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 書事】 吴青云:为读者找旧书,为旧书找读者
中西融汇、华洋杂处的上海滩,从民国年月开始,就是中国旧书业的半壁江山。听上点岁数的文化老人谈起解放前后的上海旧书行当,似乎在听很遥远的童话故事。旧书业“老法师”、“新文化服务社”掌门人
2013年4月5日在上海去世,享年87岁
吴青云
广东潮阳人,在当地的世德小学读完高小后被父亲接到上海,并考入国立暨南大学附属初中,后因父亲患病去世而辍学,在一家杂粮点打工,业余时间在中华职业学校补习国文和英文。
吴青云不满20岁时就开始摆旧书摊,1951年在襄阳南路开了家“进德书店”,1956年经营旧书的小商小贩按国家政策进行公私合营;1958年上海公私合营旧书店归并给上海图书公司后,吴青云被分配进公司担任收购员,到1988年退休时,由他收购回来的旧书,可让旧书店三年不会“坐吃山空”;1991年,他来到当时经营困难的“新文化服务社”担任经理,上任不到一年即扭亏为盈。
2013年4月5日,吴青云因感冒导致并发症在上海去世,享年87岁。吴青云育有一子,妻子在几年前去世。
“新文化服务社”最初开在长乐路上,后于2000年搬到了瑞金二路、田子坊附近,图为顾客在“新文化服务社”淘书。
吴青云收进的珍本、旧书,上起分别为英文原版《古本戏曲丛刊》、《莎士比亚全集》、《万有文库》。
中西融汇、华洋杂处的上海滩,从民国年月开始,就是中国旧书业的半壁江山。听上点岁数的文化老人谈起解放前后的上海旧书行当,似乎在听很遥远的童话故事。不用说四马路(今福州路)、平望街、麦家圈一带,也不用说阿英在《城隍庙的书市》中描写的盛况,即便在赫德路(今常德路),在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一带,都有数不清的旧书摊。而今,上海的旧书业式微了。一大批当年经营旧书的老人相继离世,成为一个时代的绝响,令人怅然。在如此无奈且无望的景况下,以往每每见到吴青云老先生,我便会陡生敬意,格外亲切,趋前与他聊上片刻,感受着他长期浸淫于旧书堆中特有的故纸温情。
早年摆过旧书摊
见到吴青云的地点,大多是在一家叫作“新文化服务社”的旧书店里。因为我爱好旧书,是这家旧书店的常客,更因为吴青云是旧书业的“老法师”,这样的文化老人,已属凤毛麟角。见到他,当是十分难得了。旧书店的店堂面积约有五六百平方米,四壁书架上密密匝匝排满了旧书,中间也被书架隔成一条一条弄堂似的,店堂中央还用小桌子拼成大台面,台面上整整齐齐码着旧书。环视一圈,真是书山书海,真有铺天盖地之势。在这书的丛林环抱中,我与吴老常常以书为话题,絮絮语语似无止境。
生于1926年的吴青云,本来可在家安享晚年,却退休未休,常常换两部公交车,花上一个多小时,来店里义务工作,分文不取,成为这座城市一名年长的“志愿者”。在店里,他帮着出出点子,为旧书定定价钿,或回答一些读者的咨询。依着对旧书业的一份朴素感情与热爱,他也不肯闲下来。
吴青云为广东潮阳人,于当地世德小学读完高小。此时,在上海闯荡有年的父亲,已在一家当铺站稳脚跟,做了部门经理,便把儿子从老家接去。到了上海,13岁的吴青云考进了国立暨南大学附属初中。可是,不到两年光景,父亲因劳累过度,竟患病而死。此时离初中毕业还差半个学期,因交不出学费,吴青云不得不辍学回家,去投靠远房亲戚表叔父,为了谋生,到一家杂粮店做小伙计。学上不了,但求知的渴望在他幼小的心间却丝毫没有减弱。他利用工余时间,到中华职业学校补习国文与英文,又常常去附近的基督教青年会图书馆看书,晚上埋头阅读到关门打烊,才最后一个离开。靠着自己的刻苦自学,他打下了扎实的文化基础。
