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歐康奈爾
发表于 《桃花源诗季》总第30期
诗歌 译作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诗五首 / 史春波 译 / 香柑苦皮 / ——在温州,中国内陆纵横的河道环抱疏落的小岛,柑橘在这里成熟,仅是四月天。 / 漫步向码头 / 乘一只木船河上夜游。 / 诗人,旧到可以称之为友的面孔。 / 游过两岸的旅馆,茶楼,冒牌星巴克, / 灯火幽暗。 / 一座低低的拱桥从我们头顶划过。 / 藏在岸边的阴影中,一座古塔 / 正在修复,一幢白石灰的教堂 / 同样被夺...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诗五首
史春波 译
香柑苦皮
——在温州,中国内陆纵横的河道环抱疏落的小岛,柑橘在这里成熟,仅是四月天。
漫步向码头
乘一只木船河上夜游。
诗人,旧到可以称之为友的面孔。
游过两岸的旅馆,茶楼,冒牌星巴克,
灯火幽暗。
一座低低的拱桥从我们头顶划过。
藏在岸边的阴影中,一座古塔
正在修复,一幢白石灰的教堂
同样被夺去了十字架。
卸了货的小渔船从海上轧轧驶来。
第二天,三垟瓯柑区,
水果摊装点着高速公路,
湿地公园入口处一排养蜂人
和酿好的花蜜。
另一条船载着我们
穿行在河道的蛛网分割成的
树木丛生的小岛间。
女主人登船时
提了一袋瓯柑——
橘皮散发醒神的苦味,揭开甜美的汁液。
一千多年了,他们说,
这些柑橘被一筐筐稻草护盖
运送给朝廷,贵族,帝王。
在水莲岛,
我们踏上一条窄细的船埠
钻入一座小庙,
到处蒙着灰,到处是神像,
神龛里供着各路小神,
墙上,一条青灰色的龙
盘踞于青灰色的怒海上。
门外一座亭檐下
古代的英雄
分别锁在十三幅画中。
离开时,有人指了指
一旁的边门,门上了锁。
就在那里,在它的左下角
不被注意的地方,
一个大拇指宽的洞,足够
一只伟大的老鼠通过,
洞口已磨得光亮。
血蛤
湿润的夜晚,
我们一行人围坐在小饭馆的桌前
用钳子撬弄着
精巧的血蛤,
它苍白的外壳坚硬如山胡桃。
里面,一分硬币大小的肉,
血水,腥味
顺指尖淌下。
雨闷了一天
直到雷的定音鼓敲响,
巷子对过
雨滴击打着屋檐。
二楼一间公寓的阳台上
亮起微弱的灯,
一个年轻女人的剪影
在栏杆后浮动,
睡袍透出光。
她正从晾衣绳上解开夹子
收回她安置在夜色中的衣物。
急潮
——温州在中国的东部沿海,比上海靠南,是十九世纪晚期英国的“通商口岸”。阔大湍急的瓯江上有一座江心屿,英国领事馆曾进驻于此,开辟商埠。这些建筑如今依然屹立,与之相伴的是公元9至10世纪的中国古塔。
激荡不息,瓯江水携卷海潮
扑打着江心屿——
泛白的泡沫和橘子皮,
烟头和纸屑,离岸不远
是英国领事馆的旧址。
这座拥有千年古寺的岛屿
英国人曾叫它“征服”。
绕到后面,一座灰色的古塔
内墙上有一行鲜明的字,
红色字体工整地写着:
“杀光日本人”。
我新穿的登山鞋
右脚的鞋跟突然掉了。
昨天,走过古老狭长的河道边
空荡荡的石屋,
世代的积累
被清扫,为了开发,
生活的残余淹没,
饭馆里的灯具和餐桌
在盛怒下砸碎,偶尔有一只
女人或小孩落单的鞋子。
一间仅有一把椅子的发廊
外墙已经推平,
谁的头发在这里最后一次散开?
粘着一圈圈马尾的染色卡
依旧挂在镜子边,
金色,栗色,褐色,
谁做出了最后一次选择?
