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科幻领路人——向James.E.Gunn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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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欣 发表于:
科幻批评电子刊物《边缘》
我的科幻领路人 ——向James.E.Gunn致敬 李兆欣 前言: 对于一个科幻读者,或者说作为人生的一次选择,引路人很重要。而为我打开科幻的大门,甚至被我冒领为自己科幻师承的,既不是最早看到的凡尔纳和叶永烈,也不是科幻世界或者现在被引进的各位大师,而是被我奉为圣经的《科幻之路》,詹姆斯.E.冈恩(James Edwin Gunn)编辑的《科幻之路》。而自从我打算进入科幻研究这一领域以来,无论是出于感激还是憧憬,我一直想为冈恩写点什么。终于,在我们的网刊上,我等到了这个机会,能够将我心中的冈恩和他的作品,与大家分享。 出于对冈恩的敬意,我不对本文声称任何权利,但是要求转载或节选者不可改变文字和原意,文法错误除外。 Part.1 James Edwin Gunn 介绍 詹姆斯.E.冈恩(James Edwin Gunn),美国作家、批评家、教师。1923年生于堪萨斯市,1947年获得堪萨斯大学新闻学学士学位,二战期间于美国海军服役任少尉,1951年于堪大获得英语硕士学位,之后在堪大和西北大学搞过戏剧工作,后担任平装书出版编辑、堪大校友杂志主编、堪大公共关系主任、英文教授,并曾因编辑和公共关系主任的成就获得这两方面的国家奖励,而现在他是堪大的英语专业名誉教授和科幻研究中心主任。曾因文学成就获得拜伦.考德威尔.史密斯(Byron Caldwell Smith Award)奖;因教学成就获得爱德华.格里尔奖(Edward Grier Award)。 冈恩曾于1971-72年担任美国科幻作家协会(Science Fiction Writers of America)主席,1980-82年担任科幻研究协会(Science Fiction Research Association)主席,曾担任多次地区性,包括在南斯拉夫和波兰举行的科幻大会主宾,经常应邀于世界各地进行演讲,包括丹麦、冰岛、日本、波兰、罗马尼亚、瑞典、新加坡、南斯拉夫、苏联、中国大陆和台湾等地。 冈恩于1948年开始创作科幻小说,1949年在《惊人故事》(Startling Stories)上以Edwin.James之名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联络》,这一笔名在发表了10篇小说后弃用。曾经做过四年全职作家,发表了近百部小说,其中一些成为畅销书而且改编为影视作品。作品计有《堡垒世界》(This Fortress World,1955)、《星际桥梁》(Star Bridge,1955)、《太空站》(Station in Space,修订于1958)、《快乐制造者》(The Joy Makers,修订于1961)、《长生不老》(The Immortals,修订于1962)、选集《未来之瑕》(Future Imperfect,集于1964)、选集《迷幻时刻》(The Witching Hour,集于1970)、《燃烧》(The Burning,修订于1972)、选集《断裂点》(Breaking Point,集于1972)、《倾听者》(The Listeners,修订于1972)、选集《噩梦》(Some Dreams Are Nightmares,集于1974)、选集《梦之终结》(The End Of The Dreams,集于1975)、《校园》(Kampus,1977)、《造梦人》(The Dreamers,1977;以“如果我忘记你”为名收录于西尔弗伯格的《Triax》中;扩充于1980;又名《心灵大师》,1982)、《虎!虎!》(Tiger! Tiger!,写于1952,1984,部分)、《危机!》(Crisis!,修订于1986)、《冈恩未发表》(The Unpublished 冈恩,集于1992,部分)、选集《人类之声》(Human Voices,集于1993)、《来自外星球的礼物》(2004)等。 冈恩同时还是科幻批评家,从摘录自己硕士论文《动态的科幻小说》(Dynamic Science Fiction,1953-54)为起点,接着出版了简要的《发现未来:科幻小说发展之路》(The Discovery of the Future: The Ways Science Fiction Developed,1975),之后是著名的《或然世界:插图科幻小说史》(Alternate Worlds: The Illustrated History of Science Fiction,1975),因这一理论工作,冈恩获得了76年朝圣奖。之后冈恩与Stephen H. Goldman (1943-1991)一起出版了声名斐然的《科幻之路》系列(The Road to Science Fiction sequence)和《新科幻百科全书》(The New Encyclopedia of Science Fiction,1988),还有《进入科幻小说:幻想文学评论》(Inside Science Fiction: Essays on Fantastic Literature,1992)。 冈恩于1976年获得了科幻研究协会的朝圣奖(Pilgrim Award of SFRA);《或然世界:插图科幻小说史》获得了1976年世界科幻大会特别奖;《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的基地》(Isaac Asimov: The Foundations of Science Fiction)获得了1983年世界科幻大会的科幻小说成就奖(Science Fiction Achievement Award),即雨果奖(Hugo Award);获得1992年伊顿终身成就奖(Eaton Award for lifetime achievement);1981年至84年为堪萨斯大学Mellon Fellow;1978-80年和85年至今担任坎贝尔奖评奖委员会主席。 PS:Alternate World被很多人翻译为“交替世界”,但是根据我和一些同好对这个词的本义理解,更指的是某种可能由过去的现实发展而来的“如果……那么……”的世界,比如迪克的《城堡里的男人》中那个改变了二战结果而出现的世界,而并不是指交替出现的世界。因此我们决定翻译为“或然世界”,意思就是可能出现的世界。希望大家推广这个术语。 关于这个话题,我们本期的网刊中还有介绍,有兴趣请查看。 Part.2 冈恩作品介绍评点 在读者们熟悉了冈恩这位亲历科幻小说发展之路的大师之后,我来为大家介绍他的部分作品,并附上我的评点。要申明的是,选集介绍中引用的前言大都是照搬原书的,大家不要误以为是鄙人之作。 在这里,简介他出版过的六本短篇选集和六部长篇小说。分别是: 郭建中主编,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选集: 《未来之瑕》、《迷幻时刻》、《断裂点》、《噩梦》、《梦之终结》、《人类之声》 长篇小说: 《堡垒世界》、《星际桥梁》、《快乐制造者》、《倾听者》、《造梦人》、《危机》、《来自外星球的礼物》 冈恩短篇选集介绍 1、《未来之瑕》(Future Imperfect,集于1964) 冈恩最早的作品集是《未来之瑕》,他1948年开始写作,52年辞职开始专职创作小说。1964年已经出版了四部长篇,之后就出版了这部短篇集。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部书的质量并不高,作品也不算冈恩的成熟之作,当然作为第一部书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书中的作品响应《银河》的戈尔德号召,更为注重文学性,主要强调不同的写作技巧和手法。也许是因为创作伊始,也许是因为受影响颇多,总之从中看不到太多的个人风格,冈恩自己也承认这些作品并不是太重要,只不过有代表意义罢了。 