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

作者:
春圃
作品:
极光 (小说 创作) 第1章 共1章
发表于:
《南风》发现爱小说大赛
我似乎早已习惯了,与你之间隔上这样一层薄雾的颜色。它使你触不到我,却又隐约可见。 一 喜鸾的画展办得很成功。各界人士纷纷捧场,展出的四十余幅画已经卖出大半。展厅内满满的人。她看着红袖头上那支黑底缀粉蓝米黄三色花朵的发夹,正随着她说话时的一颦一笑微微抖动。灰色v领毛衫的袖子被肘上同色带子扣成七寸,立领白衬衣映着锁骨上纤细的银链子,露出一个微黯的旧式银锁。黑色细带高跟鞋被宽绰的灰色粗布阔脚裤盖住,水钻忽明忽暗的发亮。发髻随意抓起,顺着半黑框眼镜垂下几缕碎发,飘荡得别有趣意。 几个画商正围着红袖谈价钱。肥油的手指若有似无拍她的肩,后又被她蹙紧的眉头骇吓,不自然的陪着笑脸挪开。红袖的家世优资,轻易得罪不得。他们不找喜鸾,而是直接与红袖谈,将绘画的当事者晾在一边喝果汁,却没有丝毫的担忧。 她们早已是大家公认的组合。喜鸾是绘画者,红袖是卖画者。喜鸾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画画就好,而红袖负责写故事及出售。每幅画的故事都很简短,文字配上手绘而出的色彩,仿佛被赋予生命。被触动的精明画商很快看到其商业价值,与她们谈画册出书时,红袖巧妙的推托拒绝,那画商以为竞争者多数,急急地应允红袖开出的条件。直到最后,谈出一个满意的数字,她与喜鸾四六分成。 喜鸾对于钱的定义始终是清醒的。红袖有自己的工作,却还在帮她打点。她们保持合作关系又不伤及友谊的前提就是将金钱划分清楚。红袖写的背景故事她每次都会读,为之感动。伯牙遇子期,红袖是她的知音。当初她说要她来帮自己卖画,红袖没有拒绝,想出如此好点子,为她增了太多收入。对物质及名利的各种欲望得到了满足。她很感激。 室外有很好的十月阳光,穿透玻璃屋顶的清澈直直射了进来。喜鸾遮住双眼。很久没有晒太阳,闷在屋子里画画的人身上都有一股难以洗去的松节油味,她也不例外。只是,她不似别人急于洗去那个味道,而是一直在用力的呼吸。嗅觉指引往昔片段重现,直接而无声。 今天是她的第一次画展。她懒懒的绻在展厅一角的白色绒布沙发里,娇小的身体偎在里面呼吸棉布和阳光的清香。墨绿色的棉布格子裙被太阳晒得暗暗透蓝。这条裙子她有两件,那时在百货公司一见钟情,喜欢它赭石翠绿穿插的隐暗格子线,衬着底色墨绿暗得不起眼,却可在阳光下透出淡蓝。固执得买了大小两件,一件已经是少年时的不能再穿,这件仍好好的套在身上。应着她懒洋洋的神态,像一只阳光下眯起眼睛的猫。 室内一切的喧闹似乎与她无关。她看到红袖的微笑,就好像看到了户头里不断增值的存款。红袖是天生的交际人,她可以在兴致高时热情奔放,也可以在静下来时沉思不语。 喜鸾想,她们都是双重性格的人,喜欢同样的奔跑感,所以才会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 和红袖认识多久,喜鸾自己也不记得了。她们高中同校不同班,一起出去买了盆风信子就成了好朋友,后来一起搬出学校在外面租房子,经历了青春中酸涩甜蜜的时期。高中毕业,上了不同城市的大学,开始有各自的社交圈子,却依然好的仿佛一个奇迹。直到现在开始工作,她们依然在一起。喜鸾经常觉得红袖身上有一种豪侠的气质,她们见证了彼此的青春岁月,仿佛是对方的影子,每日都会相对,却始终对彼此的生活保持恰到好处的静默。她是自己可以交谈的朋友,不似身边那些同样围在她身边的好友般计较,随性的做自己的事,又会体贴的照顾对方。她们的友情配比很平均。 远远地看到苏郝天正在低头同端着空玻璃杯的侍者交谈,垂下的眉眼捎带倦意。侍者向她的方向一指,郝天点头称谢。还没等喜鸾换一个得体的姿势,他就走来了。 苏郝天是红袖的哥哥,同红袖有几分神似。只是红袖笑起来更加肆无忌惮,不似郝天般神态优雅。他坐在喜鸾旁边的沙发里,揉揉眉头看她。很好看的嘴角扯出一条弧度,“你就这麽懒懒的坐在这儿看着红袖被那几个老家伙们吃豆腐吗?” 喜鸾坐直了身子,抬手挡在眉前遮住刺眼的阳光,勉强睁开眼睛看着苏郝天,声音懒懒的,“担心什麽,红袖自己应付那几个老人家的保镖都绰绰有余,她只要不趁其不备往酒杯里撒泻药粉就算得上仁慈了。” “泻药粉?” “用擀面杖将果导片磨成的粉。红袖独家自制。药效不受影响。”喜鸾端起放在脚桌上的果汁啜了一口。红袖又不是傻瓜,她只要坐在这儿仔细留意事态变化就好,何须也跟在那里对着一帮子老头做呕。 郝天暗骂红袖胡闹,扯了扯略紧的领带上下打量她,“都几月的天了,你怎麽还穿的像初春的小姑娘一样?” 喜鸾的格子裙是半截的,上面仅着了一件绣花的嫩粉色衬衣,袖肘及衣摆部分用同色线绣了好看的枝叶花朵。衬衣似乎是学生时期的了,包在她身上略有些紧,娇小身材呼之欲出。 “哪有,人家一直就是小姑娘。”不知者娇俏的笑,看得郝天神色一凛。 从他上大学起,红袖就经常会带喜鸾回家吃饭。他每每见她,就好像见到亲人,没有非分之想。只是今天见这小丫头一身学生装打扮,懒懒的坐在一隅晒太阳,好像挂在枝头的鲜蔬绿果,令人有采摘的欲望。 “昨天你说有会不能来的时候,红袖生了好大的气。”被窥者仍不知情,埋怨的看向坐在对面发呆的男人。“幸而手机摔在床上不是地板上,否则今日我们还未赚钱就要先花钱了。你大总裁不给面子,我们作为小家属,再强求也是惘然呀。” 郝天道,“就是怕她生气,所以今天没等结束就赶过来了。昨天她对着电话吼得整个会议室都听到了,我怕她那脾气在这里随便惹个老总给我找麻烦。卖得很好是不是?” 喜鸾眨着眼睛神秘的笑,“看红袖的神色就知道了。那帮有钱的爷爷围着她乱转。余非躲在角落里敢怒不敢言呢,你看他那幅肉钉砧板的表情,只差没有上去挥拳搏击。”郝天顺着她的方向看到一个藏在阴影里的男人。果然脸色微青,眼神一直追着红袖看。 “余非为什麽躲在那儿?” “红袖不许他现身啊,说是怕他碍事。你不见上次帛卷画廊的老板同我们吃饭时那一脸色相,又是吻手又是拥抱,打着英国绅士的幌子占尽便宜。看得余非一杯酒泼过去甩头就走。红袖生意差点没谈成,气得一个礼拜不接余非电话呢。”说罢又一脸坏笑“怎麽?你要过去施安慰之礼吗?” 哥哥疼妹妹果然不错,红袖惹了多大麻烦都是他亲妹子,擦屁股的事情自然是他来做。 “才不。他们的事情他们自己解决。” 红袖一向欺负余非惯了。他们吵了和,和了又吵。余非有主见有事业,身边不乏好女孩,却只是宠溺她。红袖也是吃定了他这一点,偶尔给点温柔,只是一味欺压。 “我听红袖说,你明天要回家的是不是?”郝天突然想起问她。 “是。我表姐结婚,要回去看看。”喜鸾道。 “要不要我送你?” “不劳大驾。我搭车走很方便的。公子若真想帮忙,就动动脑筋帮我把剩下的几幅画卖出去。也省得令妹在那里陪笑脸送人情,搞不好余大少一个忍不住就杀过去了。” 郝天看着她的愉容,俏皮话说得像红袖一样溜。鼻梁上的点点雀斑与白嫩肤色混在一起,因为微笑,鼻翼两端皱起几条细纹,阳光下可见细小的绒毛,流露青春的淡淡气息。他心中恻然,一时无语。他是看着她成长的,就像每天看着红袖一样。但他知道她同别的女孩不一样。她一直是一个人,并且固执得很。 喜鸾见他愣愣的。自己也便沉默起来。这是与人交往最重要的一点。再亲密的关系,即使是亲人也是如此。有些事情打破沙锅问到底就不好了,你不会轻易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别人自然也不方便告诉你。 就像她今日坐在这里看似悠闲地晒太阳,红袖自然是猜得到原因的。只是,橙汁甜润也是稍有酸涩的。如同她清楚自己的思索究竟也是无意义的。 二 红袖将赚得的收入六成打到喜鸾的帐户里。喜鸾取了一些预备随礼。结婚是麻烦的事,唯一好处便是可集齐族中老少。长辈随礼,小辈有红包领,少有不到者。 喜鸾签了名字就开始找母亲的桌子,很多人她都不认识,几年也见不到一面的亲戚自然也不会认得她,在许多桌子间左顾右盼,上菜的侍者杂耍一般端了两个大盘子绕开她侧行,喜鸾一下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刚生出念头准备回去,身后一只手拽她坐下。锐利的眼神透着清澈亮光。喜鸾定定神,魏峥笑对身旁老太太戏语;“真的是喜鸾,您认人的本领还是一流嘛,小丫头长大了越发看不出来。”老太太呵呵的笑。喜鸾怔在原地打招呼,反应还算快。 “你还记得我?”魏峥听她叫自己小伯,做出意外表情。 喜鸾微笑。 她当然还记得。她怎麽会忘记呢。她青春岁月所有的选择,幻想,以及眷恋的味道,那里面都有他。只是他似乎已经忘记他们曾经那样亲密。单单的喜欢似乎已经不够,她甚至在想,如果自己不是他的亲戚,也许他会记得她深一点。那怕只是比现在深一点点。 脸上热得发烫,喜鸾心跳加快,额头密密地挂满了汗。 这麽温暖的秋天。 十二岁的时候,喜鸾才第一次见到魏峥。她那天被强行带到太奶奶的宅院过暑假,身上的墨绿格子裙被太阳照得暗暗透蓝。他们彼此相知,却总没有会过面。虽然年龄仅差七岁,但辈分上来讲魏峥是她的小伯。 夏夜的院宅阴凉避暑,族中的孩子们都会在那儿呆到开学再返家。第一个晚上睡觉时,喜鸾好好的闹起了别扭。房间差不多都占满了,她仍是小孩子,被安排和魏峥睡一间屋子。大孩子们都要照顾一个小孩子,这是规矩。 而喜鸾只觉得不好,她和眼前的这个大男孩仍处于陌生,他们除了已知的亲属关系没有任何交集。她拒绝睡觉低头不语。 魏峥耐心地对眼前这个闹别扭的小姑娘扯出一抹好看的笑,锐利的眼神透出清澈光亮,漾得人心中温温暖意。他趁大人们转身时在她耳边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害羞了?” 喜鸾耳朵痒痒的发麻。 她被说中心了事,抬眼看看他后又迅速的低头红了脸。他笑起来的样子亲切温和,好像夜晚正在开放中的橙色木棉,或者,是初见时洒在她脸上暖而不烫的点点日光。 魏峥跑到旁边的屋子对老太太说了些什么,回来的时候抱了一丝绣薄单。他俯下身说,“今晚你睡床我睡沙发,但我们得睡一间屋子,你看好不好?” 喜鸾望着他,迟疑一下点点头。魏峥身上有松节油淡淡的味道,仿佛经过肤质的过滤,已经不再刺鼻。喜鸾知道他自幼喜好绘画,在画室呆的时间长了便会沾染这个味道。那天晚上,窗外有微风徐徐吹入,白纱帘轻轻飘荡起伏。他们各睡一隅相安无事。 隔天早上吃过饭,魏征坐在庭院中画速写。下笔迅速,人物栩栩如生,鲜少用橡皮。 喜鸾在一旁悄悄地看,被纸张纹路拓印出的黑白对比震惊,那是一种朦胧的,从未见过的美。阳光下的笔尖似石刻刀般带着力量落于纸面。他的手掌略宽,骨节有细微凸起,握着笔杆的手指修长有力,笔下线条勾勒得张扬细致。小孩子缠住魏峥要他给他们画肖像,他笑着应允。铅笔在纸张上摩擦得刷刷有声。 喜鸾被这熟捻的刷刷声吸引。惊觉绘画原来是意向中可以带有音韵的事情。 晚上的时候,喜鸾坐在院落中的小板凳上摇扇子。乡下的星空果然很美,自院落中仰望天空,可以看到整片广阔的星座群,点点成圈一样笼在深蓝天空中。那蓝厚重凝固,如一块浸在水中的法兰绒布。 魏峥坐在她身旁的摇椅上,喜鸾咬住扇叶侧头看他,白色体恤被少年单薄的身体撑起,灰色运动短裤下是褐色的平底皮拖鞋,身体仰躺在竹木摇椅里来回晃荡,发出到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那声音陈旧得令人想起走慢了的老怀表,也是这麽慢悠悠的在记忆中晃荡,刺耳的,一下一下的,永无止境的晃荡。 她研究似的打量着他,碰巧魏峥也转过头要与她说话。黑暗中,她看到他的眼睛透彻清亮。喜鸾又不好意思了。 “想说什么?”魏峥主动开口。 “不,没什么。”她不看他。 “你不喜欢来这里的是不是?” 喜鸾惊愕。 “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也不喜欢。”魏峥仰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的。 “怎么?” “害怕。”他自嘲地笑 喜鸾不说话。 “觉得这宅子就像恐怖电影一样阴森。说话大声一点都听得到回音。是不是?”他转过头来看她。 喜鸾低头笑。他的恐惧竟然同她一样。 “但是太奶奶却喜欢住在这儿。她对这里的蚂蚁都了如指掌。”魏峥接着说。 “你经常来这儿?” “不。难过的时候会想来这里。” 喜鸾不解。 “这里有城市没有的舒适感。虽然回声透着阴寒,但空气却是自由的。” 喜鸾似懂非懂。 静默无语时,他们闻到空气中花露水的味道,阵阵弥漫在夜色中。与夜来争香。 喜鸾突然笑起来,她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男人仿佛从地缝里跳出来的,然后被莫名其妙的称作她的亲戚。他们忽然的亲熟起来。她想着,不耐地抬起手扇开眼前乱飞的蚊子。