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智慧的下坡路

小说 译作
钱佳楠 发表于:
《湖南文学》2021年第5期
【凯瑟琳·安·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 1890-1980),美国当代著名作家,记者和政治活动家。她于1962年出版的长篇作品《愚人船》(Ship of Fools)是那一年全美最畅销的小说书,但受到学界更多关注和激赏的是她的短篇小说。她的短篇小说集获1966年的普利策奖和国家图书奖,1967年她获得美国文学艺术院颁发的小说金奖,一生三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2006年,波特还被印上了美国的邮票。她的代表作有《盛开的犹大树》、《灰色的马,灰色的骑手》,《旧秩序:南方的故事》等。国内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有波特的短篇选集,此篇《通往智慧的下坡路》尚无中文译介。】 妈妈和爸爸的四方形卧室有着大大的窗户,此刻他俩正坐在床头,把枕头垫在身后,从小折叠桌的餐盘上拿吃的喂给对方。他俩都在眯眼笑,等儿子走进房间的时候,他俩笑得更开心了。小男孩的脸和头发都残留着睡觉的痕迹,他走到床边,倚靠着床架,用赤着的脚趾头蹭白色的毛毯,他从睡裤的口袋里掏出花生来吃,他今年四岁。 “我的小宝贝,”妈妈说,“帮我把他抱上来,好吗?” 他假装出走路要跌倒的样子好让爸爸一把把他举起来,把他架在自己厚实、宽广的胸膛上。他挤坐在爸爸和妈妈之间,就像熊宝宝蜷在温暖的窝里那样,他觉得躺在那儿很舒服。他又往嘴里放了一颗花生,咬破花生壳,抓出花生仁,吞下肚去。 “又光着脚到处走了!”妈妈说,“他的脚冻得像两根小冰棍!” “他吃东西的声音跟马一样响,”爸爸说,“没吃早饭就吃花生准会让他得胃病的。他从哪儿弄到的花生?” “是你自己昨天给他的,”妈妈说,她记得清清楚楚,“装在一只脏兮兮的小密封袋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给他带吃的。你让他下去,好不好?他把壳吐得我浑身都是。” 很快小男孩就被请回地面。他顺着床沿走到妈妈这头,亲昵地靠着她,开始剥另一颗花生,他一边嚼一边庄严地和她对视。 “他看起来倒是一副聪明相,是吧?”爸爸说,伸长了脚去够搁在床尾的浴袍。“我猜你又要说他笨得像头牛都是因为像我。” “他是我的小宝贝,我唯一的小宝贝,”妈妈深情地抱了抱他,“而且是亲爱的小羊羔。”他的脖子和肩膀是酥的,几乎柔化在她紧实的拥抱下。在他吃花生的间歇,妈妈在他圆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他甜得像三叶草,”妈妈说。孩子又嚼起了花生。 “看,他瞪人的样子像猫头鹰,”爸爸说。 妈妈说,“他是小天使。有他之后,我永远都不会厌烦。” “要是没有他,我们的生活倒是可以宽裕很多。”爸爸说。他已经起身,在房里踱步,说这话的时候他背过身去。整个房间突然静了下来,小男孩一下子不嚼花生了,瞪大眼睛看着妈妈。妈妈则看着爸爸的后脑勺,她的眼睛黑得发亮。“你敢再说一次,”她压低声音对他说,“我讨厌你这么说。” 爸爸说,“你太宠他了。你从来不纠正他的错误,你从来不懂怎么照顾他。早饭还没吃就这么到处跑还吃花生。” “是你给他花生吃的,别忘了这个!”妈妈说。她坐直身子,再次搂了搂她唯一的小宝贝。孩子温柔地靠在她的怀里。“去玩吧,我的小亲亲,”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眯眼笑着看他。“去玩,”她又说了一次,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去吃早饭。” 小男孩走去门口的时候势必要经过爸爸。当他看到那双大手快要笼住自己的时候,赶紧缩到一边。“对,出去别再回来,”爸爸说着,推了他一下。爸爸的动作不重,但是男孩仍然受到了伤害,他闷闷不乐地走出去,一溜烟顺着走道离开,提醒自己不要回头看。他害怕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跟着自己,他不敢多想。他感到自己被深深伤害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受伤。 他不想吃早饭,他不要吃。他坐在桌边,搅动着黄色小碗里的麦片粥,粥从勺子上一滴一滴漏下来,滴得满桌都是,还落到他的睡衣上,椅子上。他喜欢看这些粥到处滴。粥的样子很恶心,但是看它一小团一小团滚落在他的睡衣上挺好玩的。 “瞧瞧你都干了什么,小脏猪,”玛乔丽说,“你这个小脏猪。” 小男孩张开嘴巴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你自己才脏!” “哼,”玛乔丽说,凑近他,这样其他人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哼,你跟你爸一个样,坏,”她小声说,“坏。” 