不过,这些作品在现在来看,除了文学性之外,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一点,是它们的写作初衷,各种不同的起因绝好地证明了科幻小说的题材可以非常之广泛。 冈恩在《银河》上首先发表的是《厌恶女性的人》,这篇小说只是由随手写下的一句话发展而来。而发表半年之后,当其续篇《最新发现》寄给戈尔德的时候,读者已经忘记了前文,所以就没有发表…… 《小孤儿安德罗德》脱胎自另一个著名作家弗雷德里克.波尔的小说《迈达斯之难》。冈恩自己说,波尔在《迈》中提出,如果机器人制造大量的物资产生过剩要怎么办?波尔的答案是让机器人去消费掉,但是冈恩认为,在这样的世界中,人将会被置于何处呢?为了展现这样的思考,冈恩写出了这篇故事。作品通过展现一个被消费型机器人所逼迫到绝境的人,一个作为消费者意义上的人的困境,对这一问题表现了作者的思考和对人类在那种环境中的重新定位。这篇小说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现在看来并不引人注目。值得我们借鉴的,是作者将前人作品的思考继续并发掘的思路。 《不再唠叨》的产生更为有趣,首先是作者面对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困境:书上对初为父母者的指导在实际中却常常难以实行——写出了相应的作品,而且很常见的,并不出彩而没有发表。但是之后,作者开始考虑如果这篇文章发表了,世界会产生怎样的反应呢?人们奉之为圣典,生活秩序被彻底打翻。于是就产生了这篇小说,一个演示如何将坏小说变成好小说的范例:只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再走一步,尝试着前进一点,也许就会不一样。 《骗术》没有什么特点,只是假设了一个以穷为富、以富为穷的世界,在这里重新演绎了固有的人性。 《日日如圣诞》同样来自于波尔的一篇小说,与考恩布鲁斯合著的《太空商人》。这篇作品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一个“如果这样,那么会怎样”的例子而已,但是和波尔的作品相比,风格有些不同。 《体态优美的姑娘》的灵感是冈恩阅读了一些科技新闻之后产生的,采用了常用的人类依靠某种“人性”获胜的思路。 《生存保险》被坎贝尔赞誉为开创了一个新题材,一次新的尝试,可能主要说的是有关保险这回事。不过其实这篇小说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新奇感,可能是因为读者对这种阿西莫夫风格的处理手法不太感冒了。唯一能借鉴的,也就是对于现实行业的敏感性。 《特西拉那》(心理分析医师analyst的反写)讲的是逆向精神分析法,一种玩笑式的理论分析法。从此出发,冈恩设想了一个适合运用这种技术的社会,也就是需要在正常之中加入反常,需要逆向治疗的世界。这又是一种创作小说的有效途径:如果有趣的理论不能套进现实,不妨再造一个现实。 《喂料时间》是一篇很简单的小说,但也是很有意味的小说。其技术、幽默、简洁都值得学习,而其基础在于简洁,表现人物、描写场景、多角度转换以及随之产生的幽默感都建立在简洁的基础上。 在这些小说中,冈恩个人的风格还没有展现出来,也看不到他所关注的一些主要主题,更多的展现了冈恩初期的创作水平和对科幻小说的理解。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对我们的借鉴意义反而更大,当然是在创作上。 2、选集《迷幻时刻》(The Witching Hour,集于1970) 冈恩的第二本选集是《迷幻时刻》,一本幻想小说集,不过其中只有三个故事。 冈恩作为一个小说家甚于一个科幻作者,更多的展现了其对文体的重视而不是题材的选择。所以,他之后写出了几篇幻想小说,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是之后,冈恩再没写过幻想小说,即使后来一些比较模糊的小说也更偏向于科幻的范畴——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在书的前言中,冈恩说,美国的幻想杂志从来都没有科幻杂志那么辉煌,即使到了60年代,《指环王》、《柯南》、《地海》这些长篇大卖之后,让幻想作品也和科幻作品平起平坐甚至更胜一筹,杂志也仍然不算成功。这一点不知道是否和中国有些相反,中国目前幻想类杂志更为火爆,科幻杂志虽然并不高尚却有些曲高和寡的意思。在这种市场上,也许深层的文化倾向才是更为重要的。 在谈到创作幻想小说的缘由时,冈恩说坎贝尔当时认为,过去的题材不再吸引人,以火箭、原子弹为代表的那些科学技术不再是吸引人的焦点话题,杂志应该刊登更多的幻想类小说。于是,冈恩就写出了包括以下三篇作品的幻想小说。 《女巫》创作于52年秋天冈恩对坎贝尔的拜访,坎贝尔给他看了英国心理学研究会对闹鬼现象调查的材料,其中写道:只要发生闹鬼现象,附近肯定有心理畸形的少年存在。于是冈恩开始创作关于一个心理学家的故事:他遇到了一个存在心理问题的少女,于是身边不断出现闹鬼的现象,最终他无奈不得不满足了她的条件,才使她恢复了正常。值得一提的是,这篇小说三次被改编为影视作品。 在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虽然并没有科学技术的题材,但是冈恩仍然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准备了丰富的素材。而在现在的国内,这种创作态度,不但幻想小说的作者缺乏,科幻小说的作者也很缺乏,这就很有些说不过去了。 《迷人的啤酒仙子》来源于美国著名漫画家弗吉尔.帕奇的漫画,画中内容是一个酒吧侍者大开啤酒龙头,泡沫漫到了一位少女的上身,其下文字写到:他想在酒杯中画人像,结果真的画了人像。由此出发,冈恩参考《金枝》中的谷物之神和收获之神的描述,并到啤酒厂去实地观看了啤酒的酿造过程。然后写出了这篇格调不俗的清新短篇。至于内容,其实就是一个天赐美女的故事,仅此而已,嗯哼。 写作《魔术师》的想法,是冈恩在一家旅馆看到布告牌上的公告产生的,上面写着几个专业会议的通知。冈恩设想现代世界中的魔法师(魔术师容易被误解,所以除了题目之外我就擅自改动了)们也会召开会议、发表论文、有派别之争之类的。于是他参考一些魔法的书籍,设计了一种由微积分发展而来的魔咒,安排了一个俗套的冒险故事。 这之后,冈恩再没写幻想小说,虽然一些作品可以算作幻想大类,但是冈恩考虑到某种可能性,还是愿意称之为科幻小说。 3、选集《断裂点》(Breaking Point,集于1972) 有些小说被冈恩称为严肃小说,《断裂点》这部选集就是一个例子。在前言中,冈恩这样阐述了“严肃小说”的概念。从1926年根斯巴克创办《惊奇故事》,开创“科幻小说”这个名称开始,在早期科幻杂志这个保护区中,科幻小说避开了一般文学的干扰和其批评性的要求,其读者独特的向心力和隔离性保护着其发展。而正是这种凝聚性,他们和作家形成了快速而有效的相互影响。也正是因为这种促进作用,几代科幻作家不断开拓着科幻小说的疆土,朝不同的方向尝试前进。第一代科幻作家从通俗杂志转变而来,他们懂得如何写作、如何抓住读者。第二代科幻作家多半是技术人员和科学家,他们从前辈那里学来了技巧,并且加入了自己对人类与科学、人类与宇宙的关系等等问题的思考。第三代科幻作家转而关注社会学问题,考虑技术对社会尤其是个人的冲击。与此同时,主流文学正在走向一个极端,文字的技巧和语言的卖弄已经没有了新意,可写的题材越来越少。这时的科幻小说在不断地自我批评和选择中也逐渐走向了主流文学,其关注的话题例如:变革、未来、技术、人口、污染、环境、灾难等等更加贴近当今。这样两者注定要进行一次碰撞。第四代科幻作家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中登上了舞台,他们的竞争对手是主流文学作家,例如伯吉斯、戈尔丁、博纳科夫、冯内古特等人。而他们自己在阅读科幻小说中长大,已经彻底皈依,但也一样懂得文学和人性,进而想要写出符合主流文学批评标准的科幻小说。但是同时不利的一面在于,他们是现代人的一部分,一样变得更为多疑而迷惑,他们抛开了对科学文化的理解,一定程度上抱有怀疑主义和文学文化中反科学的观点。