魏峥见她被咬,忽的从竹椅中一跃而起,喜鸾眼见着他拉住自己的手将她拽到椅子里躺下,然后,自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扇着纸扇赶蚊子。 他说,那里暗,不咬。 白色体恤衫被夜风吹得微颤,那股浓浓的松节油直冲向嗅觉神经的最末梢。 喜鸾那时在电视里看古龙的《香帅传奇》,惊觉魏峥就好似里面温柔体贴的楚香帅,侠义幽默,玉树临风。她躺在竹椅里看星空,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讲话。被他的幽默机智吸引,脸遮在竹扇下闷闷的笑。 魏峥坐在一旁,见她难得的微笑,如干涸的水面上涌出清泉,潺潺的流淌出清澈波光。竟是怔怔的有些失神了。他对这个小他七岁的初见侄女充满好感。她不哭闹讲话,冷漠地坐在一边看族中其他的小孩子们玩耍纠缠,墨绿的格子裙透出寂寞身影。这个女孩小小年纪便已经知道同人保持距离。就像昨晚,她不高兴与他同睡一张床,却不提出异议,只是静默无语的反抗。她用自己幼小的方式生活,却活出了大人一样的世界。 如同所有的记忆都是带有修饰性的。它会自动忘记一些不快乐的事,记住那些很美好的。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能被清楚的讲明白。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对自己说故事。习惯独自回忆承担。 隔天醒来时,喜鸾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魏峥。昨晚她在竹椅中睡着,好像是他抱她进来的,她记不清了。 他仍在睡。好看的唇角微微翘起,饱满的眉下双眼闭合,睫毛长而微翘,鼻梁没有起伏的凸起,就那么犹如一字直线样地通下来。喜鸾想起昨晚他讲笑话给她时,眼睛清澈透净的光亮。现在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他的睡颜近在咫尺。她伸出手去想摸他的眉,未到半空中又收回。怕他醒来。 有阳光照到他的脸颊上,犹如金线描出的简易轮廓。她贪婪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被单遮住微红的半边脸,笑得眯起眼睛。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看到他便觉得欢喜,说不出原因的欢喜。心中那块微不足道的自相矛盾被强烈的喜悦遮住了光亮。仿佛这个世界都是她的,红色太耀眼,橙色却温暖得恰到好处。她可以支配天地。这是她独自的秘密。 现在旁边的这个男人客气地照顾她吃东西喝饮料,还是挺直的鼻子,饱满的眉,好看的唇角,只是脱了稚气,下巴上有青色胡渣的印记,仿佛早已脱胎换骨为了一个大人。但他的眼神依然锐利,透着清澈光亮。他对她微笑时,喜鸾怔得仍是脸红。她没有任何的恋爱经历。暗恋似心中一道不愈的伤口,触碰会疼,血淋淋的无法遗忘。她只能消磨自己心中那些回忆,同红袖坚贞的友谊支撑她在每个寂寞的瞬间撑抚自己。她不能对除他之外的任何男人妥协,他们不能带给她幻想。 她知道这感情只能被藏于心底。他是她的小伯,他们之间不能有爱情。 三 婚礼结束后,喜鸾回太奶奶家睡,魏峥开车送她们。银灰色的宝马X5停在一排车辆中,越野的车型略显孤傲。太奶奶疲倦得在后座睡着,魏峥减慢了车速。喜鸾看他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腕上,那道已经在渐渐消失的伤疤,被浪琴褐色皮腕的世界时块表遮住大半。 她沉默。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候,他也是一言不发的样子。只是小女孩早已长成,有了自己的生活及处事原则。她依然隐忍自己的感情,不给他找麻烦。 那道伤疤她还记得。 夏天一别后,她总会想到他。课业的繁重随之扑面而来,她无暇思考,就被卷入习题的浪潮中。初中的女生已经开始有了谈恋爱的经历。她文科很好,一人兼数职,只是埋头读书,对那些无聊的青春游戏不感兴趣。忆起魏峥绘画,自己也报了画班,正式的开始学习。只是理科糟糕透顶,假期无法再去太奶奶的老宅院,补习班上到自己也开始恶心。不想再去。 她沉默地思念他,在紧张的对峙中与自己的幻想较量。画室中闻到刺鼻的松节油味儿,用力呼吸,觉得亲切熟悉。仿佛他就在她的身边,未曾远离。她将每一次上课当作一次与他相见的机会,并庆幸自己终于能和他探索共同的世界。 喜鸾初三的时候,魏峥的父亲去逝。她那时忙着考美术高中,课业和专业上分别的集中训练将她不停地往下压,她累得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在教室里做卷子,放学后要跑画室,晚上作业刚刚做完就昏昏睡去。 那天请了假和父母同去奔丧。礼堂里挤满了人,大家几乎都穿着黑衣。已经是四月的天气,喜鸾穿了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没有任何图案,只是下摆绣有白色蕾丝的花边,整个人素净安然。 魏峥身着孝服跪在灵位前回礼,粗麻的孝衣泛起点点陈旧黄色,右臂上黑色的金边孝字绣箍与白色丧服形成强烈对比。喜鸾觉得那两块颜色搭配起来刺得她眼睛生疼。魏峥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在美术学院念设计已经上到大四,即将毕业。喜鸾知道他们父子的感情一向不和,魏峥坚持走绘画的道路,父亲不首肯,威逼劝诱,截断他的经济来源。幸而有母亲在暗暗支撑他。他曾经对她说,他希望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个家里,没有选择的自由,要付出的代价甚至超越自身所取。 喜鸾见他孤独地跪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神态令她感到陌生。冷意自心底直透身体。 摔盆时由于用力过猛,残渣划破了手腕,血流不止。众人吓得上前探视,劝他到房内休息。他裹上纱布坚持送父亲最后一程。少年时不断地与之对立,直到现在,自己也开始迈入社会。知道父亲当时劝导逼迫皆出于一个爱字。不同的道路走出不同结局,他所选的这条更是纠葛复杂。绘画佳劣早已不再是唯一的测量器,家世背景人际关系,还有自身必须逾越的对世间千万不平事看透的心。这些,他都已经经历。而今刚刚渐入佳境,预备闯一片天地报答养育之恩,父亲却等不及了。 但他却始终没有流露悲伤。冷静地搀扶母亲,不多言,待客有礼,独身面对着一切现实交接的残忍。喜鸾看在一旁,心口微疼。 晚上终于结束了丧事,父母随太奶奶回家照料其身体,八十高龄的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导致血压升高。 空房间都住满了来吊唁的族中人,喜鸾只能同魏峥睡一间屋子。 她突然感到恐惧。因为内心的不确定。她不知道应该怎样与他相处才是适宜,亦不知该同他讲什么安慰的话才能令他舒服一些,于是她早早的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入睡。黑暗中闻道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松节油的味道,觉得安稳,脸在枕头上反复磨蹭,很快便睡着。 夜晚起来喝水,摸到床头琉璃的橙色台灯,隐隐听到抽泣声。她转身发现魏峥正背对着她在哭。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却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喜鸾一时无错。呆了好半天才怯怯的伸过手去拍他的肩膀,安慰的话总是略显苍白。她感到害怕。 这个男人在原则意义上讲是他的小伯,他们是叔侄关系。她一直隐藏对他的爱意,为他心疼难过。而他现在这么脆弱的展现在她面前,不加任何保护程序,令喜鸾不知如何是好。 魏峥感到小女孩掌心传来的暖意,抓住她的手反身抱住她,头趴在她的被子里颤抖着。他说,“别动,不要看我,就让我这么呆会儿就好。” 喜鸾僵在原地不敢动,睡衣袖上沾满了他的泪。他的哭泣声突然就大了起来。一阵一阵的释放着悲痛,用她感到陌生的方式。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吓到,好半晌才抬起手指环住他的头,无言语。 犹记儿时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后就会像这样被母亲抱在怀里抚摸头发。指尖传递抚慰温暖,会觉得心安,没有人能够伤害。 现在,她用这种母性的方式来安慰他,沉默的听他哭泣,发泄心中悲伤。这是她能为他做的仅有的事。 喜鸾不知道他们这样维持了多久,她盘起的双腿略微发麻,魏峥已经在她怀中睡熟。喜鸾将他挪到枕头上,朦胧中但见窗外已是初晨一片。起身到卫生间换衣服,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晕红中带些许疲态,瞳孔亮而有神。她用力的摩挲脸颊,企图回归现实。 她想这是已经过去的夜晚。魏峥也许永远不会记得,他曾在她的怀抱中哭至睡熟。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用沉默给予微薄的力量。她想他也许一生都不会记得今夜,她只是那个在脆弱中安慰自己的女子,虽然力量弱小,却耐心馨香。她为自己独自拥有这个秘密而感到愉悦。只有她看到了他的脆弱。 而今一晃眼她也长大,两人再次相见,当时的青年已经成为三十而立事业有成的大男人,陌生感更甚当年。 四 车子里轻轻地放着音乐,太奶奶已经在后座睡熟。喜鸾将声音扭得极小,隐约可听到费丝希尔广阔的音域。是珍珠港里的曲子《There You’ll Be》: “ In my heart there’ll always be a place for you, for all my life I’ll keep a part of you with me, And everywhere I am there you’ll be.And everywhere I am there you’ll be .” 喜鸾拼命眨眼睛试图让泪水倒流。 魏峥把着方向盘等红灯,他侧头看右面反光镜中的车辆,瞥见喜鸾目鼻微红,奇怪地问;“喜鸾,你怎么了?” 喜鸾快速接过他抽出的纸巾,捏捏鼻子说没什么。 她怎么能告诉他呢。爱意在时针的交错间越积越深,直至堆积如胶片般真实。这一切不过是她独自承担的幻想,与他无关。 车子缓缓下坡,开进宅院。夜晚的村庄透着寒意。屋檐后是重叠的青色高山,在夜的围拢下透出深重暗蓝。喜鸾裹紧身上的灰色风衣,发丝瑟瑟抖动。她搀着太奶奶进屋,铺床倒水,安顿她睡下。客厅里魏峥在看电视,喜鸾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中,没有说话。 隔了半晌,魏峥点上香烟,对着旁边的她笑了笑,又忽然指向太奶奶屋子的方向问:“已经睡了?” 喜鸾点头。他刚要说什么,她的手机在同一时间嗡嗡震响。喜鸾说声抱歉跑到旁边的屋子里去接听,红袖扯着急躁音调对她叱喝;“魏喜鸾,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来?跑到哪里去鬼混,快快招来!” 喜鸾笑,她忘记发短信告诉红袖自己今晚不回家的。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半,想必她苦等了很久。 压低声音她说;“ 我今晚在太奶奶这里睡。你不要担心,我明天就回去。” 红袖调侃坏笑;“还以为你看上人家伴郎正私会呢,别忘了明天下午两点要和出版社签新一季画册的合同。你不要迟到。” 喜鸾笑;“我记得的,余非一起去吗?” 红袖轻哼;“他才没时间。去泰国看人妖了。” “看人妖?”喜鸾好笑。 “对啦,说是去谈生意,实际上就是去看人妖!谈生意在哪里不可以非要跑到那个遍地人妖的泰国,谁知道他什么居心。”红袖半猜疑。 “别时才知君时好,你担心他跑了 。”喜鸾调侃她。 红袖难得流露真情,被余非知道定是要乐疯了的。 “此君非彼君,我又不是王摩诘。你诗词用错地方了小姐。明天要不要我哥去接你?” “不用,我搭车很方便的。” 对面传来手机铃声,红袖愤愤地:“好吧,记住规矩千万不要迟到。某位大少爷来电话了,挂了。” 合上手机,喜鸾想红袖就是这么像旋风,说话做事总是强调快快快。苏郝天说,当初为她起名红袖,为的是让她像古代女子般温柔且能担当。