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善至美:一种热情,抑或一种病症 (试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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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善至美:一种热情,抑或一种病症 [美] 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 没有人说英语和汉语之间的转译是容易的。这两种不同源的语言相距甚远,文字形态全然不同,文学历史也各有依托,因此我们必须承认这两种语言的读者也不尽相同。但是有一个不可逾越的、把我们从这一困境中拯救出来的事实,即所有语言的作者和读者都共享一个不可分割的人性和它包含的高度和深度。说到文字形态,我们的“老朋友”、常常被诗人和学者引用的厄内斯特·费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对这些差异从文化、文学和心理上做了不少解读,有人对他不以为然,也有人表示认同。我个人还是从他的看法中得到了启发,虽然他跟他后来的译者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对汉字的形象与意义在多大程度上维系着一种关联有误会。但今天我想谈谈另一件事。我和我的搭档翻译、编辑的王家新诗集《变暗的镜子》刚在美国出版,这数个月以来围绕这本诗集的工作引发了我的一些思考。整本译稿完成以后,我们便开始从出版社发来的一稿又一稿的校样中梳理文字和排版方面的错误。因为文学是由排列在页面上的无数文字、符号、空白以及它们之间的布局所组成,所以错误注定层出不穷,仿佛它们有惊人的意志力,无论你怎么努力修正,新的错误总会冒出来,有时候调整一处还会造成另一处的失误。而诗歌创作的中心正是让不完美的趋向完美,无论是写诗还是译诗。这迫使我思考人对于完美的热情,以及“完美主义”面临的诟病。我并不确定我找到了答案,但我希望这个提问能激发一些想法。 对诗歌来说,“完美主义”意味着什么?它怎样影响着我们试图用语言创造的一件成型的艺术品?它是否与技艺相关?是否受到一个人的智识、个性、乃至部分性格缺陷的影响,而这种“弱点”又不知不觉为作品注入一种更为持久的美?现实一点说,这是否跟一位诗人或译者能掌控的时间有关系?因为反复的阅读、修订、润饰直到作品接近成熟,都需要花费时间。最重要的,是每一次被完美心态所驱动的修改和重塑、每一次用一个更为精准的词替换掉之前那个,这一过程会否为我们打开另一个空间,让一种大于我们的超然的力量——它是“偶然的”、潜意识的、也是原始的——突然楔进我们的视线?一天只有24个小时,那我们所能支付的时间和最后成就的事物之间是什么关系?一个独立的、富有的人是不是更有优势?从中国古代一些诗人的情况来看,贫寒简陋的生活,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环境所迫,是否为诗歌写作创造了类似的空间?为艺术腾出空间是必要的吗?也就是说,一个人应否为了自己认为更有价值的事而放弃另一些事?在每一个职业、每一项技艺、每一份工作当中,大多数人会努力做到好,但不会要求更好。另一些人则会下更多的工夫,更为细致、勤勉地去达到完美。必须承认,完美主义者可能在其他人眼里有些失衡,煞风景,甚至令人烦腻,不管他们交出多么漂亮的作品。 那么,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或许有人会问,什么样的坚持,哪怕是近乎神经质的挑剔才能成就完美呢?完美从何而来?大家都知道,在犹太—基督教的《圣经》里,上帝用泥土创造了最早的人类亚当和夏娃,他们可以被理解成一种从动物性的群体意识向更为高级、成熟的人类思维过渡的神话隐喻,思考提高了我们的心智,后者又必须承担个体对死亡的认识以及个人所体会到的孤独感、负罪感。从此,我们不再浸没于兽群和族群之间,而是被一种不可复归的个体意识永远地隔离。夏娃希望丰富自己的知觉,她想变得像上帝一样,于是应了蛇的哄诱,偷吃了禁果。果子结在一棵叫做分辨善恶树的特殊的树上,明显象征着意识的提升。