波里哀琉斯
拉赫玛尼诺夫的晚祷
在莫斯科革命的前夕唱响,
一段东正教的守夜礼,
当合唱戛然静寂
油灯转暗,
预示无主之日
生命黑漆。
然后一个词被唱出,油灯亮起,
“波里哀琉斯”在歌声中膨胀,
哈利路亚,油膏丰足,
“哀琉斯”是油和怜悯,
给流浪者的脚底涂上香脂,
在火焰的光照里
从那树上
鸽子口中的枝丫
划破四十天的阴云,
结出的果子叫橄榄
压碎在石底。
译注:波里哀琉斯,希腊语Polyeleos(Πολυέλεος)的音译,是东正教重要节日前夕守夜仪式的高潮部分。Poly意为许多,eleos有橄榄油之意,也暗示仁慈和恩惠。此外,Eleos还在希腊神话中象征慈悲之神。
三月,草原晨曲
日出时,我想到他们,
那对逃逸的恋人
奔上高速路足有一个时辰。
我想到午后的落潮
必将暴露他们的小汽车
当它冲向冬日之光
那华美的衰退。无尽的田野
沿着西天起伏,连续数英里
白日最后的挥霍
难以安放它镀金的手
抚过树林参差的腰窝。
丰盈的溪水旁
柳树相连如孪生姐妹,
而在那爬满沟壑的
一切野生之上,
他们的脸庞,闪着光。
【附】《桃花源诗季》2017秋季刊目录+程一身卷首语:擦拭出词语的光
最后更新 2018-01-11 11:02:14
发表于 《中西诗歌》总第47期
诗歌 译作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诗十首 / 史春波 译 / 骑象罗汉 / 多么奇怪,两只手握住 / 经文之光,嘴巴半张 / 间或沉入喜悦, / 眼前浮现往日 / 为象领路 / 却往往被象牵引, / 它的长鼻永远在试探, / 它的腿如树, / 它的踩踏沉重如思想 / 在远去的窄路上踱步。 / 再摸摸那象皮,那皮上的硬毛, / 象皮灰如石块。 / 北京,暴雨过后 / 早上八点,街道浸泡在水里。 / 没有出租车..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诗十首
史春波 译
骑象罗汉
多么奇怪,两只手握住
经文之光,嘴巴半张
间或沉入喜悦,
眼前浮现往日
为象领路
却往往被象牵引,
它的长鼻永远在试探,
它的腿如树,
它的踩踏沉重如思想
在远去的窄路上踱步。
再摸摸那象皮,那皮上的硬毛,
象皮灰如石块。
北京,暴雨过后
早上八点,街道浸泡在水里。
没有出租车。拖着行李
走过两条街去地铁站,
途经街边的小贩:夏季鲜杏,
藏饰仿制品,最新款
苹果手机壳。躲开雨伞
戳眼的肋骨。报刊亭旁
赶着上班的白领
在街头扎成一束,边道上
急流正淹过小腿。
翻版的耐克,脱下来,
长丝袜,平底鞋,高跟鞋。
年轻姑娘们
在浊流中迈着碎步,
她们纤秀的脚背
时隐时现。
我们
我们每个人我们是
地球关于自己的
想法
我们每个人我们是
想法
我们每个人我们是
每个人我们是
每个
肥皂
山羊奶,橄榄汁,
百合油,棕榈油,
浮石降自火山。
从母亲的轻触
到最后那双无可命名之手
不计其数
多于任何一个情人
这苍白糕状物的油脂和碱
滑过你的肋骨,
污垢消溶,岁月
濯清。
多么纤弱这白色的羁绊,
泡沫亲吻每个清晨,
对所有的夜说晚安,
镜中你父亲的脸
指间你的刀片。
吹雪,二月,圆月
轰然一根吹雪机的白羽,
白蜡树的黑蕾丝
在蓝雪上描摹
滩涂上的网捕者,圣米歇尔山
潮起潮落,永恒的呼吸,
天与地在其间复制
创世的动作。
——Jean Phaure,纪录片《圣米歇尔山》
你看见他们在沙坪上
在内陆和圣山之间,
那里每天两次,大海
席卷而来,然后撤回。
他们跋涉于凹地和浅滩
寻找浪涛遗弃的生物,
柳条鱼篮挂在背后形同蜗牛。
每年此时,北风,海湾
冰冷地冲灌;光着脚他们绕开
流沙浆质的嘴唇。
一个人跪下来
在一片潮水潭的边沿
浸入他的A字网,
网眼下沉搜捕结巴的鳞光,
鱼鳍迅捷如音节。
我们站在堤道上
静默地远望,
一次贫瘠的收获
以拉芒什海峡所有的风为交换,
盐痂结在他们的小腿上。
鱼篮伶牙俐齿载着银子。
织锦
那个身穿狗皮的骑手
与朝廷织工的女儿完事之后
他目睹他们扯下一块
他亲手织出的绸子把她绞死。
全家人,他听说,那些有手艺的,
都要收拾家当横跨干草原
从普斯科夫到哈拉和林,
被鞭打着往东与铁匠和打造铠甲的人一同上路。
而今天上午鞑靼们驱赶了
每个有眼睛可哭泣的人
到城墙上
当两个金发王子被缝进毛毯
扔进冰河里一个凿开的窟窿。
他们摇晃着像一对獾——
