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地:记忆的滩涂 (试发表)

散文 创作
我用桑树来做自己的笔名,桑树的潮水就占领了我的身体。桑树地,如果它可以发出声音,你将听到这三个字在我的方言里优美的声响,它就像绿色的潮汐栖息在我与世界的空隙里。 桑树在我的头脑里是个激动的逗号,在它之前和之后都匍匐着尚未完成的叙述。 桑树之前。肯定是冬天。荒凉、干净、寒冷、纯粹、犀利。是光秃秃的枝干。枯黄的几近腐烂的绊经草。还有白色的水。白色的冰。深厚的黑色腐蚀质在我这里业已瘫痪,不起作用。冬天的风、雪和天空改变了水的颜色。荒芜的时刻。我只能蜷缩在床头,做作业,或者画图片——吉普车、山楂树、黄鹂、水果、蔬菜、房屋、女孩等等,贴得满墙都是。烧饭。灶火堂里跳动的火在我脸上拍打。奢侈一点,就去祖母的小屋,喝一碗白粥。然后抓一把祖母擀剩下的芯子——附近一带的赋闲在家的老妇人总是置一个摊子,为蜡烛厂擀灯芯。芯子一般是细小的、长节的、两头大小不一的。我和晓霞或者玉芳,挑芯子玩,芯子一把散下去后,错落有致,必须一根一根地挑起来,手不能抖动,动作要干脆。祖母拿出墙角的红旗。不知名的虫子在上面胜利地侵蚀了那个年代。或者到溪沟里抓鱼,方言叫作括鱼,隔夜垒起的石墙已经倒塌,但是还会有笨拙一点的鱼在石墙找不到出路。各种各样的鱼在逆水中顺利地冲突。 桑树之后。是个句号,更确切地说是省略号。我离开了桑树地。我去另外一个镇上学。简单地离开。意味着回忆。意味着搬动、改造、粉刷。 九五年或者九六年。我在学校里奢望着庞大的世界。整个夏天,我在太阳橘黄的烘烤中重抄日记,培育花圃,读唐诗、宋词、《古文观止》。那时,我有个像样的花圃,它是我身体的延伸部分,像块树疤扎在东门外的空地上,像块彩色的湿布。我什么都种。花和草。夜来香。美人蕉。马兰。海棠。牵牛。鸡冠花。凤仙。菊。葱兰。芦苇。艾。蔷薇。杨柳。鸭跖草。还有一株桑树。一株自由上窜的桑树,不经任何修剪。 我的离开和房屋改建使花圃堙没在时间的白光里。色彩和各种姿态被时间的羽翼盖住。只有那棵桑树还在。不远处,是它那个庞大的种族。每一个都握着几只黑成一团的桑树拳头。在风里,它吮吸着同类的气味。比我高出好几头。不过顶端优势已被父亲毁掉。 我还抄了两个笔记本的《植物学》,那种大三十二开、两百页左右的笔记本。原书是我从初中同学姚一平的哥哥的书堆里翻出来的,一本教科书,嫩绿色,没有塑封的软封面,与它一起进行的抄录工作还有《多四季论》和《宇宙与太阳系》。里面写到了桑树。配着一幅插图:肥大叶子的半枝桑树。桑树:荨麻目。桑科。落叶乔木。叶卵形。花单性。根叶均可入药。桑的拉丁名:Morus alba Linn。我在一本普及版草药书里找到了更加细致的桑叶插图。我临摹它。皮裂。叶肥。叶脉清晰、均匀。 我订了九五年的《植物学》杂志。在第三期或者第四期上,害羞地趴着一篇小文章,隐约地躲在关于桫椤的文章后面。在嵊泗列岛的一个岛屿上,生长着一株巨大的桑树。年龄和身躯无与伦比。遥远的幻想。如同遥远的北方。在我的记忆中横亘着。 我在炳荣伯伯家拆建时发现一本出版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常用字》。炳荣伯伯在祖母的五个儿子中排行第四,父亲的弟弟,以杀猪为业,所以常被叫成杀猪伯伯。在那本小册子中,我找到了桑树的一些品种,名字很好听。桐乡青、荷叶白、团头荷叶白。 我在夏天过着一种缓慢、笨拙而单纯的生活。渗透着汗水和热。但我幼小的身躯能在桑树的根部的空缺里像条橘红的金鱼游弋。和我一起的是另一些小孩。还有鸭子。嘎嘎地叫,挺着龙骨,伸长暗红的喙。桑树地错落有致,凹陷着鲜艳的沟界,分属不同的人家。我家的地在屋后,从后门出去,如同一个谷地,高—低—高,大小不一的三块——平时,我们用“岭”来计数。 为了记忆的方便,桑树地——各自分开的,中间隔有水田——被冠以不同的名字:三交角(京杭运河与东港交汇的三叉口)、柏树坟、牛舌头、湾斗里、外港、南塘口、北塘口、大畈里。