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里的武侠世界

对于小说有很多不同的评价标准，我相信的一条是：真实。不是说小说要和现实一致，而是说小说的内在世界要自洽，同时关乎人性的部分要和现实一致。总之一句话，要让读者觉得它是真实的。 要想做到这一点，就需要作者先相信自己所描写的世界。作者要让小说里的世界和人物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要觉得自己真的能听到、看到、摸到、闻到、感受到即将要描写的内容。只有先做到这一点，后面才能谈表现技巧的问题。 《下山》中，知语回家，“甩下了这些年攒的几两银子”，他这银子是哪来的？更进一步，武林侠客、帮会的财产是哪来的？ 我的设想是，武林门派和现实中的庄院差不多——《水浒传》中的侠客很多就是庄院地主、护院家丁出身的。那么，门派的财产就来自于地租，掌门人相当于地主。想一想金庸世界中少林、恒山这些名门正派，既不打家劫舍也不保镖护院，维持那么多人的吃喝，不靠庙产怎么可能呢？ 知语的银子是哪来的呢。我设想的是，武林的收徒制度相当于现实中的学徒制。徒弟拜师以后相当于卖身，所以才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话。这是封建学徒制度下才能解释的话，拜师就相当于认了新家长。师父可以对徒弟任意打骂，任意指使。徒弟在学徒期间边干边学，大多以干活为主，是个劳动力。作为回报，师父管吃管住，平时或者逢年过节也许还给一些零花钱，假如让徒弟经手银钱，可能徒弟还能留下一点。这就是知语银子的来源。 学徒制相当于卖身，学徒并没有人身自由。所以我说，这银子是“这些年攒的”。也就是说，知语很多年没回过家了。假如不久之前回过家，自然会给穷困的家里补贴点钱，那就不可能是“这些年”了。 那知语不能回家，他父亲会不会上山去看他呢？学徒制并不明确禁止徒弟的父母去看自己的孩子。但是，既然你是把自己的孩子变相卖给人家，认了新的家长了，你总过去看，你是什么意思呢？你是怕我欺负你们家孩子了？还是后悔了想把你们家孩子接走？所以，父母随意去看当了学徒的孩子，并不算是一件得体的行为。在小说里，我们能看出知语的父亲纵然有点小聪明，但终究是个老实本分，近乎胆小窝囊的普通农民。他一路拜谢着把自己的孩子送上了山，就轻易不会也不敢去看他。再加上古代交通不便，亲人数年未见也不是稀罕的事。 师父对徒弟的占有并不是终身的。现实中的学徒制里，大多会事先约定一个期限，一般是几年。期限过后，徒弟就可以出师了，重新获得自由人的身份。当然，师徒之间的情分仍在，徒弟仍要给师父礼数，在同行竞争的时候，多半也要让着师父三分。 武侠世界的师徒制相比，应该要更苛刻一些。武侠世界中徒弟服役的时间大多没有约定，很多时候有终身服役的倾向，擅自叛师更是大逆不道的行为。金庸小说中的大部分门派都有这样的特点，门派越大越明显。这些门派的徒弟们仿佛都做好了在本门里生活一辈子的准备。唯一能盼的就是熬资历，在门派里混上更高的职位。 那么，小说中知语擅自回家不归，师父为什么不追究呢。从武林世界的习惯上说，知语并没有直接忤逆师父的命令，而且说明了特殊情况，这还可以理解。但是从师徒制的角度考虑，原本知语和师父之间建立了卖身契约，知语不继续为师门服务就是违约行为。说通俗点就是，师父给徒弟供吃供穿，还教你武艺，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这不就相当于父母养育了子女很多年，结果子女还没有尽多少孝道，就弃父母不顾了吗？放任知语半年几个月也就算了，一放好几年，这师父不是白当了吗？ 答案是，师父“想了想，说，衙门里有个人也是好事。” 这说到了另一个大话题，武侠人物和官府的关系。这个问题很复杂，一句话说不清楚，我只能说结论。如果以不违反真实人性为原则，那么无论我们怎么推演，除了少林这样带着非政治信仰的宗教组织之外，其他武林门派强大到一定程度，都会和政治合为一体。存在自愿游离于政治之外的侠客个人，但是不存在和政治无关的门派。也就是说，当武林门派的战斗力超过官府以后，门派一定会去当军阀当皇帝，或者是它们的附属，争夺权力是门派活动的核心。我们能不能在不违反真实人性的前提下建立一个存在侠义道德、不以追求权力为主要目的、侠客战斗力还能超过官府的武侠世界？我为此写了很多很多字，结论是不能。 在此基础上的结论是，建立一个尽量真实的武林世界，如果不想产生“洪七公都能随意进皇宫，郭靖自然能秒杀任何敌军首领，可怎么还把襄阳城丢了”的尴尬场景，但也不想让武侠小说变成政治小说，那么武林门派的战斗力就必须低于官府的战斗力。武林门派的社会地位相当于现实世界里的地方庄院，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会做一些违法的事情，但必须和官府达成某种默契才能生存下去。所以，当大师哥被官府抓住的时候，师兄弟们并不是用武力去救人，而是在怯懦和面子之间左右徘徊。所以师父才会说，“衙门里有个人也是好事。” 这才是一个我能相信的武侠世界，只有描写我相信它真实存在的世界，我才有可能把它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