松散的骨头在麻袋里推挤。
现在,女儿的咽喉处
一缕织锦幽蓝的气息,
比起波斯围巾
它的图案更精巧
专为撒马尔罕的皇后织就,
据说它曾穿过一枚特定的戒指
每次生成一幅不同的景象。
雪松爬上山坡
幻化成云,云
变成野兔,拳头,狮子狰狞的脸。
窄径隐入溪流,
山降大雪
书写成一块坡地,
坡上一只动物的四周
青草已被食腐生物踏平。
山谷上一条山脊隆起,牛群
被最后的光线照临,
铜铃在无声地点头。
鞑靼们正在摆弄
带有凹口的轮子和棘齿,
很快他将领教
他们如何把他的肠子
绕上他织机的经线木棍。
他盯住那织锦
直到上面的图案模糊
成为圣像上冬日的葡萄园,
在那里,如圣人所说
每一百万顶荆冠之一
将绽放出玫瑰。
渡西博寮海峡
十二月,灰暗笼罩大屿山顶,
浪涛有如铁铸直铺天际。岸边,
碧蓝的海水一个苍白的浪头
使云朵失色。
我们乘坐的船舷外,黑耳鸢
时而掠过,轻轻蘸踏碎浪。
多么敏捷,那收紧翅膀的
倾斜与骤降,光秃的脚爪
倏地从水面闪开。
美国总统航运碧玺号
空荡荡,高浮在水面,搅拌着驶向锚地,
一对白鹰环抱鲜红的烟囱。
集装箱垒成胸墙
等候登陆甲板。
今天早晨,在通往山顶的小路上,
一片棕榈叶即将展开,一面绿旗
蜷曲在绿影之中,一周之后
便会扯碎。那拉锯与摇摆的
粼粼波光,大海,风。
废车场
傍晚,球头锤击颤
制动鼓明亮的甘美朗锣,
棘轮扳手干巴巴地响,
随后是西班牙语温和如爽身粉。
巧手的穷人们在此径自卸下
交流发电机,启动器,座椅,整个后桥。
这里有一亩炙热的错误转弯,死去的登记,
轴承不是卡住就是磨损。
一块荒芜之地,拣选零件的人
是不安野性中的
市民,被报废之前最后一轮
残骸的栅栏围起,
它们的货物散落在车子地板上
或堆在后备箱里——
一张生日卡“给安吉罗”,
一条天蓝的围巾,
一只完美的乒乓球,
硬币太小,不值得伸手去够。
在这夏日六点钟的
火把下面,
变形的金属风筛成矿石,
所有的油和液体朝家的方向渗透,
而在那尘土之上
挡风玻璃的碎骰子
正在灿烂地升起。
线头
整个早晨,三月在林荫道上漫步,
冰疲倦而肮脏,四处剥落,
路缘闪耀一片涓流。
我的双脚轻快地擦过柏油路
每穿过几个街区就迎来一阵
周末洗衣的味道,
干衣机排放出蒸汽
和纠缠在一起的线头。
顺着风,柔顺剂清香的吻
用丝线和别的什么
织就一件透明的睡袍
吹拂在水洼聚积的阴冷的草坪
和明亮的街道上空,
一切都向往着
烟尘的目的地,
它们手挽手加入
我吐出气息的送葬队
碎裂于风中。
我的呼吸深沉,富于节奏;
无疑我会吸入一些
比方说,最小的人类
微量,刚才还在弱洗中循环的
单细胞。
留下也终将逝去——没有什么肉体
经久不衰,短暂但必须保持
对他者的渴慕,也许
一切仅依赖于
相似的天空
拼出一具完整的幽灵的躯体,
它虚幻的双腿终于飘了起来,
一阵南风吹过
歌唱它金子的头发,
它宽大的手上全是光芒
从指间流溢。
【阅读英文点击这里】
最后更新 2014-01-16 14:12:19
发表于 《诗林》总第153期,原载8首
诗歌 译作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诗两首 / 史春波 译 / 指甲刀 / 一声清脆的断裂 / 诉说一个结束, / 随之我的大拇指 / 再次按下这杠杆。 / 我可以说散落于脚边的苗条的月牙 / 是一张张微笑来自我行走的黑夜和梦游的白天, / 但这不过是一种欺骗, / 当被剪断之物 / 嗖地射向书架, / 含糊的圆括号。 / 多日之后,我取下里尔克的哀歌之时, / 那一刻才闭合, / 它尖利的小弧滚落 / 算不上天..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诗两首
史春波 译
指甲刀
一声清脆的断裂
诉说一个结束,
随之我的大拇指
再次按下这杠杆。
我可以说散落于脚边的苗条的月牙
是一张张微笑来自我行走的黑夜和梦游的白天,
但这不过是一种欺骗,
当被剪断之物
嗖地射向书架,
含糊的圆括号。
多日之后,我取下里尔克的哀歌之时,
那一刻才闭合,
它尖利的小弧滚落
算不上天堂的莞尔。
这多像某次堵车时
一只正宗法国芥末镉黄色的飞蛾
落在前一辆车的保险杠上。
又像传说中
狭长的墓穴里
我们枯黄的指甲继续生长,
延长它的吸附力,
延续那徒然的求索。
假如人类能生出翅膀,
它必定从这里开始,