然而,在日寇铁蹄践踏下的沦陷区上海,一片萧瑟、沉闷的气氛,使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吴青云与几个广东同乡,暗暗谋划着去苏北解放区投奔新四军。可一时因找不到关系而作罢。无奈之下,他考入了上海中央商船船员养成所,类似于修正业技术培训学校。在第二期毕业后,即进入实习期,时值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他们这批实习生被海军接管,分配到高昌庙,即江南制造局的船上工作。此时,母亲带着弟弟来到上海,在陪母亲、弟弟逗留上海期间,吴青云看到弄堂口有一个邻居,不知从何弄来一批美国好莱坞电影杂志,摆着地摊,生意格外红火。吴青云看在眼里,觉得好奇。因为彼此相识,他就向其转批了一些杂志,下班后学着邻居样子,摆上几个小时的地摊。早几年在中华职业学校学的英文,这时派上了用场。他能把这些外文刊物分类,用英文向过路的外国行人作介绍。果然不出所料,他当天批来的外国杂志,当天都能卖完。初战告捷,让不满20岁的吴青云,尝到了旧书买卖的甜头。于是,从1946年开始,他索性辞去了船厂工作,专门摆起了旧书摊。这样,他常常去“别发洋行”开办的书店,以及到专门经销外文书刊的大华图书公司去进货,旧书刊生意越做越大。为了正规经营,1951年,吴青云在襄阳南路一隅租了一间街面房,正式挂出了“进德书店”的店牌,从事中西旧书的经营。从此,结束了散兵游勇式的流动摊贩生涯。
旧书收购他一直做到退休
新中国诞生后的几年中,许多外国侨民相续离沪回国,临行前他们清理出大批西文书出售。这段时间,正是旧书业兴旺、繁荣时期。吴青云主持的“进德书店”抓住这一良机,一手进一手出,旧书店也是越办越好,深得读者欢迎。从1956年1月开始,上海各商业系统,包括经营旧书的小商小贩,按照国家政策与要求,进行公私合营。吴青云因守法经营,并且生意与信誉都有口皆碑,经商业部门商定,公私合营后的该店仍叫“进德书店”,仍由吴青云负责经营。1958年,上海所有的公私合营旧书店,归并给新成立的上海图书公司。此后,因吴青云对旧书市场的熟悉,被分配进公司下属外文门市部担任收购员。他走南闯北,在城市大街小巷,在偏僻乡间,从废品回收站,从市民家中,以及公共图书馆和造纸厂仓库中,收购到大量珍稀书刊,挽救许多具有历史文献价值的“瑰宝”,包括难得一见的明版刻本。
这旧书收购工作,吴青云一做就做了三十余年,一直做到1988年他年过六十正式退休,经他之手收购回来的旧书,少说也有几十吨,由此大大增加并丰富了上海旧书店的库存。有人笑说:老吴这些书,可让旧书店三年不会“坐吃山空”。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正是文化事业迎来兴旺繁荣期,旧书的经营也呈现新的发展势头。上海书店在恢复经营古旧书买卖后,又开出期刊部,专门从事老期刊经营。可是,经过“文革”十年,旧书业的专业人才青黄不接。在此状况下,上海图书公司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吴青云退休,从领导到普通员工,都一致恳切挽留他。吴青云一则不好意思违逆大家良好心愿,二则也可以在自己的旧书店里再发挥余热。这样,他答应了返聘,而将山东、江苏等地数家单位的高薪聘请一一谢绝。于是,在公司的会议室里,举行了一次隆重、简短的“欢送、欢迎会”。按国家规定,大家欢送他光荣退休。大家又如愿以偿地欢迎他受聘继续担任公司期刊部负责人。连他的办公桌都没有挪动过,继续每天到这里上班,从这里下班。
挑起旧书店的经营重担
1991年,对吴青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一年,他走上了这家叫做“新文化服务社”的领导岗位。
听听名称,一般读者不知道这是家什么店,望文生义,可能会想到,这大概是出售学生文具的商店,或是打字、复印的誊印社吧。其实不然。这是上海最大的一家专业经营古旧书刊的旧书店。
其时,这家旧书店成立已有两年,是图书经营业的改革产物。为了使上海旧书业走出一条新路,在上海图书公司的大力扶持下,十余名退休员工自发集资,创办了这家旧书店。原本因没有领头羊,店里门庭冷落车马稀,业绩平平。再加上古旧书经营一度较为萧条,难以走出低谷,连职工每月的工资也不能足额发放。在“新文化服务社”面临困境的关键时刻,吴青云毅然来到这家旧书店担任经理,挑起了这副重担,可谓“临危受命”,责任不轻啊!
