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记忆重逢

                
                
我从未体会过，行走在一个十几年前的记忆里，是怎样一种温暖的感觉。
旧金山，金门大桥，2013年某个晴朗的午后。湛蓝的天空下闪着金门大桥鲜亮的橙红色。它红的那么纯粹和夺目，仿佛邻家孩子一声刺破了宁静午后的欢快尖叫。
我骑着单车和久别重逢的好友M来到了金门大桥的中央。桥上风大的出奇，感觉足以将我们吹入左侧浩瀚的，蒸腾着薄薄雾气的太平洋。平静的海面在午后的阳光下反着金色的光芒，有一艘洁白的渡轮划开一条航道，向无际的海平面驶去，像是一部史诗般的电影刚开场时，伴奏着交响乐的壮阔画面。
久别重逢，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我和M在两年前，太平洋的另外一端相遇。我曾带他到外滩，朝着东边，往他家的方向望去。那时，灰蒙蒙的天空里，只能看到若隐若现着东方明珠塔。我想，也许他当时正从那片雾霾里，努力想看到金门大桥闪烁在阳光下的样子。而此时此刻，我们站在太平洋的这一端，他的家乡。而这一次，是我努力的从太平洋和天空交汇的那一点，寻找着远方家乡的雾霾。旧金山的夏天常常起雾，而天际线蒸腾起来的任何一点雾气，似乎都能让我激动的感觉自己仿佛依稀看到了家的形状。
我让单车在桥上向前滑行着，而自己仰着头，漫不经心地看到金门大桥鲜亮的橙红色斜拉锁，在湛蓝色的天空下从我头顶快速地向后倒退。突然，这幕仿佛像电影中的慢镜倒带，唤起了我一个尘封多年未被触碰过的记忆。
那时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是童年时对一片完全陌生国度的极度的好奇和微微的胆怯，是我对“美国”的第一个记忆。我甚至回忆不起这个记忆是从哪里而来，但此刻它却是那么莫名的清晰。
我告诉M刚才这个感觉。他笑笑对我说，“是不是蓝天下的金门大桥让你想起了Full House的开篇？”
我突然愣神了。对啊，Full house，他的提醒开启了一扇十几年未碰触过的大门。
那时的我，只有家里电视机旁的一个带锁的柜子那么高，而那个柜子是我最好奇的一块宝库。在小时候的记忆里，爸爸是个科技潮人（现在也是），喜欢摆弄很多电子产品。而那柜子里便藏着一部很酷的黑色录像机，和许多许多又大又厚实的录像带。他会把好玩的电视节目录下来，在周末的午后，全家挤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起看。那是我每个星期最开心的时候，因为能够和爸爸妈妈黏在一起，也因为那盘录像带里总会有一些来自遥远国度的神奇的电视节目。
Full House 便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部美剧。它是90年代初中国引进的最早的美剧，还是邀请的童自荣这样一批老先生给片子配的音。童年的我对于那一片土地完全没有任何概念，而Full House（当时被译作“快乐家庭”）是我生命中对“美国”最原始的记忆。一种极度强烈的陌生，新鲜，和遥远。那里的人住在一栋大房子里，有许多兄弟姐妹，每个孩子有自己的房间，会开着车在街上兜风，弹吉他，开Party, 吃Pizza。他们仿佛生活在一片平行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与我无关，也离我遥不可及。但我却深深地被那种陌生感吸引住了，记得我会经常从柜子里刨出那盒写着“快乐家庭”的录像带，央求爸爸再看一遍录下过的那几集电视剧。也许在我的纠缠下，爸妈陪着我看了无数遍，直到我们能背下来大部分的台词，直到多少年后全家打趣时还会提起里面的对白。而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听过不下百遍的片子主题曲，以及开始播放时的特写镜头。 镜头定格在一辆敞篷车上，车中是家里的爸爸，载着杰西舅舅，乔伊叔叔，大女儿D-Jay, 小女儿斯黛芬尼，和小婴儿Michelle,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在路上兜风。然后，镜头慢慢向后退去，拉远，那辆敞篷车正跑在一座鲜亮的橙红色的大桥上。桥的斜拉锁映衬在湛蓝的天空里，在午后的明媚阳光下快速地向后倒退。
“你不知道吗，Full House 就是旧金山的故事“，M轻轻告诉我。
我不知道，童年那个看过上百遍的开篇中那座陌生的大桥，十几年后，正从我头顶的天空快速的倒退。
我恍然发现，自己正站在蓝天之下，一个鲜亮的橘红色的童年的记忆里。
那时，那个没有柜子高的小女孩，绝对不会想到她会漂泊过整个太平洋，将曾经离她极度遥远和陌生的国度踏在脚下；她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国度度过她大部分的青春，会将这里当做自己另外的一个家乡；她不会想到，她会结识M,一个来自美国的很好的朋友，而不只是一个很好的美国朋友；她更不会想到，她会有一天站在那座童年记忆里的大桥上，努力向西望去，想从太平洋蒸腾起的薄雾里，看到家的形状，看到那个客厅，那台黑色的录像机，和那个彩电里放着的她看过不下百遍的开篇镜头。
这部片子也许后来停播了，因为我并不记得片子里的小婴儿Michelle学会了说话，调皮的小女儿“斯黛芬尼”长成了文静的大姑娘，或者“杰西舅舅”从摇滚青年变的成熟而沧老了。当我再从网上看到剧组现在的合影时，我惊讶自己已经无法辨识出他们当年的模样。
于是我在youtube上搜到了那个的开篇。当熟悉的音乐响起，镜头拉远，敞篷车开过鲜亮的橙红色金门大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喜欢的美国诗人T.S.Eliot的那段话：
"We shall not cease from exploration, and the end of all our exploring will be to arrive where we started and know the place for the first time."
（我们不能停止探索，而在我们的探索将近终点的时候，我们会回到最初的起点，重新看到它，就像第一次认识它一样。）
也许Full House的所有人都没有长大，也许他们还像原来一样，正在旧金山的某个角落，在那间大房子里，过着那个简单的充满笑声的日子。
                
                
谨以此片，献给最亲爱的爸妈，和他们陪我度过的最快乐的童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