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诗集《呼唤雪人》

诗歌 译作
胡桑 发表于: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
《呼唤雪人》(1957) 胡桑 译 我致力于创造这个世界 我致力于创造这个世界, 一个经过修订、改善的版本, 为愚人描绘欢乐, 为沉思者描绘忧郁, 为秃顶描绘梳子, 为老家伙描绘诡计。 这是第一章:动物与 植物的言语。 没错,每一种生物 都携带着词典而来。 当我们和一条鱼交谈, 即使一句简单的“嘿”, 也会让你和鱼的 感受变得异乎寻常。 长期受到质疑的 窸窣声、叽喳声、轰鸣声的意义! 森林的呓语! 猫头鹰洪亮的叫声! 入夜后,那些狡猾的刺猬 在起草箴言, 我们却盲目地相信 它们在公园中沉睡。 时间(第二章)秉持着 神圣的权力,去干涉 每一件尘世事务。 的确,时间拥有不受约束的力量, 让山峦崩溃, 移动大海,旋转每一颗星辰, 却不足以使情侣 痛苦地分离:他们 过于赤裸,相拥得太紧, 太像两只胆小的麻雀。 在我的书中,苍老是 恶棍所要付出的代价, 那么,不要抱怨,虽然难以忍受: 只要你是善良的,就会持续年轻。 苦难(第三章) 不会凌辱身体。 死亡?在你的沉睡中到来, 这才是它应有的样子。 当死亡到来,你会梦见 你不必呼吸; 失去呼吸的寂静正是 黑夜的乐曲, 是火花消逝的 节奏的一部分。 惟有一次那样的死亡。我猜, 一朵玫瑰会无情地刺伤你; 在花瓣落地的声音中, 你会感到更加恐怖。 惟有一个那样的世界。就那么 死去。就这么活着。 剩下的唯有巴赫的赋格,在锯琴上, 被弹奏, 为那一时刻。 分类广告 如今,无论谁,一旦发现在任何地方 可以触及怜悯(心的想象), 就急于为它命名, 并且,以饱满的声音歌颂它, 带着疯狂与欢愉起舞, 在孱弱的桦树下,几乎 处于眼泪的边缘。 我用一切语言 教人以沉默。 通过细致地观察这些事物: 星辰密布的天空, 中国猿人的下颌, 一只蚱蜢的弹跳, 一个婴儿的手指甲, 浮游生物, 一片雪花。 我修复失落的爱。 此刻就行动!别出心裁的提议! 你躺在去年的草地上, 沐浴着阳光,闲谈, 往昔夏日的风 爱抚你的秀发,有如 在远方引领你。 为了深邃的细节,写下:“梦”。 招聘一个人:为 死于养老院的 孤独老人服丧。 申请者,无需寄来表格 或出生证明。 在今天或迟些日子, 一切文件将被撕毁, 不再开出票据。 至于丈夫许下的承诺, 我不能负责, 他以甜美的颜色、香味和声音—— 狗叫、大街上的吉他—— 诱惑了那么多人, 并使他们相信 他们终究可以克服孤独与惊恐。 白昼先生的寡妇,夜晚女士。 向超音速飞机致敬 今天,比声音更迅速, 明天,即将超越光的速度。 我们将把声音变成“乌龟”, 把光变成“兔子”。 这两种高尚动物,出自 年岁久远的寓言, 一个卓越的组合,从往昔岁月以来, 一直在竞赛,公平而正直。 你们跑了这么多次, 穿越低洼不堪的土地。 如今,你们在尝试另一条跑道, 穿越那高远的蓝天。 这条轨道全都属于你们。我们 不会进入你们的路线:到那时, 我们已动身去追逐 自己,而不是你们。 尽力 哎,歌声:你在嘲笑我! 我全力以赴,也不能成为你的红玫瑰。 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你知道。 我尽力长出叶子。试着扎根。 我屏住呼吸,让事物加速,等待 花瓣将我装入内部。 残忍的歌声,你离去,为我留下孤独, 我的身体无可替代,无从变形, 即使是我的骨髓,也只出现一次。 清晨四点 黑夜与白昼之间的时辰。 辗转反侧之间的时辰。 三十岁人的时辰。 为公鸡啼鸣而清扫干净的时辰。 大地收回温暖拥抱的时辰。 来自消逝星辰的凉风的时辰。 我们消失后毫无踪迹的时辰。 空洞的时辰。 虚无。没有意义。 其他一切时辰的底座。 临晨四点,没有人感到惬意。 假如一只蚂蚁有这种感受, 我们为它感到高兴。让五点钟到来吧, 如果,我们不得不继续活着。 