从我们手指坚硬的末端。
解剖室自画像
他一定经常在户外
那个结实的男孩,纽约州上部的
医学预科生会这么说。
鱼尾纹从眼角展开如扇面,
双手短而粗壮——他一定惯于
修理什么。灯光冷峻
沿着灰皮肤无影地流淌
进入不锈钢排水管。
女孩第一次解剖,或许会注意到右脚
撇向外的幅度大于左脚:不是舞蹈家,
手腕上一条形如鞭击的白疤
曾经挽救他,她却无从知晓。
头发不错,她想,这很重要
对一个矮个子来说,尽管死亡已拂去
它的光泽。然后她看见
自己的手,或母亲的手
向后梳理着弟弟的卷发。
至于嘴唇,单薄,挑剔,
不足以证明它们的词语温柔
还是残忍。假如她的肌肤上
依旧弹奏着
离开波基普西之前
夏日夜晚的微风,
她的嘴上
一对放牧的唇
发出屈服的元音,
她或许会注视他的脸,他的耳朵,
并在一瞬间听到一个声音
恰如他也曾听见
当某人轻呼他的名字。
译注:波基普西(Poughkeepsie),美国纽约州哈德逊河畔的一座小城。
【阅读英文点击这里】
最后更新 2016-02-22 09:20:38
发表于 《译诗 · 说话与沉默》,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
其他 译作
我的艺术宣言
[美]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
史春波 译
作为诗人,我力求发现并释放潜藏于经验和境遇之间的和谐与张力,它们或许是一种幻象、一种投影,但我更加关注的是如何去塑造这二者之间的邂逅,让戏剧冲突在此通过词语将自身唤醒。抛开那些此消彼长的流派,对我而言,语言依旧。它不仅是自我与现象之间的盔甲,还是一股活的源泉,蕴藏着神秘、回响与指引...
(1回应)
我的艺术宣言
[美]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
史春波 译
作为诗人,我力求发现并释放潜藏于经验和境遇之间的和谐与张力,它们或许是一种幻象、一种投影,但我更加关注的是如何去塑造这二者之间的邂逅,让戏剧冲突在此通过词语将自身唤醒。抛开那些此消彼长的流派,对我而言,语言依旧。它不仅是自我与现象之间的盔甲,还是一股活的源泉,蕴藏着神秘、回响与指引。我也不摒弃那位于自我“之外”的量子世界中纯粹的道具,因为不管我们身边的真理多么相对,身体与心灵的证词咏唱的始终是我们的真实,宛如一个和弦。无论诗人提起笔来写一首诗的冲动来自对外部世界的观察还是由于置身于某个记忆、词语或意象的原野,我都期盼着一种更加伟大的活力——“机缘”,那无意识的原始形态——悄悄溜进这劳作。
在写作的一开始,我常寻求一种机智的、脱缰的经验,一种适宜的开阔,让语言灵敏的暗示性去引诱那更为巨大的力量。幸运的话,在接下来的不断修改的过程中,语言会自然而然地将个人的叙述引至一个更为广阔、超然的艺术境地。正如纳博科夫(Nabokov)曾说,“在一部小说展开的初期,总是有一股力量驱使我积攒零星的麦秆和绒毛,吞食石子——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人们永远不会发现鸟儿的思维有多么清晰,如若它们真能预见下一分钟,未来便在筑巢,生命也即将孵出。”
除了上述过程中的收获之外,我还把写作看成类似于马赛克的艺术,手艺从中抽取片断并将其植入一个整体,一种想象与记忆的合金,它的质地富于节奏、发人深省、鲜活流畅。假如写作者的艺术旨要之一是在经验的原野上提升存在,那么,我愿努力挖掘一种可以帮助读者消化小说家约翰·加德纳(Jogn Gardner)所说的“持续生动的梦”,或曰“注视”的戏剧冲突与动力。在这条路上,节俭地使用词语和不懈地追随那微弱线索的心甘情愿,都会催生出更多的发现,释放生命的隐秘。因此,对我来说,好的写作就如同大多数好的艺术,能使意愿与妥协相互平衡。
语言是交流的媒介,依赖于人们彼此的理解,哪怕是极为含蓄的表达。我们试图用语言去唤醒并创造可能引起共鸣的经验,却经常从这一行为中了解到词语有多么难以捉摸,而其含义又是多么丰满。这当中也包括了“犯错”的偶然智慧。归根结柢,写得好意味着一连串不间断的选择。一个作家所能学到的一件事就是执著的信念和热情能够支撑我们挨过众多的选择——倘若缪斯吹的是顺风,对第一个到第八个词说“不”或“也许”将把我们带到那个不寻常的、有效的第九个词面前。而对这第九个词的获得,除了坚持不懈,别无他法。