可越长大越发现其本质早已脱离了初衷,承担倒是不假,一百个困难压在她面前都可以处理的妥妥当当。只是找不到温柔踪影。 那天,苏妈妈曾对前来拜访的余非说,她哪怕是有一点女孩的样子也好,你要多担待她一些。红袖在背后瞪着眼睛以示威胁,余非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喜鸾在一旁看到差点笑倒。 得此友,乐呼也。 客厅里传来电视机发出的微弱讲话声,喜鸾莫名的感到恐惧,脸上发红无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突然不敢去面对他。意志中模糊的期望和预感突然变得清晰,她在混乱的思维中试图让自己保持平静。干脆就躲在这里不出去好了。不知道怎样面对他,逃避虽然下乘但也是个方法。还未思及完,门外魏峥在敲门,他叫,“喜鸾。” 喜鸾磨蹭着踱步,最后还是打开门。她看到魏峥的眼光,清澈中带有些许敏锐的未知,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那个闹别扭的晚上,低头不语,等着他发觉。事实上她一直在等着他发觉,发觉所有的她的秘密。 沉默许久,终于他说,“喜鸾,你长这么大了。” 喜鸾低头。她紧张得甚至有些兴奋。恐惧感被一种新的更加美好的希望所冲击。所有的沉默都好像不再是秘密。她在寂静的无措中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松节油味,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未变的味道。然后,突然的,魏峥似乎是犹豫了很久,他安慰一般轻抚她的头发,衣服上清新的料子蹭在她年轻的脸上。 他说,“喜鸾,你知道,那是不可以的。”喜鸾在他怀中惊愕。手脚麻木不自知。她无暇体味这一刻自己的心情。难道他原来一直都是知道的么?这怎么可能。她对他的爱恋,感情,还有关于他们的回忆。他竟然都是知晓的。 “我在奶奶这里陆续听说了你的事。”魏峥小声地说。“知道你考了美术大学,出了画册。我,看了你画册中的那幅《子衿》。”他顿了顿,带着肯定的质疑口吻问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你画的是我对不对?” 喜鸾身上一阵阵地发麻.血液仿佛被冰冷感冻结了。她僵在原地说不出话。 那幅画,是她凭记忆画出的魏峥的侧影。红袖看后曾说,这男人的眼睛好像随时会漾出光芒,真是迷人。她于是对她讲了自己的秘密,讲了那年的暑假和那个三月的夜晚。她记得红袖听后扯着招牌似的坏笑调侃她,“魏喜鸾,难怪你从来不谈恋爱,竟然爱上了自己的小伯!和自己的表亲谈恋爱,你要当林黛玉呀!” 喜鸾笑。她一直是用一种很单纯的心态去理解这份感情。类似于柏拉图式的爱情。只要看到他,哪怕和他呼吸同一种气息,也是幸福的事。也曾很奇怪,与他相识见面不过几次,为何会对他产生感情。后来她想,也许是因为他对待她的方式,以及每一次相见后她都会反复咀嚼的那些美好回忆。他将她当做同龄人一样的对待。却又不失体贴细心的绅士风度。她在他面前永远是坦诚的,惴惴不安的。她坦诚地与他交谈,不加掩饰,直来直去。却又惴惴不安地喜爱着他。这总是令人觉得悲哀的回忆。 但那些回忆太过完美,以至于她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可以再度带给她这些美好幻觉的男人。于是她只能自我对抗,在对抗中增递对他的爱恋。这是她反复演练的游戏。 喜鸾后来看了红袖为那幅画配的故事。用不同的背景人名,基本上还原了当时场景。题目也是红袖起的,她找出《诗经.郑风》一篇给她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本是一少女在等待爱人的炙热心情,被红袖改来改去,变成了她的故事。 她只是没想到魏峥也会看到。 “我想自己的猜测也许不对。”魏峥接着说。“因为喜鸾,你知道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你美好,年轻,可以有不同的选择。而且,你是我的侄女。” 喜鸾抿住嘴角。他说的她都知道。但是她做不到。她想每天都能这样见到他,从那个夏天的夜晚,到他们的每一次见面,直到现在,她已经开始独立。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不不是全无知觉,但他却要放开她。就因为她是他见鬼的侄女。喜鸾紧紧地抱住他,他要离开她了,她知道。 魏峥感到胸口一阵温热。他想喜鸾一定是哭了,理智告诉自己要狠心。这个女孩子他不能要,尽管他舍不得。那天晚上的事他当然还记得,喜鸾的睡衣上散发阵阵清香,一整天的硬撑后,他趁她睡着偷偷落泪,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脆弱。这个女孩温柔得抱住他的头,他忘记了她的身份,在她的沉默中释放哀伤,困顿中感受到她馨香的手指,顺着发丝舒缓轻抚,直至熟睡。 早上醒来时她已经随父母回了家,他们没有再会面。他忙着创业,她忙着上学。身边有形形色色的过路女子,她们精明体贴打扮入时。他与她们逢场作戏谈情说爱,却知道自己心里不会有爱情。那晚一别后,他莫名其妙的在心中隐隐惦念着她。自各路亲戚中得知她的事,想念她脸红的样子,以及沉默不语时思考别扭的神态。他从未想过自己对她的感情会带有某种不洁的因素。喜鸾已经长大,她也许早已交了与之相配的男朋友,早已忘记了他是谁。直到那天,他看到她的画。短短的故事透露了心事。于是他知道她是爱上他了。今天,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她,确定自己的猜测。于是开车送她回来,不过是想劝她忘记,也是在劝自己,却在看到她的时候忍不下心。 喜鸾抬头望着他,脸上泪渍斑斑,眼睛鼻子仍带有哭过后的微红。少女的身体仍然馨香。魏峥喉结发紧,两个人的鼻息都近在咫尺,他的嘴唇触及到她的美好,惊醒的想抽身却被喜鸾一把抱住。她幻想这一刻已经很久,现实突如其来的发生,她来不及思考,只有热烈回应来确定他的真实。 眼前都是被雨水稀释掉的油彩的颜色,模糊不定,却依然绚烂夺目,顺着白色的画布一点点向下流着。这是她的初吻,虽然青涩笨拙,却令魏峥险些把持不住。他呼吸急促抵住她的额头,鼻尖轻触她的,定定地看着她发红的脸。他说,“喜鸾,你在诱惑我。” 五 路上仍在堵车,喜鸾困倦的倚在车窗上打盹。阳光还是很好,照在她脸上暖洋洋的舒适,她很早就被魏峥叫醒,吃了早饭就往回赶,索幸魏峥送他回来,不然这个时间转地铁一定很拥挤。她盖了一件魏峥的上衣蜷在座位里,昏昏欲睡。 昨晚哭得累了,如孩童时那样睡在他怀里。本来是倦意丛生,却因他咚咚的心跳声震得睡不着。两个人轻声细语的说话,喜鸾得知魏峥看过自己的画展,很惊讶。 魏峥说,“苏郝天曾与我的公司合作过项目,他给了我礼宾券。他那个妹妹红袖, 真是好本事,被一帮心怀各异的男人围在中间仍然笑得出,眉毛像暗器一样会射人。” 喜鸾笑,“当然,那可是红袖的看家本领 ,比樱木花道的眼神还厉害。不必多言,仅用眉头就能撂倒一片”。 魏峥道;“她的哥哥苏郝天,和你很熟?” 喜鸾抬起头看他落在阴影里的侧脸,“还好。他是个很有风度的人。怎么。” 魏峥低头吻她的头发,喜鸾发稍传来洗发精的清香,他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还有很多选择。而我们是没有结局的。” “不”,喜鸾固执的抱住他,孩子一样任性。“你就是唯一的选择。” 魏峥沉默。 喜鸾享受他怀抱的温度,禁忌的爱恋是否有结局,她也不知道。但是她终于感知了他的爱,堆积的情感得到释放。她觉得幸福。对错是凡人定的,只有这幸福,是她要的.夜晚的静谧中有两人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他们都不想去思考明天的事。 红袖在出版社门口频频张望,见一辆银灰色的越野宝马直直的开到她面前,喜鸾从车上跳下来。她一时没了反应,魏峥在车里对喜鸾挥挥手,又向红袖简短的点下头,算是打招呼。很快开车离去。 红袖对喜鸾眨眼睛;“宝马X3?这男人是谁?” 喜鸾只笑不语。 签完合约出版商定要请她们吃饭,红袖拉上自家哥哥作陪。 郝天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喜鸾。也许是喝了一点点酒的缘故,她脸颊微微发红,瞳孔亮而有光,笑起来甜美愉悦,依依地透着神采。与那日在画展中所见到的苍白面孔判若两人。 红袖与出版商调侃打诨,捧得那男人喜笑颜开,醉话混上台湾腔,只差没有站在桌子上唱歌。他举着杯子对苏郝天说,“苏小姐厚魏小姐真似天僧搭档,咱们为她们,干..干一杯。”郝天推辞,“再喝就真要醉的,这里的龙井是上品,您要不要尝尝看?”那男人听罢变脸,“ 醉?随…随说的?小姐再来两盆酒,今天真素高兴…高兴。咱们拔醉不归。”说着扯下自己的领带衬衣扣,露出白花花的一片胸肉。进门的小姐吓的惊叫。喜鸾暗笑红袖好本领。 回家时车窗外已是霓虹灯一片,郝天数落后座的红袖,“以后不许再这样。男人不是傻瓜,他醒了酒还会找你,你倒是去还是不去呀”。 “在和我说?”红袖装聋。 “废话,这车子里除了你还有谁能做事那么不用大脑。”郝天皱眉。 红袖倚在喜鸾肩上,两人仍为刚刚有趣的一幕大笑。“去,当然还要去。免费午餐不吃白不吃。” 郝天道:“亏你想得出来.他再找你就是别有意图了,你还当真想把他当众撂倒在马路上?人家是看在你爸妈的情份上没有与你计较,不要给我找麻烦。” 红袖撇嘴;“谁让他上次吃饭借机摸我肩膀,这麽大年纪了还不自爱,恶心透顶。这次让他出点糗算是给他教训,不要以为女人都是好欺负的。” “社会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不要以为每个男人都能像余非一样让着你,他要是有心暗算你后悔都来不及。” “放心,我不会给他机会的,我也机灵着呢。” “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不成反害己。” “怎么这样说?我可是十八般武艺精通,跆拳道三段有余。害不了别人我还能跑呀。” “这我相信,论低级本领你当属首屈。余非不值,整天帮你收拾烂摊子。他应该再找个温柔娴熟的女孩子才是。” “去你的,我们的事你少操心,专心开车吧不要再唠叨了。”红袖不耐得敲郝天肩膀。仍和喜鸾大笑。 郝天叹气,自反光镜中看到喜鸾仍然微红的笑脸,盈盈的衬着橙色路灯发亮。他惊愕,收回视线不再讲话。 笑罢,红袖忽然想起什么对喜鸾逼问:“早上送你来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极品呀,怎么以前没见过?”喜鸾低头笑,羞涩中带有神秘。她停了一下说“是我小伯。” 红袖沉思,忽而想起什么,大惊,扯着喜鸾的袖口险些将其撕破:“你小伯?哪个小伯?《子衿》里的那个?”喜鸾点点头。红袖恍然大悟,难怪看上去眼熟,原来是故人。 又忽然想起什麽:“你和他?你们……”。 “我们在恋爱,怎么?” 红袖瞪大眼睛,“恋爱?你是说恋爱?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可是血亲,婚姻法不允许的。” “那我们就不结婚。” 郝天猛地将车子停在路边,后面两位女士险些撞到头。他看到喜鸾在反光镜里坚定的脸。皱紧眉。 红袖缓过神来倒抽一口凉气,“你不是来真的吧?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他是你的长辈,你们这样就是乱伦。” 喜鸾抬头直视她的眼睛“我知道,但那又怎么样,我们相爱。” “这不是相不相爱的问题,”红袖挠头。“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怎么办?你们生出来的孩子百分之五十有可能是弱智儿童。” “那我们就不要孩子。” “简直荒唐。” “爱情本来就是荒唐的事。” “你小伯也同意?他身为男人怎么也可以和你一样不理智!”红袖气结。 “为什么男人就一定要理智?余非爱你不是也一样不带理智。爱情本身就不需要理智。” 郝天继续沉默。 “喜鸾你不要固执,”红袖耐心地劝:“感情可以再对他人培养,你们之间不可能,你要清醒。” “我不能再对别人有感情,这你知道。” “强词夺理,天下男人多的是。你又不是贴了标签打了他的烙印,怎么不能?”红袖开始吼。 “我从十二岁就开始爱他了。” “但那不过是你少女时期短暂的幻想罢了。你有没有为他想过,他要怎么面对你的父母和亲戚,还有,怎么面对世人的评论和眼光。你们一起出去,他应该怎么向别人介绍你,说你曾经是他的侄女?