带出来的所有东西,包括手机。
陈子豪呀了一声。
他们沿着湿滑的墙非常小心地走着,终于蹬上小二楼的平顶。
二十
楼顶一无遮拦。
曾楚和陈子豪,裸露在八月深夜的豪雨中。
雨柱抽到人身上,生痛。
陈子豪觉得自己是漂流到了一座孤岛上了,四周全是水,黑夜里,水显得浓稠,黑得不见底。
曾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退缩成一个小点,退得很远,只有被雨浇得快要化了的身体,身旁还有一个同样快要被淋化了的身体。
曾楚脱下衬衣,顶在两人的头上,可是没有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
衬衣怎么可能挡得住这样的雨!
而且,太冷了。
陈子豪开始怀念这几天白天里的大太阳,泼天泼地的阳光啊。
时间被胶住了,天好像要一辈子地黑下去。
二十一
雨还是渐渐地小了一些。
风依然大。
“像老虎在叫。”陈子豪的牙咯咯地打着抖,说。
“你听过老虎叫?”曾楚的牙也在咯咯地打着抖。
“在动物园听过。”
“老虎叫应该叫虎啸。”
“老师……”
“说了别叫我老师。”
“曾楚,你还会当老师吗?”
“不知道。”
陈子豪觉得说说话感觉好些,不然那哗哗哗拍打着墙的水声听来真的有点吓人。
“我想你会当的吧。”陈子豪说。
“你知道个屁。”
“我是知道。人生有好多事,喜欢要做不喜欢也要做。比如,我就不喜欢上学,但是还要上学。”
“嗯,你是哲学家。”
“哲学家是什么?”
“就你这样的,就是哲学家。”
“嗯。我还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还是要带上我。”
曾楚短促地笑了:哧——
在一片雨声里,要离得很近才能听到这么轻的笑声。
陈子豪听到了,他得意起来:“我不喜欢你给我补课,可是我喜欢跟你这样走路。”
“嗯。”
“曾楚,雨什么时候会停?”
“我不知道。”
“曾楚,我们会不会被淹死?”
“你是哲学家,你说呢?”
“我说不会。
“那就不会。”
二十二
雨是在快天亮的时候停的。
从来没有见过来得这么慢的黎明,等得人脖子都长了。
也不知道时间了,可能,大概是八九点钟吧,曾楚和陈子豪看到远处有人过来。
拉起来红白相间的救援绳。
曾楚的同学带了人过来。
曾楚和陈子豪在这些人的帮助下爬下楼顶。
真的是爬的,淋了一夜雨,人都傻了,连滚带爬地下来了,要人搀着才勉强站得住,抓紧了救援绳。
曾楚的同学絮絮地说:吓死我了,跟你联系不上,太黑了,救援的人又没到,过不来。怕你们出事儿啊,那就是我的罪过了。还好还好。
陈子豪走得艰难,水还齐着他的胸呢,曾楚一手抓救援绳,一手抓他的胳膊。
陈子豪一点儿声也没有,走着。
轰地一声,大家回头看。
学校的那堵矮墙被水冲塌了,二楼的平顶也塌了半边,零碎的砖石啪啪砸进水里。
曾楚的同学呆看着,然后说:“塌了也好,这下子,有决心盖新校舍了。”
二十三
也不知走了多久,地势渐高起来,水渐低。
原来镇小学那片地的地势竟然那样低,难怪会淹成那样。
终于上了一片高地。
曾楚和陈子豪,看起来就像两片被揉得稀烂的树叶子。
陈子豪抱着曾楚的腰。
曾楚,他叫。
嗯。曾楚回答。
二十四
八月过去了。
--end--
.2012.9.27
最后更新 2012-09-28 13:20:51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楚什么
一
武俏俏又在在奥数比赛中败下阵来了。
这是第几次了?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武俏俏昨天刚把这几年来得的奖状又拿出来数了数。
简直是不好意思啊,薄薄的一小叠,一个塑料的资料袋就可以装下,什么时候才能像班上有些牛人那样,奖状把资料袋撑得像一只胖胖的饺子,快要破皮的饺子。
而且,不是一个,是好多个哦!
武俏俏用力踢飞脚边的一个小石子—...
(2回应)
楚什么
一
武俏俏又在在奥数比赛中败下阵来了。
这是第几次了?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武俏俏昨天刚把这几年来得的奖状又拿出来数了数。
简直是不好意思啊,薄薄的一小叠,一个塑料的资料袋就可以装下,什么时候才能像班上有些牛人那样,奖状把资料袋撑得像一只胖胖的饺子,快要破皮的饺子。
而且,不是一个,是好多个哦!
武俏俏用力踢飞脚边的一个小石子——,她甚至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专长,像乐器啊,围棋啊,英语啊,连体育专长也没有呢。
武俏俏又踢飞一个小石子。
这条路上小石子很多,因为左拐过去,就是一片废弃的工地。
俏俏忍不住又拐到这片工地上来了。
一大片乱石碎砖,把天都映得灰灰的。砖石的缝隙里长出了齐腰高的草,现在这里,好像一块庄稼地了。
可是从前,这里是一片居民区。
俏俏拨开草,熟门熟路地走到靠左边的一块地方。
那里,有几阶旧台阶。
俏俏在台阶上坐下来。
她想起,原先,在台阶的后面,是一个木门,上头还有两个锈迹斑斑的环。
推开那木门,会看到一个大院子,青石的地面,下雨天那些小块儿的青石就会被洗刷得亮亮的。大院的四周都是屋子,中间是一座小二楼,形成一个不封口的“口”字形,屋前有廊,冬天会挂上冰挂,亮晶晶的,俏俏和她的邻居小伙伴们,会摘下来当冰棒舔,冻得舌头都木掉了,可是他们还是傻乐着。
现在,房子没有了,大门也没有了,只留下这几阶台阶。
俏俏拿它当凳子坐。
俏俏正想着呢,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索索声,俏俏回头一看,是一个男孩子,正把什么吃的东西塞进嘴巴里。
他们彼此都吓了一跳。
那个男孩子更是吓得跳了起来。
吓!男孩子像一只兔子那样跳得高高,一边叫:“你要吓死人啦!”
武俏俏说:“你才要吓死人啦,走路没有声音的。”
男孩子抓抓鼻子,好脾气地说:“好吧。我以后走路重一点。”
俏俏觉得这男孩子挺和气的,不像班上有些男生那样拽,也道歉:“好吧,下次我过来的时候,老远就喊一声‘我来了’,我保证。”
男孩子喝喝地笑起来。
他穿着一件旧T恤,颜色嘛,大约从前是蓝色的,现在洗得快要成白的了,上面的图案也看不清了,还有一条大约可以叫做七分裤的裤子,因为那不是真正的七分裤,而是一件很短的抽到男孩小腿上的旧牛仔裤。
俏俏细细地看了看那个男孩的样子,圆眼睛,小尖鼻子,鼻子旁有雀斑,上翘的嘴角,好像随时会笑出来似的。
俏俏觉得男孩子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再细看看,才明白怪在哪里了。
男孩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他忽地又抓抓他的鼻子:“我好象应该加一个请字才对。请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原来住这里呀。”俏俏说。
“我也住这里的。”男孩又加一句:“原来,原来住这里。”
“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个大院里每一个人我都认识。”
“我是说,我住大院旁边的这个小院里。”男孩子说。
俏俏想,原来这样。
大院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彼此,每天晚上,他们都到廊下来做饭,饭菜香和着油烟气飘到院子里,小孩子们就跑过来跑过去,呱嗒呱嗒的,因为他们都穿着一种木头底的拖鞋。
大院可能是这个城市最老的房子之一了。
高高的黑暗的大梁,俏俏一直都觉得上头是住着些什么的,比如,小妖,或是小怪,或是精灵,小仙之类。雕花的宽大的窗子,房檐上画着古代的二十四孝故事。俏俏最喜欢一人老爷爷,躺在地上,拿着个拨浪鼓学小孩子。那老爷爷笑眉笑眼的,妈妈说,这叫斑衣娱亲。孝顺嘛,就要这样快乐地孝顺,愁眉苦脸地孝顺,好像孝顺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那不如不孝顺。
所以俏俏决定要学这样笑眉笑眼的孝顺,比如,家里没条件让她去上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的奥数补习班,妈妈挺难过,可是俏俏不难过。
男孩子问俏俏:“你很喜欢你原来住房子吧?”
俏俏点点头。
喜欢。
还有一些人跟我一样的喜欢,他们说要保护旧房子,可是还有一些人不喜欢,他们说要推倒旧房子建新房子,他们吵来吵去,后来,不喜欢的那些人吵赢了,旧房子就拆了。
俏俏告诉男孩子。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男孩已在俏俏的身边坐了下来。
这个怪男孩儿,俏俏看他的样子就想笑。
不过他还是挺可爱的。
能这么安静地听她说话。
怪男孩儿说:“我也喜欢旧房子。里面能找到很多好玩的东西。”他在口袋里掏啊掏啊,掏出一件又一件小东西。
半块小橡皮,一个刺猬形状的小刨笔刀,一个网球王子的小钥匙挂件,两张巧克力糖纸,一只晒衣服的彩色小夹子,两粒扣子……
男孩子把它们都摊在面前的地上,很大方地说:“喏,都是好东西吧,我送你一个,你随便挑,不要客气。”
俏俏在那堆小东小西里翻了半天,忽然看见一个小耳朵扒,细长细长的,尾部刻着一只小小的卷尾猴。
那个是爸爸的东西,搬家的时候,爸爸弄丢的,还遗憾了好几天,说那小东西多么好用,俏俏也很喜欢那个卷尾猴。
俏俏拿起那个小耳朵扒,问:“这个可不可以给我?”
男孩子一口答应:“当然可以。”
俏俏谢了男孩子,看看天色不早,打算回家。
她还有好多的作业要做。
对了,还得再做一些奥数题。
俏俏回头,还可以看见那个男孩子站在旧台阶前,头发乱篷篷的,穿着旧旧衣服的怪男孩子,他的手抄在短得叫人发笑的牛仔裤里,看上去有点孤单。
俏俏对他挥挥手。
他也对俏俏挥挥手。
俏俏回到家,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她忘记问那个男孩子的名字了。
二
俏俏在离老台阶好远的时候就叫:我来啦!
等她到时,台阶附近还是空无一人。
可是突然,她一转头,就看见了昨天那个男孩子,站在她的面前,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不是说你不会再吓人的吗?”俏俏说。
男孩子说:哦,于是,他回头,又重走了一遍,这一回,他把脚步踩得重重的,俏俏看到一件怪事,他脚边的那些杂草们纷纷向一边跳开,避开他的步子。
俏俏笑起来。
俏俏说:“今天我只能在这里玩一小会儿,因为我要回去做题目。”
男孩子显得有点失望:“你要做什么题目?”
“喏,就是这个。”俏俏展开手中的书:“是奥数题。难得很。”
男孩子好奇地看了两眼,突然“哈”地一声叫出来:“这个我会的!”他快活地说。
看到俏俏不相信的目光,男孩子又开始抓他的鼻子:“我真的会。”
“那你做得我看。”俏俏递过去笔和草稿纸。
“我不用这个。”男孩子在裤子口袋里掏啊掏啊,他今天穿了一件非常宽大的布裤子,大得总往下掉,这使得他不断地要提一提裤腰,他整个人好像掉进了一个布袋里。
裤子上面有好多个口袋,男孩子工掏掏西掏掏,终于掏出了点东西。
一把银杏树叶。有的还是青绿色,有的已经泛黄。
男孩子把树叶往地上一撒,口中念念有词,那些树叶落到地上,很快地,变成了一个一个绿颜色或是黄颜色的——数——字——小——人!
从零到九,个个俱全。
那些数字很快地排成一队,站在男孩子和俏俏的面前。
男孩子用树枝在地上划出了一个九宫格,那正是俏俏那本奥数题集上的一道题。
然后,男孩子又用树枝指挥着那个数字小人们东挪东走,不一会儿,就将九宫格填满了。
俏俏惊呆了,这可真是妙极了。
她赶紧将答案写在书上,这可是难了她好几天的一道题了。
接着,男孩子又按照俏俏书上的题目,指挥那些数字小人们组成一个一个的数式,他一边指挥着,一边给俏俏讲解,一边还在跟那些小人们叽里咕噜地说着:“我说你呀,你这个小七,站直了好不好?还有小九,别躬着背,像一只虾兵,老零你最棒啦,什么时候都饱鼓鼓,像刚出锅的小包子。”
俏俏觉得,男孩子讲得比老师还清楚,一下子为她扫掉了这么多的难点。
不一会儿,俏俏就做完了所有的题目。
俏俏想要感谢男孩子,忽地想起了那件重要的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我是问你,你的名字是什么?”
“是什么。”
“是什么呢?”
“是什么呀。”
俏俏这会儿才有点明白:“你是说,你的名字就叫‘什么’?”
“是啊,我叫楚什么。”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怪名字,俏俏笑得直打嗝。
“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我的大哥楚天才。因为我是我们家最笨的一个,楚天才总是说,你怎么什么也不会?你怎么学什么都这么慢?所以他就叫我‘什么’,然后全家人都开始叫我‘什么’。”
什么一边说,一边抓他的鼻子,那洒了几点雀斑的鼻子已经被他抓红了。
“你这么聪明,居然还说你笨!”俏俏替什么打抱不平。
“可是我的哥哥姐姐们都特别特别的聪明,我的大哥楚天才,他要是做这些题,顶多两分钟全部完成!他常找那些老厚的书看,看完了,就全记得了,他就是一本会走会跳的百科全书。还有我的姐姐楚精彩,会说好多种语言,她只要听一个人说一句话,就可以把他的声音口气学得很像很像。我二哥是楚不凡,他会世界上一切的运动,而且做得都很好,还有我的小姐姐楚特别,世界上简直没有她不会唱的歌,不会跳的舞,只有我,最笨了。”楚什么的脑袋快要低到领子里面去了,他的旧T恤领口那么大,都滑到肩膀那里了。“你要知道,家里面有好多天才的平常小孩是很辛苦的啊!”