小男孩双手捧起满盛着奶油麦片粥的小黄碗,把它反过来摔在桌子上。粥顿时炸开了,一些凝成团,还有一些粘在其他东西上面,小男孩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你自己看看,”玛乔丽说,把他拽出椅子,用纸巾擦他的脸和衣服。她的手脚这么重,把他弄得哇哇叫。“全被我说中了,全说中了。”透过泪湿的双眼,她的脸看起来离自己这么近,她的脸蛋红红的,皱着眉,戴着一根僵硬的白色发带,她就像那个晚上倘若他不离开就会盯着他、责备他的那张脸。“跟你爸一个样,坏。” 小男孩走到后院去,坐在绿色的长椅上荡着双腿。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头发还是湿的,他身上的蓝色羊毛衫蹭得他的鼻直痒痒。刚才洗脸的肥皂让他的脸干巴巴的。他隔着窗户看到玛乔丽托着黑色的餐盘走在厅里。妈妈房间的窗帘紧闭着。爸爸的房间,妈妈爸爸的房间,这些语词令人愉悦,它们从他唇上蹦出来的时候他感到它们似乎在发出清脆的响声,当他的双眼搜寻可以用来玩的东西的时候,这些语词就在他的脑海里跳舞。 妈妈爸爸的声音仍然是他注意力的焦点。妈妈又在生爸爸的气了。他从这声音就能听出来。他们的声音这样忽高忽低,飙到一个高点再突然沉降,两人的声音交缠着,好比两只打架的夜猫,每次出现这样的情景,玛乔丽总说妈妈在生气。爸爸也在生气,这一次比妈妈还气。小男孩觉得有点冷,又有点怕,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很想去尿尿,但是厕所在妈妈爸爸房间的旁边。他连想都不敢想。等两人的声音变得更响,他反而觉得自己听不见他们了,他只想去尿尿。突然,厨房门开了,玛乔丽跑了出来,用手比划着说他必须跟她走。他没有动。她走过来,她的脸还是红通通的,还是皱着眉头,但是她没有在生气,她就跟他一样吓坏了。她说,“跟我走,小甜心,我们又要去你外婆家了。”她拉起他的小手,拽着他走。“快点儿,你外婆在等着呢。”他跳下长凳。他妈妈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声,他听不懂尖叫的内容,但是她在发火。他以前见过她握紧双拳,一个劲儿地用脚蹬地,见过她尖叫的时候双目紧闭,所以此刻他能够想见她的样子。她在发脾气,和他记忆里她发脾气的模样一样。他愣愣地站着,弯下腰,从他的肚子开始,他的整个身体似乎正在融化。 “哦,我的天,”玛乔丽说,“我的天。看看你的样子,我的天,我整天都要替你操心。” 他不知道他这个样子是怎么去的外婆家,但是他还是到了,身上又湿又脏,然后在嫌弃的眼神里被送入浴缸。他的外婆穿着黑色长裙,她说,“可能是病了,我们应该找医生来。” “我觉得他没生病,夫人,”玛乔丽说,“他还没吃早饭,他只是吓坏了。” 小男孩连眼睛都不敢睁大,他感到无地自容。“把这张条子带给他妈妈,”外婆说。 外婆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上,摩挲着他的脑袋,手指埋进他的头发。她仰起脸亲了亲他。“可怜的小家伙,”她说,“不要担心。你待在外婆家总是很开心,对不对?你会住得很开心的,就跟上次一样。” 小男孩靠着外婆身上穿的被晒得硬邦邦的衣服,心里一阵悲哀。他哀嚎起来,“我好饿,我想吃东西。”这提醒了他,他开始用最高的分贝嘶吼,他在地毯上打滚,还用鼻子去蹭刚摘下的还带着泥土的玫瑰花束。“我要我的花生,”他叫道,“有人拿了我的花生。” 他的外婆跪坐在他身边,把他搂得这么紧,他都不能动弹了。她用比他的音量稍微高一点的声音喊着门口的老珍妮,语调很平和,“给我拿几片面包,还有黄油跟草莓酱。” “我要花生!”小男孩还在气急败坏地叫。 “不,不吃花生,小亲亲,”外婆说,“你才不要那些让你生病的花生。你要吃的是外婆刚刚烤好的新鲜面包还有真正的草莓酱。这才是你想要吃的。”他静静地坐着,吃了很多很多。外婆坐在他身边,老珍妮在一边站着,守着窗边台子上的一盘面包和一大碗草莓酱。窗外的墙上攀附着喇叭状的红花,褐色的蜜蜂在嗡嗡唱。 “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外婆说,“这真是……” “是啊,夫人,”老珍妮说,“这真的是……” 外婆说,“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头儿,这实在是糟透了……” “确实很糟,”老珍妮说,“整天吵架,他还只是个孩子。” 她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男孩只顾吃面包,没再留神她们在说什么。他不认识这些人,虽然他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他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她们的手势,衣服,声音都显得很渺远并且微弱,她们用满是皱纹的眼睛审视着他,但他看不出她们脸上有任何表情。