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连载】望子 第十四章 (试发表)

作者:
未夕
作品:
都市小说 (小说 创作) 第26章 共29章
第十四章 杨柳儿子班上的外籍老师换了没两天,家长们在接孩子时又凑在一块儿交流说,现在流行的是美音,英国音不吃香了,这总让人觉得是个不足。杨柳看徐姐说得手舞足蹈,心里倒觉得这人真是有点过了,可徐姐还是说,要不咱们再跟园长去反映一下吧,杨柳不好推辞,便跟着去敲边鼓。杨柳这一回不那么激进,一味地听着徐姐说。处得长了,杨柳多少听说了一点儿徐姐的事,说是她原本家庭条件并不好,后来拖着儿子嫁了一个丧偶的八十多的老头子,那老头子手里头颇有几个钱,所以徐姐才把孙子送进这所幼儿园。杨柳想,怪不得徐姐端着的架子里头透着一点软弱,好像一个人外头穿得光鲜,里头的旧衣却长出一截。徐姐身上有藏不住的市井气,叫杨柳想起许月娟。 园长好脾气地听徐姐说了半天,末了笑着说,也不能总是换老师,每一个老师新来到班级总要有一个熟悉的过程,这一位刚刚熟悉,教学也上了轨道,又换,换来换去的,会影响孩子的学习。这时又有家长插嘴说,英国音也不错,一口标准的伦敦腔很贵气,多么有派。杨柳于是又心安了。 回到家杨柳把这事儿当闲话说给苏梁听,苏梁开玩笑道:“伦敦不在爱尔兰吧,爱尔兰人说的是伦敦腔吗?” 一句玩话说得杨柳又开始担心起来,得得得地说,真的,这种口音好不好啊?一晚上说了十来次下来,苏梁不耐烦了,说,呀,你别没完没了啦啊! 杨柳自己晚间躺在床上睡不着,苏梁的手伸过来,在她身上摸来探去,好像一只小动物在爬,杨柳躲着让着,听得苏梁吃吃的笑声。 杨柳也笑了,她忽地觉得身上轻了一轻,好像这许多日子以来压在身上的东西飞起来,飘到了房顶上,自己一下子鲜活起来,褪掉了一层硬壳子似的,她听得一个声音在问自己,接着明白那声音就是她自己的,她在问,我这是怎么啦?怎么好像不是我自己了。 从前的她好像一下子就滑出了那么远,或者,是她自己把从前的那个自己硬生生地从身上扯将了下来,在这一个晚上,她看见那个被生生扯下来的自己,站在不远处,满面委屈地问,你干嘛呀? 你干嘛呀? 杨柳这一会儿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干嘛呢,是为了什么呢到底? 半夜的时候苏梁发现杨柳又睡不着了。 苏梁迷迷糊糊地道歉说,你不要生气啊,我以后不对你乱发火了。 苏梁没有等到杨柳的回应,便伸了手去摸她的脸,摸了一手湿碌碌。 苏梁太困了,说了声,别哭,他就又睡着了。 杨柳伸手搂住苏梁的肩,像平日里搂儿子似的。 这个是她的男人,那边的小床上睡着她的儿子,他们仨组成了一个家。 杨柳想起当初刚听到父母跟自己说那件事时,懵头懵脑间就觉得后背有一种空下来的冷。 耳朵根子底下就听得有人说,其实你是一个没有娘家的人。 是了,她只有与苏梁和儿子的这一个家了。 儿子在小剑桥上了有两个月,眼看着就要放寒假了,有一天,苏梁下班早,去接儿子,上了那个旋转大楼梯,往儿子教室走,一打眼就那么巧地看见了儿子,他不在教室里,在教室外。 这小子站的那个地方正好两面墙夹着的一个小小的凹处,放置饮水机的地方,他小小的身体就夹在饮水机和墙壁之间,正用手指抠墙皮。 苏梁赶过去问儿子:“你怎么站在这儿?” 苏炜诚小朋友老实回答,是老师叫我站在这儿的。 苏梁明白了,是罚站。苏梁想大概是儿子调皮,罚站一会儿也是正常的。 谁知小小子又说:“老师叫我永远不要回教室了。” 苏梁一听这话不由得涌了一肚子的气, 拉过儿子走进他们的教室,发现其他的小朋友正在吃水果,苏梁压了多日的愤怒幻化成一股子邪火,直冲着老师而去,说你凭什么叫我儿子永远不要回教室?你凭什么不给我儿子水果吃,人家小孩儿家长交学费难道我们没交,还是少交了一毛钱?同样是一个班的你凭什么厚此薄彼?我找你们园长理论理论! 年青的女老师被苏梁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弄得有点儿发愣,及至看到站在他身后的苏炜诚才明白过来,连忙打叠起软语来跟苏梁解释,说,那不过是吓唬孩子的话,是有些不妥,我道歉,但我们绝不会真的不让他进教室的,这不正打算领他进来您就出来嘛。 苏梁切了一声道,你就这么一说,我要不来接儿子你还不得让我儿子接着站下去?我儿子年纪小,腿嫩,你把他的筋骨站出毛病我是要找你们幼儿园理论的,咱们电视台报社见。 