“就像我们班的那些优等生,他们回回奥数都能拿奖,奖状可以用麻袋装了。班上有好多天才的小孩也是很辛苦的啊!”俏俏也叹了口气。
楚什么也叹一口气,两个人以同样的姿势托着下巴坐在老台阶上叹气。
过了一会儿,俏俏拉拉楚什么的T恤:“这个衣服不是你的吧。”
楚什么高兴起来:“对啊,衣服是我大哥的,裤子是我二哥的,我求他们给我穿的,可以沾一点聪明气。”
“你已经很聪明了。”俏俏拍拍他的头:“无论是谁,都用不着太聪明,我老爸说的。”
天快黑了,俏俏要回家了,她答应楚什么,还会来找他玩儿,还要他给她讲题目。
“我要不要付一点补课费给你,嗯——我的钱不多,只有一点零用,不过我可以都给你。”
楚什么连忙摆手:“不要不要,可是——你可不可以给我找一点公孙树的叶子来?这里找不到多少了,楚天才又不许我走远,他说我太笨,会被人拐走。”
公孙树就是银杏,这个科学老师说过,俏俏说那绝对没有问题,他们校园里就有两棵很大的公孙树,还挂了珍贵树种的牌子呢。
“要捡掉下来的,不能摘树上的,摘下来的树叶是不灵的。”楚什么补充。
俏俏走的时候,楚什么一个人还站在老台阶那里,一开始见到他,俏俏觉得他有点怪,现在看着楚什么,觉得他真可爱。
俏俏越走越远,只能看见楚什么的一个头尖儿,可是楚什么忽地跳起来,这样,俏俏就可以看到他的半个身子,他一跳一跳,又一跳,这样送俏俏离开。
三
俏俏跟着楚什么学奥数已经有三个星期了。
俏俏每天放学后都去老台阶那里找楚什么,她送了什么好多的公孙树树叶,还送了他一件广告衫,上面印了一个七喜小人,楚什么喜欢得不得了,一连几天都穿着。后来,上面被弄了一块污渍,正好在七喜小人的头上,什么很伤心,俏俏带来广告颜料和笔,给小人加了一顶帽子。
俏俏还把午饭的鸡腿省下来带给楚什么。
什么挺不好意思的,连连说:不要不要。
可是,在讲题目的时候,什么的鼻子不断地在耸动,连上面的小雀斑都在跳动。
俏俏有点儿想笑,可是没笑,她说:“什么你一定要帮我,天底下,我最不喜欢吃的东西就是鸡腿。可是不晓得为什么,现在学校天天中午都给我们吃鸡腿。”
楚什么就帮忙把鸡腿吃掉了。
俏俏又要去参加奥数比赛了,俏俏说,再考不好,可就糟糕了,小学阶段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得什么拿得出手的奖了。也就是说,将来只能上一个普通中学,或者,交很多的赞助费才能上一个私立的好中学。
什么不太明白俏俏所说的,不过,他觉得俏俏需要他的帮助,他约俏俏天天来老台阶,他会给她讲所有的难题。
这一天俏俏来的时候,天很阴,乌云厚重得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天上跌下来似的,空气里可以拧得出水来。
杂草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它们渴了极了,这个城市,好多天没有下雨了。
俏俏刚跟什么一起在台阶上坐下来,天就开始下起雨来,雨点打在俏俏的书上,俏俏急坏了。
可是什么一点也不着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最绿的公孙树叶,把它举起来,念念有词。
然后,那片小小的叶子,就慢慢地长大长大长大,长成了一柄很大的碧绿的伞,大得简直像个小亭子!
小亭子里很干爽,风从四面吹来,雨顺着伞沿流淌,好像银色的帘子。地上有好多雨珠在跳,一粒一粒,亮晶晶的。
杂草在饱饱地喝了水,抬头望着天,好像有点急了,雨太大了,怎么总不停呢?
什么给俏俏讲完了所有的题目,雨还没有停,可是前方的路已经淹起来了,水漫过了他们的小腿。
楚什么又掏出两片叶子,一片绿,一片黄,绿的那片扣在自己的头上,成了一顶防雨帽,黄的那片扣在俏俏的头顶上。
楚什么叫俏俏趴在他的背上,他背着俏俏趟水走到大路上。
什么跟俏俏说,要是他的二哥楚不凡的话,可以把俏俏举起来走。
俏俏说,不过,楚什么才是最好的。
头顶是滂沱的雨,地上现在已齐膝的水。俏俏和楚什么,戴着叶子变成的帽子,像一只小船在水里行进。
帽子就是小船上的帆。
两个挺辛苦的小孩儿,现在好像不那么辛苦了。
第二天,天晴了。
俏俏给什么带去了感冒药,她感冒了,想着,什么也可能感冒了。
什么果然感冒了,鼻子已被他拧红了,上面的小雀斑更明显了。
俏俏让什么快点吃药,这药她吃了是很灵的,不知道什么吃了灵不灵。
可是,什么把药吞下去没有一小会儿,就开始一个劲儿地打着喷嚏,跟连珠炮似的。
在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之后,听见“砰”的一声,在什么的身后,突地冒出一条毛茸茸,黄色的大——尾——巴!
楚什么快速地用手捂向屁股,然后惊叫一声,一下子,便藏得无影无踪了。
俏俏在老台阶那儿叫了他很久,什么,什么,什么。
可是什么不肯出来。
第二天,俏俏用饭盒装了一只新鲜的炸鸡腿,放在老台阶上。
可是,什么没有出来。饭盒还在那里。
第三天,什么也没有出来。
第四天,比赛结束了。
楚什么没有出来。
第五天,比赛快出结果了,可是这已经不重要了,俏俏想。
俏俏又在老台阶上放了一个饭盒,里面除了一只新鲜的炸鸡腿之外,还有一张小纸条:
楚什么,从第一天起。我就看见你的耳朵啦,是小狐狸的耳朵哦,支在头顶上,你从来也没有藏好啊。
楚什么是好小孩儿。
隔一天,俏俏来看时,发现,饭盒被拿走了。
俏俏放上新的饭盒。
里面除了鸡腿,又藏了一张小纸条:
楚什么,出来玩儿。
--end--
2011-7-27
最后更新 2011-07-28 11:11:20
展开
[短篇儿童小说]秋启明的诡计
(试发表)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今晚刚写完,一气写完的。灵感来自报纸上的一则新闻。最近很想写这类短篇。有童话类的,也有像这篇偏点现实向的。明年,有稿约,我要写自己第一套的中短篇儿童小说。
秋启明的诡计
我叫秋慧慧。秋启明是我的爸爸。
今天是星期天,秋启明一大早把我叫起来,给我穿了套新衣服。
其实我不喜欢穿这种女孩子的衣服,因为女孩子的衣服容易脏又容易破,我是很喜欢动来动去的,跑啊跳啊...
今晚刚写完,一气写完的。灵感来自报纸上的一则新闻。最近很想写这类短篇。有童话类的,也有像这篇偏点现实向的。明年,有稿约,我要写自己第一套的中短篇儿童小说。
秋启明的诡计
我叫秋慧慧。秋启明是我的爸爸。
今天是星期天,秋启明一大早把我叫起来,给我穿了套新衣服。
其实我不喜欢穿这种女孩子的衣服,因为女孩子的衣服容易脏又容易破,我是很喜欢动来动去的,跑啊跳啊什么的,所以衣服要结实的。
不过,今天这套女孩子的衣服我还是喜欢的,是一件牛仔布的背带裙,很结实,也很好看,秋启明还给我配了件白颜色的薄毛衣,如果我要跳啊跑啊的时候,可以把白毛衣脱下来。
穿好新衣服,秋启明递给我一杯水,还有两片药。
他把那两片药放在我的手心里。
是淡黄色的药片,外面包着糖衣,看起来就好像两粒小扭扣。
秋启明说:把药吃了吧。
我问:为什么是两片呢,平时不都是一次吃一片的吗?
秋启明背过身去不看我,他说:“因为医生说的,星期天要吃两片。”
我就把药片放进嘴里,喝一口水吞下去。
秋启明看我吃了药,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等他走开以后,我张开嘴,把两片药片吐了出来,刚才,我把它们藏在舌头底下。
药片被我的口水弄湿了,糖衣化了,在我的手心里涂上了淡黄色,就像画画时用彩笔会染上颜色一样。
我把药片从窗口扔下去。
我没有吃药,因为我知道秋启明的诡计。
吃完了早饭,秋启明带我出门。
今天我们要去一个高级的地方,秋启明告诉我,是一个五星级的饭店,秋启明一路上反复地对我说:你要注意礼貌,在那种地方,你千万不能吵闹,千万千万。
我说:知道啦知道啦。
其实我心里也藏了一个诡计。
诡计这个词的意思,老师教过了,就是狡诈的计策。
秋启明的诡计其实两个星期前就开始了,那些天,他不替我检查作业了,由得我随便做做,所以那些天我的作业错误率很高,好多叉叉,老师叹气,给秋启明发短信,叫他督促我好好写作业,可是秋启明还是不帮我。
以前他总是帮我检查作业,把上面的错误全查出来,非要我订正,要是我来不及写,他偶尔还会帮我写,如果有查资料的作业,他也会帮我弄好。他还跟我一起背英语单词,背诗,思考那种特别难,特别难,难得不像人类出的数学题,所以,虽然我在学校上课时表现很不好,常常讲话,动来动去,成绩也不大好,但是我的作业还是不错的。老师曾经说过,都是秋启明的功劳。
可是秋启明有两个星期不帮我检查作业了,却给我看别的东西。
他买了一张很大的地图,不是中国地图,也不是世界地图。
是一张美国地图。
他指着上面的一个地方,告诉我说,那是路易斯安娜州,到处开着木兰花,气候也好,冬天一点也不冷,不像我们这里,夏天炎热,冬天寒冷。
除了给我看美国地图,秋启明还给我看了好多美丽的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大房子,白色的墙,灰色的屋顶,有两层高,大玻璃窗,屋前还有草坪,草坪上有小鸽子。
胖胖的小鸽子,白色的,灰色的,花点子的,它们都吃得这么胖,还能飞得动吗?
可能只能在草地上散步了吧。
秋启明还跟我说,在美国,小学生的学习负担很轻,到了五年级才学九九乘法表,我们中国的好多普通的小孩子,到了美国全成了优等生了。
他还说,在美国,小学生的作业都很少很少,考试也很少很少,周末也不用上补习班。
其实秋启明的诡计一年前就开始了。
我知道,可是他以为我不知道。
大人有时候很傻的。
一年前,秋启明开始带我去看医生,医生每次都给我开一大堆药,秋启明叫我每天吃一片药。
这些药片,可以帮助我安静下来。
我们坐上公车,秋启明轻轻地说:以后,你自己上街要小心,一切都要小心,外国小朋友要是欺负你,你忍一忍,他们只是跟你还不熟,熟悉了以后就会很友好。十六岁的时候,你就可以考到驾照,说不定会有自己的小轿车,到时候,你要小心开车,慢慢地开。
这我可真不敢想象,自己开车?十六岁还很远,我现在才十一。
我们很快到了五星级饭店。
真的是很高级的饭店,大转门里都放着大盆的花,是向日葵,我总觉得,向日葵是会笑的一种花。
饭店大厅真大,真高,大得不可思议的水晶吊灯挂在我们的头顶,大白天也开灯,真不环保。我们家都是到了很暗的时候才开灯,秋启明说,要随手关灯,要环保。
秋启明带我去了饭店的咖啡厅,啊,那里真漂亮,亮晶晶的玻璃珠子串成的珠帘,还有看起来就很软很舒服的沙发,玻璃小桌,桌子上有水晶盆,里面盛着水,水面上漂着一朵一朵的花。
啊,高级饭店里是这样养花的,我们家的花是养在花盆里的,有栀子,茉莉,还有朝天椒。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秋启明不养花了。
秋启明牵着我的手不放开,他的手心里突然开始冒汗,湿碌碌的。
我们坐在那种舒服的沙发里等。
只等了一小会儿,我听见有人跟我们打招呼。
她叫:老秋。
这是叫我的爸爸秋启明。
我回头,看见这位阿姨。
她很华丽,全身上下都发着淡淡的光。
秋启明对我说:慧慧,叫妈妈。
其实我知道,这位阿姨就是我的妈妈,在家的时候秋启明就告诉过我了。不过,我还是十年前见过她,我全记不得了。
这不怪我对不对,那个时候我才一岁多。
所以我没法马上叫她妈妈,也许再多呆一会儿,习惯了以后再叫比较好。
阿姨也很紧张,头都一动不动,大概是怕弄乱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盘上去,很复杂。
阿姨过来拉我的手,她的手心也湿碌碌的。
阿姨说请我们到餐厅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秋启明很紧张,因为他怕我的病会突然发作。
是的,我有点病。
因为有一天,我的脑子里突然飞进了一群蝗虫。
你想,要是一个屋子里突然飞进来一群蝗虫,你一定会扑过来扑过去地赶对不对。
人的脑子里进了这么一大堆蝗虫更得赶快把它们赶走了对不对?
可是老师们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说这个小女孩,太可怕了,动来动去。一年级的时候她只是普通的好动,到了五年级简直是超级好动啊,这已经不是缺点了。
是一种病。
是病就要吃药。
在餐厅,秋启明坐在我的左边,阿姨坐在我的右边。
秋启明的样子看起来好老,阿姨很年青,秋启明像是阿姨的叔叔,呵呵,这话听起来像不像绕口令?
阿姨身上很香,可是我不大喜欢这种香气,太甜太腻人了,你要是吃了太甜的东西,一定会觉得腻的对不对?她身上的香味都要把饭菜的香味盖住了。
阿姨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眼神很复杂,好像很感伤,也好像有点不满意。
我知道,那种不满意,用文雅的话说就是遗憾,我们老师教过这个词。
她大概是觉得我长得不好看。
我的脸宽宽的,眼睛也不大,牙齿不整齐,我们班好多人在箍牙,秋启明说也要存钱给我去箍牙,牙齿整齐了可能我会变好看一点,不过,我也不是特别想变好看。
阿姨其实也并不很好看,她也是宽宽的脸,眼睛也不大,可是牙齿很整齐。
她的美丽,是化妆化出来的,这个我懂。
我的爸爸秋启明很好看的。
我是说,以前他很好看。
以前他瘦瘦的高高的,腰挺得很直,头发剪得短短的,眼睛又大又有神,牙齿雪白,笑起来很好看。
男的好看叫做英俊。
秋启明以前很英俊,他身上也香,是墨汁的香味,因为他很喜欢写毛笔字,一有空就写,写好了就挂起来,我们家里到处挂着他写的字,飞一吹来,那些雪白的纸就飞了起来,像童话中宫殿里飘荡的纱。
那个时候他也常常笑,还对我说,可以喊他秋启明,这样很平等,很亲切,他叫我秋慧慧,就好像我们俩个是同学一样,同学都是相互喊名字的。
于是我一直叫他的名字,秋启明,秋启明。
秋启明。
可是后来秋启明变老了,变得不好看了。
因为我病了,得了一种叫多动症的病,医生说很严重,要进行长时间的治疗,治得好治不好不好说。
秋启明脸上慢慢地有了很多细纹。
你们要是把一粒小石子扔进河里,就可以看见水面起了好多的细皱对吧,那就是我的爸爸秋启明的脸的样子啊。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我表现得很好,很安静,也没有用手抓菜,没有乱叫,没有站起来绕着桌子跑,没有把椅子弄翻,更没有说不吃这个,要吃饺子啊或是别的什么。
因为,我要执行我的诡计。
就像秋启明给我吃药一样的诡计。
秋启明看我表现这么好,松了一口气。
阿姨突然嘤嘤嘤地哭了起来:你叫我一声妈妈吧,她说。妈妈以前并不是真的不想要你。
她哭得很伤心,又拼命地忍着,因为餐厅里有好多人,她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
好吧,我想,那就叫吧。
我叫得很低,妈妈两个字听起来有点像:娃娃。
妈妈不哭了,眼睛红红的。
秋启明盯着我看,他眼睛里的内容也很复杂。
那个时候,老师叫他一定要带我去看病,医生说我的多动症很严重,有攻击性。他的眼睛里的内容也是这样复杂。
现在,只要我在学校里叫喊或是打闹或是撕坏书本,或是跑出教室,老师就会打电话叫秋启明到学校来。
所以秋启明常常要在单位请假。
有时候他整天坐在教室里,坐在我旁边,陪我一起上课,在我想动的时候,用力抓住我的手,拍我的背,可以使我安静一点。
秋启明简直像是我的同班同学,还是同桌呢。
慢慢地,他在原来的公司也干不下去了,因为人家不许他老是请假。
所以,他找了另外的工作。
现在,他在小区里打扫卫生。
我觉得这也很好,因为他可以随时到学校来看我了,只要把小区打扫干净以后就可以来。
但是他变得难看了,头发长长了,白头发也冒出来了。
他天天都记得给我吃药。
有一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我看见秋启明坐在我们家小小的客厅里的沙发上,月光很亮,照在他的身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好像一大块的乌云。
他正在拔他自己的头发。
拔头发是很疼的,我知道,因为有时候我着急得不得了的时候,感觉脑子里的蝗虫拼命在捣乱的时候,也会拔自己的头发。
我慢慢地走过去,坐在秋启明的脚旁边。
我对秋启明说,我向你保证,你难过的时候我就安静一些,等你不那么难过了我再动一动,因为我想把虫子赶紧走啊,爸爸。
秋启明抬起头,他不拔自己的头发了,他拍拍我的背,说,爸爸会帮你一块儿赶虫子的。
他让我也坐上沙发,把脚放在他的衣服里,这样脚就不会冷,他还用毯子把我们都围住,好像住在帐篷里似的。
那天晚上,我们居然都没有睡觉,但是真有趣,爸爸秋启明陪我一起不睡觉,我们说话,不停地说。
还好第二天星期六,我不用上补习课,因为我被补习班劝退了,他们说我影响大家听课。
星期六秋启明也不用打扫,他休息。
我们都睡得很晚很晚才起来,一整天都躲在家里,把窗帘拉起来,我们睡觉,我们看电视,我们吃面。早上吃汤面,中午炒面,晚上吃拌面。
我不喜欢吃面,可是我喜欢跟秋启明一起躲在家里吃面。
但是现在,秋启明他不愿意帮我赶虫子了,他要把我送给这位妈妈女士,让她带我去美国。不过,他不想让妈妈女士知道我有病,不然妈妈女士也许不想要我。
像以前那样不要我。
这就是秋启明的诡计。
我也有我的诡计。
不过,这事儿不怪秋启明,因为他自己也得了病。
我的病在脑子里,他的病在血里,有个怪名字叫红斑狼疮,是半年以前发现的。
现在奇怪的病很多啊,牛也可以传染一种病,连那么可爱的小鸟也可以传染一种病。老师说是污染太严重了,是啊,就好像地球上也飞来了一大群巨大的蝗虫,把它们赶走就好了。就不会有各种各样的病了。
也不会有二零一二了吧。
对了,要是我跟着妈妈去了美国,二零一二来了,怎么办?
