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传奇(九)》 (试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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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借用柏尔修斯的布袋把李沧东的《诗》放进去,这个东西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来气,也把血缘地域现实、当下现实与精英主义意识之网暂时装进布袋,同时把布袋放在枕头的一边,以便进入梦境,因为我们要着手处理梦了。如果没有书生何云清的一个梦,《山中传奇》不过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传奇故事,梦给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也使它像《空山灵雨》 那样充满禅意,而后者为达到禅意使用了各种手段,比《侠女》里后1/3关于禅的过度阐释要刻意经营得多,所以也更圆润。而把梦放进一首诗里,我们不可以像胡金铨那样整个故事就是一个梦中之物,那是小说的写法,曹雪芹就用这种方法弄了一部《红楼梦》,被推举为最伟大的古典小说,而我们可不可以说《山中传奇》是最伟大的电影呢?若是论到意境,《山中传奇》恐怕比群像艺术的《红楼梦》还要略微高明些。如果把一首诗作为一个梦不妥当的话,那么,至少可以在诗中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语境,做得最好的,非布莱斯-桑德拉尔的《猎户座》 莫属。 那是我的星宿 是手的形状 那是我的手被镶嵌在了天上 战时 我总透过炮眼眺望着它 齐柏林飞艇就从那儿飞来轰炸巴黎 如今它就悬在我头顶 主桅杆刺穿掌心想必疼痛难忍 恰似持续的火舌穿透我的断手让我痛苦万分 面对这首我每阅读一遍就产生莫名快感的诗歌,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去解读它,至少我不会解读这首在我看来几乎无懈可击的诗歌。有很多诗歌是难以解读的,比如极度封闭的策兰或互偶的诗歌,或者几乎取消了内容的贝克特或黑昼的诗歌,但是我面对它们时还是有话可说,我可以试着从欣赏一幅画或技术角度解读它。而《猎户座》是我渴望沉浸其中的,也是我渴望不可及的。它没有诗律可循,也没有漂亮的装点,每一个句子似乎信手拈来,无拘无束,开头娓娓道来,接下来犹如迅雷般短促、强烈。它也不是封闭的,它的每一句都向你敞开,每一个词也向你敞开,而那只幻觉与现实的“手”,将感觉和空间无限延伸,仿佛从这首诗中可以抵达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布莱斯-桑德拉尔还有一本极为精彩的小说《黄金》,将宏伟浩大的史诗叙事浓缩在薄薄的“小册子”,如果我去写《山中传奇》的小说版,想必会借鉴它。如果要给《猎户座》命名的话,我愿意称它为“无解之诗”。如果我可以写出这样的诗歌的话,我还用什么把一个圆从中剪开向外螺旋,还要直到我自己都分不清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或者把一个小孩子置换为“三远透视法”,还要像风一样穿过一扇扇门,遇到不同的风景,把文本的形式弄得那么螺旋也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套用一句烂俗的诗:如果我拥有这么一首诗,那么,我宁愿不写诗,我去写那个小说版的《山中传奇》。 《猎户座》用了91个字,营造出了完美的语境,每一个字都积蓄了那么多的能量,这样做的还有电影短片,不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吉他初体验》,而是《悲伤故事的美好结局》 或者《回忆积木小屋》 。《回忆积木小屋》用12分钟的时间写尽人的一生,里面的老人从海面之上的塔尖,垂直向下按照倒叙方式重新经历一次人生,杨德昌的《一一》 用174分钟和群像艺术才做到了这一点。