我不妄图拿自己的写作与古代中国和日本的大师们相比,然而正是他们的诗篇哺育了我最初的创作冲动。通过阅读英文翻译,他们那些即兴但深刻的简练、对多余的果断拒绝和充满张力的模棱两可,全部成为了我实践中的典范。不管我距离那理想的高度还有多远,他们都让我青春而充满希望的偏好得到了确认,并持续引导我去关注一切朴素、具体的形象,去接受客观事物的尊严、实在与奥秘,它们组成了一个既可被我们感知又独立存在的国度。这使我想起了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一再回归的基本主题:世界正如其所在,我们无法将它全然知晓,因为人类的思想与本性总是站在中间。但现实的确存在,它详尽、丰富并且神秘,我们必须用仅有的手段去尽力将它触及。如果真像史蒂文斯所说,“最终的价值是现实”,那么语言和修辞正是以“依赖文字的文字启示”来帮助我们想象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或许庸俗不堪、缺乏公正又常常很残忍,但它也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令人昏厥的美。 终究这是我们共同分享的那个世界,并不是单纯的投影,可以被傲慢地、随便地打发掉。在《必不可少的天使》(The Necessary Angel)这本有关想象力的活动方式的书中,史蒂文斯宣告:“重要的是要相信,那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是相等的。”
同样,我们的语言也受到了污染,并不完美。但它依然是一件深沉的乐器,提炼自我们周围的亿万种声音,是活着的有机体,充满含蓄、直率的音调与音符,充满光和色、耳语和阴影,充满风和雨。它不仅可以谱成歌曲,更要把我们领往歌唱。而迫使其堕落,拒绝它与生命的联系,将把我们打入一片自我封闭的混沌,那里充满着喑哑的词语。
最后更新 2013-08-03 09:24:50
发表于 《译诗 · 说话与沉默》,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原载15首
诗歌 译作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诗十首 / 史春波 译 / 冰之力 / 岁月制造苦涩的空间 / 那里我们深爱的生者和死者 / 没有我们继续前行, / 那里一个璀璨的世界 / 在我们熟知的人世之下 / 静脉般硬化。 / 于是日子从黑暗中 / 啄出微小的虹彩,你的肺 / 同矿工的一样被掸上灰尘 / 具有疼痛般 / 可折射的光谱。 / 有时你躺在失眠的夜里, / 群星的冷沙 / 溅落在你的窗上, / 某个意念而非伤感..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诗十首
史春波 译
冰之力
岁月制造苦涩的空间
那里我们深爱的生者和死者
没有我们继续前行,
那里一个璀璨的世界
在我们熟知的人世之下
静脉般硬化。
于是日子从黑暗中
啄出微小的虹彩,你的肺
同矿工的一样被掸上灰尘
具有疼痛般
可折射的光谱。
有时你躺在失眠的夜里,
群星的冷沙
溅落在你的窗上,
某个意念而非伤感将你击穿
以致你体内所有的矿物质
或许会因为一个真实的
充满冰之力的词语
凝结为水晶。
装饰
停车场的一角,
一片小树林正待被绞碎,
香脂冷杉、云杉、苏格兰松树
肩并肩立在一月
严酷的光线中,一些依旧挂着金银丝
微光闪烁,松针与树枝
粗重的笔触
衬映天空湛蓝的画布,
遍地是散落的松圈,
染色的松果,
私运进来的成麻袋的落叶。
那些喷成白色的堆在一边,
软木的十字支架
随便钉在每个干枯的树桩上,
它们惨白的反讽
后现代主义者,没营养的覆盖料。
然而到处充斥北半球
虚弱的气息,被抛在
最上面的,仿佛早已剥光的
棕色螺钉,一棵去年的
松树骨架托起
它夏日巢穴破碎的花环,
上面插满玻璃纸的旗帜。
离他们的卡车不远,
一对夫妇正领着孩子
在翠绿的枝条间跋涉,
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落脚,
