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ter 43]爱情与婚姻：托尔金给儿子的一封家书

1941年3月6-8日，致Michael Tolkien的一封信
以婚姻及两性关系为主题
男人同女人的关系，可以是纯粹生理上的（当然，事实上这无法做到，但我的意思是，他可以拒绝将其他因素纳入到这段关系中，避免双方灵魂和身体受到巨大损害）；或是“友谊”；抑或成为“情人” （将他所有的情意、心灵与肉体上的全部力量，倾注融入到一种被“性”强烈渲染并激发出来的复杂情感中）。这是一个堕落的世界。性本能的错位是“堕落”最显著的征兆之一。自古而今，世界一直在“走向败坏”，社会形态不停变化，每一种新的模式都有其特有的危险，但自亚当堕落以来，“性欲之顽灵”已进入每条街道每户人家，卖弄风情。我们不提“失德”的后果，那些是你不愿听到的话题。至于克己节制，你也不必听。那么说说“友谊”如何？在这个堕落的世界里，本该是人与人之间普遍存在的“友谊”，实际已不可能出现在男女之间。魔鬼狡黠，最喜藏之于性。他能通过浪漫与温柔的方式收服你，亦能使用更卑劣或更具兽性的手段令你就范。人们总是在尝试建立“友谊”，却总因两方的种种原因而失败。及至人生暮年，当性的热情冷却之后，它或有可能实现。它也许存在于圣徒之间。对于普通人，则非常罕见：两个在智力及精神上极为相似的灵魂，偶然地寄居于一男一女两具躯体中，也许仍然渴望且建立了与性无关的“友谊”。但人心难测，其中一方会因“坠入爱河”而使另一方失望。然而年轻男性并不真想要建立“友谊”（普遍如此），哪怕他嘴上是这么说的——这样的人很多。他们想要【爱情】：纯洁无邪，而又不用负责任。【唉呀！爱呀！爱可真是罪恶！】（Allas! Allas! that ever love was sinne!）正如乔叟所说。于是如果他是个基督徒，且意识到有“罪”的存在，他会想要知道该如何应对。
在我们西方的文化中，罗曼蒂克式骑士精神依然根深蒂固，即便作为基督教国家的传统（这并不等同于基督教伦理），已经有些不合时宜。它将“爱”的概念理想化了——就现状来说是件好事，因为它不仅仅包含生理愉悦，它所提倡的哪怕不是贞洁，也至少是忠诚，以及克己，“效忠”，礼节，荣誉和勇气。自然，其缺点便在于，它最初是一种人为的宫廷游戏，是为爱本身而爱，而与婚姻无关（且与之背道而驰）。骑士精神的核心不是上帝，而是某种虚构的神明、爱以及贵妇。它依然倾向于将贵妇化作某种指路星辰或异教神灵——某种古老的神——旧时所说“他的女神”，即他所爱的女人或是所解救的对象，将她当做高尚行为的奉献对象或产生原因。这当然是不真实的，最多不过是自欺欺人。女人不过是另一个堕落的人类，灵魂同样岌岌可危。但同宗教融合一致后（就像很久之前它确实曾做到的那样，融合产生了向圣母的美妙献身，那是上帝改造我们粗劣的男子天性与情感的方式，也是祂使我们严酷苦涩的信仰变得温暖多彩的方式），骑士精神也可以是非常高尚的。它产生了男女间最理想的爱情，我想这种爱依然存于对基督教义信仰未泯的人们心中。可我依然认为它是危险的。它并不全然真实，也不完全以神为中心。它一度令年轻男子忽视女性的真正角色——她们本该是逆境中的同伴，而非指路的星辰（意识到这点的青年往往变得愤世嫉俗）。令他们无视【她们】的欲望、渴求还有诱惑。它大肆宣扬无关年龄、生育、平凡生活，也无关意志与目标的“真爱”。（后果之一，便是误导年轻人以为自己毫不费力，便可在冷漠世界里寻得使之体面温暖的“爱”，甚至在肮脏的离婚法庭上还无可救药地寻求浪漫）