笑话! 这些你都考虑过没有?爱是感性与理智并存的事,不能仅仅因为你在爱,就忽略了你周围的环境。” “周围的环境不能给我幸福,但他可以。” 红袖怪叫一声:“哈!这么说来你是下定决心不再反悔了?” “对。” “简直固执。” “ 那么,” 喜鸾平静的。“我们不能相爱就因为这见鬼的亲属关系,是这样吗?”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的!” “那么,如果余非是你的小伯,你是否舍得掉他呢?你做得到吗?” 、 “我会。爱分很多种,不同的爱给不同的人。搭配不对的话就是错误的。” “那么我愿意延续这个错误。” 红袖气急。还未出声便被郝天制止。 他终于开口道;“好了红袖,喜鸾自己也不是小孩子,她有她的想法。你们不要再吵。伤感情。” 红袖噤声。蹙紧的眉没有舒展。她看向窗外一边不再说话。郝天拧开钥匙发动车子,一路上三个人都不再交谈。喜鸾当然知道红袖的心意,她只是没想到她会反对得如此激烈。爱情的确是理性交织感性的。但她的爱情不能掺杂理性,就像白娘子不能喝掺了雄黄的重阳酒一样。 她只要她的爱情发生,即使短暂,也无妨。 六 趴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喜鸾听到红袖在客厅里的打字声,噼里啪啦的声响和她自言自语的说话声混成一片。这就是工作中的红袖,她喜欢在画草图和写东西的思考间隙自言自语,精神高度集中。她一直是这样的敬业。 昨天她们去看电影,回来的时候大雨还未停,两个人拦不到车,手机没了信号。衣服被淋得透湿,牙齿在冷风中仄仄打架。 红袖再一次拨电话给余非,仍是不通。她看着自道路两旁慢慢开过的治安车辆,颤着声音对喜鸾说:“不,不如我们,去拦一辆治安车,回家你看好不好。” 喜鸾也是冷的说不出话,对她的荒唐提议摇头,“人家,会以为你脑子有病。” “咱们好狼狈。” 喜鸾笑: “这也,也许就是你灌醉了,那个出版商的 ,小小报应吧。你看,咱们现在,说话也开始结巴了。” 红袖笑得脸上肌肉都开始痉挛了: “你,说话好像苏郝天。” 喜鸾闷笑。 红袖突然鼻子发酸,她冷风中颤着声音问道: “喜鸾,你确定你爱他不顾一切了是不是。” 喜鸾对她突然的转移话题并不惊讶。她早就知道她是一定要再向她谈起这件事的,红袖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是的。我愿意放弃我在绘画方面的所有天赋去选择和他在一起。这是我唯一能够和老天交换的条件。” “所以,”红袖吸吸鼻子。“所以无论多少人阻止,你都会坚持的是不是?” “我想是的 。” “那么好吧。”红袖擦掉脸上的被泪水温暖了的雨水。“我会支持你。” 喜鸾皱眉,诧异无言的看向她。 “至少,当有一天你们被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抛弃时。我还是站在你身边的。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孤独,也可以在寂寞的时候有一个人倾诉。这是我作为朋友,必须的立场。” 喜鸾红了眼眶。 这个朋友比她的亲姐妹更甚手足,她向来懂得与她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使两人都有适当的私人空间。这也是为什么,她们可以做这么久的朋友。她关心自己,却从来尊重自己的决定。这次对她发脾气,也是气急,她理解。 那天魏峥送她回来后,两人就没有再联系。她打电话给他,对方总是在关机。她猜测也许魏峥心理也是矛盾着的,他会不会就此与她不再相见呢。喜鸾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如果他想就此放手避开她,自己绝对不会强留。这本就是没有结果的。他的任何决定不会伤害到她。他们似乎注定就是两列各自穿行的地铁,相隔咫尺,却永无交接。 手机忽然嗡嗡振响,她摸索着起来接,竟是魏峥。 “你睡了吗喜鸾?”他声音沉沉。 “没有,我睡不着。”喜鸾惊诧得声音都有些变了。“我在想你,所以睡不着。” 魏峥轻笑。“我也在想你。喜鸾,我现在在你家楼下。” 喜鸾从被子里一跃而起,赤脚跳到窗边去看。橙色路灯下果然停着一辆宝马X3。她抓紧电话叫他不要走,快速的套上仔裤裹了风衣冲下楼。客厅里红袖一脸错愕。 初秋的夜晚已有微风,喜鸾急急的跑向他的车子,鞋子都忘了换。嗒嗒的拖鞋声响在夜色中紧促循环。魏峥打开车门,见她跑的满头是汗,抽出纸巾来给她擦。 喜鸾猛地扑到他怀里,拼命呼吸他身上的味道。指尖因抓紧而泛白,红色的血液被压力抑制暂缓流动。她需要确定这个味道是否真实,将所有的想念都揉进他的怀里,如同冲撞般不理性。魏峥抱着她,见她小小的肩膀略略抽动,心疼地抱紧。他犹豫了很多天,工作时无法专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想他。终于开车来看,却把怀里的人弄哭了。 “喜鸾,你不要哭,”魏峥低语,“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我很想你。” 喜鸾趴在他怀里闷声抽泣:“我以为你不想再和我联系了,你干嘛一直关机。” “我出差了,刚刚回来。急着想见你,你好不好?”他摩挲她的脸。 “不好,你总是在让我难过。”喜鸾咬紧下唇。 魏峥望着她的脸,她与他在一起,总是这样委屈。哭得眼睛嘴唇都是红红的,鼻尖上有一抹淡淡的粉红,很可爱。 喜鸾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眼泪,抬头忽见他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她迅速扯开他的手努力坐直身体。魏峥收回眼神浅笑,手臂搭在方向盘上,看喜鸾低下头红晕的脸,眼神躲避的如一头被追杀的小鹿,忽闪忽闪的启合,仿佛隐藏了神秘心事。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这爱如六月艳阳,轰轰的倾泻大地。她避之不及,只能合上双眼感受他的炙热。他们在爱,即使这爱得不到承认,仍然执迷不悔。 “我们该怎麽办,喜鸾?”魏峥吻她的头发。“我第一次这样痛恨我自己。” 喜鸾趴在他怀里闻他身上衣料的清香。他们无法爱的心安理得。只能在混乱中摸黑前行,理不出头绪。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喜鸾很早便起来。魏峥今天会来她家吃晚饭。他昨天在电话里说想念她,喜鸾听得心中暖洋洋。魏峥最近惯爱说这些让她感到有些直白的情话。每每在客厅中和他通电话,红袖都会抱着冰激凌在一旁挤着听。他知道却并不忌讳,肉麻的话照样说,喜鸾听的脸红。红袖这边却好奇转为羡艳,不待她挂掉便抓起手机对余非大吼,无理取闹不听解释说他不够体贴关心。余非于是三更半夜敲她们的门,送来巧克力冰淇凌讨红袖欢欣。喜鸾想,他实在是个好男人。爱是可以包容并妥协对方的一切,余非不费力气的做到了。他比爱神更加可爱。 拉开窗帘,喜鸾迎着太阳伸了一个懒腰。套上地板袜开始收拾屋子。最近忙着画新一季的画,没有时间和魏峥见面,自然也没时间收拾乱七八糟的屋子。她打电话给红袖叫她晚上回来吃饭,红袖那边乱哄哄的闹,想来是在开会间隙。她听说魏峥会来,笑得狡黠,应允一定早回去当电灯泡。喜鸾笑骂她胡扯。 晾了衣服,将木耳银耳泡在水中,套了灰蓝色的牛仔裤,外面仅着一件黑色风衣,喜鸾塞着耳机背了包出去买菜。如果不去很远的地方,她基本上都是步行。城市空气虽不比乡下,但走路却是快乐的事。深秋落叶不问青红纷纷坠落,她看到道路两旁堆积零散的枯枝,正被清洁工呼呼的扫起来。自然更迭带来欢喜和哀愁,未见它曾挂枝头繁茂的身影就已隆重落幕。悲凉的如此迅猛。 而市场永远是鲜活的,青菜海鲜蔬果面食,嫩瓤鲜翠的颜色,混着摊主间各自的叫卖吆喝声,溶成热闹的一片,令人感知到生的喜悦。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生活在低层必须心勤劳做的人,也有生活在云端衣食无忧的人。云端里的人过着看似不真的生活,而低层人每日流汗流泪,未必过得不快乐。 喜鸾买了西芹,山药,排骨,腌过的猪腿肉。还有嫩笋,紫甘蓝和胡萝卜。后又看到摊子正中橙红带黄绿斑点的南瓜,被它温暖的色泽吸引,付钱买下。拎着一堆东西到市场出口去打车,这个市场一条路通到底,她每次都急匆匆地走,鲜少如这次般闲逛。今日方觉原来这里这么大。 回到家已是三点,喜鸾卷起袖子洗菜煮饭。墨鱼肉耐心去皮,用盐水擦过洗净,西芹切丁放置一旁。这边的炉灶上熬着汤,鲜笋和腌过得猪腿肉已经切好,山药排骨在火上炖。 喜鸾不知道自己做饭时认真的样子是很美的,她也不是经常做。红袖回家比较晚,她自己一天只吃两顿。有时是速食,有时水果。偶尔余非郝天来她们这里探望,喜鸾才会挽起袖子做厨娘。 红袖喜吃不喜做,鲜少动手。余非几次激将才引得她下过一次厨。喜鸾记得那次红袖做的是红烧狮子头和凉瓜拌荠菜。红烧狮子头因为过咸就饭吃还是勉强可以吃的,凉瓜拌荠菜却因放错了调料弄得甜中带着生硬酸涩难以下咽。红袖抱着手臂立在一旁看,喜鸾吃了几口主动跑去刷碗。郝天在她的注目下勉强吃完向喜鸾要了一片胃药。而余非则是强持不惊的说着笑话,慢慢喝完手中的茶,再努力咽完所有菜色,最后学着张国荣《满汉全席》中的样子说了一句;“这菜卖相好。”众人听罢都忍不住大笑。自此不再要求红袖烧菜。 而喜鸾想,能做一桌好菜给爱的人吃,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她将木耳切丝,混上胡萝卜丝及紫甘蓝,淋上辣椒油和盐,套上手套抓搅拌匀。阳台上已经能看到迟暮,灰紫色带有金黄轮廓的大片云朵,正随风向慢慢西移。街上有小贩叫卖,阴阳顿挫起落有声。魏峥应该快下班了。喜鸾掀开电饭煲的盖子,闻到里面飘出的清淡饭香。觉得这声音及香气背后传递的几乎就是她的幸福 。 七 红袖几乎是同魏峥一起进门的。虽然他与喜鸾关系复杂又系长辈,且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却丝毫不掩对他的欣赏。魏峥体贴地帮忙摆碗筷,修了卫生间的淋浴器,带来的一应礼品中不忘给红袖最爱的巧克力。样样想得周到。 喜鸾在厨房听红袖与魏峥聊天,心中安稳。她最爱的人和最好的朋友相处得如此融洽。红袖没有因为那些世俗原因慢待魏峥,而是当作长久未见的朋友。就像喜鸾每次面对红袖的男友及兄长一样。她不仅仅是在言语中支持她的决定,而是真心实意。喜鸾很感动。 西芹百合炒墨鱼粒,山药炖排骨,火腿炒鲜笋,以及木耳拌凉菜。饭后是南瓜银耳煲,红袖的美容食品。魏峥吃了一口火腿炒鲜笋,笑问喜鸾,“这是什麽么?炒上笋片很好吃。” 喜鸾道;“是腌过的猪腿肉。” 红袖夹了一片尝,立起眉毛:“不油腻,笋香和肉香都融得恰到好处。” 喜鸾微笑;“《红楼梦》中第五十八回,芳官给宝玉吹火腿鲜笋汤,里面所谓的火腿就是这腌过的猪腿肉。” 红袖奇怪,“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看《红楼梦》了?平日每凡我在一旁看你都说冗长的。” “我当然没看”,喜鸾做个鬼脸。“那天在网上搜菜谱,有网友在上面贴了做法。今天试着炒菜做,没想到你们都喜欢。” 红袖挑眉撇嘴,“原来又是自创的。”转头对魏峥说;“上次她做西红柿炒鸡蛋给我,在厨房鼓捣半天,最后端出来一小盘。我吃着就觉得和外面做的不一样,有种特别香甜的味道,又不似白糖那么腻得恼人。忙问她是哪儿学来的秘方。她低头吃着饭小声嘟囔,敢情是家里白糖没了,人家淋上蜂蜜做的。” 魏峥大乐。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饭后喜鸾在厨房里洗碗,客厅里红袖和魏峥就瑞典手工艺的话题聊得热闹。忽听有人敲门。喜鸾去开,苏郝天拎着柚子菠萝等时令瓜果进来。红袖惊叹着迎上去。 “换鞋换鞋,喜鸾今天刚拖完地。你发善心,施舍这么多吃的给我们。” “少说废话快来接,妈送来给我的,我顺便给你们带来一些。”郝天说着不理她,将东西搬到厨房,回身才注意魏峥在座,莫名其妙,笑着伸过手去问 :“魏,你怎么在这里?” 魏峥起身同他握手,红袖意外;“怎么你们认识吗?他是喜鸾的小伯。”想想不对,又忙改口;“呃,也是她男朋友。” 郝天楞一下,恍然大悟地笑了:“看来这个世界真是小,我们又得重新认识了。” 魏峥礼貌称是。 喜鸾向郝天问:“郝天哥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郝天笑笑,向着红袖的方向努了努嘴。“来你们俩这儿还敢空着肚子?我领教一次就足矣了。”