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大卫·格雷伯 (试发表)

诗歌 创作
我不纪念成就者 我纪念那些未完成的人 因为,他们的未完成 比成就更可贵。 我必须在今年的死者中 直呼你的名字,大卫 愿你在我国被众人所知 在我们的,死亡市场中 你的名字没有优先权。 大卫,我们只能从自身 而非在社会地位 和知识的序列中寻找你。 我们不能在现成事物中辨认你 因为,在灵魂也是现成品的世界 一次哀悼,就是一次堕落。 可是,你使“光明磊落”一词 重新有效的一生 让死亡成为一次激励 让每颗爱自由的心虽疼痛,却警醒。 怎样在疼痛中最痛心的一次,辨认你 就是怎样从此在正直中 辨认余生和现实世界。 铭记这种疼痛吧。请在余生中铭记 XX、XX被囚于无声 XX的怒吼已沉寂 愿殉职者、被自杀者 灵魂得到安宁。 大零岛们,对数世纪文明的联合反转 使每个文明的儿女深陷惊愕与失语 使每个正常人被诋毁 如同自然状态改变为 永久戒严状态的共同协作方式。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警察 每个骄横的头脑都在宣称 作为一种古老悠久现象的 赤子之心已终结。而我们 本应成为赤子之心的守卫者 却畏葸而文过饰非的诗人们 我们,在这个过于敏感 又过于狂妄的过渡时代 不论是否使“部落的方言纯净” 我们并不配互相赞美。 如今,“平庸之恶”也有 安那其的表现形式。 一种幼稚的真实主义,使我们 被“人民在别处”的幻想所支持 自我否定与否定别人。 可是,在习惯于幻想未来之后 我们每个人是否能够 分担一部分世界的无未来 也在自己的无未来中保持正直? 假如,正直是停止,而非延续 我们是否还要继续那些 让自己显得成功之事? 因为,一切读、写、行 只是丰富了那终将挂在 我们脸上的行业的傲慢。 如果,知识只是知识 而不能成为聆听自我与 陌生人的爱之能力 知识便无意义。如果 当那些被许多并不完美之事 构成的无名伟大,只能被我们在一种 精神传染——轻浮——中妄加判断 而非在学习期待、一如学习生活中沉默 那么就并不是敌人 而是我们自己 造成了肯定性之死。 不,这场倒退没有发生在世界上 而是发生在我们。 当一切被视为偏离的、独处的 现代主义的自我完成方式已死 紧接着,那汹汹异化的直接性 使我们紧急、凝固于认知障碍。 不,不要立刻视之为千蛇之头 因为还有另一种美杜莎 一种雄美杜莎—— 一条巨蟒头上寄生着千颗人头 每颗眼高于顶的人头都在说: “我即实在,我即行动”。 那么,我们会成为那些人头里的哪一颗? 怀着那种在直视中 被石化的恐惧 并不是我们,而是别人 在我们扭曲的目光下僵化。 我们过分自责,宣布行动的 艺术化表现即行动的破产。 我们过分自律近乎于自渎 在不混江湖中成为文化混子。我们 在保持联合即保持联欢的,原始民主中 成为无知无识方面的特权主义者。 不,不只是“文化不是你的朋友”① 朋友们,根本没有朋友 因为,我们已经失去 把彼此当作精神生命的能力 我们活着即促成彼此的消亡 联结彼此,即吞吃彼此。 我们反对个人的,却积极加入 群体的自我中心主义,而它难道 不是观念丧尸的组织化方式吗? 一种肆无忌惮的颓废发生于我们—— 是非翻转的安那其,秽语症的 安那其,倒行逆施的安那其。 但在彼此伤害的安那其之外 仍会有一个个朴素的勤奋者 因为,那在不断劳作中的勤奋 才是拒绝的真实方式。 此刻,我不因独特性而纪念。 并不是唯有你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出 从拒绝中发生的最好的事。 但你更使我们信任 而且不放弃这种拒绝。 一切摧毁带来的震惊终会平静 天津,贝鲁特,都会在趋于平静中 参与书写当今世界的日常消极 扩大理解力的灰色地带。 此刻,对你的纪念 是把震惊转换为积极平静 由此停止这一年的惊慌失措 开始我们力所能及之事。 这是你愿看到的。 是的,正是因为你的溘然去世 是一次需要我们共同作证的净化 这使我相信,你就是在覆灭之物 与新生事物之间闪耀的赫克托尔。 是的,如今我们的一切都是失败的 但是,让我们沿着不论是否被承认 却不断显现在危时暗世的 清白品性,走向一个反成功性的平静开端。 “走向反成功性”就是相信 你的中途折断是分水岭 而非穷途末路, 就是在世界关闭时 继续做一个世界主义者。 不要相信那些知识庸人 他们空洞无物又花枝招展 对于他们并无能力 成为其同时代人的人 示以无耻的长辈意识。 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就是看见 成为任何年龄段的同时代人 都是狗屁工作的一部分。② 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就是允许 非东方、也非西方的盲点地带 修订着我们,因此—— 『多声道的内容出现了,很多声音 在说话。我们很难通过一般的 语言形式思考所有这些东西 并进行文本的批评——像是在 窗户上画上很多‘元问题’的黑点, 而不会遮挡主要的话语风景。』 ③ 这“‘元问题’的黑点”,就是开向 无图像、无语言之处的内在之窗吗? 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就是把 “‘元问题’的黑点”置入 这个时代的知识之窗 而它们也是一种人之链吗? 可是,它们也是一排崎岖的锯齿 由这无未来世界的 无数无未来者组成。 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就是行走在 锯齿←→人之链之间,因为 在这痛苦不断的时代 我们都是那条永不休止的长锯上的锯齿 在切断、刈除和摧毁。 有什么,是越出它控制的东西呢? 也许只有“黑点”的裂变 只有被锯毁者中的一位 曾以毕生心力目击的 “线太阳群”。④ 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就是让 “线太阳群”成为仅剩的友谊。 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就是穿过 被锯毁的诗,被锯毁的散文 被锯毁的生活,被锯毁的希望 如同沿着人之链的死魂灵版本。 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就是接受 从艾略特传递到大江健三郎的 那句指令:“Fare forward”。⑤ (写于2020.9.4.) ______________________ ① 见大卫·格雷伯演说《文化不是你的朋友》。 ② “狗屁工作”是大卫·格雷伯一本书的标题。 ③ 见伊万·布莱迪编《人类学诗学》中《叙事者的多种声道》一文。 ④ 指保罗·策兰及其诗中的意象“线太阳群”。 ⑤ “Fare forward”,语出T·S·艾略特《干燥的萨尔维吉斯》,大江健三郎在《别了,我的书!》中提到这个句子对他的鼓励。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王炜,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20-09-18 23:5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