当然一样存在例外,科幻小说仍然有很好的硬科幻传统,而且那些努力追求技巧、变得戏剧化、采用不同的讲述方法、提高思想性的作品不但取得了成功,而且有助于至少是尝试着去弥补科幻与主流文学、文学和整个外部世界、乃至斯诺所说的两种文化之间的各种鸿沟。做出这种努力的小说,就是冈恩所谓的“严肃小说”,也就是他自己收集在这个集子里的作品所试图呈现的。 谈到自己的这些作品时,冈恩认为它们可以被看作一个结构类似的故事的集合,它们都是在一个读者可以理解、人物尽可能真实的背景中发生的一些不可避免的故事。这并不是所有科幻小说通用的办法,其中描述的主角不是社会或者某种技术,而只是人或者外星人,总之是个体。他们在困难的情况下不得不做出选择,并被自己的选择推动,达到某个不得不断裂的点。故事是错综复杂而饶有趣味的,同时也能够体现作者的能力和思路。 《断裂点》是一个棋局故事、解谜故事,故事本身的结构就是一进一退、一步一步走投无路的结构,而同时读者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修正自己的期待和判断,对人物的代入感和读者自身构成了双重的阅读体验,加强了对情节的印象和谜底揭开时的感受。其实如果抽开干扰性的对话,纯粹来看这个故事,其情节和结局并没有什么太出色的构思。但是这种阅读的反复和干扰就形成特殊的魅力,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文章的主旨在于考虑人的行为极限,面对极端情况的各种可能反应,在文中外星人、飞船、技术、想象都放在背景中,作为道具制造场景、矛盾、情节,这是一篇心理科幻小说。 《一个名叫史密斯的妖魔》采用了并行叙事同时还是插叙的结构,在开头用一个具有悬念并且不同寻常的场景吸引住读者,然后慢慢解释故事的缘由,人为地制造了理解上的障碍。而作者使其中的每一段落都具有独立性,也可以互相连贯,不但成功地铺陈了一个时间和空间同时展开的复杂局面,还避免了小篇幅作品中打乱叙事顺序导致的难以卒读,顺利地导出了最后的结局。而且这种并行叙事还加强了作品的戏剧效果,打开了叙事的张力。故事描述了一个寄生型的外星生物不得已被困于地球人躯体之中,永世难以脱身。 《灰姑娘的故事》探讨了古老形式新的叙述可能性。将灰姑娘的情节换到了一个纯粹科幻的外星球,同时加入了文明评价、文化冲击、情感心理等内容。如果作为一种隐喻来看待,不妨看作是对现实中人与人相互之间获得印象这一过程的剖析。 《玩具熊》是一篇带有迪克思路和风格的作品,不过仍然能看出强烈的冈恩特色:巧妙的结构、平稳的叙事、适当的节奏和逐渐达到顶峰的情绪。 《拥有明天的人》有着独特的叙事风格,娓娓道来,环环相扣,最后的小包袱也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绿色拇指》则是一篇很典型的冈恩硬科幻小说,几乎完全建立在现实可能性上的设想,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文字,带给读者非常强的代入感。文中的情节和背景交替出现,也是冈恩常用的手法。某些戏剧性的场景、适量的知识背景、忧郁的知识分子形象、真实迫近的社会现象,更混合出冈恩的独特色彩。 《权力与荣耀》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一段冈恩对阿西莫夫、坎贝尔也许还有歌德(汗)的致敬文字。这里有《最后的问题》的影子,坎贝尔强调人类独特性的论调,甚至能听到《浮士德》的遥远回响。 《监听者》(即《倾听者》)也许是整个集子里最有力量和值得重读的小说,但也是最不像科幻的小说。这篇小说几乎没有什么壮丽的幻想,也没有精巧设计的结构和什么特殊的设想,惟有非常强烈的震撼力,在每一个具有科学精神和能够体谅人性的读者心中敲响沉重的钟声,它为我们自己而鸣。由于这篇小说我后面打算拿出更多的篇幅来介绍其改编的长篇,所以这里不再多讲。 值得一提的是,冈恩在前言最后还写道:在主流文学对科幻小说的压力,和以文学为取向的科幻作家对主流文学的压力推动下,重新结合的过程在继续。未来,既是对最有远见的科幻小说作家而言,也是朦胧不清的。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假如双方之后不合为一体,他们都会因此变得更好。 这是作者在71年写下的,事实上,新浪潮运动的消退以及之后的发展,都印证了冈恩的预言。也许这就是一个有远见的学者对于未来的预测能力吧。 4、选集《噩梦》(Some Dreams Are Nightmares,集于1974) 在这之后,冈恩出版了第四本短篇选集《噩梦》,这个题目来自于坎贝尔的名言,他在给伯勒斯.米切尔的信中写道:小说仅仅是写在纸上的梦。科幻小说包含了对技术社会的希望、梦想和恐惧(因为有些噩梦)。 在开篇的前言中,冈恩从引用安东尼.布彻的“在所有体裁中,科幻小说最迫切需要被编辑成集”开始,重点介绍了科幻小说的体裁问题。冈恩认为,长篇小说很少有纯正的科幻小说,更多是采用科幻题材的冒险、幻想、侦探小说,偏重于心理和人物的塑造。科幻小说的处境并不妙,在科幻小说中包含了大量与科学无关的文学作品,它们之间彼此联系但是并没有什么意义。虽然就其核心意义来说,科幻小说是关于想象的文学,但是很不幸,这一点同样适用其他的幻想文学。 埃德蒙.克里斯平(英)说道:科幻小说是物种起源文学,其视人类为共享同一星球的不同动物,题材是关于现实、关于现时的我们。科幻小说的核心在于一种思想:“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思考关于未来的可能性,人类和宇宙、人类与自身创造、梦想与能力之间的关系。科幻小说实质上是柏拉图关于理想的小说,或许科幻小说就是关于末世的小说。 这些都涉及到科幻小说的主题,在经典作品中涉及到:污染、人口、种族、人类、资源、永胜、幸福、自然、战争、进步、权力、超人……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明确或者轻而易举的答案,甚至根本就没有解决的办法。而小说限于其篇幅,最终不得不提出一个解决,于是有不同的处理方法。主流小说更关注为陷入其中的个体找到出路,而科幻小说既然主题在此,就不得不避开不答或者任其自然解决。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迈克尔.克莱顿的《安德洛墨达病菌》,开篇所预示的大灾难只不过是危言耸听,小说精心描绘的万全准备和不测事件实际都无足轻重:最后无论如何努力或者干脆任其发展,灾难都会被避免。因为小说所预示的两种答案,科学家的胜利有些不令人信服,而人类的毁灭又太难以接受,于是干脆都被弃置不用。另一种手法是不把所有的事实都告诉读者,这个例子是杰克.威廉森的《类人机器人》。小说中的机器人篡夺了人类的位置,让人类无可作为。坎贝尔采用了这篇小说后,认为可以写出续篇,并劝说威廉森写了出来。而在最后,人类依靠某种“心灵能力”战胜了机器人,重新回到了统治地位。在这里,作者打破了自己原来的预设,“类人机器人”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都高人类一筹。 当然还有其他的方法,例如将小说装换成一种解决问题的形式,例如冒险、侦探、神秘、阴谋、爱情等。这种小说有着类似的结构:悬念-激动/高潮-急转收尾。这种小说开始的立意就会很崇高,而在这种主题性的崇高下,个人的命运就显得无足轻重。但是在中篇小说中,由于不必被迫去解决主题,而读者也更追求戏剧性,因此与短篇小说相比更强调问题的展开而不是解决。 在这里,冈恩推崇中短篇小说,因为其既紧扣科幻主题,同时也能够有空间展开话题。但是作家往往更青睐长篇小说,因为这样更容易成名。事实上也是如此,很多作家都是因为某些长篇才声名鹊起,奠定自己在科幻界的声誉。而冈恩自己对待长篇的态度是将其分成几个小部分来写,这样不但可以“将一个故事卖两次”而且可以达到某种更为强烈的艺术效果。冈恩也讲述了自己对待上述那些难以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不试图解决问题,而是在一部作品中里,通过描写几个人物一生甚至更长的时间,来探讨这些问题或者思想。