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米诺篇><费多篇>译注》

非文学 创作
罗逍然 发表于:
《文汇报》2016年4月8日刊第11版
克莱因(Jacob Klein)在他的《柏拉图的<米诺>注疏》前言伊始便提到了一个任何柏拉图作品的研究者都不能忽视的问题——“为柏拉图的作品进行解释与注脚难道不是首先必须从某些先入之见或本身并不完全成立的诸多前提出发么?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介绍或疏解柏拉图的作品本身就注定会失败”。 这个尖锐的问题尽管是在五十年前被提出的,但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必须正视它的重要性。每位优秀的柏拉图研究者也都会以各自的不同方式来直面这个问题:1)当前,“互文本理论”(intertextuality)被最多的学者作为研究的入手点,他们会用极其长大的篇幅阐述并讨论每一个思想史上出现过的解释柏拉图作品的出发点与理论体系,但这种入手角度会导致一些问题:首先,古代乃至近现代哲学家们对柏拉图的解读,往往会对柏拉图在原作中表达出的思想进行发展,加入很多只有后世之人才会有的观点;其次,这种入手角度与其说有助于理解柏拉图的作品,不如说是更加有助于通过柏拉图的作品来理解诸多受到柏拉图作品影响的哲学家们的思想。 2)一些学者或哲学家则会从自己的思想体系出发,在充分论证这个体系的正确性之后,将此作为自己解读柏拉图作品的前提。例如著名的施特劳斯学派就是通过解释柏拉图、色诺芬乃至莱辛与尼采的作品来架构与阐发自己的政治哲学主张,而并不是从原文中还原柏拉图作品真正想要传达的思想。 3)最著名的“历史学解释法”(Historicism)则旁征博引,通过各种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相近且流传至今的作品,建立起一个“当时的”语境与话语体系,并尝试以此还原一个柏拉图思想的原貌。但是柏拉图中后期的作品早已不再尝试着还原一个历史时代的真实样貌,而只是将历史中真实存在的一些人当做自己“哲学戏剧”的角色而已。我们不能将《会饮》中描写的阿尔喀比亚德(Alcibiades)当做此人在历史中的真实形象,更不能认为《普罗塔戈拉》(Protagoras)中智术师普罗塔戈拉的观点与他真实的思想有很多相同之处。而且,在当代,我们每个人的思维都深深植根于现下这个时代,但我们这个时代则处于对现代主义思想与后现代主义思想的理解与反思当中,所以我们不可能完全地接受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思想大潮中某一派观点的说法,我们更不可能真正地回到那个“当时的”语境中,因为我们所处的社会与思想环境毕竟已去柏拉图甚远。 徐学庸先生对柏拉图的《米诺篇》与《费多篇》所作的译注却很好地避开了以上提出的问题。他的译文与疏解既不沉湎于某些现下时兴的思想体系,也不纠缠于“究竟苏格拉底所说是否真的是他所想”或“柏拉图所写是否真的是直接地表达他本人思想”这类当代哲学所讨论的话语权问题。本书作为这两部柏拉图对话的基础文本,并不需要像克莱因所说的那样,将某种预先设定好的理解角度强加给读者,而只是将文本用中文尽量忠实于原文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让读者自己选取最好的理解角度。 一部作品中最重要的部分,那便是文字本身。因为缺乏相应的学术与舆论监督,时有译者自称译文出自古希腊文或拉丁文原文,但其实却是从英译本转译的。但笔者在仔细比对过本书的中译文,以及徐学庸先生自称所依照的古希腊文本之后发现,本书所给出的中译文十分贴合原文,其底本确系博内特(John Burnet)所编的“牛津古典文本”(Oxford Classical Texts)中的古希腊文本无疑。所以本书中的中译文十分准确——这也正是译者应力求从原文翻译的原因——。除了准确把握原作的行文,柏拉图的词法与句法也会给译者带来很大挑战,如经常出现的短语“εἰ βούλει”(若你愿意)会省略后面的人称代词与动词不定式,所以往往需要译者对照上下文译为“若你愿意我说”、“若你愿意他来判断”等,徐先生每次都能正确地补足;一些关键概念的译法,如“εἶδος”(《美诺篇》72c7)在柏拉图此时的思想体系中还并没有完整地发展成“理型”,所以徐先生准确地译为“特质”。至于中文无法表达的东西,徐学庸先生则通过对照的古希腊文本与适度的脚注进行解释。