不管了,真有二零一二的话,我一定还要回来看秋启明,我还是想跟秋启明在一起,如果要地球真的要毁灭的话。
我喜欢秋启明。
喜欢秋启明啊。
秋启明自己生病了以后,除了打扫小区的卫生,他还开始在家教其他的小孩儿写毛笔字,这样可以挣钱吃药。
可是我怕他跟其他的小孩儿在一起就不喜欢我了,那些小孩儿都没有多动症,比较讨人喜欢,就像我们班的陈楚楚,还有许志鹏一样,所有人都喜欢他们,老师说,真希望你们是我的儿子女儿啊。
秋启明肯定也喜欢这样的小孩儿,而且,他教他们写毛笔字,也没时间陪我上课了。
我喜欢他做我的同桌,上课的时候抓着我的手,拍我的背。
我也不想他这么累,医生说,秋启明不能劳累。
于是我就大闹大叫,把那些小孩儿写字的纸都撕掉,撕得粉粉碎,好像家里的地面上下雪了似的,我还把他们的毛笔扔掉,砚台砸坏,小孩儿都吓跑了,再也没有人来学写毛笔字了。我就把储钱罐里的钱都给秋启明,让他可以拿去买药。
可是秋启明买了件新衣服给我,我的妈妈女士回中国来了,他让我来见她。
吃完了午饭,妈妈女士请我们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去坐坐。
秋启明把我们送上楼,在十八层那么高的地方哦!
可是,他说他不进屋了。
秋启明弯下腰来看我,说:你要安静点,乖一点啊,一定一定要乖,要安静。明天一大早我就来看你,把你的箱子送来。
对哦,秋启明告诉过我,明天我就要跟妈妈女士坐飞机走了。
不过,现在是秋启明要走。
我走上前去,想闻一闻他身上的墨汁味道,虽然现在他不常写毛笔字,快要闻不到了。
秋启明把我推开,跌跌撞撞地走了,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是这样走路的。我猜他有点不舒服,要赶回去吃药。
我看着秋启明的背影,想起一件事。
以后谁给我梳头发。
不知道妈妈女士会不会梳。
秋启明很会梳,以前他不会,给我绑的辫子像两条小蛇那么软,那么曲曲弯弯,后来他就越梳越好了。
我被妈妈女士带进一个高级的房间。
我的天,这里的窗子是落地的,从窗子望出去,汽车变得很小很小,像玩具车。
人变得更小,所以我不可能看见秋启明。
真是华丽的房间啊,估计妈妈女士真的很有钱,百万富翁吧,或是嫁的是百万富翁,这个我懂。
妈妈女士说她要先洗个澡,还问我要不要洗,我说我在家里刚洗过,秋启明教会我洗澡,他总说,你是女儿,我是爸爸,所以我不可能一辈子帮你洗澡,就算我愿意也不可以。
妈妈女士叫我休息一下,还说房间里的小冰箱里有饮料,不过只可以喝一瓶,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说完,她进到卫生间去洗澡。
我一个人站在大大的华丽的屋子里。
这间屋子就跟我的妈妈女士一样,发着光。
我打量着屋内的情形,打算开始施行我的计划。
我很快就发现了最有用的工具。
一个大花瓶,放在屋中间的桌子上,里面插着一大束花。
花瓶看起来很重,但当我把花拿出来,把它举起来时,我发现,并没有我想象的重。
我举着这花瓶,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想找一个地方下手。
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还有暖暖的香气透出来。
又甜又腻人的香。
其实我不恨妈妈女士,因为我几乎不认识她,一个人怎么会恨陌生人呢?
我其实也不恨秋启明,不是故意想用我的诡计来破坏他的诡计。
他生病了,生病是很难过的,因为我也有病,我也很难过,所以我很了解。
但是,我还是要执行我的诡计。
我举起花瓶,对准卫生间外面一面大大的镜子。
准备砸下去——
之后,我还准备再砸其他的东西,把屋子里砸个稀巴烂。
我要把妈妈女士吓走,然后,我要不要回去再找秋启明呢?
他会不会很生我的气?
应该不会。
我闯过很多祸,老师们恨不得我快点退学。但是秋启明没有真的生过我的气。
我很想念秋启明。
我保证不再吵他,就像那天晚上那样安静,我们披着毛毯,好像住在帐篷里似的,一夜不睡,说啊说啊,说个不停。
好吧,预备——
突然,响起了急急的敲门声,先是嗒嗒哄,嗒嗒嗒,然后是咚咚咚,咚咚咚。
我赶紧把花瓶放回原处。
妈妈女士穿了件白袍子出来,头发也用白毛巾包着,高高地堆着,像一座白色的山峰。
妈妈女士打开门一看,是秋启明。
他回来了。
应文,他说,对不起。
应文是我妈妈女士的名字,她叫范应文。
秋启明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然后,他冲过来,拉起我就走。
我们坐电梯下楼,我又看到饭店大厅那个一点也不环保的大水晶灯了。
我们在街上走。
道路两旁的树上面的叶子差不多落光了,秋天了。
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丫交错在一起,看起来像毛笔画出的画。
叫国画。
以前秋启明也画过那样的画,以后他可能还会画。
只要我的病慢慢地好,他的病也慢慢地好。
会好的。
我想会好的。
不过,现在我不能想这些了。
要过街了。
我要集中思想,我的思想总是不容易集中,但是现在我必须要集中思想,用力地集中思想。我要牵着他一起过街,因为他在哭,可能看不清红绿灯。
他是我的爸爸,他叫秋启明。
--end--
2011-7-22
最后更新 2011-07-22 01:32:15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滴滴
滴滴是一粒水滴,他在这条河里已经生活了八年了。开始的时候,他是粒小不点水滴,现在长得圆溜溜了。
滴滴一大早醒来,用力一跳,跳到河面上,河水软软的,像一张舒服的沙发。
滴滴冲着岸边叫:阿苇,阿苇,你起来了吗?
阿苇是是岸边的一支芦苇。
芦苇全都身材苗条,阿苇长得尤其高,又细又高,顶着一脑袋蓬松得像棉花似的头发。
阿苇眯缝着眼,天光这么亮,这刚睡醒的...
(2回应)
滴滴
滴滴是一粒水滴,他在这条河里已经生活了八年了。开始的时候,他是粒小不点水滴,现在长得圆溜溜了。
滴滴一大早醒来,用力一跳,跳到河面上,河水软软的,像一张舒服的沙发。
滴滴冲着岸边叫:阿苇,阿苇,你起来了吗?
阿苇是是岸边的一支芦苇。
芦苇全都身材苗条,阿苇长得尤其高,又细又高,顶着一脑袋蓬松得像棉花似的头发。
阿苇眯缝着眼,天光这么亮,这刚睡醒的眼睛可吃不消。
滴滴看着阿苇简直像一只瞌睡的猫,笑起来:“阿苇,阿苇,讲个故事,讲吧,讲了你就醒了。”
阿苇用力眨眨眼:“从前,有一天,是星期八……”
“啊呀,这小孩,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世上哪有星期八!”住在阿苇隔壁的芦花大嫂忧心忡忡地说:“总是这样疯颠颠,讲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可怎么好?”
芦花大嫂很唠叨,不过她很关心阿苇。
芦苇们是没有爸爸妈妈的,他们都是风伯带来的,风伯带他们到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家。
滴滴也是一样。
滴滴是雨叔带来的,雨叔带他们到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家。
滴滴说:“我喜欢阿苇的故事,喜欢啊,喜欢。”他在河面上打起转来,滴滴就是这样,一激动就打转。
阿苇奋力地睁开眼,看看滴滴,接着说:从前,有一天,是星期八……”阿苇是个酷家伙,不管说什么故事,都面无表情。
可他的故事实在是好玩极了,滴滴听得忘记了打转,安静得像落在河面上的一片树叶。
一个上午,阿苇都在说故事,滴滴都在听故事。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好几年了,阿苇跟滴滴是老朋友。
滴滴头一回见到阿苇,是在一个夏天的早晨。
那一年的夏天真热,每一天滴滴都被晒得发昏,觉也睡不好,醒得很早,因为早上河上还是很凉快的,滴滴坐在水面上,随着水流一上一下地起伏,大口地吞着早晨清凉的空气,那可是滴滴最爱的早餐。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唱歌,歌声又粗又嘎,他以为是常来河边喝水的那只乌鸦墨墨,墨墨的脾气很好,有点害羞,有时候会给滴滴带点礼物来,礼物就是果园里各种果子的香气,墨墨总是把香气藏在他的翅膀底下靠近胸口的那一块,墨墨是个好家伙,可惜唱歌有点难听,不过滴滴还是很喜欢他。
滴滴抬眼向四周看看,发现并没有墨墨的身影,岸边新添了一支芦苇。
滴滴认得这岸上所有的芦苇,比如,唠叨的芦苇嫂,身体软软,很会跳舞的芦苇姐,最粗壮的芦苇大叔,滴滴全认识,可是这一位,滴滴从来没有见过。
那是一棵小芦苇,很矮,身体很细,细得好像风一吹,他的腰就要折断了,所以芦苇嫂和芦苇大叔总是护着他。
不过,他个儿小,声音可不小。
滴滴主动说:“你好,小苇。”他自动地给他起了个名字。
那棵小芦苇白了滴滴一眼,晃晃他蓬蓬的脑袋:“小不点。”他说。
滴滴又说一次:“你好。”
小芦苇说:“呃,好吧,你好!”
他瘦瘦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滴滴想,他可能是看见生人很紧张。
小芦苇向河面倾了倾身体,好像要把滴滴看得更清楚一点。
“喂,”小芦苇喊:“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苇,小苇。”滴滴大声地说。
小芦苇努力地挺挺腰:“小不点儿,小还是你用吧。”
“可是我叫滴滴。”是雨伯给起的名字。
“那我就叫阿苇。”
“喂,”阿苇又叫:“呃,滴滴,你要不要听故事。我昨天晚上刚在梦里听来的。”
于是阿苇开始说故事:“从前,有一天,是星期八……”
芦苇嫂,其实那个时候,她还很年青,应该是芦苇阿姨,她惊叫起来:“天哪,这个小孩,世界上是没有星期八的呀!”
“可是我的故事里是有的。”阿苇说。
“好吧,是星期八,这也不错。”
太阳升得高了,照得阿苇一头蓬蓬的穗子金灿灿的。
阿苇的故事,天天都不一样,可是,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星期八。
滴滴每天都去听阿苇的故事,实际上,阿苇故事的听众也只有滴滴,大家都觉得阿苇多少有点怪,一听他说起星期八的故事,就会叹气。
滴滴每天都去听阿苇讲故事,几年就过去了,滴滴长圆了,阿苇长高了。
到了中午,阿苇说又开始犯困,滴滴很奇怪,这家伙怎么总是困啊困啊,阿苇说,大概是因为,他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没有睡好觉,所以就长成了一支爱睡觉的芦苇。
阿苇说,睡觉是件大好事,他所有的故事,都是睡觉的时候在梦里编出来的,要是不好好睡觉,是绝不可能讲得出故事的。
滴滴趁着阿苇睡觉的时候,往上游游去。听说那里盖了一座新的发电站,那是个庞大威武的家伙,说什么也得去看一看。
滴滴游到上游,一路上碰见了不少同伴,大家挤挤碰碰,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电站果然是个巨人,居然有好几个大嘴巴,滴滴差点惊掉了下巴。
他旁边的沥沥很不屑地说:“笨,那不是嘴巴,那叫放水底孔。”
沥沥是最聪明的水滴,难怪,他可不是雨叔带来的,他是从大学的实验室里流到这条河里的,他什么都知道。
正说着,滴滴忽然听到一声巨响,那几张大嘴巴里,一同吐出了几条水龙,那几条水龙冲着滴滴他们扑过来,滴滴的眼前一下子变成白花花的一片。
滴滴好容易清醒过来,它发现自己在水面上打着转,这次可不是他自己转的,是水带着他转啊,转啊,连天上的云都在打转。
滴滴朝四周看看,发现身边全是陌生的水滴,再往岸上看看,滴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次次地跳跃起来,想把四周看得更清楚。
每看一次,滴滴的恐慌就增加一分。
四周围的景色很陌生,最重要的是,那一片芦苇,没有了。岸上是房子,还有好大好大牌子,像从天上挂下来的似的,上头有很大很大的字,不过滴滴不认得。
“是哪里啊,是哪里啊?”滴滴吓坏了。
“我们被冲到另一条河里了。”滴滴的身边,响起一个声音。
沥沥。
滴滴忽地觉得跟沥沥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亲,扑过去抱住沥沥。
“我要回到原来的那条河里去。”滴滴说。
沥沥皱着眉头:“这不可能。那里离这儿太远了。而且是逆流,我们水滴,是从来不能逆着水游的。”
滴滴大吃一惊,这么说,它再也回不去了?
