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晓普《雨季;亚热带》 (试发表)

散文 译作
《巨型蟾蜍》 我太大,迄今已太大了。可怜可怜我。 我双眼鼓出,感到疼痛。即使如此,它们仍是我唯一的尤物。它们看得太多,上方,下方,但其实没什么可看的。雨停了。雾气正在我皮肤上凝成水珠。水珠滚下我的背脊,从我耷拉的嘴角滚落,沿体侧流淌,滴落肚皮底下。或许我杂色表皮上的斑点很美,像露珠在一片腐烂的树叶上银光闪烁?它们使我凉爽,透心的凉。我感到自己正在变色,我的色素轻轻颤抖着,逐渐变幻。 现在我要去往那片低垂的树篱下。慢慢儿。跳起来。静静地,再来两三下。太远了。我站起来。苔藓是灰色的,我的前肢感到它们的粗糙。匍匐下来。头朝外转过来,安全多了。等蜗牛爬过再呼吸。但我们辗转羁旅于同样的气候。 吞下空气,吞下一口口寒冷的雾。唱起来,就一次。噢,这声音如何从岩石那儿回响!我摇出了多么深沉、天使般悦耳的铃声! 我靠吞咽活着,靠吞咽呼吸。一次,几个淘气包把我捡起:我,还有我的两个弟兄。他们在某个地方把我们放下,在我们嘴里插上点燃的香烟。我们不得不抽,整根抽完。我以为我死定了,可是,就当我全身彻底被烟填满,当我松弛的嘴唇开始燃烧,当我所有的内脏都灼烫而干燥,他们把我们放了。我病了好几天。 我有硕大的肩膀,像个拳击手。不过它们不是肌肉,而且颜色黯淡。它们是我的毒囊,我所肩负的几乎没用过的毒囊,我的负担,我的伟大使命。硕大的毒液翅膀,折叠在我背后。小心,我是个乔装的天使;我的翅膀邪恶却不致命。如果我愿意,那蓝黑色的毒液就能倾泻而出,威胁所有人。空中会升起蓝黑的烟尘。小心,你这渺小的蟹。 《迷路的蟹》 这不是我的家。我怎么就离水那么远了?水一定就在那儿某处。 我色如美酒,如廷塔酒。我有力的右钳内侧是橘黄色的。看,我现在看见了;我挥舞它如一面旗帜。我短小精悍又优雅;行动起来精确万分,灵巧地操纵我所有小一点的黄钳子。我相信曲里拐弯、迂回的途径,并且我从不对人吐露感情。 可是,我在这片古怪而光滑的平面上发出了太大的噪声。我不是生来干这个的。只要我练习一会儿,四下警惕,定能找到我的水潭。所有的路人,仔细我的右钳!这地方太过坚硬。雨停了,路面潮湿,却没有潮湿到让我惬意。 我眼睛虽小,视力却佳;我的壳又硬又紧。在我自己的水潭里有许多小灰鱼。我可以径直透过它们看。只有它们的大眼睛是不透明的,朝我颤动。这些鱼可不好抓,但我,我飞速将它们逮进怀里,吃个一干二净。 那只柔软巨大的怪兽是什么,像一朵令人窒息的温暖的黄云?它在干什么?它拍了拍我的背。滚开,看钳!好了,我把它吓跑了。它坐了下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要绕开它。它依然装作没看见我。别挡我道,哦,怪兽。我拥有一潭水,所有的小鱼都在其中游泳,还有所有飞掠蹦跳的水虫,闻起来像是烂苹果。 打起精神来,哦,忧伤的蜗牛!我鼓励地敲敲你的蜗壳,不过你反正也不会感觉到。 还有,气冲冲的蛤蟆,我不想和你发生任何瓜葛。想象一下吧,你的个子几乎是我的四倍,却那么不堪一击……我可以用钳剖开你的肚子。你鼓眼瞪视,我水潭边的看家狗;你发出聒噪而空洞的声音。对这类愚蠢我全然无感。我赞赏紧密、轻盈和敏捷,在这个崩坏的世界里,这些品质无一不罕见。 《巨型蜗牛》 雨停了。瀑布整夜都会这样嘶吼。我出来走走,找点吃的。我的身体——也就是说,脚——又湿又冷,粘满尖利的碎砂。它呈白色,像一只餐碟那么大。我给自己定了个目标,某块岩石,但等我到达那里,很可能已是破晓时分。尽管我行动如幽灵,浮空的裙边几乎擦不到地面,我却依然沉重,沉重,沉重。我白色的肌肉已经疲惫。我给人的印象是一种神秘的从容,然而,即使攀上最小的石块和树桩都需要我竭尽全力。我还必须避免被那些粗粝的草尖分神。别碰它们。后退。后退总是最好的。 雨停了。瀑布发出这般轰响!(如果我从上面掉落,会怎么样?)那些黑岩山脉释放出这般蒸汽的云团!从山侧垂下闪亮的彩带。每当这一幕出现,我们有句谚语叫“蜗牛众神匆匆下山”。我永远不可能爬下如此陡峭的断崖,更别说爬上去了,做梦也不会。 那只蟾蜍也太大了,像我一样。他的眼镜乞求我的爱情。我们的比例吓坏了邻居。 休息一分钟;放松。紧贴着地面,我的身体像一片煞白的,正在分解的树叶。那敲击我外壳的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咱们继续。 我的腹足有韵律地波动着,就在路边,从前到后,是船只拖出的尾痕,是蜡白的水,或一块正缓慢融化的浮冰。我很冷,很冷,冷得像冰。我盲目的白色牛头是克里特人的恐怖假面;我的四只无法攻击的犄角已经退化。我的嘴角现在是我的手。它们紧按着土地,狠狠吮吸它。啊,但我知道我的蜗壳是美丽的,高耸的,上了釉般闪亮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尽管我没见过它。它蜷曲的白唇是最精致的珐琅。它的内侧光滑如丝,而我,我填满它,臻于完美。 我拖出的宽阔尾迹闪闪发光,现在,天色正变黯。我留下一条可爱的乳白色绸缎:这我知道。 可是,哦!我太大了。我能感觉到。可怜可怜我。 当我抵达——如果我能抵达——那块岩石,我会进入那儿的某条缝隙过夜。下方的瀑布会整夜把振动输过我的蜗壳和身体。在那稳定的脉搏中,我可以休憩。一整晚,我将如一只熟眠的耳朵。 (包慧怡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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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4-07-16 22:4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