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紀實與虛構:馮小青是誰?

作者:
张春田
作品:
不同的「現代」:「情迷」與「影戀」——馮小青故事的再解讀 (非文学 创作) 第2章 共7章
发表于:
《汉语言文学研究》,2011年第1期
馮小青故事最初是以傳記的形式出現的。在流傳過程中,其真實性多次受到懷疑。馮小青(1595-1612)是真是假?如有其人,她的生平遭際到底是怎樣的?流傳的馮小青作品真是她自己所作嗎?圍繞真實性問題的爭論,又與傳播馮小青的各種傳記、傳奇、雜劇一起,雲纏霧繞。明清人戲曲作品,取材於小青故事的,就有《療妒羹》(吳炳)、《風流院》(朱京藩)、《小青傳》(吳士奇)、《春波影》(徐士俊)、《挑燈閑看牡丹庭》(來集之)、《情生文》(陳季方)、《西湖雪》(無名氏)、《情夢俠》(顧元標)、《萬花亭》(郎玉甫)、《梅花夢》(張道)、《薄命花》(錢文偉)等; 此外,《耳食錄》、《小豆棚》、《孤山再夢》、《焦軒遮錄》、《螢窗異草》、《夜雨秋燈錄》、《澆愁集》、《遁窟讕言》等文言小說集中,也收有以小青故事為題材的小說。清代陳文述重修小青墓,並將師友題詠彙集成《蘭因集》出版,使得紀念小青成為一種儀式化的活動。 小青故事甚至還東渡到日本。在日本明治時代,一位漢學家森槐南(1863—1911)寫了一部名為《補春天》的傳奇。敷演文人陳文述住在孤山別業時,偏憐薄命小青,作《小青曲》一詩,一邊把玩刪潤,一邊呼喚小青。而在陰間的馮小青聽到呼喚後離魂而出,看到《小青曲》後感動不已,於是在夢中與陳文述相遇。文人們的改造和翻新,踵事增華,讓馮小青變得更神秘化,充滿了吸引力了。 最初的三種《小青傳》對於小青故事傳播作用甚大。其一為戔戔居士所作,可能作於1612年,出現在秦淮寓客編的《綠窗女史》(1624年)「青樓部•才女」中;馮夢龍所編《情史類略》卷十四「情仇類」中亦收入此傳,附有小青詩詞,並有戔戔居士的評論。有人認為戔戔居士即馮夢龍(他曾以詹詹外史為別號),亦有人聯繫到蘇州周之標,均無法確證。其二為嘉興支如增1626年所作,見於鄭元勳輯《媚幽閣文娛》(1630年),又見於支如增和周之標所編的《女中七才子蘭咳集》,較戔戔居士本更為簡潔。其三為朱京藩所作,附錄在他的劇本《風流院》(1629年)後面。 如果根據戔戔居士和支如增傳中記載,小青死于明朝萬曆壬子年(即1612年),那麼這三部傳記無疑都是與小青大致同時代的人所著。三部傳記關於小青生平的描述也大體相近,涵蓋了小青故事的基本要素:小青生於揚州,幼隨母學。十六歲時嫁給(一說是賣給)杭州富人馮生為妾。婚後為馮生正妻所妒,被迫搬往孤山別業獨居。她靠讀書、寫詩、作畫打消日子,常與影語。只有一個朋友楊夫人偶爾來伴。楊夫人曾勸小青離開丈夫,另尋出路,小青不願。後來楊夫人從夫宦遊,小青益發寂寥,身體迅速衰弱。她曾招畫師來給她畫像。畫成後,她焚香獻祭於自己的畫像。不久就鬱鬱而亡,年才十八耳。其手稿也被妒婦焚毀,只有幾首詩作被人保留下來,刊為《焚餘(草)》。 作爲傳記,對小青生平的記載,留下了一些疑點。比如,沒有小青丈夫的姓名,部分傳記甚至也沒有交代小青的姓,沒有說清小青那些行事,作傳者是從何得知的,等等。後來錢謙益就在《列朝詩集小傳》中提出疑問,以爲本無小青其人,是「邑子譚生造傳及詩歌」,小青之名也出於虛構。周亮工曾有詳細敍述: 丙寅年予在秣陵,見支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傳》遍貽同人。鐘陵支長卿語予曰:「實無其人,家小白戲為之。儷青妃白,寓意爾。」後王勝時語予:「小青之夫馮某,尚在虎林。」則又實有其人矣。近虞山雲:「小青本無其人,其邑子譚生造傳及詩,與朋儕為戲,曰小青者,離『情』字,正書心旁似小也。或言姓鐘,合言成鍾情也。」予意當時或有其人,以夫在,故諱其姓字,影響言之。其詩文或亦有一二流傳者,眾為緣飾之耳。……即無其事,文人遊戲為之,亦何不可! 對於錢謙益的懷疑,施愚山(1618-1683)在《蠖齋詩話》中提出相反證據: 予至武林,詢之陸麗京,曰,「此故馮具區之子雲將妾也。所謂某夫人,錢塘進士楊廷槐元蔭妻也。楊與馮親舊,夫人雅諳文史,故相憐愛;頻借書與讀。嘗欲為作計令脫身,小青不可。及夫人從宦北上,小青鬱無可語,貽書為訣,書中所雲,皆實錄也。」客問:「小青固能詩,恐不免文人潤色。」陸笑曰,「西湖上正少此捉刀人。」 陸麗京道出了馮家父子之名。張潮、陳文述及至近人陳寅恪等,也都有辯駁,進一步證實了馮小青其人的存在。 