正是夏娃,一个虚构的知识、想像、怀疑和智慧之母,首先吃了一口,然后给亚当分食。接下来就是标志着智性转变的“人类的堕落”,人类从一个不受思想、道德约束的乐园被驱逐到复杂、矛盾、孤独、并由思想驾驭的世界,从此居住在这里,面对死亡的终结。早在中世纪,欧洲思想家就掌握了这一概念,他们发明了一个拉丁词“felix culpa”,意思是“因祸得福”,承认对知识的饥渴,对无知的拒绝,对“更好”甚至“完美”的无法填满的欲望让我们从中获益。 这与诗歌有什么关系呢?请先允许我读一首美国当代诗人丹尼斯·莱弗托夫(Denise Levertov)相关题材的短诗。 亚当的抱怨 有些人 无论你给他们什么 依然想要月亮 面包 盐 红肉和白肉 依然饥饿 婚床 和摇篮 双臂依然空寂 给他们土地 属于自己脚下的泥土 他们依然会上路 还有水:为他们挖一口最深的井 依然不够 啜饮月亮的深度 请注意,莱弗托夫这首诗的题目没有起为《亚当的欲望》或《亚当的愿望》,而是《亚当的抱怨》,它散发着一种不安的、不悦的、不满足的情绪。这种不满或许是人性的一部分,地球的一部分,是宇宙进化过程中的一种冲动,但我们也可以从文学的角度来讨论它。是什么样的“不满”驱使着各种语言的诗人——英语的、汉语的、德语的、法语的——一遍又一遍地重读、修改、再读、再修改,直到幸运降临,眼前纸页上这件手工艺品终于变得像一只纯净的水晶高脚杯一样,手指轻轻一弹就会发出清脆的乐声。当然,对“提炼”的需要是深埋在人性当中的,只不过以不同程度分布在不同人的身上。在艺术和诗歌领域,我们被暴露在众多经典和当下的伟大作品面前,打开眼睛和耳朵,从里面学习什么是可能做到的。通过这样的学习,我们也可以见证为什么有些诗功亏一篑,正是因为它们的作者忽略了跨向完美的那最后一步,譬如说,剃掉一个多余的名词甚至缩短一个音节,选择一个更为锋利的、更能引发共情的动词。在我们作为诗人和译者的学徒生涯中,如果受到好运眷顾,我们会领悟到,一个不必要的、不确切的词对那个至关重要的词有多大的伤害。我们学着从留在纸页上的那些词里细细翻找它们的色彩、织体和内部生命,它们组成一首诗,为这首诗的意义说话,有时甚至超出作者的本意。一首诗应该像一件藏品,只有确切的语言才能把它展示。迟早,我们会意识到后现代主义对词义的设想有多么荒谬和疯狂,如果说词的意义可以任意解释,那无异于说词的意义是不存在的。 法国作家、飞行员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Antoine de St. Exupery)是《小王子》、《夜航》等书的作者,也是一个富于探险精神的人,在二十世纪20到40年代在南美、北非等地做邮航飞行员。二站期间,他的飞机在执行一次飞行任务时在地中海附近失踪。现在我想分享他极具描述性的一段话,摘自他的书《风沙星辰》: “人类所做的所有工业化的努力,各种计算,彻夜地审视着图纸,似乎都是为了寻找到一种简单明了的符号。好像几代人不断地实验与寻找的,只是让穹窿、船头和机身,用一种最简单纯粹的,形似胸脯或肩膀的线条在图纸上呈现出来。工程师、绘图员、统计员们的工作似乎就是为了让所有的衔接处都变得更为流畅,让机翼再没有与机身脱离的可能性。精美自然的外表,所有的细节好像一首诗歌一般,生动地组合在一起,成为研究与计算的终极目标。当图纸上再没有任何细节可以删除时,就是抵达完美这一境界了。” (梅思繁 译,《风沙星辰》,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2月) 这就是一些诗人和译者力求达到的完美,尽管它常常难以把握。或许,有人会把完美主义和它背后所暗示的某种残酷视为一种病症或怪癖,但无可否认,这是通向任何时代任何伟大诗作和译作的必经之路,那些经典的中国古诗就是最好的例证。完美命令你直接、确切、有时严苛,但正如圣埃克苏佩里对它的描绘:多一点则太多,少一点则太少。 史春波 译 2016年11月,“百年新诗与今天”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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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7-10-13 10:3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