他坐着,等待她们接下来有何吩咐。他希望她们会让他到院子里玩。这房子到处是鲜花,殷红的窗帘,以及软面的大椅子,窗户总是敞开着,但房子里不知为何还是很暗。这是个让他感到陌生的地方,他不信任这地方。 “把牛奶喝了,”老珍妮说,递给他一只银杯。 “我不想喝牛奶,”他说着,扭过头去。 “好吧,珍妮,他也不一定要喝牛奶。”外婆接话说,“出去玩吧,小亲亲。珍妮,把他的滚铁圈拿给他。” 傍晚,一个陌生的大块头男人回来了,用一种不同寻常的地方式对待这个小男孩。“要说‘麻烦您’和‘谢谢’,年轻人。”这个男人不管给小男孩任何再小的东西,他都会发出这种吓人的吼声,“好吧,小子,你准备好打架了吗?”他会这么说,举起满是汗毛的大拳头,假装对孩子挥拳。“快来,你必须学会打架。”几个回合之后,男孩觉得很好玩。 “不要把他教得这么粗野。”外婆说,“他现在还小。” “不,妈妈,我们可不想他变得娘娘腔,”大块头男人说,“他必须从小就有男子汉的样子。来吧,小子,举起你的拳头。”小男孩喜欢别人把自己的手喊做“拳头”。他学着怎么向这个陌生男人发动攻击。这个陌生人的名字是大卫舅舅。男孩用最大的力气一拳打在他的胸脯上,大块头男人会笑着用松弛的大拳头象征性地打回来。偶尔也有几天,大卫舅舅还没到晚上就回来了,他不在家的时候小男孩会想他,会在大门口张望着外面的街道看是不是他回来了。有一晚,他回来的时候腋下夹着一只大方盒子。 “过来,小子,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说,把绿色的包装纸和绸带撕掉,盒子里的东西五颜六色。他从里面抽出一样东西放在男孩的手心里,这是个软趴趴,滑唧唧,亮绿色的东西,一端有根小管子。“谢谢,”小男孩记得要这么说,但他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 “这是气球,”大卫舅舅骄傲地说,“现在把你的嘴巴放在这头,朝里面吹气。”小男孩使劲儿吹气,这个绿色的东西开始膨胀,它变得圆圆的,薄薄的,而且闪闪发光。 “可以锻炼你的胸腔,”大卫舅舅说,“继续吹。”小男孩继续吹,气球涨得越来越大。 “好了,”大卫舅舅说,“这样就差不多了。”他把管子打了个结,锁住里面的空气。“就是这样,”他说,“现在我来吹一个,你来吹一个,我们看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气球吹到最大。” 他俩一起吹,大卫舅舅看似用尽全力,但他吹吹歇歇,最后赢的是小男孩。他把气球吹得滚圆的时候,大卫舅舅的气球都还没成形呢!小男孩骄傲极了,他又蹦又叫,“我赢啦,我赢啦!”他还不罢休,继续往气球里吹气。气球忽然炸在他的脸上,把他吓得半死。“哈哈,你看,你看,”大卫舅舅喊着,“这才是男子汉的样子。我大概做不到这样。我们试试看。”他吹着,直到这个漂亮的泡泡涨大,颤抖,而后爆裂,他的手上只剩下残破的碎布。这个游戏真好玩。他们一直玩到外婆过来喊,“吃晚饭啦。你们可不能一边吃晚饭一边吹气球,明天再吹吧。”游戏结束了。 第二天,他不仅没有得到气球,还被早早地叫起床,先是洗了一把温水澡,然后被要求吃面包,煎蛋,果酱和牛奶作为早餐。他外婆过来亲他,跟他说早上好。“我希望你会乖乖地听老师的话。”她叮嘱他。 “老师是什么?”男孩问。 “老师在学校里,”外婆说,“她会教你很多东西,你要听她的话。” 妈妈和爸爸以前就总提学校,还说一定要送他去那儿。他们跟他说那是个有各种各样的玩具的地方,还可以跟很多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玩。他觉得他似乎知道学校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这么快就要去学校,外婆,”他说,“今天就要去?” “现在就去,”外婆说,“我一个礼拜前就跟你说过了。” 老珍妮戴着软圆帽过来了,这帽子有个奇怪的饺子形的罩子,还有一根黑色的橡皮筋绑在她的头发上。“走吧,”她说,“今天我有很多事要做。”她的脖子上还围着一条死猫,猫的尖耳朵折在她的双下巴下面。 小男孩兴奋得想撒腿跑。“拉着我的手,我跟你说过的,”老珍妮说,“不要乱跑,你会没命的。” “我要没命喽,我要没命喽!”小男孩把这句话哼成了小曲儿。 “别这么唱,听了我心里瘆得慌。”老珍妮说,“拉着我的手。”她俯下身看他,不是看他的脸,而是他的衣服。他追随着她的目光。 “我承认,”老珍妮说,“是我忘记了。我想过要缝好这个口子的。我应该知道的,我跟你外婆说过,你的衣服老是那样。” “什么样?”男孩问。 “你自己看,”老珍妮气呼呼地说。他望向自己,他的蓝色法兰绒裤子开了线。他的大腿露了出来,他的长袜子则落到膝盖下面,整个冬天,他的膝盖都裸在外面。他记得天气冷的时候,他总觉得膝盖很冷,他还记得总想找东西盖住从裤子的开口露出来的皮肤,因为他也觉得那儿很冷。他一下子明白了,试图拾掇好自己,但是他的手套弄得他的双手不太利索。珍妮说,“别添乱了,小坏蛋。”