寻找那掉落的闪光的东西。
河森林的草地
我六岁那年,夏日燃白了
整座城市,我们惯常离开
没有一棵松树的
松树大街上
我们的小公寓,
开着车,缓缓穿过
河森林荫蔽的街道
和别的人家。
榆树下卷曲的草坪
仿佛一个温柔的词语,
似乎没有人从那边
向这边张望,或许根本无人
居住在这高贵的房子里。
然而透过一丛树篱,我们时常瞥见
人类细小的动作,
或者树荫下,清凉的水雾
轻掸着完美的草地。
当然,我想,
有人被付了工钱
在天黑之前赶来
卷地毯似的卷起草皮
使它们更靠近墙壁
以免有像我们这样的人
携着它们跑掉
然后在我们自家炎热的街面上
把它们铺开,如同铺一床被子
以便我们可以整天光着脚
在阳光下走来走去
富足并且无语。
磁共振成像
当她将你的双臂叠放在你胸前,
法老式的,说轻呼吸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试着
活得静止。很明显,这是一场仪式
的预演。你兜里的全部金属,
钢笔,钥匙,你外部生命
闪光的链接
在一个小屋守候,
那儿保存着你的衣服
并对携带任何形式铁的身体
发出警告。仪式要求你
剥光,罩上单薄的长袍,
一再提醒皮肤
好似幼虫的包鞘,
此刻你被一条长长的白舌
滚滚推入这石棺。
它内部天篷的曲线
恍如微型喷气机的舱顶
离你的鼻子只有几英寸远。
黑暗太近
使太多人无法保持平静,
于是他们迂回地扫出两道
温柔的桃色霓虹,就像你在守灵夜
一束束剑兰背后看到的那种。还是想想
注定毁灭的火箭逃生舱吧,
假死的气体
慈悲地渗入,
而当你练习正要死去
一只无形的眼睛开始
沿着你身体的弧度咔嗒走动,
像某只来自天国的巨大甲虫
在追踪你星球上方的星星。
它尖利的红玛瑙凝视
向下切入你朴素的
血液和骨头:
轴向,径向,你废墟中的烟云
和倒塌的支柱,
而护理技师正在隔离板后
对着荧屏分析一摞发光的切片,
她粉红色铅笔的末端
画着圆圈,从每一条地平线上
扫描那个小月亮的阴影,
它升起的时辰
失误无疑。
大河路上的三个词
天刚破晓,沿着雪犁耕过的柏油路,
在大河路向县道Z敞开之前的
最后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一只被破腹的牡鹿
由两只鹿角悬挂在树枝上,
它张开的嘴
缄默的白。
昨夜的雪
为一行行电线加冕,
雪冠长短不一落在干净的沥青上
支离破碎。幽暗的冷杉林背后
道路偏离河流向西转去。
在一座破败筒仓的咽喉里
有人点燃了农场上的垃圾,
火光艰难地
朝着太阳攀登,烟
一个白色的元音
在山谷上方发出,
它尽力而为的
表达,仿佛一个不可言说的
冻结的词
在火焰明亮的舌尖上找到了平衡。
学习
因为林间空地上的斧子深深咬住
然后鸣唱,
因为土路沿着篱笆墙的曲线
绕过这块石头,
因为燃烧的圆木唤起前生的鸟,
树林里
飘降的雪
在草甸上飞扬,
松一口气。
因为树在镜中
比先前更小,
因为喜悦的凹室
是毒蛇的庇荫所,
因为腐烂的木头
从钉子间散落如酥饼,
宽恕是紫罗兰
留给脚后跟的芬芳,
深呼吸。
因为白鹭是白色,
古人的细骨头
在我们口中喀哒作响仿佛牙齿松动,
因为月光的蓝手套
平躺在地像月光那样,
因为大海够不到我们的所在,
因为死亡的舌头是调羹
长柄勺是它的纹章,
松一口气。深呼吸。
草蜢
十一月的残梗地边,
星期二的剩雪
在荫蔽的洼地上结成薄板;
红草上的阳光足以
令每一步扇动
一阵灰绿色翅翼的震颤。
一些噗噗旋落
地上的积雪已冻成坚硬的中国瓷,
寒气迫使它们爬行,
机灵点的依旧能够
被带钩的跗节拖动。
然而冰面上早已
匍匐了上百只,每一刻
都加深着它们的寒冷,
不远处
温暖的黑土隐现。
走过来
不把它们惊落到雪上
是不可能的。太阳
越升越高,而此刻
还没有被任何鸟雀发现
一只接一只,它们
在漫长的太极中减速,
迟缓,滑稽,崇高。
世贸中心
又一次在屏幕上,
在交易的灰色峡谷之上
无知的蔚蓝在一声尖叫中
塌向一对火菊,
数不清的纸片的云团
从世界伟大的账本中释放,
闪烁着缓缓降落
化为灰烬——一切债务,信用,
愤怒和欲望
在古老的祭坛上蜕变:
鲜血,骨头,火焰,
失明的祭品
在净化一个未来
或确认一个过去。
仿佛更新世
悲痛积压的岩层,
苦苦燃烧后的碳
熏蚀着心脏。
在这片枯焦之地
什么树曾扩散
它干渴的人类的枝蔓,
什么渴望
曾向下穿透黑暗?
而谁的此生
谁的来世
被甘心替代?