这种做法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且让读者了解这一问题,从而提出自己的答案。在这部书中,冈恩就提出了一个贯穿的思想,就是人们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必然要付出某种代价。而有时这种代价太过昂贵以至于梦想成为了噩梦。 《黑暗中的洞穴》写于1955年,讲述了一个为让人类将注意力转向太空而设计的感人骗局,其中提到了让地球上的城市用灯光向太空问候的办法。在1962年2月20日,澳大利亚的佩斯全城同时开关灯,像经过他们头顶太空的约翰.格伦问候。这篇小说之后扩充为冈恩的长篇《太空站》。 《快乐医生》的想法很巧,来自《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情感”一条,其内容在列举了很多讲解之后,最后写道:但是真正的享乐应用学还没有诞生。冈恩受此启发,写出了这种学说的未来设想。这篇小说后来被扩充为思考幸福含义的《快乐制造者》。 《新学》、《实习医生》两文采用了同样的主题:永生,后来分别成为了《长生不老》的一、三两章,分别讲述了永生的可能和社会的变化。整部小说中可以看到作者对医疗、生命、社会福利的思考和看法。值得一提的是,《长生不老》曾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在全美播放。 这些作品不但有着共同的主题,而且最后都扩充为长篇,并且取得了成功,这不得不说是冈恩良好的把握了科幻小说形式与题材的适应。而在这背后,是作者作为一个研究者对科幻小说的了解,有着深厚的根源和基础。 5、选集《梦之终结》(The End Of The Dreams,集于1975) 作为一个整体的构思,冈恩很快又续写了上一部书中的几个中短篇,这就是其第五部选集《梦之终结》。在前言中,冈恩论述了关于科幻小说意义或者说使命的话题。 小说或者说虚构的故事往往是关于某种愿望不能得到满足的,人们总是乐于看到过程中面对的曲折。而在这部书中,冈恩要描写的是梦的终结,也就是一种末世。 末世论,主要是关于死亡、再生、不朽、现世生活的终结、审判、来世等等话题,当然在一些宗教影响不大的文化中并没有很强的末世情结。不过这些都可以作为科幻小说的题材,而在这个意义上,科幻小说就有着一种宗教性的意义,有时候担负起传教的责任。末世,也就是在未来最终要实现的梦想,这恰好就是科幻的出发点。因此也可以说,科幻小说是一种关于现世的宗教或者说哲学观,包括人类如何衡量万物、人类最终的使命也就是认识宇宙。科幻小说正在为我们提供现在唯一可信的描述,关于我们的终结和宇宙的消亡。 冈恩认为第一个引入“末世论”的作者是C.S.刘易斯,在1966年出版的《外面的世界》一书中收录的《论科幻小说》中,其论述了末世科幻小说的价值,大意为这类作品表述了我们对自己所处宇宙之中地位的思考,而这种思考是不无裨益的。在探求末世的过程中,科幻小说探索着极限,进步的理想变成了极端的梦想,而当我们讲述一个明知不可能的梦想时,形成了幻想作品,当我们在现实语境中诠释梦想时,就产生了科幻小说。这就是另外一种科幻小说的定义了。 在这一探求的过程中,存在着简单化的倾向,人们不仅将秩序加于现世之上,而且反过来认为现实真的具有这样的秩序,于是描述变成了我们眼中的现实。同样的,科幻小说作为相应的,尤其还是通俗的文学,带有更强烈的简单化色彩。就好像行为科学设计的实验,力图限制除了主题之外的所有因素,然后观察其发展结果。它摒弃了外部的附属物,描绘一个简单的情景,用基本形态描绘事物,对人物进行类型化的刻画。一些批评家认为这是科幻小说的缺陷,但是刘易斯对于这种论调不以为然,并且认为这反而是科幻小说的特色。因为只有在普通的背景中,才能体现特殊的主题,都繁杂的故事里,不可能有鲜明的艺术效果。刘易斯进一步将科幻小说分为两类:从现实事件推知和从离奇事件演化而出的故事,也就是“如果这样发展……”和“如果发生这个……”。这两类的代表也就是海恩莱恩和阿西莫夫。不过实际上大部分小说都兼有两种类型。 在谈到自己的作品时,冈恩提出一点,科幻小说的选材正在越来越远离现实,而读者更需要能够理解的作品。因此他选了这些更具有现实意义的题材。 《宇宙是一个寂寞的地方》讲述了人类在宇宙中面临的挑战和困难,和《黑暗中的洞穴》相比,更是推测而不是可能性,更像一个神话故事或者说末世宣言。 《快乐之旅》延续着《快乐医生》的故事,而所探讨的不仅是幸福,还有现实本身的性质。 《长生不老》续写了《新血》的故事和思考,其中心仍然是讨论长生带来的社会效应,但是带有更多的猜测和思考。这也是一个对于人类能否准备承受永生的代价的思考。 梦终结的地方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因为人才刚刚醒来,冈恩最后这么说。 6、《人类之声》(Human Voices,集于1993) 最近的一部选集就是这部《人类之声》,汇集了冈恩最近二十多年的作品,体现了一个已过中年作者的眼光和思想。冈恩认为自己早期的短篇小说受那些科幻杂志和文集的影响,主要是出于作家的角度来写的。而在写作本书中的作品时,冈恩还同时担任着不同的繁忙工作:编辑、教师、部门主任、教授、军官还有丈夫和父亲,这些作品更是出于兴趣而不是考虑能否卖掉。 所以,冈恩自己都很难给这些作品归类,而且也都没有很顺利地卖掉。在前言里,也没有特别提出什么有关的情况。所以,我在这里也就只能简单地介绍和短评一下其中的作品。 《夕阳园历险记》最初是为了给授课的学生写个作业范本,但是最后冈恩决定把它卖出去,也能证明他所讲授的东西是有价值的。可是,科幻杂志认为这不是科幻,而主流期刊表示不刊登科幻,直到1968年遇到了哈里.哈里森才被发表在他编辑的短篇小说集中。故事看起来很简单,一家三口开车到父母住的老年城镇去探望他们,却发现老人们不满于自己的过去,打算通过对教唆小孩进行报复,于是在一场冲突后他们逃离了那里。但是当读者多问几个为什么的时候,却会发现更多的疑点。老年人为什么要聚居在一处?他们的行为真的是作者所描写的那样还是被主角的视角所扭曲呢?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篇科幻小说,作者试图改变的现实是哪个地方呢?他究竟是关心老年问题还是在这个面具下面怀疑我们自己爱的能力呢?这些问题都留给读者了。 《人类之声》继续了《监听者》的故事,倾听天外信号的计划仍然在不断地前进,但是面临着关闭的危险,这时候,他们取得了奇迹般的成就。这一整部《倾听者》我将留在最后用最好的词汇来赞美,作为我对冈恩的致敬和总结。 《过失难免》是另一篇精心构造的短篇作品,初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描写灾难的故事,旧金山市长面对即将来临的地震和难以准确的预报,是否疏散的决定让他不堪重负,做出了违背自己道德的行为,而在他宣布疏散之后两周,随着人们回到城市,他坚定地不再进行疏散,两天之后,大地震来临了。 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人是传统意义上的胜利者,所有的人都承受了失败和命运。然而作为一篇科幻小说,当我们把故事放到“人类处于灾难之中”的语境中,舍去那些幻想的英雄主义和美好结局时,最会发现这是一篇在现实世界中凸现人类最光辉的努力的祭文。当我们放弃高于现实的道德预设,将作品中的人物当作我们自己的时候,他们呈现出的真实和高大是我们确实可及的。那些无奈而谨慎的科学家、大街上或麻木或愤怒的世人、因为成长而困惑的陌生少女、以一己承担世人命运之决断的市长,他们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活下去。而在这之中,主人公以自己的选择完成自己了对人之所以成为人的诠释。当自己面临选择,需要决定千万人的生死时,他首先试图逃避这个责任,让这个肮脏堕落的城市自生自灭,逃避开每天担任的职责——尽管那让自己志得意满。而这个少女的出现让他压抑着的对人类的信念再次萌生,也让自己找回了可以拯救人类的自信心。虽然他对她没有感情,但却被她背后那些文化甚至说人性的内涵所吸引,而这种吸引不是偶然的,是他的深层信念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出口,一个不属于自己日常生活不属于他所熟悉的世界的出口。