说得红袖拧眉怒视。 “喂,苏郝天,想想现在是在谁的地盘上坐着,再说下去我可是要生气的。” 魏峥不知其因,喜鸾轻声低诉。红袖一旁见状挠沙发,“魏喜鸾,你再多向几个人散播散播,我一世‘贤淑大旗’就真要应声倒地了。”想想怒火中烧,又自言自语;“都怪死余非,好不好让我做菜,做完了又取笑我,不知道吃人家嘴短的道理。” “你做的东西吃完了不是嘴短是胃痛。快别在那里自曝其短了。可怜的余非。”郝天存心拆她的台。 “人和人的优势是不同的。我不会做饭会吃饭不就好了。再不济我还会用钱买呀。你干吗总抓住这点子小事没完没了地念?” “这是为你好。” “不需要。”红袖朝他翻个白眼。喜鸾笑。 她想到余非今晚肯定又要莫名其妙被红袖骂,那模样一定很有趣。红袖就是这样。但这却不完全是她的缺点。她爱余非,才会甘心献丑。即使知道一定不会好吃,也愿意满足他的愿望。女人就是这样心软。 “刚刚我还和魏峥在说去瑞典之行的事,怎么喜鸾,这次画展你也赚了不少,一起去。”红袖不理自家哥哥,转移话题冲着喜鸾。 “去瑞典?”喜鸾凝眉。她从未出过国,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西藏,那次也是和红袖余非一起。她受不了那里的辛辣食物和高原反应,总是在流鼻血。最后还是郝天陪她先回来的,大巴上见她心情郁闷,他灵机一动带她弯到敦煌去看壁画,两人玩了几天才返家。 “那里确实很美”,魏峥说。“是童话诞生的地方。” 红袖这边翻日历,“过完年我有一周休假,干脆一起去,我叫上余非。哥你去不去? ”说罢要给余非打电话。郝天摁住她。 “我可忙不开。倒是你,要去自己去,余非公司接了一个新项目,大概一直要忙到四月底,哪有时间陪你游山玩水。你不要对他胡搅蛮缠的听到没有。” 红袖斜着眼瞪他,“喂,我们怎麽谈恋爱你不要管。他忙什麽我比你清楚。你觉得我的电话是搅和,可余非不会。他可是比你可爱得多了。”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郝天起身告辞。红袖生着气,硬是不理哥哥,回房拨电话给余非解气。喜鸾对着正在无奈摇头的郝天笑笑,将他送至楼下。 魏峥独自在喜鸾的屋子里找书看。推开门便看到了大片的红木地板。墙上的壁纸是大朵的水粉樱花,藤黄的蕊,草绿的叶子。底色淡蓝,像极日本绢伞的布艺图案。床头挂着一幅小框素描,一个女子体态丰润的背影,下面有喜鸾手写的签名和日期。双人木床。白色缀蕾丝边的床罩。床头小柜子上摆着闹钟照片及厚厚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脚毯烟灰色。书柜直立几近通至房顶,满满的排着画册诗集以及各种小说杂文。旁边是原木拉门衣柜。写字桌上有一台白色的苹果手提电脑,笔筒照片以及小摆饰一字摆在那里。 喜鸾端了一杯热巧克力给他喝,见他环视房间笑,问;“怎么了?为什么笑?” 魏峥放下杯子抱住她;“我在想我们要不要就这么私奔到瑞典。然后干脆不回来。” 喜鸾无言。刚刚红袖向苏郝天介绍他是她的男朋友时,魏峥没有反驳,而是笑着应允。如果说他前几天的态度还有几分犹豫,那么今天他等于是承认了与自己的全新关系。她眯起眼睛感受他臂弯的力量。她真得愿意就这麽么一直下去,不考虑关于明天的任何话题。 八 在飞机上睡觉很难受,喜鸾依在魏峥肩头数绵羊。窗外仍是一片黑暗,看不到景色。想到刚刚红袖在登机前发给她的短信息,喜鸾轻笑。 红袖最终还是没能成行。那天晚上送走了魏峥,她抱着电话和余非软硬兼施直至凌晨。喜鸾知道她一直喜欢瑞典的手工艺设计。这次见过魏峥,两个人趁她洗碗时不知说了些什么,红袖的旅行欲念被勾至头顶。最后余非无奈被她被说动,两个大男人都迁就她的工作改了日期。机票订完行李备好,却不想她的老板突然自泰国考察回来,急急召她回公司赶一个新项目。红袖气急,将老板一家骂到一百年后都不能投胎,愤愤的给喜鸾发了短信,赌咒发誓要辞职不干,最终被余非劝了回去。 喜鸾翻开《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枕在魏峥肩头看。书籍是带给人幻想的物品,而画家同作家一样,在白色纸张上铺满幻想,赋予其灵魂的生命张力。她觉得福尔摩斯活得才是真正精彩,这位十九世纪的英国绅士显然比红袖的十八般武艺更为令人惊佩。仅一支烟斗一把提琴就可闭目研究出案情。是神抑或是人。 魏峥见喜鸾拿着书的手一点点垂下,头靠在他肩膀上睡得安熟。他的公司这次照例在斯德哥尔摩有业务,他没带任何下属前行,只为了能单独和她在一起。他轻笑一声帮她合上书,盖上薄毯拥她入睡。 这年除夕回太奶奶家时,已经有族中长辈开始催他早点结婚。魏峥同喜鸾对坐,中间隔着一群熟悉不熟悉的亲戚,他们很少同对方讲话,仿佛仍是陌生的样子。太奶奶坐在一旁的摇椅里闭目养神,毛皮垫子柔软暖和。这是喜鸾带来的礼物。在商场百货公司的顶层购得。老太太虽然严肃却疼爱她,现在尽自己的所能来让她的晚年舒适一点,这是她的心愿。 手机在口袋中嗡嗡震响。喜鸾和三位阿姨说着话,对口袋里的声响不予回应。她知道那一定又是魏峥发来的。这是他们的说话方式。不敢多看对方一样,怕被人察觉。 晚上她撑不住倒计时,很早就睡了。半夜因生理痛起来找热水喝,发现厅堂里仍是坐满了人。他们似乎要将一年未见的话题都留到这一个晚上去说完。喜鸾脸色苍白,披着外衣在包里翻经常吃的止痛药,摸索到茶水间去倒热水。 外面的声音都是陌生的,他们与她不相干。竹椅如此冰冷,她独自坐在上面皱着眉,感觉到药片已经化解为各种抵抗因子去护卫她疼痛的神经线。冷汗还是不住地往下流,湿滴滴地落在皮肤上,身上一阵阵地颤抖着。 一双大手握住了她的,非常温暖。喜鸾感到有一只滚烫的暖水带被放进了自己的外衣里。魏峥在吸着一支香烟,他从容的握紧她冰凉的手指。不加言语。 喜鸾昏昏沉沉地感受这片刻的温暖,但很快自迷糊中反应过来。她急得想挣脱他的大手,却拗不过他的力气。 魏峥轻声问道:那只手也很冷吧。他熄灭了香烟,双手热乎乎的合住她的,眼睛温和的看向她。喜鸾像做梦一样看着眼前的男人。外面还是乱哄哄的说话声,每个人都在努力提高自己的音量。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不知道。喜鸾后来才想到,这种情况下,是随时都有人会进来的。但当时的她却早已顾不得那些禁忌。并因那可能发生的不堪后果而感到兴奋和刺激。 她疯了,也必要带上他。不管他愿不愿意。她知道他会愿意的,他们都是彼此的希望。早明了的了,他们只对彼此才会真心实意,才会有感情。任何他人的示爱都同问候一般平淡,偶尔还会厌恶至极。她想这也许不是孽缘,而是宿命。 魏峥在坐位上闭目。那天到喜鸾的画室接她,自窗口看到她画画时的样子,米色粗布围裙挂在肩上,脸上的神情专注耐心,下笔时姿态娴熟有力。他惊觉地发现那神态甚似当年的自己,有青春的朝气自信,以及平静面对中不断反复的笃定感。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刚刚恍惚的明白这个女孩事实上已经爱了他好久,用他从未尝试过的隐秘方式。遵循他的路迹,不加言语,默默跟随。如潮水的暗涌一般,一波波的推起,又慢慢的沉淀。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回馈给她同样的感情。性格中的懦弱成分正在理智的劝阻他,他有可能会失去一些必需的东西,虽然那些失去很必须,但他确定自己可以处理。他反复确定着自己的心意。像数学破译专家的缜密头脑一样进行思考,并最终被理性因素中的某些成分再次打倒。 于是和她一同出来旅行。避开那里的烦恼,以及世俗的一切眼光和压力。他们都不敢去考虑明天的事,他亦不能给她任何关于明天的承诺。在魏峥看来,这个字眼儿像蜜蜂一样会蛰人。 从飞机上下来,喜鸾不住四处打量,鼻腔中能嗅到一股海风刮过的清爽味道。这座海上城市四处可见欧洲古老建筑同现代大楼混合交叠的痕迹,清晨的天空略有些阴,魏峥抬手叫了出租车。他们带的行李很少,除两个皮箱之外就是喜鸾随身背着的双肩包。 住的饭店是提前预订好的Freys,虽然仅有七层却舒适温馨。喜鸾脱掉外套便给红袖拨电话报平安。魏峥在浴室里放洗澡水。 斯德哥尔摩的三月仍然很冷。由于旅馆处于市中心,站在窗边便可见街道上人来人往的车流人群,蓝色河面上集中停泊着少数的白色船只,风吹过,水面飘起波纹。喜鸾泡在温水里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一夜飞行,她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匆匆的洗好换了睡衣,胡乱吹了吹头发倒头便已入眠。 魏峥自浴室中洗完澡出来,见她如小时候一样将手伸到枕头下,露出仅着睡衣的手臂,后背遇冷意却仍不自知。中午的阳光正落在枕头上,黑亮的发丝闪着金光。鼻梁四周的雀斑呈巧克力奶油色,嘴角同他一样稍向上翘。他体贴的帮她盖好被子,到旁边的屋子里拨电话给此行要联络的VK公司开始工作。 喜鸾睡梦中见到自己站在奔腾的湘江岸边,水流湍急汹涌,对岸的魏峥正在向她招手。喜鸾想都没想便跳到水中用力向对岸游,四肢被江水冻得冰冷,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打下来。她看到魏峥正游到她身边试图将她托上岸,水面翻滚,他不见了踪影。喜鸾急得大喊,用尽全力挣扎着要跳到水中去找他。却忽听到头顶上方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一只手将她拽了上岸。喜鸾四肢发麻,衣服湿冷的贴在身上,沉重压迫。她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那人长相,怎奈头痛得厉害,还未睁眼便恶心得晕了过去。 朦胧中感到有人在推自己, 喜鸾困顿地睁开双眼,见窗外深蓝色的天空星罗棋布。 “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魏征扶她坐起来,摸到她额上一层薄汗。 喜鸾怔怔地点头,喝光了他端来的水。她被这梦境真实的画面感吓倒,江边有飘零落叶,舞得纷飞美丽却充满阴郁。天色转变中雷声顿挫不断,那绝望感如被冷水浇灌。隐约透着恐惧。 她忽然起身抱住他,柔软的身体依在他怀里。魏峥一僵。喜鸾从未主动对他表示亲昵,他也仅仅是在前两次的见面时才吻过她。他清楚自己与她的血缘有大半是相同的,他们不可能天长地久。所以,一直克制自己不对她产生非分之想。 而喜鸾未待他反应过来便贴上前吻他,他想推开,却被她紧紧抱住。她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梦境太真实,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要失去他了。她知道他的犹豫,他恨自己不够自信,不够笃定,没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现实。他带她来这里,一定也是因为内心的不确定。也许这次瑞典之行后,他们就必须要分开。 魏峥被动接受着,思想在抗争中纠结不清。如同雪茄顶端那些被燃尽的棕色烟丝,一明一暗的闪着橙色的火光。 他们像飞翔在斯德哥尔摩广场上空的两只鸽子,展翅间已忘记这禁忌的爱恋不可能会有终点。 九 问了几个人才找到老城区。喜鸾举着尼康D70相机在斯德哥尔摩的老城区拍照。这里随处可见雕刻精细的门窗,半圆形拱门下有阳光的阴影。她耐心捕捉,猜测这巷子里已经陈旧发青的地砖年代。烟灰色外衣上系了同底色覆兰绿大片花瓣图案的黑枝丝麻泼墨围巾,熟褐绒布毡帽下是一张素净的脸。魏峥到VK签新的合同,她不便跟随。说好一会儿一起吃晚饭。 他们都没有再提昨夜的事。至少喜鸾是沉默的。她主动要求蜕变,在恐惧的促使下不让自己有所遗憾。她不知魏峥心中是怎样打算的,忧虑疑惑也许都有。他们的爱太脆弱,任何可能发生的事都也许成为不可能。早上醒来时,他已经在浴室里淋浴,她闭上双眼继续装睡。他穿好西装打了领带,白衬衣与丝绸领带的摩擦声微弱迅速。他在她床边留了条子,在她的迟疑间轻吻了她的鬓角很快出门。她闭着眼睛想,无论分开还是继续,她都可以接受。 斯德哥尔摩的中国餐馆很多,喜鸾喝着酸辣汤,感觉胃部舒缓,食物的填积使人愉悦,她终于可以放松。 魏峥坐在她对面,眉眼清晰的看着她一幅贪婪吃相道:“你中午没吃饭吗?” 喜鸾吐吐舌头吸气;“气都气饱了,只吃了一个三明治。” 他看她像孩子一样烫到了舌头,要了一杯清水给她。喜鸾一直对他谈自己一天游历的感受,很多敏锐的观点都怀着探索的心情被发现。她诉说自己在博物馆中的矛盾心情,魏峥理解的微笑。 喜鸾说;“虽然前尘旧事让我对这个地方感到不舒服,但光影的美是不分国界的。