当然,《一一》展示出来的要复杂得多,杨德昌选取了人生的不断阶段共同构成一个关于整个人生的故事,里面的交叉剪辑尤其精彩。《悲伤故事的美好结局》更厉害,用了《回忆积木小屋》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写尽了一个女孩的短暂人生,更确切地说,是片段式的残缺人生。短片留出了大段的空白,我们可以用想象力填充它,非常适合写诗。我在观看了几十部短片之后,挑选出了其中的5部,写了《速写》,《回忆积木小屋》和《悲伤故事的美好结局》是其中的两个。尤其是后者,虽然是木刻的,却营造出一种梦幻感。 从前,一个女孩的心跳 比别人快,强烈,咚咚,咚 咚——格子楼的白炽灯 随着节奏,明,灭,再明,和 灭,还有朋克狗,对着格子 扬起粗壮,而颀长的脖颈 他们从顶楼,沿着楼梯下滑,汇聚 像锋巢里的一群蜜蜂 咚咚,咚咚的节奏,叩响 月光照下来一个羸弱的影子 柔软的胳膊,使劲拍了拍 “我是一只小鸟,要拍打空气” “有病”、“这孩子智障” 她被接纳,也意味着自由 上班,下班,整理卧室,拖地 然后,靠近窗户,日复一日 有鸟飞过,影子,和窗户上的脸 叠合,而她缓缓推开,从窗口 轻轻一跃,飞身到群鸟中 俯视着街道,人群,建筑物 短片是一个线性叙述,也是我在诗中采用的形式,只是从这首诗里我们无法体验到木刻线条带给我们的强烈的形式感。虽然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却因为女孩两次挥动翅膀而产生了强烈的诗意,尤其是第二次竟然具有了莫名的冲击力。而我们的《山中传奇》要比一个短片要复杂得多,所以我有必要给制造梦幻感觉设置更多的障碍,那么,用报道体语调,日常生活,和口语来构建一首诗,应该是很高的难度了吧?报道体指的是美国诗人毕晓普的那种明晰、客观,很少带上感情色彩的诗歌,我们看一下她的名作《地图》里的开头:“陆地仰卧在海水中,被绿色的阴影覆盖。/这些阴影,如果真实的话,它们的边缘/出现了一串长长的布满海草的礁石”。相当于打开一幅地图,然后,把关于海边的记忆和地图上的画面叠置,是不是没有给你带来梦幻的感觉?你可能会说,你这样做太偏激了吧,每一首诗的开头都是平淡的,那么结尾总是要达到高潮抒情一下吧?“地理学并无偏爱,北方和西方离得一样近/地图的着色应比历史学家更为精细。”结尾是不是令你更加大失所望,你会不说这样写根本就算不上一首诗,那么,日常生活对你来说是梦幻般的感觉吗?你用日常的说话可以带来梦幻的感觉吗?斯特兰德做到了,现实之物到了斯特兰德的诗里,就会笼罩着梦幻世界的光辉,就是塞尚静物画带给你的那种感觉。我们可以看其中的一段。 终于可以停下 回忆把他们带到此地 的日子,他们坐在 走廊的摇椅上 一任下午暗淡着的光 把他们带走 这是《疗养院走廊上的老人》 的开头,与毕晓普《地图》的开头对比一下,它甚至不需要像毕晓普那样来一个画面叠置,就单单写疗养院的几个老人坐在椅子上这一个动作,就可以给你带来超现实的感觉。一首诗还不像一个小说或者一个评论,它不需要太多的技巧和方法,也不需要你掌握大量的生僻字和复杂的句子结构,就是那么很淡的若有若无的一两句,就会很迷人。我在第六章借用孙磊的《悼念外祖父》体验了神奇,然而那里面还是有我们迷恋和震惊的词,比如“卡”字,而我们不要文本中出现这样的词,它绽放的的光芒盖住了整首诗,我们要整首诗是一个元素,一个晶体,而不是里面的一个点。斯特兰德做到了,但是和故事里的绝句和律诗比起来,他的诗总是有些长了。古人仅仅用20个字,就可以写出光芒四射的诗,但是语境的不同也不能对字数进行苛求,只是我们至少可以尽可能短小一些,并且也像斯特兰德那样制造梦幻的感觉,不仅如此,还要有斯特兰德的障碍:报道体语调,日常生活,和口语。孙磊做到了,而且更短。 大半个晚上,我哼着 一首童谣,在一条街的 尽头,我使劲唱歌, 禁不住就落泪。 一个警察过来,看看我的 身份证,说:“假的。” 到局子里,他给我 一张表,我填:风很大。 《旅行》中的一节,整首诗由12个这样的独立元素构成。突然发觉,我把一首诗当成一个元素是不是源于孙磊这里?而这个与《疗养院走廊上的老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构筑的是封闭空间,虽然它在语言上引导着我们从一条大街转移到警察局,但是并不能带来那种流动的感觉。