毕竟是旧书业的“老法师”,吴青云走马上任的重要一招,就是加大旧书收购的力度。他要求员工做到收购“三原则”,自己身体力行,做在前头。一是坚持上门收购,只要客户愿意,他们把一些不能派用处的废杂旧书也一并收购,经整理剔出后,再送废品站处理,把方便让给客户。存书较多的单位图书馆及个人藏家,甚至远至南京、扬州,只要有需要,吴青云就有求必应,不管路途多远,坚持上门收购旧书,有的人家是简陋的老房子,旧书都堆在阁楼里,吴青云一边为他们整理旧书,分门别类按质论价,一边还为他们清理垃圾,进行大扫除,往往是旧书取出了,原来放书的地方也理得整整齐齐,深得客户好评。有“补白大王”之称的老作家郑逸梅先生去世后,家里藏书较多,而其后代都无力藏书,吴青云获悉后,主动上门了解情况,先后三次收得郑老先生的藏书,使这些书籍传承到可以派上用场的爱书人手中。吴青云还与各级宣传部门、大专院校图书馆,以及企事业图书馆等,保持了经常的联系,收购他们一时不用的旧书,来充实旧书店货源。平时,吴青云还善于结交书友,老作家、老艺术家,如柯灵、朱雯、赵家璧、张骏祥等,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打来电话,请吴青云协助他们整理旧书刊,卖给旧书店。每次他们看到吴青云七十多岁的身影,都肃然起敬,很是感激。吴青云就是这样,以上门收购的优质服务,结缘书友,为收购工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一些难得一见的珍本,都悉数收进旧书店,如早期延安的《解放日报》,复社版的《鲁迅全集》,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全集》,以及《古本戏曲丛刊》《万有文库》等,都成了镇店之宝,也为店里创造了可观的经济效益。
吴青云上任不到一年时间,“新文化服务社”就扭亏为盈,走出了经营低潮。作为旧书店的老收购员,他凭着丰富的收购经验,广开收购渠道,掌握了极其可贵的第一手货源,显示出“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淡定自若的良好心态。
“旧书是为读者服务的”
吴青云口中常常说的是:旧书是为读者服务的。他秉承的是“为读者找书、为书找读者”的经营理念。这一理念用在旧书行业更为贴切,也更加需要。在这方面,吴青云有数不胜数的事例。为读者找书,尤其是为从事研究、写作的学者、作家找书,是他乐此不疲的服务方向与重点。而且往往给予十分优惠的售价。他认为,因为做学问来旧书店买旧书,与旧书商为贩卖赚钱来买旧书,有着本质的区别。所以,他对学者、作家来买旧书,总是“网开一面”,关照有加。复旦大学著名教授周振鹤,是改革开放后复旦第一代博士生,他研究的领域主要是历史地理,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到旧书店来寻觅这方面的旧籍史料,一来二去,就与吴青云交上了朋友。吴青云知道他的研究方向及所需史料,就注意为他留着,如《中国进出口洋行录》《世界各国通商口岸概况》等旧书,在别处无法找到,在吴青云的旧书店却满足需求,还得到了优惠价。周教授在研究成果迭出的时候,总不忘吴青云给予他一臂之力的“贵人相助”。
姜德明先生是《人民日报》副刊主编,现代文学研究专家,也是爱书的藏书家。每次来上海,他都要到旧书店来淘旧书,而吴青云总是让他“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有时,姜德明需要的旧书,在店里一时找不到,就会给吴青云留下一张写有书名的纸条。下次再来上海,就会意外地从吴青云手中得到他所需的书,让他喜出望外,如施济美的《鬼月》《凤仪亭》两本民国版小说集,姜德明寻觅多年未果,还是吴青云让他圆了书梦。姜德明每每说起,铭感不已。一介书生,无以报答,姜德明每有新书问世,总不忘给吴青云寄赠一册,以表达对吴青云的感谢之情。几年前,吴青云因年事已高,主动向公司提出辞呈,不再担任经理,最后他接受了担任顾问的聘请。他在给姜德明的一封信中说:“在有生之年,我还是愿意竭尽绵力支持,希望这个旧书店能发展和生存下去,为喜爱淘旧书的朋友,保存一个据点,一个悠闲的去处。您如果到上海,请到我单位来看看,我店库房中,可能会找到几本您喜爱的旧书刊。”