她用坚实的拇指整理好他的衣服,同时,她还把他束在皮带里的衬裤往下拉,遮住他裸露的皮肤。 “记得,”她说,“今天不要给自己丢脸。”他已经满脸羞红,因为他不该露出的裤子现在露在了外面。每天给他洗澡的都是不同的女人,她们只会快快地用干毛巾把他抹干,要他快快地穿好衣服,她们能留意到他自己看不到的东西。她们太着急,他从没有机会认真打量自己,他只有在光着身子的时候才留意过自己,但那种时候他学不到穿衣服的规矩。乍看起来,他知道自己和其他人差不多,但是他自己知道他的衣服穿得不对,这让他担心,发愁。唯一没有留意到这些事情的人是妈妈和爸爸,他们从不叫他“小坏蛋,”整个夏天,他们都让他光着身子在沙滩上狂奔。 “看看他,他多可爱啊?”妈妈会这么说,爸爸会看着他,然后说,“他长着职业拳击手那样结实的背。”大卫舅舅挥起拳头的时候就是职业拳击手,他会说,“来吧,小子。” 老珍妮紧紧拉着他,迈着宽大的步伐,她宽大的裙子下摆摩擦着地面。他不喜欢老珍妮身上的气味,这让他的胃里有点反酸:她闻起来像湿掉的鸡毛。 学习很容易。老师是个身材敦实的女人,四方脑袋,短头发,穿着短裙。她偶尔有点儿烦人,但这种时候不多。他身边的孩子和他差不多个头,他不需要老是伸长脖子去看前方,他可以坐上他的椅子,不用跳。所有孩子都有名字:弗兰西斯,伊夫林,阿加莎,爱德华,马丁,他自己的名字叫史蒂芬。他不再是妈妈的“小宝贝”,也不是爸爸的“年轻人,”他不是大卫舅舅的“小子”,也不是外婆的“小亲亲”,更不是老珍妮的“小坏蛋。”他是史蒂芬。他在识字,他跟着黑板上奇怪的蝌蚪文和线谱学习唱歌。你念书的字母是一种,但唱歌的字符是另外一种。所有的孩子都轮流地朗读和唱歌,接下来是合唱。史蒂芬觉得很好玩。他很兴奋,也很高兴。他们还可以玩软陶土,手工纸和锡盒里的方块颜料,他们可以用彩色的积木来堆房子。之后他们围成一个大圈跳舞,再接下来他们结成对跳舞,男生和女生跳。史蒂芬跟弗朗西斯结对,弗朗西斯一直说“你老是学我的样儿。”她的个头比他高一点儿,她的头发蓬成金色小波浪,和爸爸书桌上的烟灰缸一个颜色。她还说,“你跳不来舞。”“我能跳舞,”史蒂芬说,拉着她的手跳起来,“我可以跳!”他对此确信不已。“是你不会跳舞,”他对弗朗西斯说,“你才跳不来舞。” 接着他们换到下一个舞伴,等再次轮到他俩结对的时候,弗兰西斯说,“我不喜欢你跳舞的样子。”这句话不太一样,他听了心里不舒服。等留声机再次“嘭嚓嚓嘭嚓嚓”地响起来后,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一蹦三尺高了。“跳起来,史蒂芬,你跳得很好,”老师说,双手飞快地交叉比划。舞曲结束了,他们继续做了五分钟的整理活动,整理的方式是前后摆动手臂,左右转动脑袋。等老珍妮来接他回家吃饭的时候,他不舍得离开学校。吃午饭的时候,外婆两次提醒他不要把头埋在盘子里。“学校里教你这么吃饭?”她问。大卫舅舅也回来了。“你回家啦,小子,”他说着,给了史蒂芬两只气球。“谢谢,”史蒂芬说。他把气球塞进口袋然后忘记了。“我跟你说过的,这小子能学到东西,”大卫舅舅对外婆说,“听到他说‘谢谢’了吗?” 下午回到学校后,老师发给孩子们大块大块的陶土,让他们想捏什么就捏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史蒂芬准备捏一只猫,就跟家里妈妈养的喵喵一个样。他不喜欢喵喵,但他觉得捏出一只猫容易得很。很快,他发现陶土根本不听他使唤,怎么捏都是一团糟。他索性不捏了,在羊毛衫上蹭掉手上的土,他忽然想起口袋里的气球,就把一只气球拿出来吹。 “看史蒂芬捏的马,”弗朗西斯喊道,“你们快来看呀。” “这不是马,这是猫,”史蒂芬说。其他孩子围了过来。“看起来有点儿像马,”马丁说。 “这是猫,”史蒂芬急得直跺脚,他的脸涨红了。其他孩子都笑了,哄闹着说史蒂芬的猫看起来像马。老师一般都坐在教室前方铺着彩色纸头和玩具的桌子前,但此刻她也走过来,拿起史蒂芬的陶塑,转动着,用慈爱的双眼仔细打量。“孩子们,”她说,“每个人都有权把东西做成他们喜欢的样子。如果史蒂芬说这是一只猫,这就是一只猫。或许你心里想的是马儿,史蒂芬?” “这是猫!”史蒂芬说。他难受得要命。他才晓得一开始就应该答应说,“是,这是一匹马,”那样他们就不会嘲笑他了。他们也不用知道他想做的其实是一只猫。“这是喵喵,”史蒂芬用颤抖的声音说,“但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 他的气球还是扁的,他又开始吹,忍着眼泪。接着就到了放学的时间,老珍妮过来接他。当老师在和其他来接孩子的家长说话时,弗朗西斯说,“把你的气球给我,我没有气球。”史蒂芬把气球递给她。他愿意给她气球,很快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只。他愿意把那只也给她。弗朗西斯先是接过去,然后又还给他。“现在你吹一个,我吹一个,看谁吹得快,”她说。但他们的气球才吹到一半,老珍妮就抓着史蒂芬的胳膊说,“快跟我回去,我今天事情很多。” 弗兰西斯追着他们,喊着,“史蒂芬,把我的气球还给我。”