事实上女人对骑士精神并不热衷，尽管她们也使用浪漫的词句，因为它已经融入习语。性的冲动使得女性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未经世事者尤为无私），或希望自己变得（或看上去）如此。她们随时准备竭尽全力去了解心上人的所有喜好，从领带到信仰无一例外。她们毫无遮掩的从属、内助都是纯粹的本能，被渴望和青春所点燃。在这股冲动的驱使下，哪怕是在超出其本身的领域，她们也时常能有非凡的洞察和理解。因为她们的天赋便是自男性处接受，由男性所鼓舞，为男性所耕耘（在各个方面，而不光是生理上）。每个老师都知道，聪慧的女性在跟他学习、领会他的想法、理解他的观点上能有多快——以及（少有例外）在离开他们，或对【他】失去兴趣后，她们又是如何停滞不前。但这正是她们最正常的爱的方式。女性在意识到自己的心境之前（而同时罗曼蒂克派的青年，如果他真的存在，还在唏嘘不已），她也许就已经“坠入爱河”了。对一个还不谙世道的年轻女子而言，这意味着她想要为所爱之人生育子女，即便这对她只是个隐约的念头。接下去的事情如果发展得不对路，便会带来巨大的痛苦和伤害。特别是当年轻男子只是想要个暂时的指路星辰或女神（在寻得更好的之后，他便会转舵离去），仅是享受一下掺拌进情欲刺激的甜言蜜语——这【当然】未尝不可，和“勾引”相去十万八千里。
                
                
你在生活中（以及文学作品*里）可能会见到轻浮乃至是放荡的女性——我指的不是无伤大雅的调情，而是那些愚昧地把爱情当儿戏的，或是堕落到享受“征服”，甚至享受别人痛苦的女人。但这些并不是常态，尽管它们可能会受到假道理、劣质教育、腐坏社会风气的推崇。虽然现代社会改变了女性的多方境遇，对于什么是得体举止的定义也发生了变化，但女性的本能并没有变。一个男人有他的工作，事业（以及男性朋友），当“爱情”触了礁，这些却（但凡他有决心）不会跟着沉船。而年轻女子，哪怕按照时兴的说法，是“经济独立”的女性（通常其经济依赖不过是从父亲或者家庭变成男性雇主而已），她也会很快开始构想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如果她真的坠入爱河，那她这艘小舟必定会触礁而终。。总体来说女人浪漫稍逊，现实较多。她们在语言上确实更加感性，但千万别被误导——只是叫起“亲爱的”来更随便，仅此而已。她们不需要指路星辰。一个平凡男子也能被想像成英雄，她们浸溺爱河并不需要太多魅惑。如果非说女人有什么妄想，便是自以为可以“改造”男人。可就算这种改造的妄想破灭后，她们也能视而不见，依然爱着当初爱上的那个混蛋。在两性关系上，她们更脚踏实地。除非是被败坏的社会风气所影响，她们一般不会讲“荤段子”；并非因她们比男人纯洁（她们可不是），而是女人并不觉得这有意思。我知道有女士假装觉得好笑，可也只是假装。荤段子也许会引起她们的注意，让她们感到有意思，吸引她们（甚至是十分吸引），但那再自然不过，只是一种严肃、明显的兴趣：到底什么地方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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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曾经（在现代小说出现之前）是男性统治的领域，其中有着大量关于“美好与虚伪（fair and false）”的内容。总体上来说那都是诽谤。女人也是人，因而也会做出背叛之举。但同为人类，比起男性来，她们才不是背信弃义的那一方。事实正好相反。只除了一点，那就是要求她们为一个男子长久“等待”，同时青春（对于想做母亲的女人来说宝贵而必需）却倏忽而逝，这种情况下她们很难坚持下去。实际上，不该要求她们这样等待。
当然，她们对待两性关系，始终会更谨慎一些，因为要避免怀孕。这种错误会造成身体上和社会关系上（以及婚姻上）的伤害。只要还未被腐蚀，她们在本性上是认同一夫一妻制的。【而男人不是】……假装都没用。男人不具有这种本性，他们的动物性就非如此。一夫一妻制对我们男人来说不过是一种“天启”的伦理（尽管它长久根植于我们的传统【理念】中），要我们忠于信仰而不是身体。我们每个人，在将近30年的成年期里，都可以健康育下几百个孩子，并享受其中的过程。（我相信）杨百翰[译注]是个健康而快乐的男人。这是个堕落的世界。我们的身体、心智和灵魂不再协调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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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Brigham Young，美国摩门教徒，被称为现代摩西，创立同名大学，拥有16位妻子和56个子女
