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聊些别的

小说 创作
周嘉宁 发表于:
《收获》杂志 2014年第一期
她被天扬的电话吵醒。她在窗帘罩着的昏暗里看着手机屏幕闪着闪着便暗了,于是干脆转了个身,却也无法再睡,只好在空调的嗡嗡声里睁着眼睛。然而没有什么可想的,这两个月来,安眠药除了毁掉了她的白昼,还顺带毁了她的梦境,她再没有做过梦,就连曾经压顶的绝望感都荡然无存。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那些久未见面的朋友从昨晚到今天大概都在谈论这桩事。大澍昨晚获了个重要的大奖,连她这样已经差不多断了与外界通路的人都在第一时间获知这个消息,可见丰厚的奖金及随之带来的声名足以让其他心怀叵测的同行们心碎。他是天扬多年的朋友,也是他常年合作的作者,所以她知道天扬想在电话里说什么。然而他凭什么就那么确定她没有心碎的感觉。 我有么。她问自己。 电话又急促地响了两次。这段时间里他发来的短消息里带着越来越多的惊叹号,如一个个在头顶炸响的雷,她连这些都渐渐习惯了。上个月他们在楼下的咖啡馆喝过最后一次酒,但是他们可交谈的话题越来越少,于是只好枯坐着,静默。窗外走过去的人有时会扭过头来往里面望望,而他们坐在明亮的地方,只有玻璃里自己的反光,以及时光从耳边飞逝的声音,嗖嗖,嗖嗖。 “你得找到一个好故事。”他突然挥挥手,大声说。把吧台后面正在看报纸的露露惊得抬起头来,扫过他们一眼。 她没有吱声,这句话她听了足有十年。最初他还常常在之后加上一句,如果你有了一个好故事,那下一本书你就能卖上十万。他这么说的时候曾有过发自内心的骄傲,眼里也有动人的光芒。而现在无所谓了,卖上十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先于她功成名就,他白色宝马车两侧的擦痕已经因为上了年岁而生锈了。这句话如今说来再没有激励她的意思,只不过是他的口头禅。别人给了他好的故事,他从中获益,大赚一票,之后就成了炫耀的资本。他与那些刚刚开始冒头的年轻作者们喝酒,也总是用这句话做开场白。他学会了控制谈话的节奏,知道什么时候该停顿,什么时候该拔高声音。未谙世事又野心勃勃的追随者的目光是他所需要的,她向来对此嗤之以鼻,在他面前也从不掩饰,他们为此争执不休,到现在她依然觉得谁都没有赢过谁。 “可是。”她从没能把话说完,就会被他打断。 “每个好作家都在挖空心思找一个好故事。你知道什么叫好故事么?”他看着她。他年纪大了,酒量差得没边,很快就喝多了,“你告诉我一个你喜欢的故事。” 她有些发慌,右手不自觉地撕左手食指上的一根肉刺。他每次都问她相同的问题,然后立刻就忘得干干净净。可能是因为他每次都会喝多,如他自己所说,过度的酒精毁了他曾经的好记忆。但她觉得更重要的是,他不再对任何回答感兴趣,他对整个世界兴趣全无。或许他过去曾是个猎手,但他的猎物反而消磨了他的意志。他如今的兴致勃勃都是假象。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她小声说, “海明威?”他瞪大眼睛望着她,继而摇摇头说,“你可不能跟他比,没有人能跟他比。”他真的醉了,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话,“你写的那些故事永远只能打动一小部分的人,那些女人,她们都是与你一样的弱者。你知道那些伟大的作家是怎么样的么?海明威,他能打动所有人,男人,女人,像我这样的人。” “像你这样的人?你以为这个世界上你这样的人是绝大多数的存在?” “这不是我该思考的问题,你是作家,可是你对他人漠不关心。” “你不该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不。是你的世界太小,你从来没有真正的悲悯。” “悲悯?我只是不关心地沟油。” “那你关心什么?” “人,人本身的样子,人的心。” “人。日常生活。哼哼。” 他的冷笑再次激怒了她,她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他摆摆手,把脸垂落在阴影里。其实她早就放弃了与他的争辩。她也曾为了他这样的话拍过桌子,摔过酒杯,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巴掌就要煽在他的脸上。有几回她因此而忍不住坐在他的对面呜咽起来,他有些诧异,他对于绝望的情绪全无理解,却也勉为其难地说了几句温柔的话,因此她又立刻原谅了他。