举例来说,一些古希腊语单词所同时包含的多个意义,中译便无法全部展现出来,如《美诺篇》72b1中的“οὐσίας”即意为“本质”,也意为“本体”,所以这就需要脚注加以说明;有时对话中的称谓可能有反讽之意,直接靠中译也很难让读者明了,如苏格拉底称美诺为“ὦ ἄριστε”,准确的译法(也是徐学庸先生选取的译法)是“我最优秀的朋友啊”,但参照上下文来看,这个称谓其实暗带讥讽,所以本书也在脚注中进行了说明。 为了让这两部作品的文本更加完整地展现在今天的中国读者面前,除去准确的译文、对关键的原文词语及短语所作的说明之外,读者还需要其他帮助才能更好地进行理解。因为柏拉图这些对话作品的创作时间毕竟已距今将近两千四百年,对于没有经历过古典哲学训练的读者来说,由于阅读习惯不同,往往可能跟不上论述的逻辑与结构,这就需要译注者在导论与脚注中时时对文本的论述逻辑进行必要的梳理并提示读者某些关键段落在作品结构上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本书出色地为读者提供了这些帮助。 另外,柏拉图在这两篇对话作品中向读者所呈现的都是哲学讨论的场景,而非单纯的哲学论述,所以,对话者的角色刻画、他们之间的关系与互动对理解作品非常关键。从施莱尔马赫开始,这种哲学对话或哲学戏剧的形式就已成为了柏拉图对话作品的一个最重要的理解角度。但毕竟其展现形式是文本而非表演,所以该类内容的效果在读者阅读时必然会被削弱。本书在必要的地方会提示读者注意这些“戏剧效果”,对读者将有很大帮助。 本书致力于将《米诺篇》与《费多篇》的文本忠实且全面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而并没有尝试对历代柏拉图研究者的观点与理论进行长篇累牍的论述,但仍然为读者指出了一些国外现有研究成果中所提到的那些值得我们注意的内容。尽管这些引述全部来自于用英语写成的研究文献,而没有用德、法、意、西等语言写成的一些同样重要的著作,但仍不失为人们开始研究这两部对话作品,乃至整体的柏拉图哲学开了一个好头。 此外,当我们说到一部柏拉图作品的文本时,必需承认的一点是——柏拉图的诸多作品中呈现出了一些思想体系,而大多数对话作品都表现了、并且帮助建构了其中某个或某些观点,《米诺篇》与《费多篇》也毫无疑问地位列其中。这两部作品中展现出的“理型论”(Doctrina idiarum)、灵魂不灭的学说以及学习即回忆等等哲学观点,实际上是贯穿于柏拉图从早期直至晚期的诸多作品中的。而《米诺篇》与《费多篇》只是在宏大的柏拉图思想体系中帮助构建了这些观点,并不能为它们提供一个权威性的完整论述,所以,读者紧靠阅读这两部作品所得出的对这些观点的理解必然是片面的,从而对这两部作品在这些体系的建构中所处的支配性地位也不可能全面地理解。这样,为了让这两部作品的文本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它们的思想背景与所处的思想背景也需要呈现出来,在导论与脚注中引述这些思想体系在柏拉图其他作品中的表现必不可少,而本书做到了这一点。通过阅读导论与脚注,我们能够初步了解这两部作品中的许多思想在之前及之后的柏拉图思想中有着怎样的体现或发展。 当然,需要承认的是,也许由于徐学庸先生的学术训练更多植根于哲学而非古典学,本书的译文仍然有着各种问题。以《费多篇》为例,名词上如59c1处“ξένοι”(异邦人)被译为“外国人”、61a4处“δίκη”(审判)被译为“审判结果”;动词上如61c1“παρακελεύῃ”(你将鼓励,你要鼓励)被译为“你给……这种鼓励” ;副词与分词关系如67d8“οἱ φιλοσοφοῦντες ὀρθῶς”与67e4“οἱ ὀρθῶς φιλοσοφοῦντες”(真正的哲学家,或按字面译为“真正地进行哲学思考的人”)被分别译为“哲学家……真正地”与“哲学家真的……”。不过,这些问题无伤大雅,并不妨碍本书中的译文成为现在国内现存最精确的《米诺篇》与《费多篇》的中译文。而且,用任何一种现代语言翻译柏拉图的作品都做不到完全准确,更何况中文与英、德、法、意、西等语言不同,它不属于印欧语系,所以中译古希腊文作品更加困难,而中译柏拉图的文字更是难上加难。即使要在相对标准下做到最为准确地翻译柏拉图作品,都需要学界的经年积累,而古典学研究与古代哲学研究在汉语学界只是在最近二十年才真正开始兴起。 综上所述,本书以适量的脚注、精简的导论与结构梳理,以及优秀的译文为柏拉图研究在汉语学界打下基础做出了坚实的贡献,对于广大的读者来说,本书则提供了理解这两部作品所需要的基本文本,相信每个人在读过之后都会有不少收获。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罗逍然,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6-04-09 05:07: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