这种“她者”的存在于这里虽然是第二性、附属的,但也是更深层意义上原初性、根本的人性。通过这种自我的救赎,他找到了自己行为的根本合法性,从而做出了决定。但是作者并没有停止于展示人类的行为动机,而是接着发掘下去,接着显示出来下面更深层次的主题。在“灾难”的语境之中,任何行为最终都会导致灾难,行动并不能真正解决这一哲学性的问题,因此小说中最后的决定不但耗费巨大而且就其出发点来说毫无意义。但这一决定在现在特定的过程中,展示出一种只能在人性的语境中成立的意义,因为在做出这一选择的时候是在试图拯救我们最好的部分,这是人类自己对自己的肯定和救赎。 面对自然的力量,我们虽然可能或者根本就是无力的,但是我们至少能够认清自己的价值,试图保留这种价值,也就是我们自己存在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可以算作冈恩对人性最美好最深痛的颂歌。此外,作者也许还要告诉我们,我们承受的灾难不是或者说不止从自然而来,我们自己选择了我们自己的承罪之路,我们所能和所应该承受的更是我们自己的未来。 《罪孽深重》是一篇强调戏剧性的心理小说,在同样强调心理学的意义上,可以算作《过失难免》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故事的内核令我想到了菲利普.K.迪克的《少数派报告》(提一句,这个译名实在是不喜欢,不过我也想不出好名字),设想未来某种预防犯罪的机制在发挥着作用,而冈恩关注的更是其所带来的社会意义和心理影响。故事的主线仍然是冈恩式的齐头并进会于结尾,事关一次有罪判定的始末,做出决定的法官不断在为自己可能的过失寻找合理的解释,认为对自己爱人判决不公的青年试图进行上诉,最终两个人都体验到了自己的负罪感。 在这篇小说中,“负罪感”是理解的关键词,围绕这一心理活动展开的种种辩解和行为展现了一幅祥和而又令人不安的社会气氛。遗憾的是,我没有足够的心理学知识去分析这篇小说的心理学意义,只说说我对这篇小说的印象而已。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浮现出两部作品的意象,一个是上述的《少数派报告》中的预防犯罪,另一个是福柯的《规训与惩罚》其中提到惩罚的展示意义。也许这可以成为理解本文的两个入手点吧。 《太阳之子》是冈恩作为电视剧本而创作的,但是却没能成功。冈恩觉得似乎是太短了不够拍摄成剧,于是索性又写了其他的五部,最后结集为《危机》出版,就算是偷个懒,我索性在这里将这本书一并介绍了。 我手里的《危机》是由吴定柏主编,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五本一套中的一本,这套书我没有买全,现在深以为憾。在这本书的前言中,冈恩介绍了所有六部小说的来源,本来是作为剧本来写,从技巧和人物、情节的安排都采用了适于改编的方法,但是却没有实现这个目的。这些短篇的特点是采用现实的紧迫问题作为题材,对之提出同样现实合理的解决方法,而且没有将主人公作为全能的超人,而是定位于“催化剂”的角色。当然,在我看来,这些作品作为小说并没有太过突出的优点,但是作为连续的作品——比如影视,则弥补了科幻影视着重营造氛围和特技效果,不重视人物和主题的缺点,而且通俗而有效地向受众传达了这样的信息:你们对现实的思考和选择是重要的,不要忽视自己的作用。也许是因为历经世事的冈恩对于人类更为耐心,也许是作品出现的年代仍然残存对科学的坚实信仰,但是在如今科幻作家只是关注技术奇观、更多描写社会道德沦丧、远离现实生活玩弄技巧的时代,这是一个科幻作家所能做出的最真诚的努力和对恶俗的回击。 在这里我要再回到前面论述《罪孽深重》的地方,因为在我重新翻阅《危机》的时候,在最后一篇中看到了有关负罪感(书中翻译为内疚感)的讲解,似乎是作为对那篇文章的背景介绍和自我陈述。在这里我不详细解释心理学,何况那方面我也没什么了解,而是想到成为一个作家,就意味着将自己的所知所会统统都呈现到作品中,很多时候都要反复使用一些自己特意留心的意象,就如同潘海天的建筑概念、韩松的地铁情结、刘慈欣的宏大工程一样,每个人的作品都有着独特而不可或缺的标志,而只有形成了这种标志,作者才算达到成熟的阶段。或者说,这其实只是冈恩一个题材卖两次的一次例证而已,一笑。 回到《人类之声》这本书来,下一篇《冰中少女》是一篇后灾难小说,和其它同类作品相比,本文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片断。其实,这部小说是冈恩在创作《危机》同时写出的,更像一个段落或者说草稿。但是其中的内容并不粗糙,所表达的情绪和思想也很完整。故事很简单,地球新的冰川期开始时,社会分崩离析,人类面临劫难,一个劫后独身的男人在冰中发现了一具少女的尸体,这使他燃起了对生命的渴望,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动力,最终走向希望。这个故事的手法有些类似《过失难免》,其中对人性和人类未来的希望也是一脉相承。 在前言中,冈恩说《未来人》是另一种形式的《夕阳园历险记》,要不是这种说法,我还真是没看出来这种相似性。虽然这样分析起来未免有些先入为主,但我所不能看出的又岂止这一点呢,所以还是相信存在这种相似的好。如果对照《夕》文来看的话,这篇小说却是存在某种内涵上的雷同,都是讲述人们对于过去/未来产生了某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概念,从而开始改变对现实的看法。如果硬要讲的话,他们在外表上也有雷同之处,例如讽刺性的会议、结尾处骚乱的场面、对于问题的回避,不过在风格上两者还是区别不小的。《夕》的基调是现实主义,而《未》则在一个严肃与荒诞交叉的场面中表现主题。 我还有一句要说的是,当我接受了这种两者类似的判断时,想再跳出来看看两者的不同之处真的是不容易啊。批评者的难作,正在于此,他总是既要试图没有偏见又要带有合理的分析角度,这简直是两面派阿。 《特异肢解人》是一篇小品故事,由某句名言延展而来,很有些怀念阿西莫夫的《日暮》的意思。不过文章并没有什么精妙,算是科幻故事中的另类,用以调剂严肃的气氛还是很有效的。 《魔法回归》是那种典型冈恩写法的模糊故事,很难说多大程度上算作严肃的科幻。他自己倒是很愿意把这篇作品归类到科幻中去,据说理由是“考虑到某种实现的可能性”。其实,我认为其背后的深意不在于此,因为作品所关注的不是魔法或者说科技,而是这种改变对我们世界的作用。文章的所有内涵都在最后一段话中表达出来,其担心的不是魔法的真实性或者能否被科学所揭示,而是担心建立在科学和技术基础上的人类社会将会失控,一切都只能由某种命定的魔法能力来决定。 《变异奇人》是对阿西莫夫《两百岁的人》暗中的一次致敬,这一痕迹可以从故事的时间和人物名称上找到——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冈恩自己在前言里是这么说的,否则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时光透镜》仍然是一篇致敬文,同时还是冈恩对现在流行的反思潮流的回应。所谓反思潮流,也就是对过去的作品或作者进行发掘,讲述其背后的虚构故事,从而不但对现实而且对科幻小说本身提出思考。 这一本选集在我看来最明显的代表了冈恩的特点和兴趣,既有严肃精巧的纯正科幻,也有随意轻松的小品,而且每一篇小说都体现出作者对科幻小说的深厚认识和独特理解。如果说要推荐一部总结式的选集,当属此书较为合适。 至此,这六本选集已经介绍完毕,读者们想必已经对冈恩,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说,其写作风格和关注之处有所了解,而接下来,我将对手头所有的冈恩长篇小说进行详细的评述,将完整的冈恩作品展示给大家。 冈恩长篇小说评述 1、 初试身手的双发太空剧 冈恩最初的两本长篇是《堡垒世界》和《星际桥梁》,足以验证其才华和精力的是,这两本规模宏大结构复杂的作品于1955年同时创作和出版。在后者的前言中,冈恩提到了这两本书的写作和出版,在1955年来看是艰难而且所获甚少的工作,两者耗费了半年多的时间,一共只拿到了750美元(后者是和杰克.威廉森合著,稿酬平分)。由此,冈恩才想到要把小说构思拆分成更多的短篇,发表之后再结集出版,而且美其名曰“冈恩法则”:“卖它两遍!” 