这是吴青云的肺腑之言。有他这样热爱旧书的“老法师”,有他这样为爱书者着想的旧书业老前辈,是爱好旧书的读者与学者的福音。
由于上海旧书店声名鹊起,美名远播,吸引了各地爱书人。从“文革”前一直到1980年代,京城高官胡乔木先生,常常一身便服,独自来到书店淘书。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也是这里的常客,且选书的范围甚广。原上海市长汪道涵先生爱书、读书是有口皆碑的,在公务繁忙的间隙,不忘忙里偷得半日闲,来旧书店逛逛。日长时久,汪市长与吴青云成了无话不谈的“哥俩好”。在淘进可用的旧书外,汪市长还有不少暂时不用的书想处理掉,请吴青云多次登门,为他清理旧书,深得汪市长的赞许。汪道涵一手书法颇具文人气息,他挥笔以“从善则明”四字的墨宝相赠。
因为吴青云的出色工作,他从1980年代起,年年被评为公司先进工作者,又连续三年被评为市新闻出版局先进工作者,还获得过全国新华书店系统的先进工作者。
虽然,吴青云培养了一大批懂行的旧书经营人才,把“新文化服务社”旧书店的担子接力棒似的一程程传给了殷小定、仇冠华等青年干部,但他仍闲不下来。因着对书店难以割舍的一份情感,他仍隔三差五来书店走走。看着满眼的旧书,那么整齐地排列着,热爱旧书的顾客漫不经心地淘着选着,他心里才会觉得踏实,有一股满足感、幸福感油然而生。
旧书业是一座城市文明程度的标志之一。“新文化服务社”这家旧书店,深隐在大上海石库门楼群深处,却吸引着来自全国,甚至海外的不少读者。他们悄然光顾,流连忘返,然后夹着几册旧书,心满意足地穿越繁华的市容,消失在城市的另一头。这样的旧书店,不靠浮华来招徕顾客,靠的是像吴青云那样懂行的业内人士的细心服务;不靠时尚哗众取宠,靠的是源自旧书那温润厚实的历史沉淀。仿佛当年的鲁迅、郑振铎、阿英、巴金、辛笛等文化人,一袭长衫,在旧书店进进出出,构成了上海特有的海派文化的独特风景。
2013年4月5日在上海去世,享年87岁
吴青云
广东潮阳人,在当地的世德小学读完高小后被父亲接到上海,并考入国立暨南大学附属初中,后因父亲患病去世而辍学,在一家杂粮点打工,业余时间在中华职业学校补习国文和英文。
吴青云不满20岁时就开始摆旧书摊,1951年在襄阳南路开了家“进德书店”,1956年经营旧书的小商小贩按国家政策进行公私合营;1958年上海公私合营旧书店归并给上海图书公司后,吴青云被分配进公司担任收购员,到1988年退休时,由他收购回来的旧书,可让旧书店三年不会“坐吃山空”;1991年,他来到当时经营困难的“新文化服务社”担任经理,上任不到一年即扭亏为盈。
2013年4月5日,吴青云因感冒导致并发症在上海去世,享年87岁。吴青云育有一子,妻子在几年前去世。
“新文化服务社”最初开在长乐路上,后于2000年搬到了瑞金二路、田子坊附近,图为顾客在“新文化服务社”淘书。
吴青云收进的珍本、旧书,上起分别为英文原版《古本戏曲丛刊》、《莎士比亚全集》、《万有文库》。
中西融汇、华洋杂处的上海滩,从民国年月开始,就是中国旧书业的半壁江山。听上点岁数的文化老人谈起解放前后的上海旧书行当,似乎在听很遥远的童话故事。不用说四马路(今福州路)、平望街、麦家圈一带,也不用说阿英在《城隍庙的书市》中描写的盛况,即便在赫德路(今常德路),在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一带,都有数不清的旧书摊。而今,上海的旧书业式微了。一大批当年经营旧书的老人相继离世,成为一个时代的绝响,令人怅然。在如此无奈且无望的景况下,以往每每见到吴青云老先生,我便会陡生敬意,格外亲切,趋前与他聊上片刻,感受着他长期浸淫于旧书堆中特有的故纸温情。
早年摆过旧书摊