但是，【堕落】世界的本质就在于最好的事物不能通过纯粹的享受，或者所谓的“自我实现”（不过是把“自我放纵”说的好听些罢了，完全不利于他人的自我实现）来获得，而要通过克制、苦行才能得到。基督教婚姻中的忠诚便涵盖了这一切：伟大的禁欲。对基督教徒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婚姻也许能将性欲净化，并引导其找到正确的疏解目标；它的福祉也许能够缓解个人的挣扎；但挣扎依然存在。这并不能令他满足——就如一日吃六顿饭可以缓解饥饿一样。它在缓解的同时也会给保持纯贞造成许多麻烦。无论一个男人有多爱自己的未婚妻或新娘，若他没有经过刻意的【意志】修行，或者是严苛的自律，他都无法全身心地对妻子忠诚。知道这点的人太少了，哪怕他是“在教会中长大”的。而那些不信教的人似乎是从没听说过这点。当热情退却，或者哪怕只是冷却一些，他们便以为自己犯了错，他们灵魂的另一半其实还未找到。而所谓的灵魂另一半，往往便是下一个对他们有吸引力的人。但愿这下一个确实是他们早该嫁娶的对他们当真有益之人。——因此，离婚只为证明那个“但愿”。他们当然是对的：他们的确犯了错。只有【非常】睿智之人，才能在生命将要【终结】之时，在众多的候选人中，认清谁才是他当娶之人！几乎所有的婚姻，哪怕是幸福的婚姻，都是错误：夫妻双方肯定都可以（在更完美些的世界里，甚至在这个不那么完美的世界里，只要多用一点点心）找到更合适的对象。但“真正的灵魂另一半”事实上是你已嫁娶的那位。你能做出的选择很少：是生活和环境替你做了绝大部分的选择（如果上帝存在，这便是祂的天命，或者是祂的显灵）。谁都知道，只要社会公德中还包括朴素平实的责任心以及夫妻彼此恪守的贞操，那么在那些被父母或者家族包办而年轻人自己没多少“选择”的婚姻中，真正的幸福往往更加普遍。不过哪怕在那些已经受到浪漫传统影响、认为选择伴侣只能由年轻人自己做主的国度，能使“天生”是一对并能够谱写出壮丽爱曲的男人和女人相遇的，也只有可遇不可求的幸运。这种理念至今仍使我们眩目而哽咽：描写这个主题的诗歌和故事的数量，可能已经超出了这样的爱出现在真实生活中的次数（而且最伟大的故事并不描写这些伟大恋人的幸福婚姻，而是他们悲剧的分离；仿佛哪怕在文学的领域里，这个堕落世界中真正伟大美好的事物也多要通过“失败”和苦难来达成）。在这样伟大而必然且往往是在一见钟情的爱情中，我想，我们得以瞥见婚姻在一个不曾堕落的世界里应有的面目。而在这个堕落的世界里我们只能凭着一颗纯真的心，以及忠诚的【意志】，来作为向导，指明方向，用作智慧（年轻时少有，老来却太晚）。……
                
                
我个人的经历却是个例外，几乎每一步充满错误而轻率，无法给人作为常规参考。非常之事有非常之规，寻常事例取其道则易成歧道。以下讲述的算是我的小传——供你参考的也许只是【年龄】和【理财】上的经验。
大约在18岁时，我爱上了你的母亲。感情真切，爱慕溢于言表——虽因性格和脾气的关系，我的行为常常有负初衷。你母亲比我年长，也不是天主教徒。在监护人眼中，这都是些不幸的征兆。[原注1]一切【的确】曾十分不幸，对我而言尤其糟糕。这段充满忐忑的经历，让人疲惫不堪。当时我是个向奖学金努力的上进学生（这奖学金对我来说十分必要）。多重的压力让我几近崩溃。我搞砸了考试，原本（多年之后我的校长告诉我）应该拿到的更丰裕的奖学金，最后变成区区60磅的Exeter学院奖。加上同样数额的离校奖学金（还有我敬爱的老监护人出资扶持），这才够我勉强支撑日常生计。当然这里面也有好的一面，可我的监护人并不这样认为。我称得上聪慧，但还不够刻苦，且学业不专。我之所以失利，主要是因为我并未全心投入（古典学），但使我分心的并不是恋爱，而是我同时在学习其他东西——哥特语什么的。[原注2]罗曼司韵律的熏陶下，本来青涩的恋情在我眼里变得郑重，并成为我努力的源泉。尽管体质凌弱，但我花了两个赛季，从学院二队的弱卒成长为学校的明星选手。