作为冈恩最初的长篇作品和最后的太空剧,这两本书得到的声誉和他们的水平似乎不太相称,不过倒是有些类似冈恩本人的境况。科幻界对它们没有什么印象,但是读者和书评家则反响不错,有几个科幻作家甚至是受到《星际桥梁》的影响而开始写作科幻,而《纽约时报》的书评也将这部作品奉为更像是阿西莫夫和海恩莱恩合作产生的经典作品。 当然,这种说法作为严谨的读者只能一听过耳,毕竟从太空剧整个发展历程来看,他们的作品还不能算作重要的作品,这就需要略述一下太空剧的简史,让我们回到历史开始的时候吧…… 太空剧这个词是随着“肥皂剧”而来的,威尔森.塔克(Wilson Tucker)1941年提出用这个词形容那些“粗糙、磨蹭、差劲、过时的太空船故事”,而很快这个词就被用在丰富多彩的星际冒险,或者宇宙战争之类的故事上。虽然这个词还有一点贬意的色彩,但是一般表示一种怀旧倾向,用于那些刻意安排了浪漫元素的太空冒险小说。此外,由于其还带有一点对滥俗通俗作品的不满意味,所以并不是一个应该被提倡使用的词汇。当然,在我们的语境中,则没有这么多的限制和暗意,所以也不必顾忌,能写出好的“太空剧”也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在横跨二战左右的近20年中,太空剧经历了由盛到衰的历程,开初的E.E.博士.史密斯(E.E.”Doc”.Smith),埃德蒙.汉密尔顿(Edmond.Hamilton)、雷.康明斯(Ray.Cummings)以及约翰.W.坎贝尔(John.W.Campbell Jr)和杰克.威廉森(Jack.Williamson)分别对太空剧这一分支做出了不同的贡献。而在40年代中,随着太空剧光芒的褪色,对更复杂的结构、更好的技巧和更绚丽的想象的要求改变了太空剧的走向,而这时出现的阿西莫夫的《基地》则不但为太空剧提供了新的样板,而且为科幻冒险小说制定了新的标准。在这之后,这一分支越来越广泛地进入到所有方面,而自身的特色不再显著,现在已经成为了科幻整体概念的一部分。 在这样的背景中,我们再来审视冈恩的这两部作品,就能为其不引人注目做出两个解释:一是冈恩的作品与主流的科幻标准并不一致,无论是规模还是持续的影响力都难以和当时已经出现的很多长篇甚至是系列作品抗衡;二是出现在群星灿烂尤其是阿西莫夫之后的时期,注定不会显现出光芒。 以上是针对掌故说两句闲话,下面言归正传。 当我为了写这篇文字而重温这两本书的时候,看得越多,就越难以分清它们的区别。也许是因为创作的时间本就是互相交错,这两部作品的文字风格、篇章结构甚至立意基本都是一样的。然而在这之下,如果抛开文字,去感受这两者的情绪,似乎能够找到某种作者内心的不同。这种不同我认为只能是来自于不同的作者,毕竟《星际桥梁》有一半是威廉森创作而成。 当我把握了这样的角度去理解他们的区别时,似乎可以找到一些前后合理的迹象。比如说《堡垒世界》整个基调更加阴暗,整个故事和人物也局限于普通、生活化的效果,文字的风格是强调其现实性的;而《星际桥梁》则有更为纯正的太空剧血统,场面宏大、节奏明快、舞台不停地变换、人物也个性鲜明多姿多彩。当然这种比较的差距也许并没有我选择的词汇这样对比强烈,可我相信这种由多方面一点一点汇集起来,并最终产生整个印象的差距还是存在的。 在前言中,冈恩提到了一则轶事。写作这本书的时候,他本人才30出头,而威廉森已经四十五六岁,而且有二十多年的写作经验。在小说出版十几年之后,他一次和一个编辑吃饭,正是这个编辑再版的《星际桥梁》引出了《纽约时报》的书评。这个编辑认为,这本书是威廉森的经验和冈恩的活力结合的产物,而冈恩说,“你错了,这本书包含的是我的经验和杰克的年轻活力。”这不只是对威廉森玩笑式的赞誉,在这之下有更多的含义。如果从写作的角度来看,编辑的说法确实体现了这本书的特点:威廉森在写作科幻小说,尤其是太空剧这种类型科幻作品上的经验,对冈恩有着非常重要的帮助,这也是《星际桥梁》较之《堡垒世界》更受欢迎的原因。但是,当我们站在科幻小说发展的角度来看,冈恩的戏言就显示出其象征意义:科幻小说作为通俗文学的一支,以太空剧为其当时的代表,自身能够发掘的内涵有限,仅仅依靠作者的创意和才华难以支撑起成长。而正是在像冈恩这样受过专业训练,有着更强文学意识和文类自觉的作者进入到这一领域,为太空剧以及整个科幻小说带来了新的冲击,从而推动了其发展。由此可见,一句戏言也是包含着一页历史的。 当然总的来说,这两部作品还是同大于异,可以被共同作为一个集合来介绍的。在他自己最初的长篇作品之中,冈恩试图表现的,不只是对科幻小说表现能力的展示,更希望传达给读者要有所改变的意愿。无论是小说中僵死、庞大的银河帝国,还是太空剧这种形式的新表现手法,冈恩都愿意去推动他们,而正如他所宣扬的:人只有付出代价才能够获得新的未来,他自己也付出了小小的代价:两部并没有带来多大声誉和利益的小说。 2、 长生快乐的噩梦 在结束了太空剧的创作之后,冈恩从短篇开始,慢慢寻找自己独特的风格。此时由于冈恩已经不再是专职作家,在大学里有了固定的工作,因此对于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更为重视,但是仍然始终没有放弃“冈恩法则”,在这环境之下,就诞生了短篇集合而成的两部佳作《快乐制造者》和《长生不老》。 在冈恩创作科幻小说的初期,他自己认为有两个高潮:一是1961年的《快乐制造者》集合成书出版,二是1962年出版的《长生不老》,后来更被多次改编成影视作品。虽然我手头没有《长生不老》的长篇,但是通过《新血》、《实习医生》这些中短篇,也能对整篇作品了解得八九不离十。综合这两部作品来说,可以感觉到冈恩的创作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以这两部作品作为其标志确是恰如其分。 同样引起我兴趣的是,这两部作品在创作时间和形式、内容上同样有着相似之处。也许冈恩总是喜欢把两部小说一起写,或者是将一个模式用两次?这应该算是不断尝试,还是骗钱大法呢?一笑。 《快乐制造者》的来源我已经在前面短篇介绍的时候讲过,不再赘述,这里详细从组成这部小说的三部分来分析作品。 第一章的短篇原标题是《不快乐的人》,将站在“快乐学”对面的精神状态结合在一人身上展示出来,主角徒劳无益一败涂地的结果使读者期待“快乐”的出现,但是又总是隐约在这种过分美好的前景面前感到疑惑不安。作者的描写也是为营造这种张力摇摆不定,一会表现主角的多疑、功利、固执,一会又把推销和奉行“快乐学”的人物塑造得过分完美,让人暗暗起疑。而读者则随着主角对快乐学的怀疑破灭而容易被说服,很容易接受这个概念而为整个长篇做好铺垫。 但是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其中的逻辑并不是无懈可击,首当其冲就是作为“快乐学”的实践者,推销者们并没有意图让所有的人都真正得到快乐,而是满足于“自己给别人带来快乐”的表象。当然这并不是问题所在,因为这样确实是符合文章的逻辑。但是当读者阅读了后面的章节,就会发现这种逻辑已经被改变为“要全体人类都快乐”这种更强制性更带有哲学色彩的信念。进一步来看,这种逻辑的出现实际上是为了体现作者要在下一章提出的问题而准备的,但是这样掩人耳目的转换,恰好体现出了这种短篇组合长篇的缺陷之所在:难以连贯。文字和情节的接续不难,但是要在写作的状态上达成一致,是非常非常难的,这也就是常说要力求“文气贯通”之道理。 第二章也就是《快乐医生》的预设背景是“快乐学”已经成为了整个世界的管理工具,所有的一切都为快乐的目标而存在。在这样的背景下,冈恩才顺利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究竟是要追求目标还是要满足于所获呢?实际上这也就是冈恩在向读者介绍达到快乐的两种方法:对于不能及的事物,要么是塑造为美好的目标,要么是贬低为无用之物。而这种存在于整个体系深处的矛盾就是这一章的主线,围绕之展开了整个情节和争论。 相比之下,这一章作者的倾向从情节的安排和表现的角度,都更明显一些,对于向往未来的一方不吝赞美之词,而另一方则充当了恶和丑的角色。但是作者并没有否定快乐的意思,作者每节引用的警句如果不是作为一种反讽,都明白地表示了快乐的来源只能如此。在这一章中,作者所要讨论的不是人类是否要得到快乐与否,而是快乐本身的限度。换句话说,整个故事的核心话题并不是表面上技术或者手段的矛盾,而是快乐究竟怎样定义、是否存在全体的快乐这一问题。 