流动需要的是外力的介入,正如一个点借由外力才可以变成一条线,封闭的场景也需要外力。在《疗养院走廊上的老人》里,外力就是“回忆”、“暗淡着的光”,它们将我们的思绪导向另一个空间,或者说是引向字面之外的某些场景。最令我着迷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布衣女孩》的开头,看上去毫无吸引力的几句: 在哭泣之前, 我要到集市上买布, 买闪耀的印花, 买底色,买撕碎的声音。 这几句要质朴的多,但正是它让我写了《声音》,并把这首的副标题标为“给孙磊”。我能够读懂它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是我却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和沉浸在《猎户座》还不是一样的,这个向内,更封闭,而那个要开阔得多。在这里,“布”被等同于“闪耀的印花”、“底色”和“撕碎的声音”构成的组合,需要注意的是这三个词语的先后顺序,如果调换它们它们的次序,首先从节奏上就会打破整首诗,其次就是前两个词从实,而且它们的组合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撕碎的声音”相当于对美好事物的破坏,暗含着破坏的欲望,就与第一句联系到一起。斯特兰德和孙磊就接近《恶鸟制造,制造恶鸟》里提到的,当然也是《马口铁注》里的那个莫兰迪了。莫兰迪在单纯和静谧中通过素描使物品绽放出现实之物从未有过的光芒,那些普通物品也因为简洁而变得抽象,获得了独特精神特质。他们都是从最日常的事物出发,都达到了梦幻般的感觉。莫兰迪靠画笔在作品上均匀涂抹色彩掺入感情,斯特兰德和孙磊则在日常的、口语化的叙述中不经意间加入淡而又淡的感情,作为另一个均匀涂抹者,我把形式导向物质和科学,而把事物的内核均匀涂抹在球体表面,表面既是精确的、准确的,同时也是精神的、感情的。我在《实验文字的基点与方向》里提出的,要用到诗歌版《山中传奇》里,这样它从语言、语境上就有了梦的特质,而不仅仅是一首梦中之诗那么简单。与我以前封闭空间的暗箱操作不同的是,我借由外力来实现它在语境上的流动,比如在对词语的把握上,我需要借助“回忆”、“暗淡着的光”之类的词汇,另外的就是交叉叙述带来的对于某个细节的反复阐释带来的迷人感,所以它将更接近斯特兰德的方式而不是孙磊,而且要比斯特兰德的线性叙述在语境上要迷人的多。而在单角度的叙述里,还可以运用贝克特在《吕泰斯的圆形竞技场》里制造迷人的方法:动作的间断之后的连续,就是那个扭转身的动作,然后犹豫着再跟上来,梦幻般的感觉就产生了;接着,还可以用二分法,就是同一个人看到他和另一人或者一群人的往事,而我不去说明到底现在发生的是他在看还是他们现在在一起,就会梦幻而迷人。 而梦不仅导向梦幻般的感觉,它也指向空,就如何云清梦醒时的那句,我已经去过了,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周云篷 的诗歌《没有》里,有一个像梦一样“没有”的女人,“一个安静的像没有一样的姑娘/坐在我的屋子里/她呼吸如夜晚的草木……但有那么一天/她像没有一样地死了……剩下我一个/0/比没有还少”。比没有还少,将是怎样的一种空?可能就接近《山中传奇》开头的那种感觉了,一个人用笔画下一个圆,然后沿着一个点把圆向外扯开,就扯出了书生何云清的弄不清方向的螺旋轨迹。而在这之前,我要装模作样的到集市上买一支毛笔,买柔软的羊毫,买砚台,买散淡的墨迹,我准备好了所有的道具,把它们按次序摆到我的长条形书桌上,但是我没有蘸墨,甚至我连毛笔都没有握起,我只是伸出指头在空气里画一个圆圈,然后一直不停抹,直到诗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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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1-08-28 09:5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