沥沥点头:是的。回不去了。
沥沥是最聪明的水滴,他说回不去,可能,就真的是回不去了。
滴滴拼命在水面上打着转:“可是我想回去,我想回家。”
沥沥不作声,回家这个词,沥沥最熟悉了,从前在大学实验室的时候,一到最冷和最热的日子,那些学生们就天天念叨着回家。
回家呀,回家,买不到坐票,一路站着我也要回家。
实在买不到票,我就骑着自行车回家!
走也要走回家。
回家回家,那些人受不了冷的时候就想回家,受不了热的时候也想回家,然后他们都走光了,实验室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就是一束光线每天早上准时来,在实验室里打着转,要呆到傍晚才走,那家伙,真漂亮,可是从来不说话。沥沥常和朋友们从水管子里跑出来玩,嘀嗒,嘀哈,排着队跳进水槽里,再跳回去。
滴滴开始做回去的准备,他不喜欢这里,空气里有股怪味儿,不甜也不凉,滴滴不喜欢吃,墨墨也不知道在哪里。
更重要的是,没有阿苇。
沥沥也打算跟滴滴一起回去,因为他想知道什么叫做“回家”。
滴滴试着逆着水往上游,可是不行,每回他向上的时候,都会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回来,推得他连翻了几个跟头。他也试着跟沥沥拉着手,沿着河边游,可是也不行,河边太滑,站不住脚。
滴滴试了一次又一次,累坏了,躺在河面上休息,仰头望着天空。
天黑了,不过没看见星星,星星们不住在这里,从前滴滴喜欢过一颗星星,不过星星实在太远了,滴滴说的话他全听不见,不在一起说说话,要做朋友就太难了,滴滴一直这样想,像自己跟阿苇,那是每天都要说话的。
滴滴试了一天又一天,都没有办法逆着水流游。
他猜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够圆,不够有力,于是大口大口地吞着那有点怪味的空气,希望长得圆大有力一点。
但是还是没有用,有几次,滴滴差一点被抛上岸,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恐怖的了,如果被抛上岸,不到半分钟,水滴就化被晒化了。
当滴滴被高高地抛起来的时候,他听见沥沥的叫声,很恐慌。就算像沥沥这么聪明的水滴,也是会害怕被晒得踪影全无的下场的。
沥沥也试过两次,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
沥沥说:“看来水滴不能逆着水游绝对是个真理。”
可是滴滴还是想回家。
回到原来的小河去。
回去听阿苇讲故事。
这一天早上,滴滴大口地吞了两口空气之后,打算再试试逆水而上,忽地,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大团黑影,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好像天空中一块乌云倒映在水里。
然后,那团黑影竟然开口说话了:“小水滴,你到底想干什么?这几天,你老是这么跳来跳去的,一点小浪头就会把你打碎的,很危险哩。”
滴滴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个头很大的乌龟慢悠悠地游过来。
他可真是个大块头,他的四只脚都有碗口粗,在滴滴的眼中,他简直像座小山丘。
“乌龟大叔,我想回家。”滴滴说。
乌龟笑起来,他的笑声嗡嗡的:“从来没听说过水滴也会有家,哪里有河,哪里不就是家吗?”
滴滴说:“不是,要有朋友才算是家。”
乌龟缓缓地伸了两下脖子:“朋友?那是什么呢?”
“就是天天在一些说话,天天见面,天天在一起。”
乌龟又伸了伸脖子,他一思索,就会伸脖子:“这个,我还是不大懂,我们乌龟很少大家伙儿住在一起的,我们大多都是单独呆着。安静,谁也不会打扰谁。”
“我喜欢听阿苇的故事,我想念他。”滴滴说。
想念这个词,是滴滴在原来的那条河里住着的时候学来的,那个时候,有好多人来到河边,他们会念一种叫“诗”的东西,里面一遍一遍地说着:想念啊想念啊。
乌龟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坐到我背上来吧小水滴,我带你回家。”
“真的吗真的吗?”滴滴激动地转着圈:“真是太感谢了。”
乌龟说:“不用。我在这里也呆得很久很久了,正想旅行,再说,我想弄清楚,什么叫做‘想念’。”
滴滴小心地爬到乌龟的背上,真是一只巨大的乌龟,他的背,宽阔得像平原,滴滴招呼沥沥也坐上来。
沥沥仰头望着高高地坐在乌龟背上的滴滴,说:“现在,我打算留在这里了。我想过了,我们水滴,本来就是被带到哪里,就留在哪里的。说起来,我的家,应该在那所大学的实验室, 不过,回家这件事,太难了。要是有一天还能见面,滴滴,请你告诉我,什么叫回家。”
滴滴坐在乌龟的背上,看着沥沥的身影越来越远。
乌龟大块头在水底缓缓地前行,滴滴趴在他的背上,一摇一晃。
路还很长,滴滴试着跟大块头聊天。
大块头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多半是滴滴在说,他跟大块头讲起从前住着的那条河,讲起那片芦苇丛,讲起墨墨,讲得最多的,还是阿苇和他的那些发生在星期八的有趣故事。
“你相信世界上有星期八吗?”滴滴问大块头。
“呃,或许有吧。”大块头听故事听得有点入神,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了,更没有人给他讲过故事。一直以来,他的耳边听有水流的声音,还有风掠过河面的声音,船浆拍打在水面的声音,小鱼咕噜咕噜吐泡泡的声音,偶尔,水草们也会说说话,不过,他不喜欢那些呱噪的水草们,她们总是在背后议论别人。
大块头带着滴滴走啊走啊,走了很多很多天。
偶尔有路过的小鱼们会围过来,小小声地在他们身边议论:“看啊,一粒想回家的水滴,还有一个想知道什么叫想念的乌龟一起旅行。”
原来,小鱼们已经把这件事转得这么远了。
岸上的风景每一天都在变,有时候,是房子,有的时候是小树林,有时候,是一片菜地,菜地中央,还有小块的池塘,像小圆镜子似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有一天,大块头忽然说:“现在我有点点知道什么是想念了。”
因为离他的家越来越远了。
“不过我只是有一点点知道。只有一点点。”
这一天,他们正继续着缓慢的旅行,这一段的河水特别地清,滴滴可以清楚地看见头顶的蓝天。忽地有一道黑影掠过,叫滴滴觉着很眼熟,滴滴一下子站起来,大声地叫:“墨墨,墨墨,是墨墨吗?”
有低低的粗嘎嘎的声音传过来:“是谁?”
听到这声音,滴滴马上断定,这肯定是墨墨了,墨墨总为自己的声音难听而害羞,所以说话总是很低很小声。
“我是滴滴,是滴滴啊!”滴滴大声叫。
墨墨俯冲到水面上:“是滴滴,啊滴滴。”她难得地大声叫:“阿苇托我找你。我们想念你。”
墨墨开始陪着滴滴与大块头一块儿旅行。
墨墨敢微为提高一点声音说话了,因为大块头的声音也一样地粗。
现在,小鱼们在传:“看啊,一只找人的乌鸦,一粒想回家的水滴,还有一个想知道什么叫想念的乌龟一起旅行。”
偶尔,会有岸边的小花妖踮着脚在水面上跳来跳去,一边挥着她们的细细的胳膊,一边尖声地说:“嗨哟,嗨哟,加油!加油!”
有一天的黄昏,他们路过一个村子,墨墨飞到前面去探路,大块头在一块石头后面休息,他微闭着眼,滴滴也有点犯困,走了太长的路了。
墨墨飞回来,叫醒滴滴:“快到了,快到了。我已经看到那条河了,我们再转一个弯就要到了。”墨墨用力扇着翅膀:“到家了,要到家了。”
滴滴开始在大块头的背上转着圈跳起来,回家嘿嘿回家哟,回家嘿嘿回家罗。这叫回家歌,滴滴说。
大块头嗡声嗡气地笑起来。
正在这里,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冲着他们落下来,滴滴还没反映过来那是什么,忽地听见墨墨粗嘎嘎的很响很响的叫声,接着,还有人声,刺耳的敲击金属的声音,墨墨惊叫着飞走了。
那大块的黑乎乎的东西冲着大块头和滴滴笼罩下来,然后,大块头被缠住了。越缠越紧,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大块头往水面上升。
是一张网!
一张网!
网住了大块头!
水面越来越近,滴滴可以看见那几个站在船上的人,他们在欢呼:好大一只乌龟,发财啦发财啦!没想到可以网到乌龟。
滴滴吓坏了,可是他的力量太小太小,他没法把大块头从网里救出来。
大块头对滴滴说:“你身子小,快点溜出来。快点!快点!”
滴滴趴在他的背上:不行,大块头。
大块头努力地扭动他的身体,滴滴从网的洞眼儿里一下子便滑了出去。
大块头越来越远,滴滴绝望地攀住一株水草,看着他远去。
大块头嗡嗡嗡的声音传过来:“我好像又有点知道什么是想念了……”
大块头的身影消失在水面上,人的轰笑声传过来,好像炸响了一个雷。
滴滴趴在水草上,许久许久,大概是睡过去了,也或许是迷糊了。
日头一点点地低下去,天黑了,又浓又厚的黑色铺满了河面,像一床黑色的大被子,叫人喘不上气来。
滴滴慢慢地向前游,假装还趴在大块头的背上,但是慢慢地他发现,他不是在向前,而是缓缓地随着水流后退,退着退着,天光就亮起来,水面也一点点地亮起来。
墨墨不知飞去了哪里。
滴滴又看到了岸边看过的风景,他想,他不能再后退了。
滴滴努力地跳到水面上,仰天看着蛋青的天空,天空上有一丝丝的云。
滴滴大口吞了一口早晨又凉又甜的空气,向前纵身一跳,他前进了几步。
滴滴又用力地跳了一跳,又往前几步。
很费劲,不过,他总算是不再后退了。
滴滴跳啊跳啊,越跳越快,他喘着粗气,他觉得自己几乎要飞起来了。
但是,突然,一个团浪打过来,滴滴被掀起来,高高地甩向空中,然后,他落到了草丛里。
太阳就要出来了,滴滴躺着,这样想。
慢慢地,滴滴觉得自己在变小,越来越小,越来越轻。他觉得他飘了起来,飞了起来,越飞越高,他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喂,滴滴。
是雨伯。
雨伯懒洋洋地趴在云头,喂,滴滴,他又叫着。
滴滴躺在云上,慢悠悠地向前飘,往左转了个弯。
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重,颜色也越来越深。
雨伯慢慢地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腿脚:孩子们,准备好,下雨去。
滴滴跟着一群水滴们被雨伯又长又宽的大袖子裹着,往地面落去。
他看见了那条熟悉的小河,他的家。
还有那片芦苇丛。
滴滴快活地翻了个跟头,往下,往下。
他听见有人叫他:滴滴。
像是墨墨的声音,也像,阿苇的声音。
滴滴落入芦苇丛里,他还没来得及看看周围,便觉得自己往地下流去。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
是芦苇的根吧,滴滴想。
然后,他听见这个世界上,他最熟悉也最喜欢的声音,有点粗,会讲很多故事的声音,那些故事,都发生在星期八。
滴滴,阿苇在叫,滴滴。
阿苇阿苇,我回来啦!滴滴也叫。
笨蛋!笨蛋!笨蛋! 阿苇大声地抽泣了一声,用他的根紧紧地抱住滴滴。
“你在哭吗?”滴滴问阿苇。
“谁在哭?你看过芦苇哭吗?哭都是爸妈教的,我们芦苇没有爸也没有妈,所以我们是不会哭的。”
“我也没有爸,没有妈,可是我会哭。”滴滴说:“哭是不用人教的,比如,我想你的时候,很想很想的时候,就会哭。想墨墨的时候,会哭,想大块头的时候,也会哭。”滴滴又说:“可是,一滴水哭了,是没有人会看见的。”
我看见了。阿苇说。
--end--
2011-7-13
最后更新 2011-07-13 20:24:23
展开
[短篇儿童小说]爸爸的河
(试发表)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爸爸的河
离着那条河还有百米的时候,苏黎就看到那个人站在桥上,懒洋洋地靠着桥栏杆,曲着腿,好像一棵长歪了的树。那副样子,要是叫外婆看见了,会说:站没站相。外婆是很讲规矩的人,退休前她是医生,穿白袍子,雪白的,白得发蓝,每回苏黎去外婆家,吃饭前除了洗手,外婆拿会两粒酒精棉球叫她擦擦手,她从外婆家出来时总觉得身上染了药水味,一两天不散。
走得近了,苏黎看见那个人...