主角通过奉行快乐学而自我成就;他的对立面在将快乐学作为管理,如果不算是统治的话,试图将世界纳入这个体系之中的尝试则遭到了失败。这不能简单解读为两种手段的高下分别,而是对于所有个体的快乐等同于群体的快乐这种看法提出了质疑。当放大到社会的层面时,似乎冈恩认为这些心理学或者说精神病学的方法就不再奏效,需要提出更为有效的根本性解决办法。于是,在第三章中,冈恩直接向我们不快乐的根源——对现实的不满——下手,提出了更彻底的方案。 第三章《快乐之旅》中,冈恩直接对我们的现实提出了质疑,提出要想根本性地解决幸福的问题,唯有将人类彻底从现实中剥离。小说中将人类放入模拟子宫、虚拟幻境的情景虽然在后《黑客帝国》的时代来看已经毫无新意,但是在50年代,还是很有力的意象,无怪一些书评将其与《美丽新世界》相提并论。 在最后,冈恩对于是否能够从技术上获得快乐并没有疑问,而是担心,人类是否能够接受完全将自己交给自己心智之外的东西?最终的突兀结局就体现出他在两种选择之中的动摇,便索性将这个选择留给读者,反正在现实被它之外的证据所证明之前,这种疑问也将会永远存在。 与这本书类似,《长生不老》采用了同样的结构和写法。不过没有看到全书,在此不便多说。 3、 梦中的自我世界 说起来,我对冈恩的兴趣一半是由于《科幻之路》,另一半是两本小说,一是前面提到的《倾听者》,再就是这本最早买到的《造梦人》。 这本书目前国内翻译的版本我只见到手头的1980年本,是郭建中主编河南人民出版社的《外国科幻小说译丛》中的一本,这一套书出版很早,数量很大,估计鲜有能收集齐全的读者,因此怕也错过了一些作品至今唯一的译本。不过好作品总会慢慢被引进来的,国内的创作也正在崛起,这点遗憾终可以被弥补的。 《造梦人》是一部一改再改的作品,由于手头掌握的资料不多,不清楚这部作品1977、1980和1982年的三个版本有什么区别,但是可以推定冈恩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在这部作品上,才肯拿来一再琢磨。 在谈到《造梦人》的时候,一些评论家认为这主要是冈恩进行文体实验的作品。确实,文中利用排版、章节、对比、隐喻、混排、重复等等各种各样的手法营造出一个梦想与现实交错的封闭世界,将很多大胆的手法引入了写作。更为重要的是,在使用这些技巧的时候,冈恩丝毫没有被其迷惑,清楚地将棋子摆放在应该出现的地方。这种纯熟的运用能力是很多作者都缺乏的,他们能够描绘宏大或者晦涩的意象,也能渲染出各种各样的颜色,甚至描绘从现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一切奇观。但是,他们仍然被读者认为做作,或者干脆以非理智的偏见予以抛弃。这不只是读者的问题,因为当读者领略了奇峰峻景之后,自然会回过头对自己后院的假山喷泉不屑一顾。 通过这些技巧,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香甜、湿润、梦幻的世界。全书分为三部分,不尽相同又互相联系,串起主线的是以信息为生、掌握一切的“记忆大师”,为了寻找自己的继任者,而对“历史学家”、“志愿者”、“造梦人”三个继任者进行了考察,却都不能满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都会沉醉在自己独有的梦幻中不愿醒来,最后,“记忆大师”也禁不住诱惑,去尝试梦幻的滋味。人类在这个世界中是软弱而敏感的,最小的弱点在技术的无限扩张之下,被放大被拓深,一触即发痛不可当。人类对于自己存在的不自信和对个体死亡的恐惧被融合成一种体验他人的欲望,当这种欲望被释放出来,并没有消减其成因,反而更加激发这些不可弥合的欲望。这部作品是人性的悲歌,也是人性的证明。 但是,我认为沉溺于感性的领悟并不是解读这部作品的唯一合适途径,甚至有片面之嫌。这部作品可以从文字之优美、意境之韵味、情感之深厚看出作者是在努力将读者按进书中去,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应该挡开这只手,把自己拔出来,从上面看看这漩涡的全貌。 “历史学家”,“志愿者”,“造梦人”。这三种角色的关系不是递进或者互补这么简单,在某些时候他们有共同的需求,另外一些时候代表着不同的功能。如果视他们为技术时代人类被奴役被控制的代表,三条不同的逃避之路最终都归于心甘情愿的投降;如果认为他们是人类实现自己的努力,不同的归宿则分别在不同的意义上完成了自我;而如果把他们看作一条制造人类精神食粮乃至生存意义的生产线,他们则恰好构成了供应、生产、消费。也许可以说,这部作品所要表现的就是一个技术控制论的、逃避自我的、自给自足的世界,非常强烈地表达了对技术扩张能力的恐惧和人类在后工业时代重新重视内心世界的渴望。与之相对应,文本中使用的重复、仿效手法,对文字排版效果的尝试,都对技术的存在构成了隐喻和提醒。而涉及到的历史和背景,都围绕着困局来展开,更衬托了历史本身的不可更改和故事结局的不可抗拒所构成的一种既对称又影射的效果。 但这部作品虽很圆满精巧,却缺乏一些气魄,或者说只是一个水晶球,而不是窗口。所谓水晶球,里面的一切都是自给自足的,他们不与外界来往,也不需要存在什么外界,他们自己就是一切,既维持生命也制造意义。书中的人物总是似曾相识,他们的行为动机和模式相似颇多,给人以重复的感觉。如果同一个故事讲了三遍,无论更换怎样的背景和词汇,读者也还是能认出这是同一个马甲。尽管作品具有细腻的现实主义风格和强大感染力的文字,然而却不能给人以真实的感觉,其实,这恐怕是冈恩一直以来的风格特点。他关注的更是表达变化中个体的遭遇,而不是人类或者世界的变化,或者说重视文本之内甚于文本之外。 终归而论,《造梦人》是值得一看再看,每一次都可以找到不同的新体验的作品,无论有着什么样的缺点也都是瑕不掩瑜,应属作者最重要的作品之列。 4、 来自过去时代的礼物 在2004年4月出版的《来自外星球的礼物》是冈恩在80岁时写出的作品,这个纪录虽然不能和威廉森、波尔相比,也是非常惊人的了。 要说起这部书,还是要提到《倾听者》。因为《倾听者》而引出了卡尔.萨根,而卡尔.萨根的小说和电影版的《接触》又激发了冈恩的写作,成果就是这本《来自外星球的礼物》。因此这部作品的初衷,是为了表达作者自己对是否接触外星人、它们为什么要和我们接触、我们存在的意义何在这一连串问题的看法。 这本书讲述故事的方式非常通俗,分段把人类与外星人的接触过程慢慢道来,一段一个主题,一次解决一个问题,而所有的疑问也都顺利地一一揭开。作为一部标准的通俗小说,情节紧凑、引人入胜、戏剧性强,不断营造悬念和高潮,对于主题也毫不隐藏,直接说出,其风格和我印象中的冈恩小说迥然有别。因此对于这部作品,我一直没有把握能够领会其中的含义。 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面貌,其一是上述的小说面貌,构造情节、表现主题、设置悬念等等等等;其二则是我在文本之下隐约看到的深厚云霭,遮盖住那应该存在的真意,让我不得而见。我尝试着从几个角度去切入,但是却始终摸不到边际,这也是我把对这部新作的评价放在倒数第二位的原因之一:毕竟用一部自己都没有定论的小说来作为结尾,实在是有失恭敬。不过,我还是把自己的一些思路列在这里,供大家参考。 首先要确立一个前提,也就是这部作品在文本的河流之下还有泥沙夹带着的珍珠,这是不能证明的,只能作为信念来接受。实际上,这也是对任何一部作品展开批评时应有的前提,否则,整个评论的意义就被架空了。 最先应该注意到的是作者写作的延续性,这不但是指上面讲过的作品的构思来源,更是意味着要看到作者整个创作生涯的历程,找到其中延续下来的惯性。在这部作品中,冈恩仍然保留了自己的语言和情绪,只是抛弃了那种现实主义的本性,作品在情节或者说逻辑上进行了轻快而大踏步的跳跃。人物的变化突兀不羁,事件的发展无拘无束,作品涉及的范围也从个体的变化一直延伸到整个宇宙中有序与无序的对峙。正是这种对于作品逻辑的忽视最让我感觉错愕。 第二,作者在这种跳跃的框架中没有采用更为传统的太空剧写作,也没有进行新颖的技巧应用,只是将一个个冈恩式的小故事放进去填空,而且总是留着空白,让读者自行填补,结果留白比笔墨还多。这种对文本的破坏式应用让我很是头疼,总是在一段紧凑的戏剧之后,面对“幕间休息”的牌子脑中一片空白。 第三,在具体的词句之中,不乏很多深意之语:某些场面会让我想起现实中的情景,某些词句则会勾引出关于另一部小说的记忆。