我在画室中所拍到的午后阳光,与这里古老墙壁斜下的阳光都一样令人感叹。大自然真是很神奇。” 魏峥熄掉香烟,“很多文明都是自然给予的基础,后又被人类摧毁再造。周而复始,永远创造全新的世界。” “可怕的规律。仿佛地球公转永远没有终结。” “并不奇怪。人是不能满足自我的生物,他们在探索的同时便已经摧毁。这是必然“。 “太想得到,但因为得到而在不自知中去破坏。好悲伤。” “换个角度想,这悲伤亦是改变的契机。也是命数”。 “我不喜欢命数”。 “所有的人都希望事情的发展如自己所想。但事实永远违背这一期盼。” 喜鸾看向他的脸;“你永远这麽理性吗?” “也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呢。” “昨天晚上。” 喜鸾沉默。 魏峥握住她的手:“喜鸾,你要相信我。” “我不需要你来负责。”喜鸾坚定地说:“我也不想你为昨晚的事情有负罪感。那是我自愿的。” “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再提起。但我想说的是,我不会再因为我们的血缘关系而放开你。”魏峥解释,“除非我爱上了别人,或者是我死了。”喜鸾忽地哆嗦了一下,他说,“我们可以搬离那个城市。我愿意终身不娶。” 她望着他的眼睛,锐利的眼神中闪烁着清澈亮光。仿佛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微笑的样子。 晚上接到了红袖的电话,喜鸾高兴得惊呼。这两周一直没有时间联系,加之她的身子也不算好,一直咳嗽。而魏征将又行程安排得充实愉快,每晚她都是倒头便睡。红袖嗔骂她没良心,索要各种礼物作赔偿。喜鸾笑着全部应允。她想自己的确是已经忘记了他们。红袖的电话如一剂清醒剂。他们还是要回去的,面对逃避都要有个结局。她放下电话躺进被子里,脸上略微有一点烫,魏峥找出退烧药喂她吃下,温水在透明玻璃杯里微微颤动,喜鸾头晕目眩。魏峥盖好被子摸她发烫的脸。“如果再烧得厉害就要去医院。” 喜鸾闷闷地反抗:“不要。我不喜欢打针。” 魏峥做出无奈表情。她的确是不喜欢打针的。童年时在太奶奶家过新年,孩子们都在院子里放烟花。只有他守着病床上的喜鸾。她一直强持不说自己难受,待到他们发现时已经高烧严重,只能在家里吊点滴。护校毕业的表姐自医院拿来管液,一边训斥一边给她扎针,弗安碘的褐色涂在手背上,一针见血。喜鸾忍着眼泪皱紧眉,空气里都是酒精的刺鼻味道。他看到表姐调好了滴液的速度转身出了屋子,便坐在床头轻声问她:“你为什麽不说自己发烧了?” 喜鸾吃过药,未扎针的手背昏昏地贴住灼热眼睛说:“我不喜欢打针。” 魏峥在一旁说不出话。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会因为她的疼痛而难过了。他奇怪自己怎么一直没有察觉。 “会不会因为回去晚而耽误你的工作?”喜鸾不放心地问。 魏峥俯下头轻触她微红的脸:“我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照顾你。” 喜鸾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他的话而脸红。她用力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至少现在,她还不想去思考关于那个城市的那些扰人的事情。 十 坐在出租车里觉得暖和,喜鸾已经好了很多。魏峥不听她的强词,最终还是去医院挂了点滴。喜鸾几日来都没有好好的休息,在医院中睡得却熟,头枕在魏崢腿上轻轻呼吸。来换液瓶的护士小姐看他们亲昵的样子微笑着对魏峥打招呼,金发闪着光亮。魏峥对她颔首。那女人试探性的问:“你们是新婚夫妻?” 魏峥点头笑而不语. 在医院门口叫了出租车,天气很好。车子穿越堵塞路段,经过一条狭长旧巷。两旁有旧式建筑的小铺子。兜售生意的水果小贩沿街叫卖。司机正在减慢速度。 喜鸾突然坐直了身子叫停车。未等魏峥反应过来就跳了下去。街旁旧黑色门框边的玻璃橱窗里,正摆着一台墨绿色的打字机。键盘银灰色,柄部染了一点点粉红。魏峥付了车钱,跟着喜鸾进了小店。这是一家古董店。有十七八世纪至今的一些稀有古董。店主是留着花白胡子的瑞典老人,鹰勾鼻子上架着一副金框圆片眼镜,像极哈里波特中卖魔杖的老巫师奥利凡德。喜鸾摸那打字机的键盘,触感清凉美好。墨绿并不扎眼鲜翠,而是自带一副持重感。机身左侧凸绘出两个英文字母的大写“H.X” 。它与这里的一些古老器具不同,它还能用,几乎是新的。喜鸾想这礼物如果送给红袖她一定会乐翻过去。红袖坚持为一家英国网站写文章,自高中起就在抱怨着要一台黑白电影中的打字机。她说那“嗒嗒”声能让她兴奋的血流直上。余非四处寻找苦求无门,一直未能了她心愿。现在被她撞见,简直是上天的赠与。 那老店主一副乐呵呵的悠然姿态,花白胡子笑着抖动。魏峥与他讲好价钱,喜鸾递过钱去。这是给红袖的礼物,她当然不能让魏峥来付账。出店门时,头顶的铃铛叮当一声响,透着清脆喜悦。喜鸾高兴得抱紧这不意而来的宝贝。与魏峥回了旅店。 斯德哥尔摩始终是平静的。那些不能被说清的事。不过都是小事。我们拒绝相信奇迹。也拒绝为自己的所谓感受而去辩护。但是。有些事情。是即使你不必将它清楚地说出,也一样会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三天后,他们从斯德哥尔摩搭机抵达基汝納机场,去接近北极圈的著名宾馆——Ice Hotle。.机场的出站口有嘹亮的狗叫声,导游凯文和旅店老板的女儿Grace已经等在那里。几只套上挽具的哈士奇正拉着雪橇争先恐后的兴奋吠鸣。 魏征在前台储存行李。他与凯文早已熟识。这个导游初见喜鸾时未待她反应过来就突如其来的给她一个大力拥抱住,外加一个透着凉意的热吻。喜鸾瞪着眼睛看他,暗自运功准备施展一下红袖传授的女子防身术以示惩戒,却不想被身旁的Grace抢先动手,凯文抱着头躲闪。魏峥大笑起来。 “不要惊奇,他们是在向你表示友好呢”。 喜鸾这才收手挤出僵硬微笑。她想欧洲人真是要命,占便宜都找得到借口。 但她并不讨厌凯文。“不要理他。”Grace大声地对她叫道,“他对来这里的所有女游客都是这种不正经的态度。” 喜鸾笑笑。这两个人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吵架,听上去却是感情很好的样子。Grace爽朗的个性与红袖很像。他们的一人一句的快语速长篇介绍说得喜鸾直想回大学重修英语。 晚饭是在木制的冰屋餐厅吃的。麋鹿肉虽然低脂却很难咀嚼。喜鸾把玩冰雕铸成的三角形碟子,意式布丁粉嫩可爱,衬在透明冰盘里更显诱人。她取出相机拍照,这里的一切都令她惊奇。 冰屋旅館除了圆顶冰屋的主建筑外,其他用冰雪盖成的还包括剧场、教堂以及两度被《新闻周刊》称赞的“冰酒吧”。喜鸾终于理解红袖为何坚持来此地,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冰雪女王,那么她的城堡一定也在这里。真实场景远比旅游书籍更具诱惑性。她的老板真正该被骂。 这的确是世界最炫的酒吧,从吧台、柜子、座椅到杯子全都是冰雪雕塑而成。彩灯透过琉璃冰砖,折射出不同颜色的眩目光源。魏峥在吧台前要了一杯鸡尾酒给她,色泽明润艳丽,一节节的变换色彩。喜鸾嗅了嗅,皱着眉一饮而尽。然后,她将脸上所有能打褶的地方都皱了起来,小声地对魏峥低语说,她更愿意喝掉这里所有的冰水,也不能再忍受这酒的味道了。魏峥被她可怜兮兮的表情逗得大笑。 舞池里有笑闹的年轻女孩在扭动腰肢,隔着厚厚的御寒衣仍可见其姣好身形。一旁与她共舞的欧洲男人目炯鼻挺,非常英俊。喜鸾双手捂住已经发红的口鼻,笑得眯起眼睛。这里像天堂一样有不真实的美,她在恍惚间相信,自己也将成为了这里的一块冰,被冷水浇灌后与其他的冰块冻结在一起。不能离去。 光线色彩不停变化,暧昧桃红后又换金色香槟,与幽蓝翠绿的冷色调溶为一体。她挪不开眼睛。 一曲终即,掌声不断。乐队换了曲子。那女孩子被男人拥在怀里慢舞。是 Michael Jackson的《fall again》。Michael很少会唱这么抒情的曲子。前奏优美迷人,电子琴混着鼓点踏在冰上恰到好处。主唱的高个子年轻男孩演唱得相当投入,声音有如冰山顶上的雪水一样被化开。 “I feel like a fire the girl in my heart Every I sit alone and that always spend in the park I need you all around Oh~~everything will start I haven’t left you alone Something about you stay in your eyes Everything I’m looking for are show behide ” 魏峥放下酒杯向她伸出了手,他说,喜鸾,我们来跳支舞。 喜鸾眨着眼睛为难看向他,可是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我来带你。 未等她反应过来就被拽进了舞池。四周有口哨声响起,她被他有力的手臂搂住,脸红的不敢抬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情侣相继走入。凯文在下面喊,别害羞宝贝儿,你很美。 她很美吗?喜鸾不知道。映在魏峥脸上的桃红色将他的眉眼衬得更黑,白色皮肤仍是典型的东方人模样。喜鸾静静地听着音乐。脚步随着他的变换而后退慢移。窗外雪还在下,凯文也抱着Grace跳起舞来。大家都不想错过这首曲子。而她忽然想起那首名为《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的舞曲,低沉的男音,黑白画面,有些爵士的律调。他们抱在一起感受这一刻的旋律,喜鸾想,他们是不是可以就这麽一直跳到天亮,然后像电影中的女人一样笑的瞳孔发光,沉醉在彼此的舞步中不再思考。 “All this time away she’s keeping me inside I need your love in my life I wanna spare time till you death I wanna falling you again Like with dad when we must beg I wanna falling you again.” 从酒吧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悦和酒精的热度,红润中闪着光采。抬头注目头顶广阔的天空,蓝中透紫的颜色近乎魔幻,她忽然想起了凯文对她说过的极光。 刚到基汝納,凯文就曾对她大肆渲染这难得的日出美景。那是很难遇到的天文奇观。有为数不少的摄影家会定期来此地拍照。喜鸾对他夸张又带有炫耀感的描述不予回应。既然不确定,她便不会强求遇到。缘分是一件神奇的事,就好像她和魏峥的感情。他们可以刻意的忽视淡漠。各自绕了一圈,却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 她在池水中闭上眼,手指伸到半空感觉空气中真实的寒意,想到刚刚魏峥的大手搂住她腰身时的力量,微笑着缓缓潜入池水里。 喜鸾没想到这里的房间是没有门的,她努力回忆此前看到的书籍里是否有过介绍。房內有冰雕灯笼和冰雕饰品,冰床上有墊子和麋鹿皮,下面铺着厚厚的泡沫。她快速脱掉厚重的外衣,仅着一件衬衣保暖裤就钻进了大睡袋里。这是专门给情侣准备的双人睡袋。她缩在魏峥怀里,仍是忍不住颤抖。魏峥的胸膛宽而微厚,隔着卫生衣传来暖意。她像八爪鱼一样的抱紧他,牙齿格格打架。这一刻他就是她的天地,给她安全温暖。魏峥抱着她轻轻呼吸。温泉水带有某种暧昧情愫将人的疲惫引线而出,她的意志开始模糊。喜鸾困倦中喃喃地说;“为什麽你身上永远有松节油的味道?” 魏峥拥着她不语,嘴唇触及到她清香的发丝,好半晌才说:“不是我的味道,那是你的味道。” “怎么会是我的。明明是你身上传来的。” “因为你身上已经有了我的味道,他像胎记一样是洗不掉的。” 喜鸾脸红。她闭上眼睛试图入睡。听见魏峥略微沙哑的嗓音;“喜鸾,如果我们今晚冻死在这里,你会不会有遗憾?” “你指的遗憾是什么?” “遗憾从十几岁开始爱上我。然后跟我跑到这个地方来体验寒冷。或者说。是遗憾爱我过于长久,以至于你没有时间去认识别的男人。” 喜鸾在他的怀里转动脸颊;“怎么会。你怎么会这样说。我从十几岁开始就在幻想,我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是爱你的。而你听到后会不会因此就不再理我。