此類「歷史真實」問題,前賢論之甚詳, 本文無意於繼續追究;我關注的是「傳記」本身對於「小青熱」的意義,換言之,敍述如何創造了一種「文學的真實」。這牽涉到紀實與虛構交織的特殊魅力。 在中國這樣一個重視歷史的國度裏,作為史書普遍採用的體裁,傳記地位重要,承載著歷史書寫的任務。對傳記的首要要求是實錄史實,「信而有征」。然而即使在正史裏,也從來沒有完全做到過。即如《史記》中那些傳記,就以強烈的著者色彩和文學性敍事而見稱。各種野史、筆記中的傳記更加豐富多彩,尚奇尚怪,暴露私隱,「真實」尺度上自然比較自由。如果再考慮到文人創作中會徑直以「傳」為名,「史」與「文」就更難以分清了。從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到唐傳奇中的《鶯鶯傳》、《李娃傳》,文人的各顯神通,文體的融合與調適,早就使「傳」脫離了實證主義意義上的直書其事、客觀記錄的功能,而成為一種包含價值取向甚至世界觀的、更為能動的書寫方式和策略。傳記書寫正可視為時代歷史風氣的徵候。 小青所以能脫穎而出,與傳記對其離奇哀艷形象之塑造大有關係。不妨來看支如增的《小青傳》。「支傳」開始寫道小青幼時,遇到一個神秘老尼,老尼曰:「是兒早慧,福薄。乞隨予做弟子。即不許,毋令識字,可三十年活。」 這番預告已為全篇奠定下悲劇基調,又暗示小青異于常人,命運早由天定。這樣的宿命觀顯然被小青自己認可了。當楊夫人勸小青離開火坑時,小青謂:「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後來給楊夫人的信中又稱:「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薔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 小青自認特立超拔,然而也意識到會命途多舛。整篇「支傳」都在突出這種才華與命運的悖反。傳記中不惜以大篇幅全文引用了小青給楊夫人的那篇長信,情文並茂的文字極有感染力,最能顯示出小青異乎尋常的文學才華。能詩善畫、才華橫溢,卻又受害於不幸婚姻,不獲丈夫的欣賞,反遭妒婦的欺辱。傳記突出了小青對自己性情的堅持,她不願意輕易妥協和改變。在一次和楊夫人的對話中,她把自己和李白、屈原聯繫起來:「李白遷才,小青怨女,故自不類。三閭大夫索之已不得,索之雲中之湘君。妾又索湘君不得,索之水中影耳。」她覺得自己頗能理解屈原雖遭貶斥卻不願離開楚國的原因:「此三閭之為三閭也」。 突出屈原的氣節,也在彰顯自己的性情。 「支傳」的小青故事,觸及到晚明新出現的一些社會文化現象,需要放在歷史語境中看。比如,到了晚明,隨著現實中受教育女性的增長和性別秩序的鬆動,在江南出現了一個女作家和女讀者的文學群體;而女性權力的增長又讓男性意識到在家庭關係甚至公共秩序上的潛在威脅。在小青故事的敍述中,正好體現出男性對這種狀況的複雜態度。傳記中都提到後人集而刻之的《焚餘》確實為小青所留詩詞,作傳者毫不吝惜地表達對小青才華的讚賞和憐惜。「支傳」結尾說,雖然留下來的小青作品非常少,但這「桃花一瓣,流出人間」已足以讓小青不朽,甚至李清照也難以媲美。而戔戔居士在其所著傳後也評論道:「讀小青諸詠,雖淒惋,不失氣骨。憾全稿不傳,要之徑寸珊瑚,更有可憐惜耳!」 小青成為了當時進行寫作活動的才女的代表者。傳者的態度,表明了男性文人對於才女文化的欣賞和支持。他們認可女性的文字可以被印刷出來,昭之閨房之外。另一方面,小青的悲劇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大婦的妒恨造成的。作為婦妒的犧牲者,小青命運值得同情,也會促使人們把譴責目標指向大婦所代表的邪惡女性。在《療妒羹》、《風流院》等劇作中,「婦妒之惡」都成為重要的主題。正如高彥頤所指出的,這又反映出男性對於不斷增長的女性力量的一種反擊。當閨閣內剛愎自用的女性威脅到舊有的性別陳規時,男性試圖重新確證社會性別等級和優勢感。 傳記無疑傳達出彼時文人集體性的「情感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藉這個「才命兩相妨」的少女形象,晚明男性文人寄託他們對女性的新型性別想像和位置期待。小青故事的魅力首先來源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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