但是似乎作者并没有利用这些意象的意图,就好像随意地撒了些钻石在干草堆中,既没有要串起来的意思,也没指望有会识货的公鸡。 第四,作者改变了以往作品中女性角色的被动和缺席,赋予了她们更多的内容和活力。虽然她们的作用仍然经常是消极或者次要的,但是已经不再是可有可无,随便可以替代的角色。这也是作者一个新的转变。 即使有这么多的障碍,我也试图找到一条理解的道路,这不是将零散的长城连接起来,而是希望在墨迹图中找到上帝的名字,注定是徒劳无功而又歧路难返的。 这部作品的优势正如编者姜云生在中译本的序言中所说,在于科幻小说对文学母题的开拓和人类、宇宙意识的提倡,正在改变文学乃至人类的思想。这和冈恩一直以来的创作思路和他对科幻小说看法是一致的,因此我也将在这个意义上对这部作品做出解读和判断。 从选择的这个角度看来,作品为了将自己的整个思想和盘托出,必须要涉及到非常多的对象和情景,必须将这些沉重干涩的内容放在不同的人物上,一是为了分散重心,同时也是为了不显得牵强。而要使这些人物能跨越这些不同的情景,同时为了节约篇幅,强调节奏,则必须将一些逻辑淡化,或者采用生硬的手段。而本来作为中短篇写作必不可少同时也是起润色丰富之功的妙句,在这里就变成了无本之源,过大的间距和跨度影响了读者阅读,将可能出现的相互关联和自动联想变成了疑惑和不解。而另一方面,冈恩并不擅长描写技术奇景的缺点,这在这部作品中也展露无遗,一些意象虽然力图贴近前沿,却还是显得生硬和陈旧。 要承认的是,这部作品即使不考虑作者的年龄,也仍然是可以被接受的合格小说,是可以保证“政治正确”的科幻小说入门读物,也就是说,阅读这本小说至少可以保证读者对于科幻小说的优点有着合理的认识。这部不能体现冈恩水准和成就的作品,不如说是作者历经半个世纪的思考后,对于未来的读者送出的礼物。 5、 倾听宇宙的哲人 终于到了最后,上面反复提到,同时也是我极力推荐的《倾听者》这部作品要和大家见面了。 作为一个试图进行评论的读者,我怀疑自己是否具有评价这本小说的资格。这不是因为我怀疑自己的能力或者眼界,而是因为一个过于沉浸的读者是不能做出判断的。这就好像我小时候周围的人对样板戏基本失去了欣赏能力一样,只能不断地回忆,不断地进入其中,要离开这种氛围则需要很长时间和很远的距离。但是,一半是为了交差,一半是仍然相信我的评论也是存在价值的,即使失去了合理的角度和距离。我仍然要执笔写下这些在我头脑中出没多年,恐怕很难相忘的思考。 关于故事我不想介绍,因为简介无法传达原书之一分,我只能说,要理解我所说的,去阅读作品吧。我所见到过的版本有三个,河南人民的六本选集中收录了一、二两个故事,在宇航出版社1992年国际空间年出版的《飞向太空》中收录了第四部分(顺便提一句,这本书还收录了戴维.布林的《水晶天》、童恩正的《石笋行》、约翰.格里宾的《双星》、刘继安的《浩瀚》这些颇有水平的作品),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倾听者》则是全本。至于翻译水平,由于没有原文对照,各版本之间的差异难以辨别高下,故保留意见。本文中除非特殊提到,都是以全本为准。 那么,让我从阅读出发,慢慢讲述我的《倾听者》吧。 这本书首先可以打动我,这是最重要的,无论什么类型的作品,能够引起共鸣才是最大的成功。但是这本书最为动人的部分却似乎都不关乎科幻的界定,这是不是很奇怪呢? 更准确地说,这本书中所有的主要人物都让我感到他们的伟大。不只是麦克唐纳为了这个计划做出了牺牲,用自己的人生赋予其意义和生命;所有的人都在用自己的努力加入到其中,在不同的侧面补充了主人公所缺乏的性格,最终塑造出了一个完整的人性,或者说最好的人性。展现这完善和美好的是一个现实的世界,具有各种各样的敌意和不解,更不要说无知和盲从。而描绘这个世界的笔则是细腻写意的,将人类的历史和思想编织在失望和痛苦中,让任何一点的努力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却又有着不可抗拒的神圣和诱惑。他们从事的工作没有丝毫的浪漫和刺激,其中出现的事件和判断没有什么未决的疑难或推论,就好像事情就会那么发生,这些都与传统科幻叙述策略背道而驰。但是,这种平淡而又强有力的语言对那些喜欢透过情节和悬念,进行细读、试图理解现实去关注本质的读者具有强大的杀伤力,足以丧失其判断力。 一个一个的故事也不徐不急,一个侧面画完再画另一个侧面,这之后还有第三、第四个方向可以拓展,在读者对整个事件有所掌握,做出结论顺理成章的时候,就干净地跳跃到下一个情绪中,一代人、两代人就这么一掠而过,却也不显得唐突。当然,最后的结局要把前面的问题解决掉,而且没必要出什么转折:当作品几乎就是现实的时候,就不必破坏这种逻辑性。作者所希望展示的,只是对于那些关注人类命运、肯为保持理智和信念奉献、同时也关心他人的人,致以自己的敬意。 当然我还是要勉强分析一下,毕竟需要提供另外的角度来看待作品。 这部小说具有坚实的现实来源,同时尝试全面展现人类对宇宙问题的思考,这也就决定了作品的风格和角度,其中必然会呈现不同的侧面和大量背景资料。为了不让这些非情节段落影响阅读的连贯性,采用不同的视角来展示整体角色是一个正确的决策。但是这样的弊端就在于仍然截断了情绪的连贯性,难以留下典型的形象特征,只能呈现出一组群像。不过为了弥补这种缺陷,作者在第五节单独拿出了第二代的视角,来衬托整个群像,提供了更大的作品空间,将前文所积攒的张力释放出来,从而能够清晰地回头辨别出那些群像,而巧妙地把他们凝聚为一个形象,这一意象在作为尾声的第六节中被凝缩为“一把空椅子”,既表达了文本层面的用意,又暗示了作者的手法。 在角色的挑选上,作者选择了典型的四个例子,科学工作者、知识分子、宗教信徒、现世主义者。也基本上涵盖了所有的人,差别无非只是每个人占其中成分的多少而已,或者也许再加上一类:迷茫的大众。而这些人的典型特征是都能够理解,能够回报他人的善意和诚意,也就是说,他们遵从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准则。他们总是试图做到最好,只不过选择经常会出错,而且后果也不是总可以预料,事情常会变得越来越糟。在这种时候,一些超越常人的努力,例如某种坚持的信念、再一次的尝试、对他人的信任等等,如果能够碰到某个机会,就可以改变一些事情,很多次的积累最终就会导向成功。 在这个基础之上,作者合理地解释了我们可以互相理解互相信任的可能性,从而为人类的进步和幸福找到了合法性。在这背后,实际上隐含了作者对“自我”这个概念的看法。作者认为信念和准则的不一致并不是不可调和的,也不必要强求调和,我们可以共存下去,直到看到能够赋予我们意义的“他者”的存在,这时候所有的不同也许就会消融,我们的相同点就会凸现出来,我们就会成为一个“自我”而不是许多个“个体”。这种建立在逻辑和经验之上的推论可以很容易被读者接受,同时也超越了那些建立在理性判断或者物理常数之上的结局设定,将小说带入了现实可能性而不是理论虚构的区域。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部小说已经不能用科幻小说的概念加以束缚,可以超越那些更典型更奇妙的作品,超越了经典的概念,而进入整个人类思想的范畴。 也许我不应该再说下去了,因为我正在将自己带入失去判断的阵地,一旦蹲在视而不见的战壕里,胡乱的开火就是不可避免的。 作为结束,让我用《倾听者》中的一句话来概括这部作品吧。 “他希望自己做对了;对约翰,对黑人这个民族,对自己的国家,对全人类,不论现在或将来,对宇宙中的一切智慧生物,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或者,让我就以这句话来作为对冈恩的崇敬,作为对冈恩创作的赞美,而结束我的文章吧。所谓兴至而来、兴尽而归,如今言已尽、人将散,也就不必写什么结尾或者总结,就这样在希望中结束吧。 2005-8-1,22:00截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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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1-08-02 15:4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