(3回应)
爸爸的河
离着那条河还有百米的时候,苏黎就看到那个人站在桥上,懒洋洋地靠着桥栏杆,曲着腿,好像一棵长歪了的树。那副样子,要是叫外婆看见了,会说:站没站相。外婆是很讲规矩的人,退休前她是医生,穿白袍子,雪白的,白得发蓝,每回苏黎去外婆家,吃饭前除了洗手,外婆拿会两粒酒精棉球叫她擦擦手,她从外婆家出来时总觉得身上染了药水味,一两天不散。
走得近了,苏黎看见那个人冲着自己笑,苏黎也冲他笑笑,招招手,却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希望这段距离可以走得久一点。
她真的不想来见他。
一点也不想。
难为他每次都提早站在桥上等她,一看见她就露出那种蠢蠢的笑。她觉得那笑很难看,或者叫囧。不过她不会叫他知道的,外婆说,万事不要流于外,不要把七情六欲写到脸上去。过去苏黎不大明白这话,可现在她长大了,现在她很懂得。
到底还是走到了那个人的面前,那个人脸上的笑绽得更足了,他把右手举到耳畔,挥了一挥,这个招式他做了十年,从三岁到现在十三岁,苏黎一个月跟他见一回,一年是十二回,十年,一百二十回,一模一样的笑,一模一样的招式,要是他是江湖人士,恐怕也是最末等的那种。
苏黎走上前,笑笑,叫一声:“爸。”
苏黎把这一声爸爸叫得有点糊涂,好像含了一只馄饨在嘴里,热嘟嘟,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
苏黎的爸爸叫苏伟民,非常普通的一个名字,苏黎常常想,要是站在大街上大喊一声:伟民——至少有十个人会回头。而且,他们的衣着打扮都几乎一样,万年不变款式的T恤或衬衫或棉衣,旧牛仔裤,看上去有点脏像,是人潮里的水滴。
爸爸迎上来,嘿嘿笑了一笑。
其实他是一个长相不难看的男人,大眼睛,一管挺直的鼻子,也不显老,四十二岁的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但他身上没有一种东西,那种东西,人们通常把它称为“气质”,爸爸苏伟民的衣着,动作,神情,举止,没有一样跟这两个字有关,他整个人,是往下塌的,好像混了水的一堆沙子。
几乎在见到爸爸苏伟民的第一分钟,苏黎就想把那件事告诉他。或许他一生气,掉头就走了呢,那么她也立刻掉头走掉。
可是爸爸说:“来来来,我们拍照片。”
这是老节目了,每一回苏黎见他,他总要拉苏黎拍一些照片,一定会有数张在这河边拍。他把一架旧款的相机挂在脖颈间,好老土的样子,那相机跟他人一样的落伍,笨拙厚重,让人发笑。
苏黎略犹豫了一下,实在不大想照,桥上人来人往的,大多是住在附近的居民,看见他们在这破旧的桥上拍照,会以为他们是小地方的游客,会笑的吧。要是爸自己照也就罢了,他的风格与这座旧旧的桥倒是相配,可是苏黎穿着英式的大衣,新的靴子,在这里拍照真是滑稽。
“拍一个拍一个,来。”爸爸很热心地拉苏黎,大声地劝,叫她摆出某个姿势。他总是这样,大声大气,行动间带起周围一团空气,苏黎看见他棉衣襟前落了一块油渍。
他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做一些无聊的事,苏黎想。
苏黎不想与他在街上拉扯,外婆说这不雅,所以她急急地说:“好的好的。”
她扶着桥栏杆,侧过脸去,看那河水。
河面污糟糟的,上头漂着垃圾,气味也不好,太阳照在河面上,一闪一闪,像水里有一双怯生生不断眨巴着的眼睛。
河比从前浅得多,几乎是一条小水沟了。
苏黎记得,从前这河还是挺深的,甚至可以行船,岸边的大柳树下,拴着只旧船,船里落了树叶。
爸爸啪啪啪地拍了好几张,一个劲儿地说:“不错不错。”好像他拍的是大师级的作品,其实这里哪有什么好风景呢?都是些旧房子,七倒八歪,有年头却无历史,墙壁上长满了苔藓,或爬满了爬山虎,密密麻麻的叶子,齐整整地排着,看久了,让人无端端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每回爸爸洗好了送给苏黎的照片,苏黎都不喜欢,照片上的自己总有隐隐的怒气,要不就是委委屈屈的样子,因为相素不够高,照片也不是很清晰。苏黎的同学们是不这样照相的,她们喜欢瞪大眼睛,撅起嘴,把手虚虚地攥成一个拳头放在脸颊边扮可爱,然后再用软件PS,眼睛要更大,脸要更小,下巴要更尖,腿要更细更长。他们要是看到了苏伟民先生拍的这些照片,会笑死的。
苏黎把爸爸给拍的照片全放进一个空的蓝罐曲奇盒子里,懒得整理放入相册,她的相册里,是有很多很不错的照片的,还有在香港、台湾、欧洲拍的,迪斯尼乐园,日月潭,巴黎的天空湛蓝悠远,还有一张,苏黎站在广场前,短头发被风吹得遮住了眼睛,她的身后,是罗马的许愿池。
那个长方形的盒子在苏黎的书柜里藏着,偶尔找东西时看见了,她会摸一摸。她的手一放在上面,眼前就是爸爸苏伟民有点蠢的笑脸:拍一张,拍一张。
好像那条河是什么名胜古迹似的,回回在跟它合个影。
可能是因为爸爸从小就是在那一带长大的,人总是觉得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顶好了。
“来,我们逛一逛。”爸爸说。
这简直是一句废话,哪次见面不是逛一逛,而且都是绕着这条破河,哦,是破水沟逛。
苏黎刚迈步朝前走,就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向前踉跄了两步。
一个小男孩从她身边嗖地窜到前面去了,苏黎看着那个小男孩远去的背影,那孩子忽地回头看了一看,那是一张棕色的脸,瘦,上面嵌着一双大眼睛,两条鼻涕挂下来,他用力一吸,又上去了。
那是童年的苏伟民,在对着苏黎笑,脸是踆的,一脑门子的疯跑出来的汗,他一边吸鼻子一边笑,傻傻的。周围的一切都变成黑白的了,苏黎转过头去看河水,啊,那个时候,河水还满,还清,河面上有船。
苏黎再转过头来,一切又有了色彩,小小的苏伟民不见了。
苏黎想,今天天气不错,也不冷,逛逛就逛逛,那件事等一会儿再说,也行的。
小的时候,苏黎觉得这河边还是蛮好玩的。爸爸常常带她从那道斜坡那儿走下去,走到河边,那个时候,河水比现在深,也比现在干净,里面还有小鱼和蝌蚪。
那是苏黎七岁的时候,夏天,有一回见面,爸爸说,带你去抓蝌蚪。
河面上长了厚厚的青苔,要用小纱网拨开青苔才能看见水下一窝一窝的蝌蚪,像团在一起的逗号,要是在本子上这样把逗号写在一块儿,老师一定要狠狠地批评。
那一窝小蝌蚪被惊动了,慌里慌张,细细的尾巴抖得不像话,水面都抖起来,起了好多的细纹,像一个人忽然地老了,长了满脸的皱纹。爸爸教她用小纱网小心地伸进水里,伸到那团乱糟糟的小蝌蚪下面,屏住一口气,然后,突然把小纱网一提,一定不会落空的。
七岁的苏黎很喜欢这个小游戏,抓了一瓶子的蝌蚪,旁边还有不少的孩子,也在抓蝌蚪与小鱼,苏黎把玻璃瓶举起来,向他们炫耀,她玩得太投入了,误以为前面那一片厚厚的青苔是可以踩上去的草地,一脚踩了上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没想到水那么深,那么凉,带着浮萍腥气的水一下子灌进她嘴里,她吓坏了,两只手胡乱地抓,一抓就抓到了爸爸的胳膊。
爸爸也站到了水里,伸手把她捞起来,一边叫:哎哟不得了不得了,一边呵呵笑。
可是苏黎笑不出来,那水的味道真不好,而且,她实在是吓着了。
他们的衣服全湿了,苏黎更是里外全精湿,爸爸只好送她回妈妈那里。
苏黎喝了脏水,生了一场病,外婆很是生气,说以后不让爸爸见她了。
可是妈妈不同意,说,苏伟民毕竟是苏黎的亲生父亲。继父傅叔叔也说:是的,苏伟民有权利见女儿。
继父真是个好人,高大,瘦削,天生微卷的浓发,就是普通的衬衫穿在身上也显得很有气质。他很儒雅,博学,身上有淡淡的图书馆里染回来的书香气,而且他一点架子也不端,说话轻言细语,总是微微弯着腰,专心地听她说话,还做得一手好西餐。
“咱们今天吃个意大利千层面吧。”这是苏黎最喜欢吃的,傅叔叔常常做。
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姐姐也很好,是她教会了苏黎听披头士,她们一起听let it be,一起
嘲笑某些流行歌星的咬词不清,一起看那种厚厚的画册,重得像砖头,翻一页便带起一阵微湿的风。姐姐还教会她会刀叉吃西餐,还告诉她真正的西餐吃起来,比中餐要复杂得多,餐前酒,开胃菜,正菜,饭后甜点,什么样的菜用什么样的刀叉,都是有讲究的。姐姐还教她读许多书,告诉她那些言情小说与漫画如同快餐,不可多吃。渐渐地苏黎越来越像一个小淑女,严谨端正,有气质,有品味。
姐姐去年她已经去了加拿大念大学,苏黎少了一个很好的伙伴,有点寂寞。
但是再寂寞,她也并不那么热切地想出来见爸爸苏伟民,爸爸倒是不寂寞,他是喧哗而浅薄的,就像那条河,从前喧哗,现在浅薄,而且一天比一天浅。
爸爸突然用力地吸吸鼻子,说好香好香。
苏黎把刚想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心想,再等一会儿吧,等他吃一串最心爱的臭豆腐再说吧。
那是桥头一个摊子,在卖臭豆腐,卖了好多年了,好多人围着摊子,在等着臭豆腐出锅。那种方方的小块的乌漆马黑的东西,放进滚热的冒泡的油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渐渐地饱胀起来,像一个人发了胖,一块一块地浮在油面上打着转,然后被大竹筷子夹起来,放进小小的纸盒里,一纸盒五块钱,八块豆腐,浇上酱料与红红的辣油,再插进一根细竹签。苏黎记得这种臭豆腐以前是用竹针串着卖的,大概是顾客们嫌那样吃得滴零滴落的,白白地浪费了好调料,而且不雅观,容易弄脏衣服,所以现在改良了。
爸爸苏伟民挤进人群里去,不一会儿,左右手各捧一只小纸碗又挤了出来。
苏黎觉得挺尴尬,从前不在意,可是现在她觉得,一个男人,双手举着吃的东西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真够傻够俗的。
“快吃快吃,这个东西要趁热才好吃。”爸爸苏伟民递一盒臭豆腐给苏黎,又迅速地往自己地嘴里填进一块豆腐。他吃东西的时候,嘴唇会外翻得厉害,这破坏了他端正的模样,叫他更没有气质了。
苏黎的鼻孔微微张大了,贪婪地吸取着臭豆腐那种古怪的香味。那味道流水一样钻进她的鼻腔,调皮地在里面打着转。啊,天知道她有多想吃一块,她小时候吃惯的味道,这河一带有好几家卖这个东西的,可只有这一个摊子卖的才最正宗,许多人特地从老远跑过来吃,后来,其他的卖臭豆腐的摊子绝了迹,只有这个留了一下。
苏黎捧着小纸碗,愣着不动。她穿着那样漂亮的大衣,吃这个东西,多不配啊。
就像爸爸苏伟民跟妈妈那样不般配。
那一年,妈妈在大学图书馆里工作,一边在读着她的硕士学位。
图书馆后面,从前是校办工厂,做印刷的,爸爸是厂里的一个工人。
忽然地有一天,图书馆的火警警报器响了,那种老木头的建筑,要是烧起来,真是一场大灾难。妈妈往外逃的时候,在楼梯上摔了一跤,直往下滚去,幸好有人拦住了她,护着她一块儿往外头跑。
那个人就是爸爸。
后来才知道,图书馆并没有真的起火,是有人恶作剧。
爸爸送妈妈去医院,看扭伤了的脚。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那天,爸爸是去还借的武侠小说,妈妈曾经告诉过苏黎。
“那是一套《神雕侠侣》。”爸爸也曾跟苏黎提过,他说,其实他除了武侠小说,并不喜欢读书。
这多像一出狗血的言情剧,太狗血了,要是姐姐还在,一定会跟苏黎一起大声地嘲笑那位愚蠢的编剧的,要多没脑子才会编这种剧情?要多老土才会杜撰一个现代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
可是,这个故事真的发生了。
不过很快这个故事有了与七仙女董永不一样的转折,爸妈在苏黎三岁的时候终于离婚了。这样峰回路转,却又是意料之中。
苏黎捧着那盒臭豆腐七想八想,这样才能抵挡那香味的诱惑。臭豆腐冷了,香味淡了,不那么折磨人了。
爸爸苏伟民把她带到一个背人的地方,笑嘻嘻地说:“这里没人,吃吧吃吧。哎哟,好吃就行了,管他文不文雅。”
苏黎终于把那盒臭豆腐吃完了,真是香极了,苏黎一边吃一边痛恨自己基因里父亲留给她的伧俗,真是的,这么多年,她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吃这个东西?这基因真强大。
不过,苏黎决定还是原谅自己一回,最后一回。
她又想把那件事说给爸爸苏伟民听了,反正迟早都要说的,就是今天,总要说的。
可是爸爸苏伟民刷地一下站起来,拉着她说,看那个看那个。
有人在卖麦秸草编的小玩艺儿,蝴蝶,蜻蜓什么的,手工不够细,有点拙劣相。
爸爸苏伟民走过去,叉着腿,蹲在小摊着,挑了半天,掏钱,却没有买编好的小玩艺,倒是拿了一把麦秸草过来,一边走,一边开始编起来。
苏黎看着爸爸的手指上下翻飞。
爸爸的手指其实很细长,但是指甲里会有污垢,外婆说过,看一个人的手就可以了解一个人的出身和现状。
爸爸的手下,渐渐地出现了一尾蜻蜓的模样,妈妈说过,爸爸手很巧,会做很多小东小西,挺吸引人,可是细想想又挺无聊的。
就像这只蜻蜓,很精巧,尤其是尾巴,微微上翘,翅膀编得也好,薄薄的,好像真的可以振动起来,带着这尾蜻蜓飞起来,飞向河面,尾巴点在水上,荡起一细纹,刹那间河水老了一老。
不过,有什么用呢?这风不起来的麦秸草的蜻蜓有什么用呢?放在抽屉里会被压扁,插在家里做装饰,看两天就厌了,会落上灰,然后扔了有点可惜,收藏又不值当。
一下子就中午了,太阳软软的,今年是个暖冬。
苏黎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说:“爸,跟你说件事……”
爸爸忽地说:“你饿不饿,带你去吃馆子。”
是了,每回出来,爸爸总要带苏黎去吃小馆子,总是河边那几家,这一回吃这家,下一回吃那家,一样窄小的店面,油渍渍的桌椅与碗筷,味道浓重的食物,吵吵闹闹的食客。
可是爸爸说:“今天带你吃个高级馆子,新开的。”
原来是一家名叫“异乡人”的小小西餐馆。
店子很小,但布置得不错,放着低低的背景音乐。
爸爸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好,大声笑着说:“这个时候是饭点啊,人还这么少,东西好不好吃啊?”
服务生用力白了爸爸一眼,苏黎把头转向窗外,装做很专注地看着外头那一溜小摊位和来来往往的人。
太囧了,这个人!苏黎在心里恨恨想。
那么,就马上说吧,马上告诉他,这才解气。
苏黎转过头,想说点儿什么,看见爸爸满脸堆着笑,把菜单翻转过来送到她眼前让她看:“点你喜欢的,老爸今天钱包鼓鼓的,跟青蛙肚子一个样。”
那服务生又哧地一声笑起来,苏黎瞪了她一眼。
什么钱包鼓得像青蛙肚子,你们那个校办厂早就不办了吧?没文凭,除了雕虫小技也没有别的特长,到处打零工,四十来岁的人,前途还在天上飞!苏黎想着。
爸爸苏伟民还那样巴巴结结地把菜单举着,脸上的笑更囧,他的脸啊,整个就是一个囧字,那样挂着眉毛笑着。
苏黎有一点心酸,飞快地眨了下眼睛,点了个菲力牛排,一个色拉,爸爸苏伟民也点了同样的菜。
菜很快上来了,爸爸苏伟民气势十足地卷子卷袖子,像抓勺子那样抓着餐刀,接着便抱怨刀不好使,钝,叫拿双筷子来。
苏黎的头快埋到盘子里去了,她真想变成好小的一个,钻进这牛排里头躲起来才好。
她偷眼看见服务生给爸爸苏伟民送来一双一次性筷子。
爸爸苏伟民大马金马地把牛排切成几块,使得劲儿大,盘子咯啷响。他夹起一块直送进苏黎面前的盘子里,扑的一下,溅了点汁在苏黎的脸上。
“多吃多吃,”苏伟民说。
苏黎把老爸递过来的那块牛排拨在盘子一边,慢吞吞地说:“爸,有个事……”
“咣”的一声,爸爸苏伟民碰翻了他面前的那杯柠檬水,“啊呀,水漫金山罗!”他抓了几张餐巾纸去擦,真是徒劳,水太多了,他叫:“小姐,拿块抹布来。”
一顿喧哗之后,牛排冷了。
牛排的味道其实还不错,不过自然不能跟苏黎去过的大饭店的西餐厅做得比。
“爸,我跟你说……”
“小黎,”苏伟民低头飞快地把切成小块的牛排用筷子填进嘴里,因此他说话有点含糊:“小黎,老爸要走啦!”