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但是，麻烦还是来了——我必须做出选择：是违背一个于我本无义务，却待我有如父亲、甚于父亲的监护人，让他伤心（或欺骗他）；还是在我21岁前“暂放”这段恋情。我不后悔我的决定，即便这让我的恋人十分难过。但这并非我的过错。她全然是自由的，未曾向我许下任何誓言，若她嫁作他人妇，我也不该抱怨（除非要遵循那些罗曼司的戏码）。差不多有【三年】时间，我未曾与她见面或通书信。这是何等艰难的事，充满痛楚和苦涩，尤其是刚开始。分开的效果远非那么好：我再度恢复庸碌与懈怠，荒废了大学中第一年的大好时光。但我想世间再无他物能够将一个男孩的爱恋化为婚姻，也没有其他东西能够促使他决心将这样一段爱恋（哪怕是由真爱产生的）化为永恒。二十一岁生日的当晚，我再次写信给你母亲——那是1913年1月3日。1月8日我回去见她，订下婚约，随后告知为此大为震惊的亲眷。我加倍努力对付考试（Hon. Mods.），[原注3]不过临阵磨枪有些晚了。——次年战争爆发，而我的学业还剩最后一年。在那个年代里，小伙子若不参军，就得忍受大家的蔑视。这实在是一个纠结的境地，尤其是对于一个充满想象力却缺乏行动力的人来说。没有学位，没有钱，却有未婚妻。我忍受了周围人的谤议，和日益嚣张的明言暗语，通宵达旦学习，终于在1915年的期末考试中取得一等成绩。同年7月我匆匆入伍，军中情形不堪忍受。1916年3月22日我与你母亲完婚。5月我便横穿海峡（我现在还留着当时写下的诗句！）[原注4]，参加了近乎是屠杀的索姆河战役。
想想你的母亲吧！我知道她未曾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任何会贬损她名誉的事情。那时的我不过一个愣头青，中等学历，喜好诗律，薪水实在寒碜（20磅至40磅），[原注5]军阶也只是少尉，前途不明。作为步兵中的基层军官，生存的空间并不乐观。她同我1916年成婚，约翰出生于1917年康布雷战役前后（他是在1917年这个饥荒年里怀上的，还赶上了德国无限制潜艇战），那时的情形恰似现在，战争结束似乎遥遥无期。我变卖了所谓的祖业——我在南非拥有的少量财产，以支付产房的费用。
 历经岁月中的黑暗时刻，在那么多挫折之后，我来告诉你这世界上最值得爱的东西：基督圣体（Blessed Sacrament）。……在此你会找到浪漫，光辉，荣耀，忠贞，和真正的爱本身，以及更重要的：死亡。这神圣的矛盾体，终结生命，降服万物，却只有它（或它的先兆）能将你在世俗关系中所追求的（爱，忠诚，欢愉）都保留存续，或是呈现出世人所渴望的真实与永恒不灭。
（全文完）
【】里表示斜体
原注1：Tolkien的监护人Francis Morgan神父不赞成他与Edith Bratt的秘密恋情。
原注2：Tolkien读中学时接触到哥特语言（Gothic language），这令他兴奋不已。见272号信件。
原注3：古典文学学位考试（Classical Honoured Moderations），Tolkien最后拿到了二等成绩（Second Class）。
原注4：Tolkien所在的营渡过海峡前往法国的确切日期是1916年6月6日。他在这里提到的诗题目叫做“孤独之屿（The Lonely Isle）”，副标题作“献给英格兰（For England）”，不过它与《精灵宝钻》中的神话也有关系。诗稿上标着“埃塔普勒，加莱海峡省，1916年6月（Étaples，Pas de Calais，June 1916）”。这首诗登在《里兹大学诗刊1914-1924》（Leeds University Verse 1914-1924，Leeds，at the Swan Press,1924）第57页上。
原注5：Tolkien的父母在南非的矿业中拥有股份，他继承了由此而来的小笔收入。
来源：The Letters of J.R.R. Tolkien
翻译：Mico
校对：Narindo guard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