苏梁越说兴致越高涨,多日来胸中盘旋的浊气一股脑儿地喷将出来,好不畅快,吵闹到最后,脸上竟然隐隐地带了笑意。 最后老师把苏炜诚拉过去,给了他两份儿水果,并且好言安抚了两句,苏梁这才带着儿子飘飘然地回家去了,一路甚觉神情气爽。 回家后苏梁把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杨柳听,杨柳却怪他不理智,说你这不是把老师得罪狠了吗?以后还指望人家对我们儿子好吗? 听杨柳这么一说,苏梁也有点儿后悔,可又不肯轻易地跌弱服输,梗着脖子说,她不敢的,不是你说的吗?这种私立幼儿园,我们家长要有主人翁意识,我们是上帝。我是上帝我怕谁?她敢对我儿子不好,我找园长去。 杨柳又好气又好笑,忽地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于是问苏梁:“老师到底为什么罚我们儿子站?” 苏梁哟了一声:“这我倒忘记问了。” 杨柳啐了他一口说,你不是去跟老师理论,是找架吵着玩呢。你除了起干哄还能干什么呀? 苏梁咦了一声,随即呵呵笑起来,果然杨柳是了解他的。 杨柳不放心,第二天特地到幼儿园找到儿子的老师,想问清楚为什么儿子要被罚站,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了。 老师面色不是很好,但依然挂着笑容,却不大看杨柳,语气淡淡地说:“苏炜诚小朋友总体说来还是不错的,吃饭啦睡觉啦这些习惯也还不错。但是他身上也有比较严重的问题,他的注意力不是太集中,无论上什么课他都不大听,自己玩自己的,昨天罚他站其实也是为了这个,大家都好好地上着课,他一个人站起来跑去拿玩具玩了。拉他回来,过一会儿,哎,他又过去了,简直地没有办法。” 老师又笑笑说:“我们这里的课程设置不是说句大话,全市是一流的,你们家长也是花了大价钱送孩子来的,总不能让孩子这么白白地浪费时间也浪费你们家长的金钱对不对?注意力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重要了,其实小孩子的智商讲起来都差不多嘛,区别在哪里呢?就在注意力……” 杨柳听着老师滔滔地说着一些有关注意力的一些原理,那些古怪的拗口的名词配合着老师严肃的表情显得更加有理,带着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气势,一下子便使人矮了三分,杨柳越听心里越毛。 最后老师说,注意力不集中是心理毛病,建议你们带孩子咨询一下心理医生,让专家帮帮忙。 杨柳回家后越回想越心慌,儿子若是小小年纪落下个心理疾病那可怎么办?这注意力不集中似乎还有着基因方面的原因,记得自己从小学习时思想就不容易集中。杨柳着急起来,原本想跟苏梁商量一下,转念又想,跟他商量是五八,不商量是四十,便托人联系了一个儿童心理学博士,约定了时间去咨询。 一见之下,杨柳发现这位女心理医生极其温雅,轻言细语得叫杨柳莫名地自卑。 医生让小小子苏炜诚拿了些玩具去玩儿,一边跟杨柳细细地问了一些有关孩子的情况,又拿了些画册图书叫小炜诚看,末了杨柳问她儿子的情况如何,是不是真的思想不容易集中,严不严重。 女医生不疾不徐地说,这一次两次是不好下断言的,我们不能轻易地label 孩子,最好能跟踪观察孩子一段时间,有可能的话,我们再约个时间。 杨柳并没有明白医生说的那个古怪的外文字眼儿,她的那一口破破的英文平日里如处女的肌肤,要拿重重的衣服遮挡起来,轻易不能落在人眼里的。但若是开口问又不大好意思,想想医生的话也对,一次两次哪里能了解得情楚,便干脆与医生约定了下次的时间。 不约不知道,一约才晓得医生还挺忙的,PDA上一堆记录,全是家长的预约,杨柳想,原来现在带孩子看心理医生的家长这样多,有一众人等都与自己同样经历着烦恼人生,心里不由得好受了些。 就这么又咨询了有两三次,女医生终于给出结论说,苏炜诚小朋友的确是思想不容易集中,心理学上称注意力障碍,好在不算太严重,还是可以治疗的。有许多训练注意力的办法,可以带孩子过来训练,同时也配合着家长自己在家的训练,慢慢会好的。 医生又提议说,除了做注意力训练之外,也要给给孩子适当地减压。 这一回杨柳回去便跟苏梁商量,要带儿子做一段时间的注意力训练。 苏梁哭笑不得说那练好了,在哪儿练,多少钱练一次? 杨柳说自然是到医生那里做专门的训练,一次大约是多少多少钱。 