苏黎愣住了,去哪里呢?
“老爸要出国了。是劳务输出,去安哥拉,盖房子,不容易托人走了门路才去得成。赚外国人钱去,都说非洲热,南京夏天还不是热死个人,都一样,南京人是不怕热的,最适合到非洲。”
他飞快地咀嚼着,边笑边说:“老爸这一走,要有几年不能见你。有空你拍点照片给我,在哪里拍都可以,我也有电子邮箱,回头写给你,是雅虎的。”他把雅虎两个字说得怪腔怪调。
苏黎耳朵里有点嗡嗡响,好多的响声,像水流一样,一层一层漫过来,从小就是这样,一紧张,就耳鸣。
本来不该这样的,其实,该她先说要离开吧。
却是爸爸先说要走。
两个人走出西餐馆,沿着河岸慢慢地走,有街边摊的摊主把一锅热水倒进河里,河面上腾起一团白雾。
苏黎藏在心里的那句话,这会儿怎么也说不出口。
下午三四点钟,光线最美,最适合看水,看河。
河面跳着一点一点的光,黑的水,白的光,年少的爸爸苏伟民,站在河边的斜坡上,手抄在衣袋里,脚边一只大包,鼓鼓的,中考成绩不好,他只得去上外地的一所中专。
苏黎看着他,稍一恍惚,人就没了,色彩慢慢地染上了那一片黑与白。
一直到快分手的时候,苏黎也没有把想说的事说出来。
爸爸苏伟民送她到小区门口,他把大大的手掌放在苏黎的脖颈间,热嘟嘟的,苏黎忽地想起小时候,每到秋天,爸爸苏伟民就给她买刚出炉的糖炒栗子,他的手被热栗子捂得暖暖的,他也是这样把大手掌搁在她的脖颈间,带着栗子的甜香。
苏黎回到家,在墙上的世界大图上,先找到加拿大,这是她与母亲与继父即将移民过去的地方,本来,今天见面,她是要告诉爸爸,她要走了,以后,不能每个月来见他了。苏黎再找到安哥拉,用手比划了一下,再根据比例尺算了算,啊,真是很长很长的距离。
她与爸爸苏伟民远远地隔着山隔着水,隔着城隔着国,要一起做异乡人了。
苏黎出国之前,又到那条河边去了。
那里热闹非凡,成了一个大工地,旧房子都被推倒了,一片瓦砾,空气潮湿,浑着砖瓦里带着的霉味。
农民工们正在填河。
苏黎问一个工人,为什么要填这河,工人答,这片地卖给开发商了,要建高档小区,填了这河,好造小公园。
爸爸的河,没有了。
--end--
2011.7.3
最后更新 2011-07-04 11:50:14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林雅芝漫长的一天
五点不到,林雅芝就被一陈恶臭叫醒了。
恶臭就是她的闹钟。
她并不打算马上起身,翻了个身躺平了,凝望着天花板,嘴里喃喃地用她所知道的,所有肮脏的恶毒的词把那个制造这恶臭的人咒骂了一遍。
这些词儿是青天白日里再不好意思出口的,但黎明前浓厚的黑给了她很好的掩护,她把自己最粗俗的一面展现在这一片黑暗里,这黑暗是与她结伴多年的糟糠之夫,她在他面前理...
(2回应)
林雅芝漫长的一天
五点不到,林雅芝就被一陈恶臭叫醒了。
恶臭就是她的闹钟。
她并不打算马上起身,翻了个身躺平了,凝望着天花板,嘴里喃喃地用她所知道的,所有肮脏的恶毒的词把那个制造这恶臭的人咒骂了一遍。
这些词儿是青天白日里再不好意思出口的,但黎明前浓厚的黑给了她很好的掩护,她把自己最粗俗的一面展现在这一片黑暗里,这黑暗是与她结伴多年的糟糠之夫,她在他面前理直气壮地原形毕露。
当天花板上终于染上微光时,林雅芝起来了。
先去卫生间洗漱,用力地泄愤似地刷着牙,一口一口吐出带着血沫儿的牙膏,然后洗脸,对着镜子审视自己。
她用手指比着自己从鼻梁到人中的距离。
“只要短一点,短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美人了。”
她把自己的嘴唇往上挤一挤,真的,只要再短一点点。
而如今,她的脸却显得长,一年比一年长,好像有一只恶作剧的手往下抹。这样的长条儿脸,容易显出脸皮下藏着的怨气,这股子气又更拉着她的脸皮往下,往下。
她咬牙切齿地走出卫生间,咬牙切齿地走进另一间卧室。
一阵更浓的恶臭扑过来,林雅芝趔趄了一下,然后走到一张单人木床前。
木床上鼓起一个大包,细看之下才看清是躺着一个人,紧裹着被子,露出一张老脸,像一颗陈年的核桃。
林雅芝给自己的面上罩上两层口罩,掀开被子,那股怎么也挡不住的恶臭像活的似的,迎面往人身上扑,恶意的亲热。林雅芝大声说:“臭死人了!老东西,你臭死了!”
口罩糊涂了她的话,这种糊涂的咒骂让她快意。她快速地把那个人下身扒了个精光,把那染了秽物的棉毛裤扔在脚下的盆里,马虎地用毛巾替他擦了擦,再从从床头捞起长一条长而宽的布带,拦腰缠住那个人,再缠住自己,在腰后打一个结实的结,再抓住那人的肩,借自己的那股力道把他拉起来,一边腾出手来用力拉掉去垫在下面的床单,同样扔在盆里。
她一松手,那人咚地一下倒下去,肩膀撞在床板上,吃痛地发出唔唔唔含糊的骂声,林雅芝根本不理会。
她一脚一脚地把那装了恶臭的脏衣服脏床单的盆踢出卧室的门,直踢到卫生间。咚咚咚地把水瓶里的水一股脑倒进另一个盆里,兑上凉水,端进卧室,替那个人擦洗。
那个人大约是舒服了,哼哼了两声。
直擦洗了两遍,林雅芝又替他换上同款同色的一条干净薄棉毛裤,这样的裤子她总是趁夏天打折的时候成打地买来,没办法,不多备一些,逢到下雨下雪天没太阳,就得急死人。这个牌子的东西,便宜,质量也马马虎虎说得过去,给他用简直是糟蹋了。她没有给他穿内裤,没那个必要,省得每回还得多洗一件。
她想起这老头子从前是个多么讲究的人,母亲总是说他少爷身子佣人的命,家里再紧巴,他也要穿戴得格格正正,夏天再热他也不打赤膊,不穿大裤头。他的衬衫是绝不要妈洗的,说她手粗,洗毛了领口、袖子边,透着穷酸相,总是亲手慢吞吞地用那一种温柔的手势去搓洗,裤缝上刀裁似的两道缝,像两条笔直的马路,路的尽头在鞋面上,是他用老旧的熨斗在火上加热后烫出来的,无冬无夏,那是他每晚必做的功课,一番做作,一番虔诚。
林雅芝做完这一切,才去把窗子打开,一边说:“我是自觉的人,给你弄干净了再开窗,不然,这种臭味叫哪个闻了都要投诉我们。也只有我,活该受这种罪,没办法呀,谁叫我是你生的。我欠你的,对吧?”
那人仰面躺着,没有回话。实际上,如果她不替他翻身,他就只得这样仰面躺着。林雅芝看看他,叹口气,过去帮他翻了个身。
她现在真是力大无穷,自觉从前纤细的上臂上鼓起两团疙瘩肉,她的皮肉,她的筋骨,她的灵魂,一天比一天粗壮,她纯洁的,处女的身体,现在是跟在婚姻与生育里磨挫过的老妇女一样了。
林雅芝到厨房,把稀饭做上,然后又回卫生间洗脏衣服,先把那盆东西放在水笼头下反复地冲,然后全倒入一台旧的洗衣机里。
跟这台旧洗衣机并排放着的,是另一台洗衣机,一样的牌子,不过要新得多。
这两台洗衣机是这个家里唯一勉强能与奢侈搭得上边儿的东西,没办法,以前只有一台,她每回总是把洗衣服反复清洗后再洗自己的衣物,可后来,她觉得,老头子身上的脏,全嵌进了洗衣机的每一个缝隙中,这使得她觉得自己的衣服怎么也洗不干净,简直一穿上身便浑身痒痒,并且,总是有一股隐约的臭气在她身上萦绕。最终,她狠狠心又买了一台洗衣机,把自己的衣物与老头子的分开洗。
稀饭做好了,她盛起一碗晾着,又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放上许多的糖,就着蒸好的菜包,就是一顿早饭。
在林雅芝的对面,坐着一个人。
其实是一团影,稀薄,模糊,好像一个水里头的倒影。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梳了两长麻花辫子,毛毛的,尾端扎了对胶塑的彩球。
那个时候,时兴这种东西。
小姑娘也在埋头吃早饭,面前有一碗豆浆和两根黄灿灿的油条。
林雅芝看着小姑娘的早饭说:“那个时候的油条多好,又大又松脆,豆浆也浓,上头结一层皮子,喝一口嘴上留一道白毛边儿。”
小姑娘抬起头,眉目清秀,小长脸。林雅芝伸过手去,爱怜地摸一摸她的小脸,其实,是摸不到的,她的手虚虚地在空中上下小幅度地移动,这个抚摸,落不到实体上,但真的是很温柔的。
“你看,只要你鼻子短一点点,你就是个小美人儿啦。”林雅芝说。
她喜欢这个小姑娘,不能不喜欢。
因为那就是三十年前的她自己。
十二岁,小学六年级,有点疯颠颠的快乐劲儿。
卧室里传来含糊的,几乎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叫声。林雅芝侧过头,拔高了声音,没好气地说:“等会儿吃,晚吃一会儿不会死的,你让我吃口安生的早饭吧!”
十二岁的林雅芝忽地抬头对她说:“你对爸爸不好!你不孝顺。”
然后,小姑娘又说:“我对爸爸就好。他对我也好。”
是了,曾经是有一些年,爸爸待她是好的。
他那个厂子,轮到周五休息,他总是早早地在她学校门口等她放学,然后带她去三星糕团店吃应时的甜点。冬天是一碗赤豆元宵,夏天是凉镇绿豆汤,顶妙的,是五月间的糖芋苗,又甜又香又糯,暗红的颜色,捞起来便拉起多长的透亮的稠汁。
吃过了,又带她去看电影,或是闲逛,他总是说,作业急什么,玩过了再写也不迟,他带着她疯,去偷人家门前栽的花,在街心公园里,往小池塘里砸小石子,站在街头看小贩如何替顾客宰杀挑中的青蛙,细长的,明晃晃的刀子瞬间被血染得通红,他们就一同啧啧地叹,做一只青蛙是多么地惨,觉得能做人真是莫大的幸运。
他总是带她玩得很晚回家,他不许妈骂她,还叫她:作业随便写写,大差不差就行,考试六七十分就可以了,考多了浪费。
十二岁的小姑娘林雅芝吃完了早饭,对四十岁的林雅芝说:“我去上学了。不过我要绕路去听那只鹩哥说话。”
四十岁的林雅芝目前送着十二岁的自己,那团稀薄的影子出了门,消失在晨光里头,她说:“你就瞎快活吧,再过三年,你就没有妈了。”
她去给老头子喂饭,老头子急吼吼地吞咽着,一口等不得一口,吃了一碗,他唔唔地叫着,还要一碗,林雅芝说:“没有了。不能多吃,吃得多拉得多,苦的还是我,你是不在乎的。”
她得去晾那些洗好的衣服与床单。
她看看天,不晓得会不会是一个大太阳的好天,能不能把被子晒到阳台外头去。
她团起眉头,很认真慎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她生活的重点就是要或者不要,把衣服被子晒出去。
林雅芝终于把被子晒出去,出门上班了。临走前又拜托了隔壁的蔡妈妈,她有林家的钥匙,每天上午和下午会过来帮着照看两眼。有事时,老头子自会拉绳子唤人过来,他的左手还是可以动弹的。
也只有左手了。
他的床头有一道粗绳,一直连到蔡家阳台,上头拴了个大铃铛,从前林雅芝去鸡鸣寺。烧香时买来玩的,谁晓得后来派了这个用场。
蔡妈妈是个热心人,更何况林雅芝每月要付她五百块。
林雅芝坐在挂号处,这个街道卫生院平日里是比较清静的,只偶有老年人过来挂个水拿个药,真有大病,也不来卫生院治,只到了打预防针的那几天略忙一些,福利倒还算好,自然更好的是医生,轮不到她,但她对这个工作是满意的,一旦家里有事,请假方便,哪家医院缺不了一个挂号的?并且,这个工作,允许她有很多的时间让她的脑子得到休息,但凡她回到那个家,她脑子里便千头万绪,万马奔腾,只有上班的这点儿时间,她可以发呆,望着眼前那窄小的一方玻璃,脑子里的事与情绪全睡着了,于是她的躯壳醒了,她觉得燥热,这黄梅天,人的骨骨节节里都生了苔,整个人蒸腾着热汗气,油脂渗出毛孔,泥鳅似的,脏,滑,腻味,粘嗒嗒,她动也不动,任由自己发酵。
一晃眼就是中午,她得回去给老头子喂饭,原来打算也拜托蔡妈妈的,可惜她提出要再加五百块,自然,饭菜是可以帮着做的。林雅芝没有答应,开玩笑,她一个月才挣多少,一千块给了她,她还过不过日子,再说,老头子只吃点菜稀饭,也用得着她专门去做!林雅芝单位离家近,到中午她便匆匆回去,把做好的菜稀饭热一热,喂老头子吃,还可以稍稍在家歇一歇再去上班。
中午这会儿卫生所最是清闲,挂号处有人顶着。说来,多亏所长的妈跟她的妈是手帕交,还沾着点亲,母亲去世那年,这位老阿姨哭得顶伤心,一手拉着林雅芝,一手拍着几案叫“大表姐,你怎么忍心丢下女儿走了。”林雅芝被她拉得半靠在她身上,曲着的腿很快麻了,一重一重地流着眼泪,母亲的死与腿上的酸麻,真使得十五岁的她绝望。
从前林雅芝是讨厌同情的,不晓得从哪天起,她习惯了,还会在众人眼前扩大她的不走运,就像叫花子展示自己生了疮烂了的腿。她一边鄙薄着自己,一边抖晒着她的不走运。
老头子半身不遂,可是肠胃没有任何病,年青时他号称石头都克化得动的。
他的好肠胃给林雅芝增添了更多的麻烦,所以林雅芝总是扣着他的饭量,只喂了他一碗菜粥就作罢。
老头子愤怒地拉扯住林雅芝的衣袖,叫着一种只有林雅芝才听得懂的语言,林雅芝没好气,你少吃点吧,算是心疼你女儿我。吃得多拉得多,早上洗的还没干呢,把我累死了,你有什么好处?