见到吴青云的地点,大多是在一家叫作“新文化服务社”的旧书店里。因为我爱好旧书,是这家旧书店的常客,更因为吴青云是旧书业的“老法师”,这样的文化老人,已属凤毛麟角。见到他,当是十分难得了。旧书店的店堂面积约有五六百平方米,四壁书架上密密匝匝排满了旧书,中间也被书架隔成一条一条弄堂似的,店堂中央还用小桌子拼成大台面,台面上整整齐齐码着旧书。环视一圈,真是书山书海,真有铺天盖地之势。在这书的丛林环抱中,我与吴老常常以书为话题,絮絮语语似无止境。
生于1926年的吴青云,本来可在家安享晚年,却退休未休,常常换两部公交车,花上一个多小时,来店里义务工作,分文不取,成为这座城市一名年长的“志愿者”。在店里,他帮着出出点子,为旧书定定价钿,或回答一些读者的咨询。依着对旧书业的一份朴素感情与热爱,他也不肯闲下来。
吴青云为广东潮阳人,于当地世德小学读完高小。此时,在上海闯荡有年的父亲,已在一家当铺站稳脚跟,做了部门经理,便把儿子从老家接去。到了上海,13岁的吴青云考进了国立暨南大学附属初中。可是,不到两年光景,父亲因劳累过度,竟患病而死。此时离初中毕业还差半个学期,因交不出学费,吴青云不得不辍学回家,去投靠远房亲戚表叔父,为了谋生,到一家杂粮店做小伙计。学上不了,但求知的渴望在他幼小的心间却丝毫没有减弱。他利用工余时间,到中华职业学校补习国文与英文,又常常去附近的基督教青年会图书馆看书,晚上埋头阅读到关门打烊,才最后一个离开。靠着自己的刻苦自学,他打下了扎实的文化基础。
然而,在日寇铁蹄践踏下的沦陷区上海,一片萧瑟、沉闷的气氛,使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吴青云与几个广东同乡,暗暗谋划着去苏北解放区投奔新四军。可一时因找不到关系而作罢。无奈之下,他考入了上海中央商船船员养成所,类似于修正业技术培训学校。在第二期毕业后,即进入实习期,时值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他们这批实习生被海军接管,分配到高昌庙,即江南制造局的船上工作。此时,母亲带着弟弟来到上海,在陪母亲、弟弟逗留上海期间,吴青云看到弄堂口有一个邻居,不知从何弄来一批美国好莱坞电影杂志,摆着地摊,生意格外红火。吴青云看在眼里,觉得好奇。因为彼此相识,他就向其转批了一些杂志,下班后学着邻居样子,摆上几个小时的地摊。早几年在中华职业学校学的英文,这时派上了用场。他能把这些外文刊物分类,用英文向过路的外国行人作介绍。果然不出所料,他当天批来的外国杂志,当天都能卖完。初战告捷,让不满20岁的吴青云,尝到了旧书买卖的甜头。于是,从1946年开始,他索性辞去了船厂工作,专门摆起了旧书摊。这样,他常常去“别发洋行”开办的书店,以及到专门经销外文书刊的大华图书公司去进货,旧书刊生意越做越大。为了正规经营,1951年,吴青云在襄阳南路一隅租了一间街面房,正式挂出了“进德书店”的店牌,从事中西旧书的经营。从此,结束了散兵游勇式的流动摊贩生涯。
旧书收购他一直做到退休
新中国诞生后的几年中,许多外国侨民相续离沪回国,临行前他们清理出大批西文书出售。这段时间,正是旧书业兴旺、繁荣时期。吴青云主持的“进德书店”抓住这一良机,一手进一手出,旧书店也是越办越好,深得读者欢迎。从1956年1月开始,上海各商业系统,包括经营旧书的小商小贩,按照国家政策与要求,进行公私合营。吴青云因守法经营,并且生意与信誉都有口皆碑,经商业部门商定,公私合营后的该店仍叫“进德书店”,仍由吴青云负责经营。1958年,上海所有的公私合营旧书店,归并给新成立的上海图书公司。此后,因吴青云对旧书市场的熟悉,被分配进公司下属外文门市部担任收购员。他走南闯北,在城市大街小巷,在偏僻乡间,从废品回收站,从市民家中,以及公共图书馆和造纸厂仓库中,收购到大量珍稀书刊,挽救许多具有历史文献价值的“瑰宝”,包括难得一见的明版刻本。