现在你这样抱着我,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 “你要的幸福就只是这么简单吗。” “也许。也许就是这么得简单。但你依然给不了。” “我们不要回去了,喜鸾。在这里我依然可你让你幸福的。” “那家人们呢?怎么交待?” “我没想过。” “他们迟早会知道。魏峥,我们不能自私。” “我经常在想老天为什么老天将我们安排成了亲戚。相爱也无法心安理得。”喜鸾又说。 “想到原因了吗?” “还没有。你说,如果冻死在这里,我们是不是就会一起转世呢?” “ 也许。” “ 那我们来生就不要做亲戚。好不好?”喜鸾顿了顿。“即使我不能再爱你,也不要再做你的亲戚。我们可以像普通的恋人一样相识,然后相爱,吵架。过平淡地生活。你说好不好。” 疲惫了一整天,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细弱缓慢。仿佛随时就要睡着一般。魏峥红了眼眶。这是自父亲去世的那夜后,他第一次流泪。他搂紧喜鸾,不让她发觉。一切都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的遇见,无可奈何的关系,无可奈何的疏远,还有无可奈何的爱恋。他既不能紧抓,又不能放手。这种感受太残忍,已经快要把他撕裂。 怀中的女孩似乎已经感知到他在流泪。只是这一次,她没有伸出手去拥抱他,而是闭上双眼,偎在他怀里快速的入睡。 我知道只要装作没有看到你的忧伤,你就依然可以故作坚强。 梦中隐约被魏峥叫醒,他说,喜鸾,你看窗外。喜鸾勉强睁开眼睛,忽见窗外正有一片飘渺白光向天空慢慢升腾,逐渐由白转黄,后又变为淡绿,如丝绸般拂过云朵,颜色步步加深。直至天空的最顶部,漂浮无声,后又慢慢消失。她听到魏峥在说,是极光。   喜鸾甚至忘记了取相机。他们在夜晚同时见到了极光,却还像在梦中一样有不真实的幻觉感。她于是躺在床上继续睡,反复咀嚼刚刚邂逅的那片震慑人心的美景。她想自己也许可以当作没有看到。若从未遇见,就不会心有所想。就不会对他产生依恋。一切都是那麽简单的道理。她在梦中感到魏峥轻柔的吻。带有某种誓言的蛊惑将她推至顶端。极光的映像在脑中反复上演。她像往日一样依在他怀中,沉沉入眠。 十一 索取永远带有某种贪婪。他如毒品一样慢慢腐化人的意识。骤然失去间必将崩溃。我倒是宁愿自己从未见过你,没有被你阳光般的清澈眼神吸引。那么,我就不会对你产生爱恋,也不会因满身的松节油味儿而暗自落泪。亲爱的,想念已经快要将我击倒。你是否同意我的提议呢? 魏峥在回国后的第二个星期出了车祸。彻夜驾驶的长途货运司机困倦中将宝马撞至墙角,整个车子几乎被碾碎。魏峥当场死亡。 办丧事的那天喜鸾在家里睡觉。她将被子蒙住头,窗帘厚厚的遮住阳光。关掉手机拔了电话。闷在被子中呼吸自己身上的味道。那股浓浓的松节油味儿已经包围她好久了。她只是想睡觉。 袖出席了葬礼。出事那天她用近乎冷血的态度将喜鸾从医院拖回了家。她将她关在屋子里。听她踹着门板哭嚎咒骂,随后又慢慢地转为哀泣,并最终陷入了平静。她知道她的疼痛,但她必须阻止她在医院发疯,以免泄漏了两人曾经的关系。毕竟,魏峥已死。但喜鸾还要生活。 她对喜鸾的父母称其在深圳有一个临时的画迷签售。无法赶回来。留下钱,行了礼。没有多做停留。 余非发动车子将她送回家,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红袖心中难过。泪水顺着眼角向下流。她与喜鸾仿佛有一支心脉是相通的,每逢她心中难过或是高兴时她都能感知。这次,她摸到自己心口隐隐的,似乎正在向外涌血。 回到家她敲她的房门,门没有锁。她推开进去。只见房内漆黑的一片穆静。喜鸾仍然缩在床上睡觉。地上有她画了一半的油画。 红袖轻声说:“已经火化完了,他们都没有察觉。你放心吧。”   见她不动,又说:“你这样做很好。至少现在没有任何的闲言碎语去打搅他。你们的事情永远都会是秘密。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他想必也就放心了。” 喜鸾缩在被子里的身体开始颤抖。真实感向她涌来,手脚麻木失去知觉。回忆的碎片重新被粘合,他的样子又一点点的清晰起来。她忽然起身抱住红袖,止不住地放声大哭。 从斯的哥尔摩回来后,喜鸾将画室的东西搬了一部分回家。她的新书已经签了合同,但还有十张画没有完成。 魏峥偶尔来看她,见她忙得经常忘记吃饭,频频送来食物救济。那天晚上她仍在家里,接到魏峥的电话叫她下楼。已经是六月的天气,喜鸾穿随手换了一条白底橙黄双色手绘花朵的裙子下楼。明丽的色彩如梵高画中的向日葵,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魏峥扭开车门让她上车,自后坐取出一个包裹严密的盒子。喜鸾打带来看,是她喜欢的辣黄瓜条及凉拌金针菇。下面的大盒里是她和红袖经常吃的瑞士黑巧克力。 “我估计你又是没吃饭,所以刚开完会就给你送来了。怎么眼睛都肿了。”魏峥见她黑眼圈加重,扳过脸来审视着。 “我画得想吐。”喜鸾揉揉眼睛在他怀里抱怨。“你说这是不是也能称作为一种境界?” 魏峥笑,眼睛流露出宠溺。他最近见她总是不够,在办公室里看设计图时,会突然低头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微笑。这持续的思念几乎影响了工作。 “当然算,画到呕吐是不断要求自己的结果。”说完拢拢她正在蓄长的头发。“但你也不要一直折磨自己。任何一种探索没有休息都是不行的。你已经超负荷了。红袖在家吗?” 喜鸾闭着眼睛打哈欠,“没,她加班呢。我们都是在这个时代压迫下自强不息的女战士。没法休息”。掀起眼角看看魏峥,“不像某些男人,却是整天都很闲在呀 。” 魏峥听罢又笑。旅行回来后她经常这样对他撒娇。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沉默或是对抗。   他说:“那就不要画了,让我这个闲着的男人养活你好不好?”  “我得考虑考虑”,喜鸾调皮地眨眼睛。“如果你事业中途失败,想东山再起就困难了。我得预估一下你的身价。看看你值不值得我终身依托。” “那好吧”。魏峥一本正经,“在你考虑期间,我只能回公司找几个新进的女职员聊聊天啦。至于你嘛,”他打开自动落锁示意她下车。“考虑好了再和我联系吧”。 喜鸾攥紧他的衬衣领。“你敢!”     魏峥轻笑着掰开她紧张的手指:“如果你想藏私,那么,我想带你私奔到别处去过幸福的生活。你会不会愿意呢?”     喜鸾得耳朵发热。 “那么,你想要将我带去哪里呢?”她试探性地小声问道。 魏峥失笑:“这是秘密,不能说。” 世界这样大,却没有他们可以停下来生活的地方,但她知道无论他带她到哪里,都必将是她永远停留的地方。喜鸾装作不屑地扭过脸去。手指却紧握住他的不再说话。幸福在手中徐徐释放光芒。她愿意与他去任何地方。只要他在她的身旁。 红袖的肩膀上全是喜鸾的泪。现在,他未留一言就独自走了,放她独自面对整个世界。好像舞台上那道唯一的光束,打在她的头顶,虽然光源炙热,却令她不寒而栗。 她要到哪里去寻找,才能再次寻到他的身影。心中的悲凉感像冷水浇湿身体,自头顶流入脚心。 十二 郝天在面包房里买了几个蓝莓卷和一些奶油牛角。出店门时,正逢一群背着画板的高中生走过。喜鸾最近不爱吃饭。他想起上学时她与红袖两人专爱到这家面包店来洗劫。出门时每人手里都必定拎着一大兜面包。喜鸾专爱吃这里的蓝莓卷和牛角。 他开车驶进她们居住的小区。锁上车门直走进楼群。红袖正在家里拖地,有阳光落入的阴影。红袖见他进门仍是一迭声叫要他换鞋。喜鸾的房门已经开了。他走进去,房内空无一人。 “她早上回她太奶奶家去了。说是要住几天。”红袖头也不抬。“你放心,结婚那天她会回来的。” 喜鸾躺在她每次去都会睡的那个房间。整个宅子里就只有她和太奶奶,以及族中几个久居于此的亲戚。院落里的橙色美人蕉已经快要凋谢。秋天以迅猛之势再次到来。喜鸾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过秋天。没有止境的落叶,没有止境的蓝天。 苏郝天向她求婚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红袖不提旧事,微笑着欢迎她成为自己的嫂子。苏母更是早就当她是自家儿女,高兴不言而喻。先前的那些经历仿佛只是一场梦。她睁开眼睛,又是那个怀着执着爱恋却总是在闹别扭的魏喜鸾了。 这段时间将自己全在房间里画画。恢复意志后,唯一想到的事情就是画画。她知道红袖在帮她打点书籍的事。帐户里又有存款增值。依然卖得很好。那幅《极光》是用水彩画的。白黄绿,色阶一级级上升,带点飘渺的幻紫,由远处的高山盘旋而上,直至腾空消失,星空一片沉寂。喜鸾知道有人出高价要买这幅画,但红袖没有应允。她将它框在了客厅的墙壁上。极光的确很美丽。 婚纱已经试过了,很简单的白色设计。上面镶嵌了数颗发亮的小珍珠。喜筵和婚礼的事都是红袖在张罗。她不想见很多人。两家父母提前吃了饭。婚礼将在郝天家的别墅举行,只请了一些熟识的亲戚朋友。 这些天郝天总会来陪她。有时两人出去看电影吃饭。他会讲一些很古怪的笑话给她,直到她笑的流眼泪为止。喜鸾知道郝天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好。他们认识那麽久,他一直就对她很好。但她从未想到过他会爱上自己。 喜鸾那天吃饭时,惊觉地发现郝天有些方面其实与魏峥很像。比如对待事物的看法,优雅的姿态,还有偶尔会流露的大男子主义。只是他的眼神中仅有锐利,看不到那抹清澈的波光。 昨晚从苏家回来她早早的就睡了,梦到自己别着红袖那支缀满花朵的发夹在太奶奶的老宅院里唱歌,极细弱的嗓音听不到回响。摇椅的在耳畔吱呀作响。她闻到空气中那阵愈加浓郁的松节油味儿, 跳起身急急寻找,不见他踪影。醒来后,发现已经热出了一身汗。 清晨的天色透着湖蓝,她冷得裹紧风衣召计程车,焦急的双眼撤出光亮。 她要去找他。她知道他一定是在那里等着她前去。梦境带有某种预知。就仿佛她曾经梦到他的死亡。她要去和他告别,用他们彼此才能感知的方式。他不是不负责任的男人,他们刚刚才定下关于未来的誓约,他就独自走了。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喜鸾坐在车子里止不住得泪流满面,手背一直在擦泪水,却怎样都擦不完。她留了字条给红袖,顾不得苏家人的看法,顾不得苏郝天的心情,顾不得红袖与她的情谊。顾不得,全都顾不得了。她执拗地前行。魏峥就像她一直在追寻的极光,掩盖了整个世界的黑暗。 下了车往正屋跑。太奶奶在打麻将。忽见她到来,大家都惊了一跳。喜鸾说,我想在这里住几日。太奶奶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依旧摸牌。 喜鸾圈在床上试图入睡。她知道只有入睡才能见到他。吃了一片安定,用被单裹紧自己,在他们儿时曾经同床共枕的床上反复辗转。室外仍是一片大好的十月阳光,窗子开了一半,有风卷起白色纱帘徐徐飘荡。那股浓重的松节油味儿正在渐渐淡去。 将已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子,电视里播着卡通片。几个小孩子挤在沙发上看。喜鸾在厨房里帮忙切菜 。这里处处充斥他的影子,但她却怎样都梦不见他。已经快半个月了,睡眠使脸颊肿胀难看,没有人来问她原因。手机的嘀嗒声一直在响。喜鸾打开看,里面有红袖的一条短信,还有两天。 她关上手机拔下电池。还有两天,还有两天就是她结婚的日子。而她却见鬼的一次都没有梦到他。放下刀子,她走到太奶奶的房间里去叫她吃饭。屋子里弥漫些许烟味。喜鸾知道旧时老人都爱抽点烟打发无聊时间,只是太奶奶心脏不好,早已戒了多年。她走过去掐掉她手中的烟,还未开口便听老人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喜鸾头也不抬:“我不知道。” “ 悔婚可不是好习惯。” “我不会。” “既然应允了他,就不可让人家难做。 “好了奶奶我会回去的。不过多住几天罢。” “住到梦见他为止是吗?”老太太不等她说完慢悠悠地问。 喜鸾猛地看向她的眼睛,那周围的皮肤虽然已经爬满了皱纹,但瞳孔依旧清澈。她什么都知道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和魏峥的秘密,她此行的目的。她竟然什么都知道了。这惊诧就如同当初她得知魏峥也爱着自己一样。她震惊之余鼻子微微发酸。 “别再强求了,人死如灯灭。梦到他又能怎样呢?反正已经是不会回来了。红袖的哥哥是个好人,你应该嫁给他。” 喜鸾瞪大双眼屏住呼吸。这话说得如一把现实的剪刀,生生扯碎了她的希望。她怔仲着落泪,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可是怎么办。