她一把抽走了气球,史蒂芬很惊讶,但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拿着弗朗西斯的气球走了呢,还是因为弗朗西斯真的把气球当成自己的了。他搞不清楚,老珍妮拖着他走。但有一件事情他很清楚,他喜欢弗朗西斯,明天他还会看到她,他准备给她更多的气球。 那天晚上史蒂芬还是跟大卫舅舅打了好一会儿的拳击,大卫舅舅给了他一只漂亮的橙子。“吃橙,”他说,“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大卫舅舅,可以多给我几只气球吗?”史蒂芬问。 “嗯,那么你应该先说什么?”大卫舅舅问,手已经够到了书架最上层的盒子。 “麻烦您,”史蒂芬说。 “就是这么说,”大卫舅舅说。他抽出两只气球,一只红气球,一只黄气球。史蒂芬第一次留意到气球上面印着字母,当气球膨胀的时候这些小小的字也长得越来越大。“就两只,小子,”大卫舅舅说,“不要问我要更多,因为只有两只。”他把盒子放回书架上,但史蒂芬已经看到盒子里装满了气球。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吹气球,大卫舅舅也在吹。史蒂芬觉得这是他玩过的最好玩的游戏。 到了第二天,他只有一只气球,但是他把它带到学校里送给了弗朗西斯。“我家有很多,”他说,为自己感到自豪,心里很暖,“我会给你带很多很多来。” 弗朗西斯一直把气球吹成美丽的大泡泡,她说,“我也让你看样东西。”她拿出他们做陶塑用的尖头小棒子,把气球戳爆了。“快看,”她说。 “没关系,”史蒂芬说,“我会给你带更多的来。” 放学之后,大卫舅舅还没回家,外婆正在休息,老珍妮已经给过他牛奶,还叫他自己去玩,不要烦她,史蒂芬拖了把椅子到书架旁,他站上去,把手伸到盒子里。他原本计划只拿三四只气球,但是一旦他的手伸进盒子,他索性把双手都抓满,然后跳下椅子,把气球捧在胸口。他把气球塞到他的厚呢夹克口袋里,它们都被叠在里面,没有鼓出来。 他把所有气球都给了弗朗西斯,有这么多只,弗朗西斯把大多数的气球都分给了其他孩子。因为这全新的喜悦,史蒂芬双颊羞红,他享受送礼物给别人,把东西送给别人竟然这么开心。一下子他成了全班最受欢迎的人,他们玩什么,就一定邀请他一起参加。他们尊重他的意见,问他接下来想玩什么。他们像过节一样吹着五彩斑斓的气球,气球被吹得这么大,这么圆,这么薄,颜色也从扁的时候的深色变成圆的时候的淡色,最后气球薄得像肥皂泡一样,而后发出玩具手枪的那种“啪”的一响,爆了。 史蒂芬人生中头一次拥有这么多东西,几乎超过了他所想要的,他的脑袋一直转着,他都忘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也不再觉得拿气球的事情应该保密。第二天是星期六,弗朗西斯和她的保姆一起过来看他。保姆和老珍妮一起坐在老珍妮的房间里喝咖啡,聊八卦,两个孩子坐在门廊的长凳上吹气球。史蒂芬选了一只苹果色的,弗朗西斯则挑了一只淡绿色的。他俩之间堆着一大叠便宜的气球。 “我以前有过一只银色的气球,”弗朗西斯说,“一只顶顶漂亮的银色气球,不是像这种一样圆的,而是长条的。不过,这些更漂亮,我觉得,”她赶紧补充说,因为她想要显得有礼貌。 “等你吹完这只以后,”史蒂芬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感到爱就是赠予,赠予让他感到幸福,“你可以吹一只蓝色的,吹完再吹粉色的,然后再吹黄色的,之后吹紫色的。”他把这堆扁扁的气球推到她这边。她的眼睛这么清澈,棕色的眼眸子闪闪发光,就好像车轮的轴子,她的目光里满是对史蒂芬的肯定。“可我不想这么贪心,吹光你所有的气球。” “家里还有更多的,”史蒂芬说,他觉得心已经快要撑破小小的胸腔了。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很惊讶它们都还好好的在原位,弗朗西斯则心不在焉地吹着气球。事实是,她已经玩厌了。当你吹了六七只气球之后,你的胸里空荡荡的,你的嘴唇都生泡泡了。她都已经吹了三天气球了。她都巴望着气球已经被吹光了。“家里还有整盒整盒的气球,弗朗西斯,”史蒂芬高兴地说,“好几百万只,要是我们不是每天都吹很多很多,够我们吹很久呢!” 弗朗西斯小声地试探说,“这样好吗,我们休息一会儿,喝点儿甘草糖水。你喜欢甘草糖吗?” “我喜欢,”史蒂芬说,“可我没有甘草糖水。” “我们可以去买一根吗?”弗朗西斯问,“只要一分钱一根,就是那种扭成条状的。我们可以把甘草糖放到水壶里,摇一摇,然后糖水就会像汽水一样冒泡,然后我们就可以喝了。我有点儿渴了,”她用虚弱的声音说,“一直吹气球让你觉得口渴,我觉得。” 史蒂芬沉默不语,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真相,并因为这个真相而浑身发麻。他没有钱给弗朗西斯买甘草糖,而且她已经玩厌他的气球了。这是他人生中头一次感到真正的忧伤,他在这一分钟里老去了至少一岁,他苦思冥想,用他深邃的蓝眼睛盯着地上看。他能做什么不需要花钱的事情讨弗朗西斯开心?昨天大卫舅舅给了他一枚五分钱的硬币,但他用它买了橡皮软糖。