仿杜米埃
梯田路上两只乌鸦,
漆黑的尖嘴正在撕扯
灰蒙蒙路面上
一只松鼠的皮肉,
一撮红色的毛皮拂起
给微风上釉,
乌鸦的光辉
纯洁而合法。它们分开
距离刚好够我的车开过,
然后在镜中
精明地返回它们的劳作。
如今它们常来我们的地盘散步
谨慎周全,成双成对,
翻动着被压扁的午餐袋,
或在黄昏时分
乡村俱乐部球道上方的树杈上聚集,
亲密并且安逸,毫不忧心
我们会听到
它们漱口一样的交谈——
诙谐,愉快,浑圆的神谕,
仿佛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陪审团意见一致,罪行已定。
对人类的审判漫长又昂贵,
宣告的时刻即将来临。
译注:奥诺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19世纪法国著名画家和讽刺漫画家。
四月中旬,哈尔滨
比北京更北,
春天许下诺言
在一个几近夏日的午后,
乌云驱入
之前。它们的风彻骨,
全速,來自蒙古的踢马刺。
一栋住宅楼的背面
一位老人晚些时候
在泥土坚实的垄上弯下腰,
他干燥的手中一把锉,
土豆叉的尖齿
嗡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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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12-20 08:43:52
发表于 《中西诗歌》总第26期
诗歌 译作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诗十二首 / 史春波 译 / 父亲的皮夹 / 那是八月,一个漫长 / 垂死夏季的尽头。 / 我们告别了枫树荫蔽的灵台上 / 一个杨木盒子里他的骨灰, / 回到家中,开始拣选: / 这件带走, / 这件留下。 / 抽屉里三个黑色的皮夹 / 扁扁的压在白衬衫之下, / 皮子旧得 / 薄如牛皮纸, / 边缘几乎磨损镂空。 / 我打开的第一个释放出一簇线头, / 它盘旋着..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诗十二首
史春波 译
父亲的皮夹
那是八月,一个漫长
垂死夏季的尽头。
我们告别了枫树荫蔽的灵台上
一个杨木盒子里他的骨灰,
回到家中,开始拣选:
这件带走,
这件留下。
抽屉里三个黑色的皮夹
扁扁的压在白衬衫之下,
皮子旧得
薄如牛皮纸,
边缘几乎磨损镂空。
我打开的第一个释放出一簇线头,
它盘旋着落下
像一张精致的翅膀
来自某个曾经的生命。
其他什么也没留下
除了一叠模糊的名字
和面孔,我们存在的票根。
多少次,灼人的阳光
从城西一路射入车窗,
艰难挪动的堵车路上,煎熬
在那辆陈旧的大众汽车里,兜中这个肿块
是否使他烦恼?一切
终将消散,这无休止的收入
与支出,这日复一日的摩擦
使生命耗尽。
有时你身边最后携带的东西
最难割舍,那一刻
在拉开的抽屉前
握着掏空的皮夹,
往事忽然全部回到了你的手中,
只是更轻了,如同一个漂浮的愿望,
世界最终履行的
饥饿承诺。
鹪鹩
致芭蕾舞女演员L.N.
有一次,一只鹪鹩
被困在车库里,
从一扇玻璃窗冲撞向另一扇
最后,它蹲伏在窗台上,精疲力竭,
我缓慢的话语抚慰着。谁知道
这甜美的歌者,听见了什么,它深色的眼睛
圆瞪,绝望,
我竟被允许
握住如此的颤抖,
这庞大且微小的心脏
这无法丈量的脆弱
强烈敲打我的手指。
来到外面,我释放双手,
决心来自
所有监禁者
共享的渴望:
天空足够
人或鸟,
灵魂的小脊骨
舞开各自的门闩。
瞄准
当然你要把子弹对准
你眼睛的方向。
可心脏是个喧闹的器官:
正当你的瞄准器游移到
靶心,它稍微一跳
你措手不及。
你学习屏住呼吸
足够远地扣压扳机
才不会伤到自己。
我是说,如此缓慢,如此轻声细语
你的脉搏得到暗示
闭上了嘴。相信我,
当枪管末端
黑色的准星
开始固定,
光停止思考是不够的。
你的血液需要
无比安静。
你必须像死了一样。
日出
那时我大约二十出头
无知得绝望。
我彻夜不眠地驱赶
冒烟的文字,单独或者结合
它们总不适宜。
夜晚如此寒冷的
四月,我窗下的屋顶
在破晓之时
正变得苍白。
我跨出窗台,等待
万物渐显的轮廓
分离,完美的独立
直至光线
柔和的黄金触碰树枝,
脸颊和手指,还有屋顶上
每粒鹅卵石的一边。
光的献礼,无需语言,
这世界的每个瞬间
已转身与之会面。
信号
今晚的那些飞蛾,你说
是倚窗的旗语,
什么也没传递。它们看见
自己银色的肩角平衡着
真实的月亮,而实际的路线
只是在盘旋。
有时候我们共享的光
似乎很遥远,我们把自己
更紧地拧进相互的瞪视
直到我们盖着阴影的脸
穿梭于灯前,灯
是让我看清你的唯一。
于是我们中一人摸到开关
把光熄灭。
此刻,翅翼张开
无声地从窗上剥离
像思想,或者最后的羽毛,
枕头上抖落的白色谎言。
书法