小时侯,我要努力去记住这些名字,家里的地散落在各个地段,分别种着白菜、葫芦、蚕豆、黄豆(方言叫作美豆,毛豆的讹音)、韭菜、花菜、包心菜(甘蓝)、豌豆、萝卜、空心菜、南瓜——数不清的蔬菜。母亲在灶头忙碌,总是吩咐我去牛舌头或者大畈里摘些菜。我就得用尽量少的时间完成任务。 木耳。也能成为佳肴。知道它们叫木耳是后来的事。方言叫作桑树菌,如此专业的名字。下雨了,它们纷纷苏醒,撑起伞。如同褐红色的雷达。展现着一种完美:腻滑、湿润、活泼。如同女人的身体——普鲁斯特说芳香得可以咬一口。如同城市里复杂的商标。木耳长在老桑树的拳头上、胳肢窝里、膝盖上。一种褐红的黑木耳,一种雪白的银耳。黑木耳的数量比银耳多得多,也不值钱。 那些夏天是十分生动的,我在上小学和初中。夏天的日子对与我而言,不是像荷兰静物画那般肃穆,而应该像塞尚的静物画有刀刻一般的声音,在我的皮肤上划出红色的印痕也划出血液的激情。蝉。最尖锐的声音。如锉刀在耳膜上紧一阵松一阵地锉。或者是尚未调音的枯涩的琴弦。父亲说,蝉的叫声像是有人在呼喊:“榆树根”或者“咬死它”。这是从纯粹感性的耳朵听出来的。我不具备如此能力。我只会循着它们的声音的波浪,到桑树地里,拿手去拍。实行偷袭。在手掌能触及蝉的背脊的一刹那,它叫得像只沙哑的鸭子。完全紊乱地喊叫。会叫的是雄蝉。更小的时候,我会兴致勃勃地制作捕蝉的网。把嫩桑条圈起来插在竹竿头上,再绊上一层层的蛛网。早上的蛛网黏性大一些。蝉被粘在上面,痛苦犹如受了炮烙之刑。 我不知道该不该写下和桑树有关的其他昆虫。它们是狰狞的、丑陋的、有害甚至有毒的。它们天生具有良好的保护色。桑蚕的褐色花斑,这是一种野蚕,结的茧子比家蚕的蚕蛹还小;秤杆虫的土绿色,秤杆虫其实是桑尺蠖,比槐尺蠖更加瘦弱,只比火柴粗一些;刺毛的鲜艳绿色或者斑马条纹,刺毛就是毛毛虫;囡儿虫的肥厚肉感的绿色,囡儿即婴儿的意思,囡儿虫的学名叫做槐尺蠖,胖如婴儿,故名。去桑树地采摘桑叶时,半夜穿着衬衫起来喂蚕时,桑蚕、刺毛、尺蠖会在暗中爬到袖子上、领口。尤其是刺毛虫会攻击人,它分两种,长刺毛和扁刺毛。扁刺毛尖锐地咬一口,让人的皮肉一阵阵火辣的刺痛。发红。肿块。采桑叶时避不开的遭遇。而且,疼痛长久地无法止息。 但桑树地让人遭遇的远不止这些。桑树首先以其弥漫的浩瀚绿色沉积在我身体里。铺成了河床。绿色,按照兰波的说法,是字母U,是圆圈、海水神圣的激荡、牧场的宁静、炼金术士深深刻在抬头纹上的智者的安详。几年后,我才开始喜欢城市意象。红色、白色、蓝色忽然开始向绿色篡权。但是绿色一直潜藏在我内心,时不时地会探出身来,纠正我看世界的目光。 我在桑树地里游荡,矮小、瘦削的身体让我在里边游刃有余,有如灵活的鲳鱼在水里穿梭。我抬头仰视天空。天空一如既往,桑树叶中隐现的一些湖蓝。有一种中国隐士的倾向。这是一种视角的培养。一个人散步的时候,就习惯往天上看。看到太阳、飞机、星星、月亮和天边被夕阳晕染的红色。如今,我在城市里见到的天空充满了玻璃的反光和建筑的棱角,以及一点点的模糊蓝色。我在杭州、苏州、湖州、武康见到的天空都是这样的。此时,我总是回忆起来,许多年前,当我还没有长到桑树一半高的时候,站在桑树地里仰望天空的异样感受。 可是,桑树占据了那些岁月。桑树是乡村生活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植物,其他还有榆树、水稻、刚竹、番薯、棉絮头等等。桑树造就了半个静穆的我。我曾经在里边疯狂地奔跑、追逐、采木耳、捕蝉、剪棉絮头和马兰头、挖番薯。我真的像个孩子。 2004年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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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1-10-12 22:3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