苏梁一听便拍案而起,说这不是什么狗屁训练,是抢钱,直接抢银行不是来得更快些? 心理医生我知道啊,苏梁说,他们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那儿得得得地说一会儿就能挣老多的钱,跟算命打卦的差不多。算命的还顶了个封建迷信招摇撞骗的坏名声,他们倒好,还他娘的医生!杨柳被苏梁抢白得也动了气,夫妻两人真真假假地对起嘴来,吵到后来,苏梁发火说从今以后,儿子的教育他再也不管了,杨柳气头上也说,你什么时候管过,就会把儿子当玩具玩,从今后儿子的教育我也不劳你管。 苏梁气得扬长而去,自己一个人跑到电影院把一部新上映的美国大片儿连看两场,半夜三更地才回家。 美国大片儿实在是精彩,于有声有影处很好地平复了苏梁的怒气,回到家时苏梁早就把争吵的事儿忘得差不多了,却发现杨柳还没睡,依然生着气,苏梁耍宝逗了杨柳一会儿,杨柳总算露了个笑脸,苏梁开始给她讲刚才看的电影,如何如何地好看,电脑特技如何好何地炫,杨柳看他一团高兴,也不好再说什么,苏梁就有这本事叫她除了原谅他之外全无办法,骨子里,她依稀地纵容着苏梁,或许不过是希望他替她保留着少年时的那一份没头脑的快活。她是再也没有那快活了,苏梁还有。 苏梁看杨柳消了气,劝她说,老婆,不是我说你,你是有点过了。真的,小孩子,随他去最好,就算要管,也等他上了小学再管不迟。现在别自找麻烦,能快活一时是一时。我就不信我们儿子将来能差到哪里去,就算将来他只能上个三流大学也无所谓,三流大学也是大学,也要有人上才不会倒闭对不对?那三流的要是倒闭了,一堆讲师校长教授系主任什么的不是要丢了饭碗了吗?咱们总不能叫人家没饭吃,大家都是三流角色,能不相互关心嘛?天下农友心连心,穷不帮穷谁照应? 杨柳被他一番胡言乱语说得终于扑地一声笑出来。一边又想,这苏梁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虽然懒散,却还算是个内向的孩子,偶尔露出的羞涩如是草尖的露珠,转瞬即逝可是无比动人。可这么几年在单位里混混,混得嘴皮子又溜又滑,讨人厌可又没法真的讨厌,可见老话说得好,跟好学好,跟着叫花子只有学讨,我儿子可不能这样,得叫他将来在一个文雅的充满了书卷气息的环境里工作成长。 不屑与轻蔑是爱里头的一颗恶毒的种子,不知什么时候种下了,有适合的温度与营养,你止不住它的生长。 不过,杨柳的心情还是好了不少,想想心理医生那边的确是费用太高,难以承受,索性自己买了些训练幼儿注意力的书来先学习学习再说。又觉得医生的话也是很有道理的,要给儿子放松放松,于是减少了儿子晚间的家教项目,用多一半儿的时间让儿子自个儿去玩,慢慢地,儿子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这一松,松得她自己整个人也松起来,从前那种悠闲的日子与心境似乎慢吞吞地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回来了。那些早教课程,一旦丢下来,就不大想捡起来了,有时她也会对自己说,明天,明天就给儿子恢复上课,可是到了明天,还是觉着不如等明天吧,时间还是有的,儿子还有个两年才上小学。一天拖一天的,就那么拖下去了。 苏梁却对这种状态极其满意,经常缠着杨柳一块儿出去玩,重拾二人世界。 杨柳果然跟着苏梁出去过了几回二人世界。 人天生是好快活好享乐的动物,没有什么比无所事事更叫人着迷的了,杨柳想。 她是这样地依恋着苏梁与儿子还有她共建的这个家,好也罢差也罢,一流角色也罢三流也罢,总归她还有这样的一个家,有人依赖着她,有人没她不行,有人觉着跟她过一辈子都不嫌长。她不由得觉得心酸却又满足,这才明白其实她是舍不得过去的那个自己的,那个自己也没什么不好,有人不要她,那是他们的损失,不是她的。 连他们的性生活都比过去妙了许多,苏梁容光焕发,杨柳也面孔水嫩了许多,两个人走出去,相熟或不大熟的朋友都说简直不敢相信他们是做了爹妈的人,完全是一对年青小儿女嘛。 这段好日子,短促又绵长,幸福又凄凉,朴素又华美,让人恨不得经线纬线打上网格一笔一笔细细描下来,压到箱子底下去。 如果不是又一件事刺激到了杨柳,或许他们也可以这样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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