此刻的他后悔极了,连脖子和前额都在冒冷汗,他也觉得口渴。 “这样好吗?”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但是还没有想周全,“我知道我们可以做什么,我可以……我……” “我很渴,”弗朗西斯温柔但是坚决地说。“我觉得我快渴死了,实在不行我只能回家了。”不过她没有起身,还坐在凳子上,把嘴撅得高高的对着史蒂芬。 史蒂芬脑袋里闪过的念头让他自己慌张到发抖,但他还是勇敢地说出来,“我可以泡一点儿柠檬水。我可以去拿糖,柠檬和冰块,然后我们做柠檬水。” “喔,我很喜欢柠檬水,”弗朗西斯叫起来,“比起甘草糖水,我更喜欢柠檬水。” “你坐在这儿别动,”史蒂芬说,“我会搞定的。” 他绕着房子跑到门口,经过老珍妮房间的窗户时,他听见两个老太婆干巴巴的嗓音,他会很小心,不会让她们抓到的。他踮起脚尖溜进储藏室,拿了架子上一只落单的柠檬,一把方糖,一只陶瓷茶壶,陶瓷茶壶圆圆的,表面滑溜溜的,里面插了很多花花草草。他把花草拔出来,扔在厨房的台面上,用平日里被严禁触碰的金属凿子戳碎了一大块冰。他把冰块放进茶壶,切了柠檬,尽最大的可能把汁水挤进茶壶——柠檬比他预想的要更滑,更难挤——然后他把糖和水加进去。他觉得糖还不够,所以又偷偷跑回储藏室,再抓了一把糖。他以惊人的速度在极短的时间内回到门廊上的长凳边,他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他的双膝在打颤,他的双手紧紧握着给弗朗西斯解渴用的冰镇柠檬水。 他在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此刻他捧着盛满柠檬水的茶壶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外婆和老珍妮随时会走出来看到。 “快,弗朗西斯,”他呼唤着,“我们到后边的玫瑰花丛那儿去,那儿有树荫。”弗朗西斯一跃而起,像小鹿一样跟在他身边,她脸上露出那种对他们转移地方的真正原因心知肚明的表情。史蒂芬跑起来的样子很笨重,他要守好手里的茶壶。 玫瑰花丛的后面确实有树荫,而且也更隐秘。他们肩并肩地坐在阴湿的地上,盘着腿,轮流接着水壶的弯弯长长的嘴喝柠檬水。史蒂芬大口大口地吞咽下这冰凉可口的饮品。轮到弗朗西斯的时候,她文雅地把茶壶的嘴含在自己那张粉色小嘴里,她的喉咙跳动得像颗心脏。史蒂芬觉得他为弗朗西斯做了件特别感人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在哪里,但是幸福尝起来酸酸甜甜的,像他嘴里的味道,而且还凉凉的,像他胸口的感受,幸福是弗朗西斯此刻就坐在他身边喝着他度过万难帮她弄到的柠檬水。 轮到他喝的时候,弗朗西斯说,“天哪,你看你每次都喝这么大一口!” “没你喝得多,”他直率地说,“你每一口都喝这么多。” “好吧,”弗朗西斯说,把他的批评转化成自己对人对事的看法,“柠檬水就是应该大口大口喝的。”她看了一眼茶壶,里面还有很多柠檬水,她觉得自己已经喝饱了。“我们来比比,看谁一口能喝更多。” 他们撒起野来,他们把壶嘴悬空对着自己张开的嘴巴,一直把柠檬水灌得溢出来,顺着下巴滴到衣服的前襟。等他们玩厌这个游戏的时候,茶壶里的柠檬水还没喝光。他们先是让玫瑰花也喝点饮料,最后玩起了施洗仪式。“现在说,圣父圣子圣灵,”史蒂芬大声说着,浇下柠檬水。就在此刻,矮篱笆上出现了循声过来的老珍妮的脸,一旁是弗朗西斯的保姆那张黝黑的,恶心的面孔。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珍妮说,“不出我所料。”她双下巴上的肉颤动着。 “我们渴了,”他说,“我们快渴死了。”弗朗西斯没说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把茶壶给我,”老珍妮说着,一把抢过水壶。“就因为你口渴,”老珍妮说,“你也不该偷东西,你可以问我们要水喝。” “我们没有偷东西,”弗朗西斯突然叫起来,“我们没偷,我们没偷!” “今天闹够了,小姐,”她的保姆说,“快跟我回去,你跟这事情没有关系。” “哦,谁说的?”老珍妮冷眼看了看弗朗西斯的保姆,“他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情,他自己一个人不会这么做。” “我们走,”保姆对弗朗西斯说,“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她抓起弗朗西斯的手腕,走得这么快,弗朗西斯必须小跑才能跟上。“没有人可以凭空污蔑我们是小偷。” “就算别人偷东西,你也不该偷,”老珍妮对史蒂芬说,故意把话说得很响。“就算你只是拿了别人的家的一个柠檬,你也是贼。”接着,她压低声音说,“现在我要去告诉你的外婆,看看她怎么罚你。” “他把冰盒拿出来,就这么开着盖子放在外面,”珍妮告诉外婆说,“他还拿了方糖,撒得地板上到处都是。脚下都粘成块了。他还把水洒在刚抹干净的厨房地板上,他还给玫瑰花丛施洗,亵渎神明。