致友人 我们精通广阔的领域, 从大地绵延至星辰, 却迷失于由地面到 头骨的空间。 星际间的距离 隔开了痛苦与泪水。 从谬误到真理的途中, 你枯萎,变得迟钝。 喷气式飞机让我们大笑不已, 那些寂静的裂缝 嵌入飞行与声音之间: “世界纪录!”全世界在欢呼! 然而,我们见过更快的起飞: 它们姗姗来迟的回声, 在许多年后, 依然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 外面,一个声音的风暴: “我们都是无辜的人。”他们叫喊。 我们跑过去打开窗子, 身子俯向窗外,追逐他们的喊声。 随后,声音戛然而止。 我们观看流星, 就像礼炮齐鸣之后, 灰泥从墙上坠落。 葬礼(一) 他的头骨,被从泥土中挖出, 休憩于一个大理石墓穴; 勋章,酣睡于枕上: 此刻,它获得了那么多空间, 这个头骨,被从泥土中挖出。 他们读着索引卡: 一、他已经/将要被遗忘, 二、继续,乐队,为葬礼的队伍演奏吧, 三、可悲的是,他看不到这些。 他们读着索引卡。 此刻,公民,为你所获得的神恩, 感到欣慰吧: 人只能出生一次, 却有两个坟墓。 此刻,公民,感到欣慰吧。 葬礼仪式如此丰富: 一千只伸缩长号, 针对人群治安的警察, 为骨骸鸣响的钟声。 葬礼仪式如此丰富。 他们的眼睛向天堂瞥视, 为了获得来自高处的预示: 也许是一束光线, 或是携带炸弹的鸽子。 他们的眼睛向天堂瞥视。 在它们与人群之间, 根据安排, 孤独的树将受命 歌唱它们的静默。 在它们与人群之间。 相反,桥梁已悬吊完毕, 在岩石峡谷之上, 谷底已填平,为了坦克的通行, 回声等待着呻吟。 相反,桥梁已悬吊完毕。 然而,充溢着鲜血与希望, 人们转身离去, 他们并不知道,钟绳 在变得苍白,如人的头发。 然而,充溢着鲜血与希望。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Atlantis):也译作大西洲、大西国,传说中沉没于大西洋的岛屿或大陆,曾经文明极盛。] 它们存在,或不存在。 在一个岛屿上,或不在。 一个海洋,或不是海洋 吞没了它们,或并未吞没。 那里,会有人爱上别人么? 有人会唆使别人斗殴么? 一切都发生了,或没发生, 在那里,或在别处。 那里,曾屹立着七个城市。 我们这样想。 它们试图永远屹立。 我们猜测。 他们什么也不能够从事,不能。 他们能够经营一些事情,能够。 他们是臆想的。可疑的。 无须纪念的。 从空气、火、水,或土地, 并不获取什么。 不能容纳于一块石头 或雨滴。 不适于被紧绷着脸用作 故事的寓意。 一颗流星陨落。 不是流星。 一个火山爆发。 不是火山。 有人在召唤事物。 没有事物被召唤。 在这或真或幻的亚特兰蒂斯。 寂静 密封的货车车厢携带着名字们, 穿越这个国家的平原: 它们将旅行多久,多远, 它们能否离开车厢—— 别问,我不能说,我不知道。 纳坦这个名字以拳头击打车壁, 伊萨克这个名字唱着疯癫的赞美诗, 亚隆这个名字因口渴而奄奄一息, 莎拉这个名字正为他祈求水。 你不能跳车,大卫这个名字。 在这片土地,你的名字要被避免, 你注定失败,你是一个标记, 指示那些必须被消灭的人。 至少,给你儿子取个斯拉夫名字: 他需要。这里,人们数头发, 查看眼皮的形状, 以此区分对与错,“我们的”与“他们的”。 别跳车。你儿子的名字将是列赫[ 列赫(Lech):波兰祖先的名字,波兰人的通称。]。 别跳车。时候未到。 别跳车。夜晚的回声 模仿着车轮的碰撞声。 浮云般的人群穿越这片平原。 巨大的云,几乎未储蓄雨水—— 只有一滴泪,这是事实,只有一滴泪。 一座黑森林。路径消失。 这是事实。铁轨和轮子。 这是事实。一座黑森林,没有空地。 这是事实。它们的寂静曾经更多, 这是事实,敲击着我寂静的门。 记一次不存在的喜马拉雅山之行 哦,这些就是喜马拉雅山。 群山涌向月亮。 跃出的瞬间被铭刻于 突然撕裂的天空。 洞穴穿越在云的沙漠。 刺入虚无。 回声——白色的寂静。 沉默。 雪人,山下,我们拥有星期三, 面包与字母。 二乘以二等于四。 那里,玫瑰是红色的, 而紫罗兰是蓝的。 