老头子更怒,大力地甩着他能动的那只胳膊,他粗大的骨节嶙峋的手一下子拍在林雅芝面门上,打得她眼前金星直冒,林雅芝吃痛,用力踢了床脚一下,老头子安静了。
林雅芝胡乱地划了两口菜粥,滋味寡淡,缺盐少油,加了点辣酱,搅和之下,稀饭更粘更糊涂,颜色暧昧可疑,林雅芝胃口全缩了回去,走进自己卧室休息。
卧室里,有个姑娘,二十来岁,烫了头发,却没有好好打理,只拿皮筋一绑,那团烫得纠结蓬松的头发,翘在脑后,好像鹌鹑的尾巴。她身影稀薄浅淡,是水坑里的一湾倒影。
那姑娘是二十五的林雅芝。
她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从前他哪里打过我,自从妈死后,他领来的那两三个女人,一个比一个贱,一个比一个坏。
渐渐得他也坏起来。四十岁的林雅芝想,半躺在叠好的被子上,用胳膊撑着头。
窗外突有鞭炮炸响,硝烟味儿透过窗子飘了进来。
是哪家在迎新娘子。
日子从窗外流过去,林雅芝在窗子里,兀自地老了。
四十岁的林雅芝望向小小的床头柜。
上头有一个银色工艺小镜框,在一片旧巴巴的氛围里奇怪地精致着。
镜框里,嵌着一张照片,上头一个年青男人,八分脸,浓黑丰厚的头发,吹得高高的,蓬蓬的,那样饱满的一管鼻子,紧闭着嘴,显得很严肃,那个时候作兴硬派小生,男人轻易笑不得。
二十五岁的,稀薄的林雅芝走过来,拿起那相框,用热烈的眼神看着里头的人。
要是伟民还活着多好,我们一定早就结婚了。我们才不会那么俗里俗气地放鞭炮摆酒席呢,我们原来打算手拉着手,去吃吃咖啡,看看电影,再到哪里玩一玩,伟民一年到头那么忙,好容易休假回来,我得让他好好歇一歇。
二十五岁的林雅芝抬起头,望着四十岁的林雅芝:“我们是在表姐的婚礼上认识的,那天他穿的是军装,深蓝的海军军官服,胸口别着红花,飘着带子,上头两个烫金的字:伴郎。我一打眼就看见他了,他也看见了我。大眼睛砰地就亮了。他真高是不是,表姐夫就高,他比他还冒出一个头尖儿去。表姐夫真傻,穿什么灰西装,军装多好,多么抬人,伟民比他漂亮一百倍,搞得人家不晓得谁是新郎倌了。你还记不记得?”
“我记得的。”四十岁的林雅芝温情地望着年青的自己,安慰似地重复:“我自然记得的。”
“他偷空就找我说话,问我是女方家的亲戚还是男方家的,还说,哦,那么周勇军是你的表姐夫了。又问我热不热,要不要再喝点可乐,全是废话,但是他只想同我说话。你还记得嘛,那个伴娘老粘着他说话,头都快放到他肩膀上去了,那样一颗大头,简直不像姑娘家!可是他不理她,他只找空子同我说话。”
“后来他就托了表姐夫出面跟我说,想交个朋友。给我写信打电话。那个时候没有电子邮件,我隔几天就收到他一封信,还特定在楼下定了一个新的信箱。他一年才休两次假,可是我们还是很好。现在的男人,什么东西,但凡有点钱,挑四捡四,恨不得全世界的美女全给他做老婆,结了婚也不安宁,出去找小三,养二房,生怕亏了自己,我们伟民不是那样的人,人物漂亮,工资也不低,可是从来不作三作四。”
“可是好人不长命对不对?”到底是才二十五岁的人,还有那样多的眼泪,叭叭地打在相框玻璃上。
四十岁的林雅芝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其实都是虚的,她摸不着她,可是她用温柔的姿势环抱着她。
“人死了(liao)死了。”她对二十五岁的自己说:“谁少了谁也都能活。”
“我不行,我会记得伟民一辈子。”
四十岁的林雅芝对二十五岁的林雅芝笑笑,像拍孩子似地虚虚地拍着她。
年青就是这么容易觉得一个人好,这么容易就说一辈子。
四十岁林雅芝的影子投在墙上,好像一大块灰灰的脏迹子。
她家的墙上原本就有这样的大块大块的脏迹子,渐渐地连成了一片,原本的白色小团小团地透出来,好像墙上贴的是灰底起白花的墙纸,不新鲜了,脏里脏气。
林雅芝回卫生院上班,下午比上午忙一些,林雅芝巴巴结结地做事,来看病的多半是老头老太太,耳朵背,反应慢,她挺耐心地应付他们,她是常请假,可在单位人缘并不坏。
终于闲下来,林雅芝倒杯水,正要喝,忽地手机响。
是蔡妈妈打来的,说:“你家老头子喘不上来气,我看着怕,你快回来一趟。”
林雅芝带翻了茶杯,水全翻在桌面上,袅袅地冒着热气。
林雅芝快速地赶回家,上楼的时候,腿都软了,扶着楼梯喘口气,正有邻人下楼来,林雅芝听得她们议论:“这姑娘真作孽,被她老爸拖累死了,从前听说有个男人,都要结婚了,出了事故死掉了。四十了,这个条件哪里找人去。”声音渐远,却在林雅芝耳朵里无限清晰,她不是头一回听到人这样说她了,她都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那些议论来。
老头子喘不上来气,脸憋紫了,林雅芝拖过床脚的一台家用吸痰器,手脚麻利地安装好,替老头子把痰吸出来,老头缓过一口气来,重重地呼吸,声音响得像一台拖拉机。
眼见着五点了,林雅芝想,也犯不着再到单位去了,工资肯定是要扣一点的,总不能叫同事看着太不像样。林雅芝去厨房做饭,晚上这顿总不能太马虎,稀饭吃得她要吐。
厨房里慢慢地走进来一个女人,三十岁出头,穿着旧款的羊毛衫,又大又长,更显出她的拖沓,没精打采。
女人手里拿着个西红柿,靠在灶台上,吃得汁水滴零滴落,一边说:“要是老头子那时候结婚了就好了,那个时候,他跟那个开鸭子店的女人最热火,天天拿了半只烤鸭回来吃,有的时候是盐水鸭脯,我真以为他们要结婚了呢,谁晓得后来又崩了。要不然,现在至少多一个侍候他的人。”
四十岁的林雅芝看看三十五岁的自己,说:“不过结了也可以离。婚姻这个东西,离了再痛苦也只是从身上撕下一块皮肉,总还可以长好,留个碗大的疤瘌,何尝不是一种经历,现在的人,也不以为耻了,当疤瘌是荣誉勋章,证明自己成功地从不如意的婚姻里逃出来了。结婚有什么用,她要不想侍候他,他一中风,照样可以扔破抹布一样扔了他。”她叹一口气:“也不是没有好人的,我们伟民就不会这样……”
三十五岁的林雅芝斜眼看着四十岁的自己,眼里头全是鄙夷:“二十五岁的人骗骗自己,叫天真,到四十岁时还自己骗自己,就叫蠢!晓得蠢字怎么写?春天的春,下头两个虫,虫子也想要拥有春天,可不就是蠢!”
四十岁的林雅芝好脾气地看看三十五岁的自己,宽和地笑笑:“二十五岁的时候是自欺,四十岁的时候是自娱,意思两样的。”
是了,伟民这个人,是存在的,可是从来没有属于过林雅芝。
从来没有。
她甚至不晓得他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她只是在那天的婚礼上听得人隐约叫他的名字,似乎是这两个字的音。
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半句话,他也只是看过她两眼,他一直忙着替新郎倌挡酒,后来明显喝得有点多。
她记住了他,那样的高个头,眉眼端正,气势十足的男人,很容易叫人记得住。
二十五岁以后就很少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了,那时候老头子刚刚中风,就是上厕所的时候摔了一跤,就再也没站起来。她正忙得焦头烂额,给他治病,学着侍候他,这条件,什么样的男人听了不跑?媒人渐渐地绝了迹,但有人会问:有没有对象了?假惺惺的,善意地恶毒着。
后来她就跟人说,有个对象,在大连,是海军,所以常年不回来,她找到一张小照,大概是个不走运的三四流小明星,或是别的什么人,小照被她小心珍重地放进一个银相框里,偶有人来看见来,说,哟,这么端正的小伙子。她会有点不好意思地从人家手里把相框拿过来,那是经不得细看的东西。
一年里她会有个几天,穿戴得光鲜,化上淡妆,出门,跟人说是对象回来探亲了。
那个时候,她还有紧绷绷的皮肤,软而顺滑的头发,一点粉底一点腮红一点口红,长裙短衫,出去逛一天,好像真有个人走在身边似的,再拿一把花回来,有时是粉玫瑰,多少有点造作,有时就是一把栀子,香了一个楼道。
再后来,人家就常问:什么时候结婚呢?
最后,她就跟人说,对象在海上,出了事故,人没了。
大家都说,这姑娘命真不好,真作孽。
这个人,现在一定在哪里,结了婚,做了别人的老公,有了孩子,成了别人的老爸。一年一年,身高见矮,肚皮见大。
不过有某些时候,林雅芝还是觉得,伟民是存在过的,并且与她相爱过的,就那么想想,也是好的。
林雅芝又闻到那股子熟悉的恶臭,是了,晚饭之后,老头子常会再一次地拉在身上,防不胜防。
林雅芝只好再一次地给他洗刷,还好早上晒的被单都干了,正好换上。
她的日子,一天一天,从恶臭中开始,在恶臭里结束。
晚上的擦洗更费时费事一点,总不能叫他臭着睡。
谁都能摆脱这个老头子,只有她不能,他是她爸,她的血肉骨头心肝五脏一根头发丝都来自于他。他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但是却没有了性别意义。
他叉着腿,露着那个丑陋的,萎靡的,给了她生命的东西,还有两条枯瘦如柴,没有活气的长腿。
这个就是她生命里可以看到的全部的异性形象。
弄好了她还得给自己洗个澡。
三十五岁的林雅芝也在卫生间里,蹲在那里刷鞋底,卫生间里的水气让她看起来更加稀薄。忽地,她问四十岁的林雅芝,现在你怎么不给自己做按摩了?从前都做的,脸部,肘部,腹部,腿,一个澡要洗四五十分钟。
不做了,麻烦,有时间多睡睡也是好的。
三十五岁的林雅芝说:“一个女人,要是自己都对自己的肉体不感兴趣了,还怎么指望男人对你有兴趣。”
四十岁的林雅芝笑起来,掬了水去洒她:“就是这个岁数的时候最讨人嫌!话多,一句比一句难听,不这样就不舒服!”
林雅芝最后去看一眼老头子,睡前总要看一眼才放心。今天格外地不放心。
老头子还没有睡,他觉头少,睡得浅,林雅芝进来的时候他就睁开了眼。
林雅芝走过去,给他做睡前的按摩。
她慢慢地,深情地抚摸他那歧形的腿,想象那是她情人的腿,健壮,修长,有紧绷的结实的肌肉,那股子年青的劲儿在她的手下怒放。
然而这只是她老朽的父亲。
到底是她的父亲。
从前,才开始看到他的惨样子,就好像有一只大手,抓紧起她的心从高处往下狠力一掼,可是渐渐的,一年又一年,那只大手老了弱了,没力了,不中用了,再提不劲掼她的心了。谁知道呢,也许是她自己的心,老了硬了,经摔打了。
忽地,老头子还勉强能动的左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后,叠放在她的手背上,那一会儿里,他与她的手重叠在一起,有质感有暖意。
我其实不放心你,林雅芝很小声地说。
也不晓得他听见了没有。
林雅芝上了七楼楼顶,六月,晚上还很冷。
林雅芝慢慢地走到边沿,坐下来,两条腿悬在半空里,从风裤管里灌进来。
下面很黑,黑得又厚又重。
十二岁的林雅芝走过来,快活地说,看电视去呀,射雕英雄传要开始啦。
二十五岁的林雅芝说,伟民来信了,我要写个回信去。
林雅芝看着她们离开,稀薄的影子像股子烟似地被黑洞洞的通往楼梯间的小门里吸了进去。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来,是三十五岁的林雅芝,你怎么还不走,四十岁的林雅芝问她。
三十五岁的林雅芝在抽烟,脸在一团烟雾里更模糊。她说:何必呢,那个时候我要跳下去了也不会有今天的你。活着到底是活着,你好好地活,到时候,今天的你,还可以去陪一陪五十岁的你,那个时候老头子该死了吧。
她吐出一口烟来:“我想过要杀死他。其实也不是那么费劲的一件事,三天不给他收拾就得得褥疮,然后感染,挨不过一个月去。也想过喂他吃毒药,可是查出来就得抓进去,枪毙,最好也是死缓,坐一辈子的牢,跟现在一样,有什么意思,不如枪毙。可是枪毙呢,活不成了,为什么要杀死他?因为要活,可是杀了他是活不成的。可是让他活着,我也是活不好的。那个时候真想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不过后来还是没跳。好死不如赖活,我总会比老头子长命些是不是?”
四十岁的林雅芝在那一团烟雾里又笑笑,做梦似的:“我不想跳楼,就上来坐坐。”
“你不要坐久了,冷得受不了。”
楼下忽地传来一阵大笑大叫声。
那是租了二楼一户人家房子的那伙年青人,天天玩到三更半夜,大声大气地回来,他们肆无忌惮,不管不顾的笑声把浓黑戳破了一个洞,暖湿的人间气扑上来。
夜露下来了。
--end--
2011-6-25
最后更新 2011-06-27 11:29:06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下
阿辉第二次来台湾是在一个大热天里,也是束晨他们院最忙的一段日子。
阿辉突然地就出现在束晨的面前,原本,他说好是第二天到的,可是剧组提前一天收工,他重签了机票赶了过来。
阿辉黑瘦了许多,他对束晨笑,说云南的气温并不高,可是海拔高紫外线强,一下子就把他晒成这样了。
他拖着大包的行李,头发长长了,落在肩头,衬着他的长条脸与深刻的五官,黝黑的皮肤,传递着混合着一...