而奇怪的是,不管世界如何真正日新月异地变幻,他们的交谈永远是这些内容,他们因为相同反复的东西愤怒,伤感。多年来,他们谁都没有愿意往前进一步或者往后退一步。不过她早就发现她憋了一口气,而她那颗并不显山露水的好胜心对抗着的永远是虚无,这让她毫无胜算可言。 他俩之间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他恰灭一个烟头,她又点起一根来。旁边隔了几张桌子的地方还坐着一对客人,另外一对男女,他们也没有说话。女人专心吃着面前一盆因为放了时间太久而开始淌水的色拉,男人没有点食物,他无疑有些无所事事,却也没显出不耐烦的模样,不时望着窗外,或者仔细研读黑板上每道食物的名字。 “他们一定结婚很久了。”她凑过去轻声对他说。 “什么?”他抬起眼来望着她,她重复了一遍,他又扭头望望他们。他动作幅度很大,椅子嘎吱响了一声,她担心他们会听到,而他们显然对自身之外的一切包括彼此都丝毫不感兴趣。 “恋爱中的人或者不够熟悉的人都是害怕沉默的,他们不得不用语言去填满所有的空档。着急袒露自己,唯恐对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是么?” “哦。”他没有回应,喝完杯子里最后一点化在冰块里的威士忌,起身买单。她也抓起衣服跟在他身后。酒精使他一只脚踏进了梦里,但就他的年纪来说,他看起来还不错。多年来他保持克制的生活,除了喝酒之外,一切都算得上清敛。好胜心使他就连本性的欲望都想征服。他曾经非常强壮,现在瘦削下来,却依然能够从衬衫妥帖的形状揣测肩膀有力流畅的线条。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她陪他站在门口的马路上喊车,常常不是那么容易喊到车,他们不得不一起站一会儿。她心里总是犹豫要不要请他上楼去喝杯茶,她的家只不过隔开半条马路而已,有几回她确实已经事先打扫过房间,并且试图用他的目光来审视这间房间。她不确定他是否也有同样的犹豫,尽管她注意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局促,以及他衬衫皱摺的细微变化。不过他俩因为各自不同方式的骄傲感而从未真正开过口。 而此刻这些心理活动早就荡然无存,不完全是因为她正在走向那个衰老的加速点。她有些担心绝经期会提早到来,性仍然在折磨着她,但是时间早就消磨了她对他的幻想。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还能一起坐在干净明亮的地方喝一杯夜酒。 昨晚在知道自己面对文档无以为继以后,她独自去楼下的咖啡馆喝了杯酒。时间有些晚,临近打烊,里面只有两个在温习作业的大学生。两个月前,连这儿都开始禁烟,于是她坐在门口的露天座里。桌子上放着叠之前客人留下来的报纸,她随手翻翻就看到了大澍的那则新闻。 她的心脏猛跳,几乎衰竭。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其实现在已经算是晚了。在被用作题目的大照片里,大澍穿着天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得恰到好处,隔着镜头都能够感到眼神里笔直的侵犯。他尽力表现得谦逊,却难掩男人在凯旋以后惯有的表情。糟糕的是,尽管此刻她握着报纸的双手都开始发抖,却不得不承认向来只有狂妄的男人才能吸引她。她爱他们的洋洋得意和与之俱来的冷酷无情。 多年前,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天扬组织的饭局上。他的目光毫不迟疑地在她身上打量。那会儿她依然有对小说的狂热,她羡慕男性思维的生机勃勃,以及那部分她不能描述,但又确知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那东西充满动物性,光芒万丈。 饭后他主动提出送她回家,是冬天,他俩在冰冷的车里等待发动机热起来,因为陌生而显得无话可说。她无法忍受逼人的沉默,主动开口。 “你的新小说写得真好。我只看了第一章,就没法再往下看了。我没法写出那样的玩意儿,我都开始嫉妒起来。”她这么说。 “可不是么。你为什么要跟我比呢。那多没有意义。”他望着前方,笑嘻嘻的,心不在焉。 “哦。”她有些诧异。 “你有三十岁么?”他问。 “过了三十岁就不在你的名单里了?”她因为紧张而声音尖利,像片玻璃。 “女人写作得趁早,过了最好的年纪,就会失去敏感和其他一些东西。跟男人不同。”他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狂妄到爆炸,而他甚至以为这样是在调情。