雪人,山下,我们所从事的 并非全是罪行。 雪人,那里,每一次判刑 并不意味着死亡。 我们继承了希望—— 那遗忘的天赋。 你会看到,我们如何 在废墟中生儿育女。 雪人,那里,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打牌, 拉小提琴。到了黄昏, 我们开灯,雪人。 山上,既不是月亮,也不是大地。 眼泪冰洁。 哦,雪人,途中的登月者, 转身回来吧,再想一想! 我呼唤雪人, 在四面雪崩形成的墙中, 我跺着脚,取暖, 在永恒的 雪上。 任何事物不可能发生两次 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发生两次 结果,事实令人遗憾: 我们猝不及防地来到了这里, 离开时也没有机会完成一切。 甚至,即便没有任何蠢人, 即便你是这颗星球上最大的傻瓜, 你也不能重复夏季的课程, 过程只提供一次。 没有任何一天在复制昨日, 从无两个夜晚可以教人何为极乐, 通过彻底一致的方式, 以两个毫无差别的吻。 某一天,也许,一条闲散的舌头 偶尔提及你的名字: 我感到,有如一朵玫瑰被掷入 房间,各种色彩与芬芳。 第二天,即使你与我在一起, 我也会情不自禁地看着时钟: 玫瑰?玫瑰?还会是什么? 一朵花,或,一块石头? 为何,我们以这么多毫无必要的 恐惧与忧伤,对待飞逝的时光? 日子不会驻留,这是它的天性: 今天一再逝去,成为明天。 带着微笑与亲吻,我们偏爱 搜寻一致的事物,在我们的星辰下面, 虽然,我们互不相同 (我们承认),像两滴水。 喜剧演员 首先,我们的爱会死去,哎, 两百年之后, 至少,我们会再次相遇。 这一次,在剧院中,我们由一对 喜剧演员扮演, 他和她,公众喜爱的演员。 只是一出小闹剧,夹杂着歌声、 行话、玩笑,以及终场鞠躬、 一场具有风俗特色的喜剧杂耍, 差点震塌了剧院。 在舞台上,你将无休止地 取悦他们,戴着领结, 以及小小的嫉妒。 我,爱的愚蠢人质,也会如此, 以我的心、欢乐、王冠, 然而,我的心碎了,快乐逝去, 王冠跌落于地。 听着笑声中响亮的叠歌, 我们相聚,又离别, 七座山,七条河, 增加着我们的痛苦。 假如,我们不能拥有足够的 绝望、忧伤,以及这一切, 那么,高傲的言辞将会消灭我们。 然后,我们起身,鞠躬: 希望你们喜欢我们的演出。 所有的赞助商,带着妻子, 将鼓掌,起立,离去。 他们重返生活的牢笼, 那里,爱的老虎偶尔将会盛怒, 不过,这只野兽已太驯服而不再咬人。 我们将把那些古怪的人留在门外, 那些头戴愚人帽的蠢货异教徒, 我们倾听小铃铛的响声, 日日夜夜。 纪念 他们在榛子林中做爱, 头顶的每一颗露水如细小的太阳。 枯叶与树枝,以及干土 缠在他们发间。 燕子的心,请 怜悯他们。 他们在湖边一起跪下, 梳下发间的枯叶; 小鱼,如一颗星辰所聚集的光线, 游向凝视它们的人。 燕子的心,请 怜悯他们。 树木倒映于湖中的涟漪上, 颤动,如星云,灰色。 哦,燕子,让他们永不,永不 忘记这一天。 燕子,你这云朵生出的荆棘, 空气的锚, 更完美的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Icarus):希腊神话人物。迪达罗斯之子。以蜡和羽毛制成的羽翼逃离克里特岛,因飞得太高,双翼被太阳融化,落水而亡。], 圣母升天节的燕尾服。 哦,燕子,你这书法家, 失去分针的时钟指针, 鸟类中的哥特建筑师, 天堂倾斜的一瞥。 哦,燕子,你这锋利的寂静, 悲伤的生机, 恋人的光晕, 请怜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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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6-08-26 14:27: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