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期 张佳玮专栏】你想表达什么
![]() |
文/张佳玮
在我们习惯的教育里,总会有种奇怪的寻根问底劲。比如,小学老师会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然后就会跟学生提问:这诗表达了什么?然后让学生答:表达了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又比如,老师习惯拷问:“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表达了什么?“表达了凄凉萧瑟的秋意,作者落寞的心情”,老师一定会给你分。
实际上,这是当下惯有的逻辑。针对一幅画、一篇文章、一句诗、一首曲子,大家都会变身小学老师,追着逼问:这玩意,到底表达了什么?
事实是……大多数事情,没法用语言表达。比如,如果李白就是想表达思念家乡,他大可以吼一嗓子“老子好想碎叶城啊”,何必写这么四句?又比如,如果马致远想表达凄凉萧瑟的秋意,大可以喊一声:“秋意凄凉潇洒,老子心头落寞”,工工整整写一长段做什么呢?
实际上,“你想表达什么?”这句子,是一切艺术家的天敌。编辑们以此勒问小说家,记者以此质询绘画者,听众会一边困惑一边怒不可遏,拿这话去问作曲家。这句话最标准的回答方式,该是这样的:“如果我能用一两句话说清楚,那我还做这么长干什么呢?”
遗憾,这样的回答,至少在如今是行不通的。你说完这话,下一秒你的倨傲、侮慢、曲高和寡、刻薄、不注重用户体验的声名,就会传遍世界。所以,你只能以两种方式回答。如果你已经积累起足够的名声,让世界耐心的听你说话,你可以用专业名词解释;否则,你最好用一个打哈哈的、装可爱的、通俗的句子来回答,说不定还能让听者又惊又喜,赞叹一声:
“啊,真是接地气!”
18世纪的时候,王公贵族嫌音乐太少,得把音乐慢悠悠听完,才觉得杀掉了闲暇时间,养个作曲家着实够本。那时节,形式的美感如衣服的花绣,是作品的一部分。但这个时代,世界太忙了。如果一本书可以被吞下肚、转眼间印进记忆,人类会立刻开发出上万种书籍烹调法,以略过阅读、琢磨、消化的时间。世界需要立刻能够满足的快感、当即就能被消化的知识。电影的寓意、小说的结局、音乐的思想、绘画的内核,连情色电影都不该有太多铺垫,理当直抵主题。
“每件艺术品都有能以语言归纳出的寓意”,这本来是个很偷懒的想法,是新闻标题和速记员的爱好。但人类居然普遍接受了这种习惯,而且开始相信,一切艺术品,皆该遵循此原则。当然,实际上,大多数要求艺术品简明扼要、立意明确,是出于领导阶层的考量。领导们最爱越俎代庖,采取上帝视角俯视众生。埃及和中世纪的壁画故事,普遍没透视缺短缩,总之画得不太像人。但非得如此,是因为“大多数人不识字,只能看画猜意思受教育——所以你们要画得老妪能解!”
禅宗里,不喜欢语言虚饰,即一个事情是事情本身,而非其他语言浮夸。以此观之,一首诗是诗本身,一首曲子是曲子本身,一幅画是画本身,其所能触发的情感与传递的感受,各各又不同,又不是其他任何语言描述能表达的。但这样的话,对大众无效。大众文化的意义就在于:人民需要能够三两句话解释清楚的东西,来满足他们日常刷微博、看短评后的知识摄取,然后用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实际上,自古以来,人民就是这样的:钱穆先生研究的宋朝官僚政治格局变动,大家不耐烦听,更愿意把包青天想像成居委会大妈似的调解员+名侦探柯南;梁思成先生和林徽因的建筑史研究大家不耐烦读,更愿意琢磨徐志摩、金岳霖、林徽因们如何八卦。一切事物,都必须嚼碎到人民可以理解的程度,然后喂给人民听,才算不曲高和寡脱离群众——没法子,这是用户体验时代,而当用户们普遍喜欢先问“你这玩意到底表达了什么”,你就只能亦步亦趋,为人民研究可以速食好消化的精神食粮营养米汤。
【购买详情请点击此链接】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