这旧书收购工作,吴青云一做就做了三十余年,一直做到1988年他年过六十正式退休,经他之手收购回来的旧书,少说也有几十吨,由此大大增加并丰富了上海旧书店的库存。有人笑说:老吴这些书,可让旧书店三年不会“坐吃山空”。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正是文化事业迎来兴旺繁荣期,旧书的经营也呈现新的发展势头。上海书店在恢复经营古旧书买卖后,又开出期刊部,专门从事老期刊经营。可是,经过“文革”十年,旧书业的专业人才青黄不接。在此状况下,上海图书公司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吴青云退休,从领导到普通员工,都一致恳切挽留他。吴青云一则不好意思违逆大家良好心愿,二则也可以在自己的旧书店里再发挥余热。这样,他答应了返聘,而将山东、江苏等地数家单位的高薪聘请一一谢绝。于是,在公司的会议室里,举行了一次隆重、简短的“欢送、欢迎会”。按国家规定,大家欢送他光荣退休。大家又如愿以偿地欢迎他受聘继续担任公司期刊部负责人。连他的办公桌都没有挪动过,继续每天到这里上班,从这里下班。
挑起旧书店的经营重担
1991年,对吴青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一年,他走上了这家叫做“新文化服务社”的领导岗位。
听听名称,一般读者不知道这是家什么店,望文生义,可能会想到,这大概是出售学生文具的商店,或是打字、复印的誊印社吧。其实不然。这是上海最大的一家专业经营古旧书刊的旧书店。
其时,这家旧书店成立已有两年,是图书经营业的改革产物。为了使上海旧书业走出一条新路,在上海图书公司的大力扶持下,十余名退休员工自发集资,创办了这家旧书店。原本因没有领头羊,店里门庭冷落车马稀,业绩平平。再加上古旧书经营一度较为萧条,难以走出低谷,连职工每月的工资也不能足额发放。在“新文化服务社”面临困境的关键时刻,吴青云毅然来到这家旧书店担任经理,挑起了这副重担,可谓“临危受命”,责任不轻啊!
毕竟是旧书业的“老法师”,吴青云走马上任的重要一招,就是加大旧书收购的力度。他要求员工做到收购“三原则”,自己身体力行,做在前头。一是坚持上门收购,只要客户愿意,他们把一些不能派用处的废杂旧书也一并收购,经整理剔出后,再送废品站处理,把方便让给客户。存书较多的单位图书馆及个人藏家,甚至远至南京、扬州,只要有需要,吴青云就有求必应,不管路途多远,坚持上门收购旧书,有的人家是简陋的老房子,旧书都堆在阁楼里,吴青云一边为他们整理旧书,分门别类按质论价,一边还为他们清理垃圾,进行大扫除,往往是旧书取出了,原来放书的地方也理得整整齐齐,深得客户好评。有“补白大王”之称的老作家郑逸梅先生去世后,家里藏书较多,而其后代都无力藏书,吴青云获悉后,主动上门了解情况,先后三次收得郑老先生的藏书,使这些书籍传承到可以派上用场的爱书人手中。吴青云还与各级宣传部门、大专院校图书馆,以及企事业图书馆等,保持了经常的联系,收购他们一时不用的旧书,来充实旧书店货源。平时,吴青云还善于结交书友,老作家、老艺术家,如柯灵、朱雯、赵家璧、张骏祥等,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打来电话,请吴青云协助他们整理旧书刊,卖给旧书店。每次他们看到吴青云七十多岁的身影,都肃然起敬,很是感激。吴青云就是这样,以上门收购的优质服务,结缘书友,为收购工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一些难得一见的珍本,都悉数收进旧书店,如早期延安的《解放日报》,复社版的《鲁迅全集》,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全集》,以及《古本戏曲丛刊》《万有文库》等,都成了镇店之宝,也为店里创造了可观的经济效益。
吴青云上任不到一年时间,“新文化服务社”就扭亏为盈,走出了经营低潮。作为旧书店的老收购员,他凭着丰富的收购经验,广开收购渠道,掌握了极其可贵的第一手货源,显示出“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淡定自若的良好心态。
“旧书是为读者服务的”