他还拿了你的斯波德茶壶。” “我没偷东西,”史蒂芬大声说,试图把手从老珍妮攥紧的拳头里拽出来。 “还撒谎?”老珍妮说,“你简直坏透了。” “哦,我的天,”外婆说,“他不再是小孩子了。”她合上正在读的书,扯着史蒂芬濡湿的毛衣前襟拉他到自己身前。“你身上这黏糊糊的东西是什么?”她问道,扶正了眼镜。 “柠檬水,”老珍妮说,“他还拿了家里最后那只柠檬。” 此刻,他们在装有殷红色窗帘的灰暗的大房间里。大卫舅舅从放着书架的房间里走过来,一只手高举着放气球的盒子。“瞧瞧,”他对史蒂芬说,“你对我的气球做了什么?” 史蒂芬知道大卫舅舅不是真的在问他问题。 史蒂芬正坐在外婆膝前的脚凳上,他累了,打起瞌睡来。他禁不住靠在外婆身上,很希望能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他很可能会睡着,但是大卫舅舅话还没讲完,现在就睡着是不对的。大卫舅舅双手插着口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跟外婆说话。他时不时会走到台灯边上,侧身从发光的灯罩上面往下窥探,就好像他想在那儿发现什么宝藏。 “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跟她说了,”大卫舅舅说,“我叫她必须过来把他接走,把他带回去。她问我是不是真要喊他作贼,我说如果她有更合适的称呼,我洗耳恭听。” “你不该这么说,”外婆平静地说。 “哪有什么不应该?她应该很清楚这些事实……我猜这是他的天性,”大卫舅舅说,此刻他停在史蒂芬面前,下巴缩在衣领里,“我就不应该对他寄予什么期望,但是你也不应该这么小就开始……” “麻烦的是,”外婆说,她说话的时候用手扳起史蒂芬的下巴,让他不得不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语调很哀伤,但是史蒂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最后她这么说,“当然了,不光是气球的事情。” “就是气球的事情,”大卫舅舅生气地说,“因为现在是气球,以后不知道会是什么。不过你能指望什么呢?他爸爸——唉,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说的可是你姐夫,”外婆说,“没必要落井下石。而且,你不知道内情。” “我知道,”大卫舅舅说。他说话的语速也非常快,又在房里走来走去。史蒂芬很想听明白,但是这些语词很陌生,一个个漂浮在他的脑袋上,抓不到。他们在说他爸爸,他们不喜欢他。大卫舅舅走过来,站在史蒂芬和外婆跟前。他眉头紧锁,弓起身子低头看他俩,他的身子落下了一道弯弯长长的影子,笼罩着他们,一直延展到墙边。史蒂芬觉得他看起来像爸爸,他害怕极了,贴紧了外婆的裙摆。 “问题是,我们现在该拿他怎么办?”大卫舅舅说,“要是我们留他在这儿,他肯定会……我可不想再花心思在他身上。他们干吗不自己看孩子?我觉得他家完全没有章法,一点规矩都没有。什么都不教他,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说的对,他们必须把他接回去,自己照顾他,”外婆说。她搓揉着史蒂芬的头发,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温柔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你是外婆的小亲亲,”她对他说,“你在这儿住了一段开心的日子,现在你得回家了。妈妈过一会儿就到。这样很好,对不对?” “我要妈妈,”史蒂芬发出了哀嚎,他被外婆的脸吓到了,她的微笑似乎绵里藏刀。 大卫舅舅坐下来。“到这儿来,小子,”他说,对史蒂芬勾了勾手指。史蒂芬慢吞吞地走过去,大卫舅舅把他拉到两条粗壮的大腿之间,他宽松、毛躁的裤子蹭着史蒂芬。“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他说“大卫舅舅已经给了你这么多气球,你还偷。” “别这样,”外婆很快接嘴道,“不要这么说,这会让他觉得……” “我希望这能让他记得,”大卫舅舅抬高了嗓门,“我希望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他是我的孩子,我会给他一顿鞭子。” 史蒂芬觉得自己的嘴巴,下巴,还有整张脸都在抽搐。他张开嘴巴想呼吸,但是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别这样,小子,不许这样,”大卫舅舅说,轻轻摇着他的肩膀,但史蒂芬还在哭嚎。他又吸了一口气,现在眼泪止住了,但他还在嘶吼。老珍妮去开门。 “拿点儿冷水给我,”外婆喊道。客厅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一股清新的空气,大门被“乓”的一下关上了,史蒂芬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他不吼了,但仍在抽噎,浑身一抖一抖,他转动泪湿的双眼看到妈妈站在那儿。