因为他这么说的同时,把手放在了她的腿上。他的手停留在那儿,然后车里的暖气慢慢热起来,玻璃上糊出一片雾气。她失望透顶,也无法说清这种失望是源于他的言辞还是因为她脆弱的自我。大概她从未相信过自己能写出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她始终陷于深深的自我怀疑,而他的话让她觉得委屈和愤怒。 这是她唯一一次与他聊起小说。之后的一两年间他们偶尔上床,因为始终找不到共同话题,她从未觉得与他做爱是什么愉悦的事,甚至变成心灵的折磨。她只是胸口憋着一口沉闷的气,呼不出来,因为无法向他证明任何东西而痛苦。这就好像如今她已经分辨不出在支撑她精神世界的到底是面对小说的垂死挣扎,还是对以天扬和大澍为代表的外部世界的抵抗。她或许曾有过显而易见的才华,不过谁会真的在意这些。 她现在独自坐在咖啡馆门口仔细阅读新闻里的细节,但其实并没有细节,只有些刺眼的词语不断蹦入她的眼中。“无以伦比”,“十年来”,“最”。她本该哑然失笑的,但她哪里还有力气憋出个讽刺的句子来。大澍找到那个属于他的故事了么?那个故事是怎么样的?聪明么?冷酷么?会让读者们哭泣么?她简直心急如焚。 “有什么新闻?”露露拿着一杯咖啡走出来,在她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没什么。一个朋友得了奖。”她把报纸折起来。 “陈澍?你认识他?”露露把身体凑过来,“我男友很喜欢他的小说,几乎每本都买。早知道你认识他就好了。” “早知道?” “嗯。”露露认真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说,“因为现在已经分开了。” “哦?”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是要露出难过的神色么。她不是来找人聊天的,只想自个儿在这坐一会儿。这儿食物好吃,桌椅宽大,彼此间隔距离很远,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认真扮演着陌生人的神情。这是她愿意到这儿来的原因,这儿如同海明威小说里描述的那样,这是家干净愉快的咖啡馆。十分明亮。灯光很美妙,这会儿还有树叶的阴影。她低头看着杯子里慢慢化来开的冰块,但是露露往前伸开两条腿,从她手里拿过报纸,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见过我男友,他每天都来接我下班。” “开着吉普车的那位?”她草草想了想。 “不是,我们可买不起车。”露露不急不缓地说,又静默了一会儿,不时地瞥她一眼,像是有一个漫长的故事想讲,却又担心听者的耐心。 “哦。”她应着,心里盘算着如何结束这场不痛不痒的谈话。今天已经算是糟糕的一天,尽管她知道此刻回到电脑前也只会加重她的痛苦,而确实没有其他什么值得做的事情。她无法忍受眼前这位二十岁出头肥嘟嘟的女孩,穿着荷叶边短裙,露出一截藕色的大腿。她无法与她交谈,谈什么呢。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死循环,她正在彻底销毁自己的生活,没错,她对眼前这个女侍者以及她所代表的日常世界全然不感兴趣。她有什么样的故事,她不敢兴趣。普通人的生活是一潭死水,她已经受够了,那些从日常生活里衍生出来的玩意儿只会消磨人的意志。 “他们说你是个作家?”露露问。 “是的。”她勉为其难地回答,她很担心她会继续问下去,或者说出类似于“你或许会对我的故事感兴趣”这样的话。但是露露没有再吱声,她只是从桌上重新翻开那张折起来的报纸,开始在阴影里仔细阅读起那条大澍的新闻。 “我没有想到他那么老了,他有多少岁,五十岁?”露露看着照片问。 “差不多吧。”她想,他真的已经有五十岁了,她没有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 “你不该喝那么多酒。酒精会毁了皮肤。” “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你也就不在乎这些了。”她笑笑,这是她今晚的第三杯酒,这儿的酒比其他地方更便宜,而且她喜欢坐在光线的阴影里看稀落的路人。但是这个晚上就到此为止吧,她从钱包里掏出钱来,她想要坐回到电脑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拜拜啦。”她离开的时候,露露在身后朝她挥挥手说。 这会儿她起床,泡好一缸滚烫的浓茶以后再次坐回到写字桌边。