(2回应)
下
阿辉第二次来台湾是在一个大热天里,也是束晨他们院最忙的一段日子。
阿辉突然地就出现在束晨的面前,原本,他说好是第二天到的,可是剧组提前一天收工,他重签了机票赶了过来。
阿辉黑瘦了许多,他对束晨笑,说云南的气温并不高,可是海拔高紫外线强,一下子就把他晒成这样了。
他拖着大包的行李,头发长长了,落在肩头,衬着他的长条脸与深刻的五官,黝黑的皮肤,传递着混合着一点陌生的亲切感。
束晨忙忙地陪他找旅馆,陪他吃饭,阿辉像是饿得狠了,埋头大吃。有一瞬间束晨恍惚觉得,阿辉像是没有一走那么久,他们好像老夫老妻似的。她看着阿辉,看着看着,阿辉就变得远起来,缩得小小的,像是电视屏幕里的人,她隔着一层电子的光与影去看他,她把手伸得长长地想去碰他一下,却不料原来他是那么近的,她的手指五子戳中了他的脸,阿辉哎哟一声,低低地笑起来。
他说,我有三天假,就过来了。剧组回台湾去了,我过来的时候,大家笑我,说,看,这个情痴。
阿辉提出,想拜访一下束爸束妈,一方面表示一下诚意,一方面从云南带的礼物想亲自送过去。
他是来的第二天去束晨家的,事先束晨鼓足了勇气才跟她提及阿辉要过来。谁知道束晨妈答应得倒爽快,说人家大老远来的,不是为了什么礼不礼的,热心热意的,好歹请他吃顿饭吧。
那天的家宴还算和睦,束晨的弟弟是乐呵呵的性子,好奇地问了阿辉许多许多的话,嘻嘻哈合的,为餐桌添了些闹腾,束晨的一颗心就在这一湾闹腾里浮浮的,七上八下。
吃完了,弟弟回了学校宿舍,阿辉坐在桌边,对面坐着束晨的爸妈。束晨爸爸早早地把一杯热茶端在手里,有一搭无一搭地喝着,用杯子挡着脸上的那团睡意。束晨妈妈倒还健谈,与阿辉说了不少的话,可是她一句也没有提及有关阿辉与束晨的关系。阿辉试探地问,束妈妈,你对我跟束晨的事怎么看,我是很有诚意的。
束妈妈笑了一笑:儿女的事,我们做上人的也不好多插嘴,也就是随便你们了。
如果阿辉今年是二十六,或许他会为束晨妈的这句话而窃喜,不过阿辉已经三十六,快三十七了。
阿辉走了以后,束晨才发现自己捏了两手的冷汗,整个人在微微地发着抖。
桌子上堆着阿辉送的礼物,束晨妈由得它们堆在那里,自去收拾厨房,束晨试着问,要不要把东西收一下,束晨妈面无表情地答,随你。
束晨爸正拿着一罐铁观音在看,闻言立刻放下了东西,踢踢踏踏地走开了。
束晨拿起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看时是一块玉佩,莹绿地盘在红色的衬布上,束晨不懂玉,巴结地捧着递到妈眼前说:这个你戴吧,说是戴玉对老年人有好处。
束晨妈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说,我从来不戴这种贵而无用的东西,你放着吧。
阿辉是第三天下午的飞机,他走得很赶,几乎来不及,因为想着跟束晨多呆些时间,他不要束晨送,束晨还是坚持送了。
那年,新机场还没有建成,阿辉说,你看,我现在从左边的门走,再过些日子,会从右边门出来哦。
束晨妈开始一字不问女儿的事,束晨有时去探她口气,永远只得两个字:随便。
阿辉送的礼被堆在客厅一角,束晨妈说暂时不要动,将来说不定要退还人家。礼品里头有一只小小的陶罐,专做云南名菜汽锅鸡的,阿辉在那边拍戏时吃着觉得好,就买了一个锅来,那天晚上还跟束晨妈介绍了做汽锅鸡的方法。
那小陶罐很快积了灰,看上去倒像一只香炉,束晨妈用一块雨布把东西遮了起来。束晨爸说,茶叶要霉的,束晨妈没理他。
阿辉回去后照样常打电话来。有一回他告诉束晨一件事,原本他有一个朋友,在移民局做事,答应帮忙让束晨去台的期限减到四年。“不过现在谈不上了,他退休了。”
好像是突然地,给束晨介绍对象的人又多起来,常有人打电话来找束晨妈,束晨妈总是用手半掩着话筒与对方窃窃说上许久,放下话筒后就叫束晨去相亲。
全然当没有阿辉这个人,这回事。
束晨跟一个又一个男人去见面,走在一个又一个公园里头,耳朵里总好像听见电话铃在响。
有两回束晨不在家,束晨妈接的电话,跟阿辉很亲切地说:“束晨去她姨妈家了。”或是“哎呀不巧了,束晨夜班。”
束晨相亲并没有什么结果,有男方热心热意地求交往的,也有见一次后音讯皆无的,就只一个男孩子说,这个女孩子,心事真重。
束晨妈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别看你不声不响的,心里鬼得很,你给我来软抗那一套对吧?
这期间,芸芸辞了职。
说被迫,却也不是。
芸芸在台湾呆了三个月后回来,发现护士更衣间里她的小衣橱不再属于她了。新近来了几个卫校刚毕业的小护士。院里说,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回来,或是不回来,班也不好排。许芸芸的个人物品被放在一个纸箱子里,还是束晨帮她收了起来。
隔了两天,芸芸就辞了职,大家私底下都说她回去享福了。
芸芸走的时候,跟束晨说,呆下去没意思,再过两个月可能再去台湾,要是有钱的话,震宇说,这部戏杀青后,要租房出来住,都要钱。震宇的妈不是亲的。
芸芸忽地拔高了声音说:“这事儿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要是漏出去,别怪我翻脸。”
束晨看着芸芸离开医院,耳边听到有人低笑着说:明儿还有走的呢,我们院可以成立个海协会了。
宗耀辉再来南京,足又过去了半年。又是冬天。
他一下飞机便去剪了个规规矩矩的短发,头颈间一片美发店里湿碌碌温吞吞的香气。
他更瘦了些,腰背越加挺拔,穿了件短款的羽绒服,笑嘻嘻地呼冷,一团团的热气从他嘴里冒出来。束晨领他去吃那家兰州拉面,上次他吃了说很好的。面里被老板手快,撒了一把细碎的香菜,阿辉耐心地一点一点捡出来,店里没什么客,老板是老实人,搓着手说要不给换一碗,浓重的西北腔,别说阿辉,束晨一时都没听懂。
束晨想起来,上次和阿辉在这家吃面,隔了有一年了。
他们的“上次”这样长。
阿辉这次来,没有再提见束晨爸妈,他的话好像变得少了些。
束晨妈也不再提请他吃饭,倒特地把束晨叫过去,从牙缝里说:“你可别在他的房间里一呆呆多久,给他七哄八哄地哄上手!”
束晨听见自己尖厉的声音叫:妈!
束晨爸赶紧来和稀泥,说,消停点消停点,他也就来三天,转眼就走了。这回走了也不至于再来了。
束晨只是说,我跟他是清白的,他很尊重我。
来的第二天,束晨下班后去找阿辉,才知道,他的钱被人偷了。
原来前一晚,把束晨送回家后,阿辉去酒巴喝酒,大约是喝得多了,回房后忘了锁门,早起的时候发现钱包里的一千六百美金没了。
旅馆来了一个主管级别的人,先陪着阿辉和束晨去派出所报了案,叫留下失主的联系地址,好像那钱还可以找回来似的,阿辉写了两个字便住了笔,笑说都想不起家里的地址了,叫束晨帮他写,束晨写:台湾省台北县中和市X路X段X号,阿辉说,你记得这么熟哦。
回来后主管又请了经理过来,在阿辉房中坐了好一会儿,问起昨晚的细节,那经理忽地说:“宗先生,你看啊,有没有这种可能,您在酒巴喝酒,酒巴里各色人都有,会不会有小姐过来招呼,顺便摸走了钱?”
束晨立刻说:“这不可能。”
束晨看到那经理淡淡笑了一笑,束晨回过味来,气得恨不得把他轰出去。
阿辉也说:“这怎么可能,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在喝。”
经理表示,房费可以打个八折,束晨说:“这不必了!”他们走出去的时候,束晨用力撞上门。她想她受够了气,家里人没办法,那个是自己的妈,总不成她还要受不相干人的气。
她不过喜欢这个男人,凭什么就要受这么多气。
阿辉后来问她:“你就这么相信我不会去找女人?”束晨毫不犹豫地说信。
他们一起坐在地毯上,房间里暖气足足的,窗玻璃上一片蒙蒙的水汽,把外头的世界模糊了,昏暗了。
阿辉把束晨圈在胸前,不知道为什么盯着她看了许久,说:“小鼻子小眼睛的小姑娘,我是多么喜欢你。”
束晨说,这次走了,你还会来吗?
阿辉笑了,这还用说嘛。
后来,是束晨替阿辉结的账,又托人换了五百美金让他带着路上用,机票是早就买好的。阿辉说天这么冷,这次真的不要你送。
他的短羽绒服里套了件长下摆的大衬衣,走远了,还可以看见那衣角在风里一掀一掀又一掀。
束晨忽然有一念,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之后阿辉的电话少了起来。
束晨妈心情随之好了不少,对束晨也开始软言软语了。
束晨心里像有一锅油,下头是文火,慢慢地,油热起来,心里涨满了热。
阿辉终于来了电话,听起来十分消沉,束晨再三追问他怎么了,怎么了,他才说,最近觉得蛮累的,心累,没戏拍啊。
阿辉在家闲了足有三个月,束晨心里的热油就足熬了三个月。
后来,阿辉终于来电话告诉束晨他接新戏了,还买了手机,他把在台北租的房退掉了,在朋友那里挤着睡,有时间便开车回家,可以省一点。他把新住处的座机与手机号都告诉了束晨,可叫她不用打来,很贵。
束晨心里安逸了一点。
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入了梅,天闷热,空气里攥得出水来,墙角生了苔。
有一个早晨,微雨,不知为何,束晨特别地想听到阿辉的声音,特别想,特别想,她在报亭里买了一张电话卡,给阿辉拨了个电话。
听到的,是一把饱含睡意的女声:喂,哪位?
束晨想,哦,我打错了。
于是挂机,退卡重打。
再拨,还是那个女生,哪位?慢慢地不耐烦起来:哪位?说话!
束晨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她扔下电话,被烫了似的。
一整天,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去看那一张又一张药方上的字,她想,可不能因为这事儿出差子,人命关天,可别出错,别出错。
她跑到墙角水池边干呕,心肝五脏在肺腹里想要夺路而出似的,同事说,你是不是不舒服?束晨直起腰来,还没回答,就倒下了。
其实她心里头是清楚的,她能感觉有人把她抬起来,送到急救室,有人往她手背上扎针,大概是输一瓶葡萄糖,她其实都知道,有感觉,但她不肯张开眼,好像张开了便可以看到无数嘲笑的眼。她听见急救室那个坏了的水龙头,在滴水,喧响的人声忽地变成了背景音,只有那水滴落下的声音,巨大甚至澎湃。
领导批准她回家休息半天,她没有回家,拿了早上那张没用完的卡,拨通了阿辉的手机。
束晨问:“早上那个女的是谁啊?”
阿辉稍一停顿之后答:那是我的同事,我这两天病了,所以他们一天派一个人来看护我。
束晨心里一下子就松快了,她信,或者,她叫她自己相信。
束晨说,病了吗,要不要紧?
阿辉答非所问:其实我很喜欢你,他说,很喜欢。
隔一天,束晨又打了座机电话,还是那把女声。
束晨问,请问你是宗耀辉什么人?
对方答:我是他女朋友。你是谁?
束晨笑道:如果你是他的女朋友,我就不晓得我是谁了。
阿辉的手机开始打不通了。
束晨请了两天假,也不在家呆着,就做一件事——打电话。
她买了几张卡,装在口袋里,一路走,逢着有电话亭便拨电话,不通,就接着向前走,再看到一个电话亭,就再拨。
束晨想,你躲什么呢,咱们隔着山隔着水,隔着一重又一重的人,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我不过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这问题很蠢,不过人一辈子,总要问几个蠢问题。
问着问着,人就长大了,再问着问着,人就老了。
束晨再也没有打通过那个电话,后来连座机也打不通了。
束晨的为什么问不出去,堵在胸口泛滥成灾,她病了一场。
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做过一个梦。
她好像去了次台湾。
台湾省台北县中和市X路X段X号。
是一条不宽的巷子,一座小院,不大,青砖的围墙,蓝色的门,门边的墙上挂一木牌,上写:宗宅。字迹有点剥落,墙缝里冒出草来,一小簇一小簇。
束晨恍惚记得阿辉说过,他跟他父母还有弟弟,住在一起,弟弟是结了婚的,有两个孩子。
蓝色大门咣地开了,出了个人,不是阿辉但跟他很像,略矮胖,牵着个小男孩。
束晨看见自己在咬一根甘蔗,汁水横流,都流到她下巴上了,甘蔗被她咬得乱七八糟,握在手上像一小截柴禾,她更起劲地咬,怎么咬,那甘蔗也不见短下去。
那门又咣地开了。
出来的,是阿辉,瘦,高,身后跟着一个女人,面目模糊。
束晨看见自己迎上去叫,阿辉。
阿辉惊诧瞪着眼看她,那眼珠的颜色一点点深了,深黑得像洞。
束晨听见自己说:我来问问你,为什么呢?
那女人一个箭步冲上来,对着束晨叫:你是谁?是谁,是谁?
束晨还是看不清她的样子,也不理她,对着她身后面目异常清晰的阿辉一叠声地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你跟我说过,你说你比我大那么多,以后很可能会比我先死,可是你舍不得让我一个人,你知道我没你不行。你说过的。
阿辉说:我说过吗?
你说过的呀。
那女人笑起来:男人,他们都这样说的。
束晨说: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
阿辉不答,好像一部打不通的电话那样没有任何回答。
束晨推开那个女人,跨到阿辉面前,用力地用手中的那截甘蔗戳阿辉的胸口:你说,为什么!
那截甘蔗忽地锋利如刃,扑的一声闷响,没入阿辉的胸口。
甜的汁腥的血,流在一起。
阿辉抬起头,用深得像黎明前的黑暗那样的眼睛望着束晨,说:小鼻子小眼睛的小姑娘,我是多么多么地喜欢你。
束晨吓醒了,倒抽一口气,胸腔里一下子灌进了满满的一腔凉气,原来她晚上没有关窗,早起很凉。
束晨病好了以后,跟她妈说:她,我想通了,今后听你的,好好地在本地找一个对象。
她没有把阿辉的事告诉她妈,她存心的,她一辈子也不会跟她说,让她以为,她听从了她,牺牲了自己的感情,因此而难过得生了病。
多好,束晨恨恨地想,让她一辈子觉得有件事欠着自己。
后来,束晨很快地结了婚,老公是一个曾与她相过亲的人,那个人曾说过,这个女孩子,心事很重。
他是一所高等技术职业学校教计算机的老师,本地人,人并不出色,难得脾气好。
束晨跟他约会了一段时间,他会骑着自行车带束晨去吃有特色的小馆子。束晨坐在他车后,心里有种非常平静的幸福感。
有一个触手可及的男朋友,多好啊,什么时候想见,打个电话他就来了,多好。
束晨觉得自己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人,说爱也可以。
也许她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缺点而爱上了另一个人的优点,现在是,从前可能也是吧。
束晨在半年之后结的婚,很快生了一个女儿。
她妈帮着带,对这小外孙女儿,喜欢是喜欢极了,带得累了也怨声怨气。
再后来束晨夫妻俩贷款买了新房,又买了辆大众。
束晨喜欢这个牌子的车。
大众。
她可不就是大众一员。
一下子女儿就长大了,十来年。束晨快四十了。
大陆人可以去台湾旅游了。
束晨一直没有去的打算,不过今年初,她妈重新装修房子,她过去帮忙。收拾旧东西的时候,她失手打碎了一只小陶锅。
束晨妈笑道:哟,这还是那年那个阿辉带过来的呢,一次没用过。
束晨也笑着说:算了,扔了吧,上头全是灰,就算没打碎也不值当洗了。
她突然地就想去趟台湾了。
老公本来说陪她去,可惜没请下假来。
束晨从车上下来,中和到了。
她终于站到台湾省台北县中和市X路X段X号门前。
一下子,束晨觉得,头上是火,脚下是水。
台湾省台北县中和市X路X段X号。
一座小院,不大,青砖的围墙,蓝色的门,门边的墙上挂一木牌,上写:宗宅。字迹有点剥落,墙缝里冒出草来,一小簇一小簇。
-- end--
最后更新 2011-06-20 10:4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