我好想再见他一面,我只要再见他一面就好。如果他不回来和我说清楚,我就一辈子恨他。他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怎么可以在承诺我以后就走了。谁稀罕那些承诺。都是骗人的,我只要他活着,哪怕不再爱我了,只要他活着。” 长久积压的悲伤终于释放。喜鸾嚎啕大哭起来。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在阳光的背影中红着脸端详他熟睡中的面容,无措地抚着他的头给予安慰。画室里自己拼命呼吸的认真姿态。她想到那个炙热的夜晚,他眼睛闪烁而出的光泽,野蛮中透着疼惜的抚摸。在冰旅馆极冷而细碎的空气里,她缩在他怀中感到温暖安全。还有自沙米村归来的那夜,他们在木屋中看到的缥缈美好的北极光 。 一切都太短暂了。她看到那光芒正在一点点地消失,带走了她一生都在爱的男人。 那天晚上他回去时,她站在晚风中看他离去的车影。灰色宝马直直的开出小区,很快同各色车流融到一起。手中的食物依然散发着香气。她感到幸福。他直接提出要带她远走高飞。坚定地给予她依靠。她知道他一直是在与理智的自己对抗,并最终战胜了它。现在,他愿意独自承担那些为难的事。不要她继续难过。 可这幻想出的未知还未待她短暂领略,就被现实的残忍一字剪开,生生扯断了。 她哭到抽噎,冷冷地抱紧自己的双臂,不住颤抖。泪雾中见到他的眼睛,不是太奶奶老而褶皱的鱼尾纹,而是魏峥锐利的透出清澈光亮的双眼。她伸出手去抚摸。他好看的鼻子和微翘的唇角都是温热的。他叫她: “喜鸾” 。 他说:“喜鸾,你不要哭。” 她狠狠咬自己的手背,血腥味儿刺激着她感到突然疼痛的真实。 他说: “喜鸾,我刚刚才知道你的名字里原来有一只凤凰。你流了这麽多泪。我已经不再难过。” 喜鸾抱紧他用力呼吸他身上的味道。不遗余力的,企图让这味道永远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她咬紧嘴唇,小心翼翼地埋首在他怀中说,“魏峥,真的是你,是你吗?” 魏峥轻抚她已经蓄长的头发。他说,“喜鸾,别哭。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冷漠的神态一样。现在,你也应该继续冷静的面对生活。不要难过。” 她哽咽着分辨:“失去你我怎么还会有快乐。” 魏峥抚摸她流泪中的脸,一切都太突然了。他们都没有准备好告别。他低声说道,“但苏郝天还在你身边。他一直很爱你。” “可我并不爱他。” “不。喜鸾。你要知道。人在世界上生存,总是要对自己负责。郝天他明知你的过往,却还愿同你分担喜乐,白头偕老。他是在用他的心爱着你。喜鸾,不要辜负了他。” 她抓紧他的手:“那你呢。我用我的心爱了你这么久,你却这样狠心的就走了,你的心又在哪里?” 魏峥微笑:“不。喜鸾。我一直没有离开过你。你身上有我的味道。有我生活的印记。还不明白吗?就像我们一直在坚持吃的食物,穿得衣服,还有我对你说过的所有的话。他们停留在你的血液里。并将永远和你在一起。” 喜鸾说不出话。她抱紧他:“那么,你要到哪里去呢?” 魏峥直视她的眼睛:“我要到下一个轮回里去。做另一个人。也许,是做另一个女人的爱人。我想,我们再见面时怕是要等很久了。但我回来找你的,在我们共同存在的时光里。” 喜鸾将信将疑:“真的么?” “当然。我一定会来。你要相信我。” 相信。相信是她一直保留在心底的精神依托。是幼年时看到的他沉睡中的面容,是斯德哥尔摩广场上空飞翔着的鸽子。是一直跟随着她的他身上的气息。相信。是她所有回忆。 他的面容慢慢模糊。她已经看不到他的眼睛。她还没有将要说的话都说完,他就要离开了。他们真的就要在这里告别。在没有任何预想的铺垫之前。 喜鸾伸手去抓他的衣角 。被冰冷的不自知惊触。她突然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再做任何事,做任何挽留,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他的身体像极光最后呈现的色彩,逐渐隐没于广阔的苍穹中。并最终不见踪影。 十三 喜鸾的长发已经及腰。每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会用牛角梳一遍一遍的梳通。她怀孕六个月了。 红袖送来了一套天蓝色的孕妇裙,柔软的白色圆领衬衣简洁可爱。裙子是灯芯绒和棉布的合制,保暖却不刺激皮肤。她穿在身上,白皙的脸被阳光照得如婴儿一样光滑。透着素雅。 那天很匆忙得赶回去。打开门发现苏郝天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中等她。没有不悦或质问。他走上前轻揽她入怀。他说:“没关系的喜鸾。我知道你会回来。” 喜鸾大哭。 郝天沉默。对喜鸾,他的包容可以无限。他爱她,就不会以私心强制她忘记。 结婚那天,红袖难得的喝高了。拍照的时候她说:“喜鸾。我真为你高兴。” 喜鸾手中的小苍兰与白色婚纱相称适宜,一颗颗珍珠圆润光泽。她按照习俗将捧花仍向身后一排未嫁的女孩子中间。粉红色布纸包裹的蓝色花捧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红袖被砸中,众人小小惊呼。苏母高兴得举杯齐贺,余非在一旁乐不可支。 喜鸾微笑。红袖也该是结婚的年龄了。 喜鸾对自己的婚姻没有所谓的后悔或是期盼。她懵懂的知道自己是要将一生托付给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包容她的过去,伤痛。在她人生的另一个侧面观看她成长。他们才更像亲人。 婚后的生活很平淡。她搬到了郝天的别墅。有点类似于复式房子的结构。两层,房间不是很多。她害怕住大房子。这里每天有人清洁。郝天将顶层的一个房间装成她的画室,内置一套价格不菲的音像机。顶部是透明的玻璃天窗,采光非常好。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专注于绘画。红袖隔几天来看她。两个人结伴去购物看电影听音乐会。像过去她单身的时候一样亲厚。 对于她的结婚,红袖始终没有多加言辞。仿佛她一早便认同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出嫁前的一晚,她们各抱着一桶八喜冰淇淋挤在沙发上聊天。绿茶的凉爽口感使两个人都笑得神经兮兮。 已经有很久,她们没有这样的说过话了。 然后喜鸾突然止住笑,声音哽咽地看向红袖说:“你都不会怪我吗?” “怪你什么?”红袖皱眉,嘴里含糊不清。 “我可是要嫁给你哥哥的。” “那又怎样?”红袖微笑,“那是你的选择。我说过,会一直尊重你的选择。” “即使我并不爱他?” “不。你只是还没有时间爱上他而已。你们很相配。” 喜鸾鼻子发酸。 “嘿!”红袖叫起来,“新娘出嫁之前是不可以哭的,你想我被苏郝天骂呀!” 她抽出纸巾递给她,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喜鸾抱着红袖的肩膀,眼泪没有停止。她们之间究竟是什麽样的缘分,她也困惑了。这样的朋友,已经不再是朋友。就如同伯牙与子期。红袖早已不再是她单纯的朋友了,她是她的另一具血肉。她是她的知己。 桌子上的冰淇淋在慢慢融化,她们的青春已经不再,那些爱情,都不过是挂在房间里的装饰品。有人愿意相互分担自己的生活,无论好坏,都会陪在一旁不离不弃。这才是最珍贵的给予。是无法偿还的爱情。 然后那日第一次回娘家。郝天带了很多礼物。族中亲友均咱郝天好人品。唯有太奶奶独自坐在一旁的摇椅不说话。郝天主动上前,与之交谈。老人说话啰嗦缓慢,他却听得认真,眉间一直舒缓,很耐心的回答。喜鸾看院子里那棵粗壮的苹果树,因为春天将至,已经悄悄吐出嫩芽,含苞待放。她迟疑着走近那间小屋子。这里一直没有人再住。旧的灰格子布沙发,铺着白床单的木床。还有那扇挂着纱帘的窗。陈设仍是老样子。她抚摸窗棂上被岁月浊噬的斑驳纹路。轻轻呼吸。 已经有很久,没有再想起过他。那天在电子邮箱中发现凯文的邮件。他已经知道了魏峥离开的事。写来信安慰她。附件中有一张图片,喜鸾打开它时觉得心突突跳得厉害。是他们在那天赛车过后拍下的。照片上人头很多,每个人都是笑盈盈的样子。凯文被一群欧洲女孩围住,仍是不忘记分出一只手来同魏峥抢揽站在当中的她,Grace挤在他们中间抱着手臂皱紧眉头,一幅要扁人的可爱表情。喜鸾被他们孩子气的行为搞得狼狈。头发乱乱的。却仍笑得开心。 然后她看到了他的脸。放大,再放大。他还是那样瘦,健康的肌肉,隐埋在黑色御寒衣里面。黑发浓密。锐利眼神中含着清澈的笑意,眉间几道细小的竖纹,带有经常思考的冷峻意志,清晰却又不易察觉。他一直就是这样好看又理智的男子。从她的少年时期开始,直至成年,青年。没有丝毫改变。 凯文说:“喜鸾,冰屋旁边的小木房子又新建了很多。酒吧里的主唱结婚了。对方是那个很漂亮的英国女孩。你什么时候还愿意再来这里,我会腾出所有的时间来招待你。我也要结婚了,和Grace打打闹闹太久,忽然觉得应该平静下来给她一个回应。她不是顶漂亮的女人,却愿意和我一直呆在ICE-HOTAL看极光。很浪漫对不对…… 我不知道应该再说点什么能让你的难过减少一些。魏峥买下了你们曾经住过的那间小木屋,说是要移居来这里。他的确是个顶好的男人。我那天打了电话到他的公司谈房屋交接的事。才得知他已经离开的消息。Grace哭得很伤心。我们都希望你不要太过悲伤。老板问我你是否还想要那幢房子。虽然钱已经汇到,却还有一些手续没有办理。 喜鸾,无论如何,我会等着你的回音。” 喜鸾侧然。这信件是在她结婚的前一周发来的。原来,魏峥所说的惊喜,就是那幢木屋。 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愿意承担一切骂名与她浪迹天涯。即使是从头再来也好。他看到了她的痛苦,终于愿意承担却仍不忘让她有所惊喜。只是这惊喜来得太不是时机。她没有感到喜悦。而是无法抑制的红了眼眶。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流下。她一点也不欣赏这种惊喜。 回复了邮件。喜鸾将那幢木屋送给了凯文。他们的爱情是可以延续的。虽然也许仍无可避免的争吵,但他们却都还拥有彼此谅解的心。 对于幸福的定义,喜鸾一直是怀着接力的姿态在看。每个人的不幸,似乎都可以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延续幸福的踪迹。她希望凯文和Grace可以没有烦恼的在一起。在冰天雪地里过他们想过的生活。还可以,在某一个睡意蒙松的夜晚突然醒来,透过窗棱,看到北极那片广阔苍穹中,正在蜿蜒而上的飘缈极光。 所以从此以后,郝天就是她全部的爱情了。她要和这个睿智体贴的好男人白头到老。也许自此之后,她很难再有时间像这样因为想念他而落泪。但这才是她的生活。是她答应他要继续下去的平淡生活。 回去的车上喜鸾一路都没有讲话。郝天扭开电台频道。主持人热切的讨论着天气。嬉笑的主持风格在静谧的车厢中充斥喧闹。简短一段对白之后。喜鸾听到费丝希尔那熟悉的广阔音域。 “ In my heart there’ll always be a place for you, for all my life I’ll keep a part of you with me, And everywhere I am there you’ll be. And everywhere I am there you’ll be .” 在我的心里,永远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我会珍藏对你的记忆,不论我到哪里,你都会如影随形。不论我到哪里,你都会如影随形。 一样的音乐,一样的天色。只是身旁坐着的人不同了。 喜鸾看向窗外,路旁的灯光下有小贩摆着水果摊在叫卖,远远望去一条长街灯火通明,犹如栖息着的一条腾龙。郝天自方向盘上分出一只手来揽住她的肩膀。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在路旁停下了车子。微笑着轻声叹息。再慢慢侧过身去,将已经泣不成声地喜鸾拥在了怀里。 那么,让我最后一次为你落泪。为你,释放我短暂的思绪。我会信守承诺的好好走下去。但是魏峥请你不要忘记,迈过那扇轮回的生命之门后,你说过会再次向我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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