她始终没有时间整理桌子,桌脚边几团纠着灰尘的头发被风吹着彼此嬉戏追逐,烟缸里几颗隔夜的杨梅核这会儿腐坏了,闻起来有股神经病的气味。她其实没什么可忙的,但她竟然忙得没有时间去一次大型超市,只好从楼下便利店里买价格更昂贵的卫生纸,更别提那些冷冻食物。她对照顾自己变得毫无兴趣。她严格控制睡眠,为此不惜服用厉害剂量的安眠药,但并不是出于健康着想,她只是不想浪费早晨的光阴,不能允许失眠毁了她的工作时间。晚上她总是绝望的,而早晨会好些,她知道平静稍纵即逝,很快她就因为时间的无故流失而被焦虑控制。上午她能写几行字,下午她开始机械地打一些相同的句子,再不断删除,这让她几乎要哭泣,到了晚上她变得万念俱灰,过往的才华在迅速而直接地抛弃她。她一点都不忙,她只是把所有时间都用来体会绝望是如何把绝望感本身也一起吞噬的 此刻她想把昨晚的小说继续下去,在酒精和安眠药同时发挥作用前她曾想起些闪光的片段,那一定是美妙绝伦的句子,而光芒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池塘里,她还没有来得及伸手捞一捞,就被拽入她所渴求的深深的黑暗。到现在连只言片语都不见了,只有后脑勺的某处有种钝感的疼痛,她开始担心安眠药在试图夺走她的记忆,不过也或许在作祟的是岁月本身。 她喝完第一杯茶,只写出两行干巴巴的字,挂在屏幕上一副悬而未决的死样。她点了根烟,又没有耐心抽完,只觉得吞吐间消耗着的都是不复返的时光。天扬说多年来他强加于她头上的挫败感是为了激励她创作出更好的东西,而事实证明她远没有他所想象的坚强,挫败感只是真真切切的挫败感而已,她从未从中获益。她想了想,掐灭了烟头,用自我弃绝所带来的那丁点儿勇气,回了天扬的电话。 “你刚起床?”那头问。 “嗯。得恭喜大澍。”她抢在他前面说,怕他再重复一遍。 “大澍这两天过来出差,招呼你晚上一块儿吃饭。” “我不去了。” “你得出来走走,这对你的抑郁只会有好处。” “你不懂什么叫好处。” “我不想与你抬杠。你要是看过大澍那个小说就不会这么说。”他说着,她知道接下来从他嘴里滚出来的会是什么,对于其他人,他向来不吝啬使用赞美的词语,他用这些赞美的词语再次把她逼入墙角。 “我上个星期发个你的一个章节你读了么?”她问他。 “读了。唉。”他心不在焉地叹了口气。 “哦。”她没有吱声,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撑着一口气想要从他那儿得到只言片语的肯定。她像是在垂死挣扎的人,她现在逐渐意识到其实从根本上来说她已经放弃了写作,而她所不能放弃的是她所需要的那一些肯定。她已经为此毁了日常生活,并且陷入无望的恶性循环,活在了语言的缝隙里。当她握着电话时想到这一点,心里不免一阵惊恐,她已经开始相信自己再也没有可能写出什么动人的玩意儿,那个属于她的故事完全不存在。但是她说服自己不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与这个事实相比,岁月本身又算得了什么。 “晚上我顺道来接你。”他急于结束这场对话。 “我有点儿忙,我今天本来想要完成这一章节的。” “我们可以聊些别的,我会带你喜欢的酒。”他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于是她的心又软了。 她挂完电话,也无法再写下去,这一天明明只过了小半截,却像是提前结束了。她打算去楼下洗头店吹吹头发,走到马路上时却又后悔了。今天是周末啊,她完全忘了。她从不在周末下楼,她憎恶周末。平日里这儿的马路上空空寥寥,收停车费的大爷捧着茶缸坐在板凳上打瞌睡,到了周末,却突然爆棚,大爷骑着自行车在各个停车位间奔波。临街咖啡馆的露天座里坐满年轻人,座位坐满了,他们就坐到街沿上,或者干脆三三俩俩地站在梧桐树下。从中午直到深夜,他们都没有要散去的意思,她知道她所看到的不是相同的人,中午的人才散去,下午的人又聚过来。她看见一个金发女孩,穿着黑色背心,肩胛骨下方有一小块纹身,抽着烟,扎着小辫儿,侧脸真好看。这个世界太美好,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有些被吓到,走出两步就想要退回到她的房间里去。却有个男人从咖啡馆里快走出来唤住了她。“喂,喂。”她有些迟疑,这个人看着脸熟,可是对她来说,他太年轻了,绝不是她认识的人。她踯躅在原地,因为被认错为其他人而产生一种奇怪的无地自容感。而他很肯定地朝她走过来,颀长健康,肩膀平直。 她竟然确实有一瞬间错乱地以为是某个搭讪的路人,可是她自己也立刻觉得好笑起来。