长长的装满黑夜
这些橡木劈开了
仿佛只被光
它们沿着斧子跃起
闪亮如纸面。
木纹的走向似河流
迂回穿越艰难的国土,
或者烟依仗冰封的天空
神秘地卷曲。
我几乎可以想象
于天将亮时
在多石岸边的一座木屋里
破译一个故事。
一个女人醒来,拨了拨余火,
然后站在窗边
梳理头发。
她歪着脑袋像个孩子
在苦思一个问题。
夜色渐薄,她的一只手
撩起睡意缠结的波浪,
另一只梳开它们的火焰。
麦子的六种黄
没有黄则不成蓝。
——梵高,给Emile Bernard的信,一八八八年六月于阿尔
一种用阳光给风涂黄油,
一种锈得像散落的骨头,
还有一种再次暗示抹了蜜的绿,
忆起来了。一排排
负重的丰饶仍旧
练习弯腰,它们的嗓音纤细
干燥如滴答的耳语。
几片云彩默默
擦青田野的一角,
翻转的泥土
映照深深的紫罗兰。
一些被雨水漂白的麦穗
怀着种子欠身
闪烁亚麻之光,昏暗
浴火的青铜,这些茎秆
交错的线条
在心中无限摇荡
于是你看见一切
单纯如一个碧蓝的愿望,
头顶上
六只鸦影掠过。
而后镰刀扫出道路,
阳光切开麦地
黑森森的眼瞳,残株金黄,
天空在此
跪伏下来。
复制品
我曾在日落时骑着一头驴
告别咕咕叫的牲棚
一个共和国的鸽子从那里
旋转升起,如一张明亮的翅膀,
沿着布满碎石的路,
去年的玉米残株插在两手边,
来到山谷之上的小丘
等待傍晚
已迈着小偷的步伐
从溪边的白杨林走来。
驴儿抖了两下毛糙的耳朵
忽然神色安详,当头顶
消失的喷气机凝固的行道
在东西之间
粉刷出新的阵矩,
它们发动机的声音
一颗硕大的铁球
滚入远处的走廊。
高高的公路背后
一千枚枫树的种子
竖立在沙砾中
燃烧着橘红色的光
像众人举起的手。
地图
父亲不是绘图师,
但我十岁就学会了
如何用蜡笔和软布
把一张葱皮纸涂抹成
一块大陆,或蓝色渐浅的海洋
毗连绿色隐现的海岸。
半透明的纸上
他曾指引我的手,
很快,我不再临摹,
任钢笔自由跑成
一条条大河,国界
漆黑不可逾越,
虚构的海岸线颤抖着,热气蒸腾。
比例尺是关键,他常说。
我剥落手指上的干墨
并不懂他的意思。
这些天我读的地图
都是地方的。一个小方格
标志一座房屋,路
由此弯向南方。
红色的虚线
揭示地产
之边界。
看得见的水域
依旧是蓝色,
而比例尺取自生活:
一万步为一英寸。
积云
致托马斯•霍尔
透过浴室的窗口
夏日的气温不断攀升,落日
被西边半英里处
卫理工会老人院的楼顶刺破,
十根天线从那里钉入天际,
第二十五层直接导入天堂。
这些天,我常起夜,呼应
我的身体,瞥见对面玻璃窗
狭窄的缎带,黑黑的
除了一个,右边下数第三排
一个白色的连字符仍在燃烧。
它旁边的那个
时而一阵光忽现
好像手电筒横扫了整个房间
搜寻一张脸,一个名字,
或被单下伸出的一只手腕。
那一刻我感到我的气息
在胸膛内潮湿起来,暴风雨的细胞
渐次向东漂移,它们的顶部
在夜幕中神秘地攀爬,
之后是雨,一滴,又一滴
迷失在倾泻之中,
朝着城市的灯光跌落,
闪耀着,数不清的,闪耀着。
储蓄白日
又一次,我穿梭于各个房间
拎起这个钟,还有那个,
拧动它们精致的转轮,
一半思考着日光
在一端被挽救,
在另一端丢失。
我可以继续轻松地谈论
缓刑与不公正,
得到的与失却的,
但那又会把我们带往何处?
我宁可去想母亲家里的
壁钟,它悬挂的年头,
在她父母脊背湾的门厅里已经陈旧,
它那木头般发条走动的嘀嗒
模糊地沾染着大衣和雪茄的味道。
昨夜,独自一人在床前,
她把黑色的指针
拨过十二,
听见棘轮轻快地谈吐,
没收的时辰当当地敲响。
在它的脸上我第一次
看到数字,看到罗马
和有力的击打。很久以后
我想象古罗马军团
强行穿越一个干燥的省份,
刺眼的阳光,
全世界的灰尘在他们的凉鞋上。
在阁楼上
当时的夏天炎热,我们洁白的单层小楼
立在新鲜的地面上,没有树,
那些熊熊的日子里我常顺着楼梯
攀向阁楼的热,椽上的松液
烤焙成芬芳的珠子。
两个鼓形纸板桶内
父亲战时的卡其布军装,
扁平的羔羊毛里的飞行靴,
我们的羊毛帽子和围巾,迷失在
雪和蒸汽的下午。
我愿用它们钢制的顶盖当锣,叩响
我五音调的挽歌,朝向神圣胡言乱语,
然后痴迷、眩晕地下楼,汗淋淋地
走进忽然奇迹般凉爽的房间,
我们每天蹚过的热
只是用来呼吸的空气。
不管在那燃烧的屋顶之下
我唱了些什么,
伪造的颂歌或者盲目的祈祷,
幽暗的飞蛾在那些夜里
哼唱着开在我窗下的
八月的花朵
和那撕开纱窗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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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12-20 08:4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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