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像羊羔一样叫起来,“妈—妈—”他跑过去。妈妈一阵风似地迎过来,在史蒂芬身边跪倒,大卫舅舅往后退了几步。她把他搂进怀里,抱着他站了起来。 “你在对我的小宝贝做什么?”她粗着嗓子问大卫叔叔。“我根本不该让他来这儿。我早就知道会发生今天这种事情……” “你什么都知道,”大卫舅舅说。“但实际上你一无所知,而且你永远都这么无知。你就是缺根筋,”他对她说着,戳了戳自己的前额。 “大卫,”外婆说,“这是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我姐,”大卫舅舅说,“我知道。但是假如她非要逃出去嫁给一个……” “你给我闭嘴,”妈妈说。 “还养出更多的像他一样的家伙,如果她非要这样不可,就让她把孩子留在自己家里。我的意思是要她自己……” 妈妈放下史蒂芬,拉着他的小手。她像读剧本那样连珠炮似的跟外婆说,“再见了,妈妈。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我忍不下去了。跟史蒂芬说再见吧,你再也别想看到他了。这是你亲手造成的,是你的错。你知道大卫是懦夫,是恶棍,而且一辈子自以为是,但你从来没有管教过他。你纵容他一辈子欺侮我,你纵容他诽谤我的丈夫,还纵然他把我的小宝贝喊作贼,现在这一切到头了……他就为了几只破气球说我的小宝贝是贼,全是因为他不喜欢我的丈夫……” 她在喘粗气,先是瞪着外婆,然后瞪着大卫舅舅,所有人都站着。外婆开口了,“回家去,女儿。出去,大卫。我已经受够你们吵架了。你俩都不给我一天的清静。我受够你俩了。现在,都给我走,我要一个人静静。走。”外婆的声音发起颤来,她拿出手绢先擦了左眼,而后擦了擦右眼。“这么多仇恨,怎么会有这么多仇恨?事情还是变成了这样。好吧,现在都给我走。” “你和你那用来做广告的破气球,”妈妈对大卫舅舅说,“用气球来做广告,多么诚实的商人哟,假如缺了一只气球,生意就完蛋了,对吧?还有你那些恶心的道德优越感……” 外婆走到门口去喊老珍妮,老珍妮递给她一杯水。外婆一口灌下喉咙,继续站在那儿。 “你的丈夫过来接你吗?还是你自己回去?”外婆问妈妈。 “我自己开车,”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就好像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你知道他不会踏进这个家门一步。” “我但愿他不会。”大卫舅舅说。 “我们走,史蒂芬宝贝,”妈妈说。“已经过了他的睡觉时间了。”这句话没有特别说给谁听。“想想,就为了几只破烂的彩色塑胶把孩子折磨成这样。”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跟大卫舅舅擦身而过,她对他龇起牙齿。“啊,我们要到哪儿去才能没有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呢?”她对史蒂芬说,接着她望向外婆,“晚安,妈妈。”她已经恢复了往常的语气,“我过两天来看你。” “好的。”外婆平声静气地说,把史蒂芬和妈妈送到大门口。“明天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一切好不好。我希望你心里很快会好受些。” “我已经没事了,”妈妈笑着说。她弯下腰亲了亲史蒂芬。“想睡觉了,小宝贝?爸爸还在等你呢。等你亲了爸爸,跟他说了晚安再睡。” 史蒂芬猛地醒转过来,他仰起头,撅起下巴。“我不想回家,”他说,“我想去学校。我不想看到爸爸。我不喜欢他。” 妈妈用手轻拢住他的小嘴。“小宝贝,别这么说。” 大卫舅舅探出头,拱高鼻子。“你看到了,”他说,“连孩子也这么说。” 妈妈打开门,快步跑出去,拉着史蒂芬跟她一起跑。她跑过人行道,拉开车门,把史蒂芬拖进车里。她这么急地掉转车头,这么快地开出去,史蒂芬都觉得自己要被甩出车外了。他费尽全力抠着座垫,牢牢坐着。车子还在加速,两旁的树和房子都成了过眼云烟。史蒂芬突然唱起歌来,在心里默默唱的,不让妈妈听见。他唱出他最新的秘密,这是一首充满倦意的惬意小调:“我讨厌爸爸,我讨厌妈妈,我讨厌外婆,我讨厌大卫舅舅,我讨厌老珍妮,我讨厌玛乔丽,我讨厌爸爸,我讨厌妈妈……” 他开始打瞌睡,脑袋摇摇晃晃,最后倒在妈妈的膝盖上,闭上了眼睛。妈妈减缓了车速,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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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21-05-31 12:0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