她去年经历过场面难看的分手,那混蛋气急败坏地扔下一句,你以为还会有其他男人对你有兴趣。她不由摸摸自己的头发,一时难以决定是把头发撩下来遮住黯淡的面孔,还是拢起来把那一绺灰头发藏好。这么想着他已经走到跟前。 他指指背后的咖啡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显得很有礼貌,但显然是受别人差使,不情不愿。她明白他要说一件让他为难的事,在那几秒之间他用心盘算该用什么样的词语,组织什么样的语气。 “老板让我出来跟你说一声。”他说着,垂下眼睛,压低声音,“昨晚打烊的时候他看见你跟露露聊天,他说你大概是她的朋友。” “嗯。”她迟疑点点头,不知道是否该承认所谓的朋友。 “她出事了,她昨晚吞安眠药…”他想了想,干脆简单地说,“死了。” “哦?”她疑惑地看着他,她并没有觉得有多么震惊,更谈不上悲伤,她甚至想要开口辩解说,她其实跟死去的人一点儿不熟悉。但是他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并且松了口气,把插在裤兜里的手拿出来在裤子上擦来擦去,见她沉默着,就干脆转身一溜烟消失在咖啡馆门口。 她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那个金发的纹身女孩与同伴一起拎着食物从她面前走过,几棵青菜从塑料袋里支愣出来,她们聊着什么近在眼前的事情,如此开怀。她看着她们,简直不能挪开眼睛。直到她们拐过街角,她才感到自己捏着钥匙与钱包,浑身发抖。她并不悲伤,她的心脏像块用旧的橡皮,只会把纸擦破。 她有些后悔为什么昨晚没在露天座里多停留一会儿,没准那是个好故事。而她立刻又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她试着往前面走了两步,这会儿她不用侧耳都能够听到,日常生活正轰隆轰拢地在她身边坍塌,接下来,只有砾石,再也不会有其他任何打动人心的东西了。 她想起十年前的那场饭局,便是她第一次见到大澍的那回。他们三个人一起坐在火锅店里喝啤酒,他们都喝多了,走到冷飕飕的大街上。光华大道,没有路人。大澍走在前面,呼出白色的雾气,他转过身来,眼睛亮晶晶的,念起一首诗。 我们不谈哲学了,撇下它,珍妮。 那么多字,那么多文章,谁能受到了。 我对你说起过我放逐自己的真相。 我不再为生活的缺憾而感到忧虑。 与常人的不幸相比,它并无不同。 三十多年了,我们一直在争论, 就像现在,在热带的天空下的小岛上。 我们躲过一场倾盆大雨,转眼又是阳光明媚, 我渐渐地沉默,目眩于树叶的翠绿。 成排的浪花涌起泡沫,我们潜进去, 游得很远,直到香蕉林和小风车般的棕榈树 在地平线上混成一团。 而我备受指责:我不胜任我的作品, 我对自己的要求不够, 当我本可以向卡尔·雅斯贝斯学习时, 我对时代观念的嘲讽却变得缓和。 (写于2012年7月)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周嘉宁,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4-02-16 14:59:25
死在光里
2014-02-11 13:33:07 死在光里 (感到危险的时候就逃跑)

唐某人
2014-02-11 14:26:48 唐某人 (@sz)

想起了《九故事》

日暮里的狄阁老
2014-02-11 14:50:37 日暮里的狄阁老 (军需处长到底是谁?)

他恰灭一根烟头,她又点起一根来。“恰”应为“掐”。

selfling
2014-02-11 22:55:19 selfling (未完成是个期待)

点赞

[已注销]
2014-02-14 23:30:12 [已注销]

遇见你,周嘉宁。

[已注销]
2014-02-16 14:59:53 [已注销]

我想我能明白文字里的切身感受。
更希望你好起来,而不是写类似这样的小说。

Rayon
2014-02-16 18:08:03 Rayon

回楼上,我觉得这篇写得很棒啊。类似这样的小说 是什么意思…?

[已注销]
2014-02-16 18:12:39 [已注销]

嗯,我没有说写得不好啊。是看了周嘉宁写了好多这样黑暗情绪的小说,然后更希望她日常生活能好起来,就好像小说本身探讨的主题,精神上的圣殿牺牲掉的日常生活的坍塌与垮掉,到底哪个比较重要一些。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有没有表达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