吴青云口中常常说的是:旧书是为读者服务的。他秉承的是“为读者找书、为书找读者”的经营理念。这一理念用在旧书行业更为贴切,也更加需要。在这方面,吴青云有数不胜数的事例。为读者找书,尤其是为从事研究、写作的学者、作家找书,是他乐此不疲的服务方向与重点。而且往往给予十分优惠的售价。他认为,因为做学问来旧书店买旧书,与旧书商为贩卖赚钱来买旧书,有着本质的区别。所以,他对学者、作家来买旧书,总是“网开一面”,关照有加。复旦大学著名教授周振鹤,是改革开放后复旦第一代博士生,他研究的领域主要是历史地理,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到旧书店来寻觅这方面的旧籍史料,一来二去,就与吴青云交上了朋友。吴青云知道他的研究方向及所需史料,就注意为他留着,如《中国进出口洋行录》《世界各国通商口岸概况》等旧书,在别处无法找到,在吴青云的旧书店却满足需求,还得到了优惠价。周教授在研究成果迭出的时候,总不忘吴青云给予他一臂之力的“贵人相助”。
姜德明先生是《人民日报》副刊主编,现代文学研究专家,也是爱书的藏书家。每次来上海,他都要到旧书店来淘旧书,而吴青云总是让他“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有时,姜德明需要的旧书,在店里一时找不到,就会给吴青云留下一张写有书名的纸条。下次再来上海,就会意外地从吴青云手中得到他所需的书,让他喜出望外,如施济美的《鬼月》《凤仪亭》两本民国版小说集,姜德明寻觅多年未果,还是吴青云让他圆了书梦。姜德明每每说起,铭感不已。一介书生,无以报答,姜德明每有新书问世,总不忘给吴青云寄赠一册,以表达对吴青云的感谢之情。几年前,吴青云因年事已高,主动向公司提出辞呈,不再担任经理,最后他接受了担任顾问的聘请。他在给姜德明的一封信中说:“在有生之年,我还是愿意竭尽绵力支持,希望这个旧书店能发展和生存下去,为喜爱淘旧书的朋友,保存一个据点,一个悠闲的去处。您如果到上海,请到我单位来看看,我店库房中,可能会找到几本您喜爱的旧书刊。”
这是吴青云的肺腑之言。有他这样热爱旧书的“老法师”,有他这样为爱书者着想的旧书业老前辈,是爱好旧书的读者与学者的福音。
由于上海旧书店声名鹊起,美名远播,吸引了各地爱书人。从“文革”前一直到1980年代,京城高官胡乔木先生,常常一身便服,独自来到书店淘书。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也是这里的常客,且选书的范围甚广。原上海市长汪道涵先生爱书、读书是有口皆碑的,在公务繁忙的间隙,不忘忙里偷得半日闲,来旧书店逛逛。日长时久,汪市长与吴青云成了无话不谈的“哥俩好”。在淘进可用的旧书外,汪市长还有不少暂时不用的书想处理掉,请吴青云多次登门,为他清理旧书,深得汪市长的赞许。汪道涵一手书法颇具文人气息,他挥笔以“从善则明”四字的墨宝相赠。
因为吴青云的出色工作,他从1980年代起,年年被评为公司先进工作者,又连续三年被评为市新闻出版局先进工作者,还获得过全国新华书店系统的先进工作者。
虽然,吴青云培养了一大批懂行的旧书经营人才,把“新文化服务社”旧书店的担子接力棒似的一程程传给了殷小定、仇冠华等青年干部,但他仍闲不下来。因着对书店难以割舍的一份情感,他仍隔三差五来书店走走。看着满眼的旧书,那么整齐地排列着,热爱旧书的顾客漫不经心地淘着选着,他心里才会觉得踏实,有一股满足感、幸福感油然而生。
旧书业是一座城市文明程度的标志之一。“新文化服务社”这家旧书店,深隐在大上海石库门楼群深处,却吸引着来自全国,甚至海外的不少读者。他们悄然光顾,流连忘返,然后夹着几册旧书,心满意足地穿越繁华的市容,消失在城市的另一头。这样的旧书店,不靠浮华来招徕顾客,靠的是像吴青云那样懂行的业内人士的细心服务;不靠时尚哗众取宠,靠的是源自旧书那温润厚实的历史沉淀。仿佛当年的鲁迅、郑振铎、阿英、巴金、辛笛等文化人,一袭长衫,在旧书店进进出出,构成了上海特有的海派文化的独特风景。
其实有很多旧书都是很好的,可惜很多都找不到了……一路走好
“老法师”是海上真正的爱书人,故纸温情,为那些旧书寻找下一个生命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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