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芜城的短篇作品
试发表
诗歌 创作
非人的方式 / 你永远无法认识那个不想被人认识的人, / 你永远听不到那句咽回去的话, / 咽回去的话越来越多…… / 有人藏起自己恶的一面, / 有人藏起自己最好的一面。 / 有人脸色阴沉地面对着一片死寂, / 只有不存在的那个神, / 用非人的目光注视着他, / 以非人的方式 / 贬低他,爱他。 / 不正常 / 当这漫长的不正常的日子终于结束, / 在头几天,我们像刚下船的人..
非人的方式
你永远无法认识那个不想被人认识的人,
你永远听不到那句咽回去的话,
咽回去的话越来越多……
有人藏起自己恶的一面,
有人藏起自己最好的一面。
有人脸色阴沉地面对着一片死寂,
只有不存在的那个神,
用非人的目光注视着他,
以非人的方式
贬低他,爱他。
不正常
当这漫长的不正常的日子终于结束,
在头几天,我们像刚下船的人,
封闭的船舱生活,还没有从我们身上消失,
我们走进一个花店,
也仿佛在码头上买了两束花,
回去装饰自己的船舱。
轻浮
一群衣着光鲜的人聚在街角,
说的话都很时髦。
事物本身并不包含陈词滥调,
人群也一样。
多少轻浮的街头闲聊,
曾在历史上掀起滔天巨浪。
暴雨
暴雨不知道这些人间事务,
它一次次来临,
什么也不看。
今天凌晨五六点,
一阵阵闪电照亮我的房间,
闪电也是瞎的,
什么都不看。
最重要的
我总怀疑,那些回忆文章里所写的,
都只是可以被写出的事件而已,
那些无法描述、不愿忆起的,
才是我们最重要的人生故事。
咏荷诗
池塘里荷花盛开,
古代诗人可以写出即兴的咏荷诗,
雨点画出一圈圈涟漪,
我们的诗,都是事后所写,
事情发生时,我们只是凝望着荷花而已。
枫杨、鸡爪槭、南天竹,
水中的再力花、泽泻,
如果,经过几天、几个月,乃至几年,
这一片绿色还在记忆里闪闪发亮,
涟漪还在一圈圈扩散……
那时,我们才会意识到
它们是一首诗。
作为酒店客人,
我为这西溪湿地里的风景付了钱,
而我身上的诗人
现在却无动于衷,
美丑不分。
光彩
有时我想, 我父母的一生才近乎完美:
从农村培养出两个大学生,
又一手带大了两个孙女,
照顾头脑不清的病人
曾经十年如一日。
与之相比, 我的一生黯然失色,
最光彩的,不过是有缘成为
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恐高症
深夜,在楼梯里找猫时,
恐高症突然发作,
爬到28楼,再也无法迈上一个台阶,
我一边扶墙喘息,
一边心有余悸地想着27楼半开的窗子,
那擦肩而过的漩涡。
聪明人和创造者
聪明人总喜欢谈论境界,
境界一般也总有三种,
他们的《神曲》只有三页,
一页地狱,一页炼狱,一页天堂。
而创造者哪怕造一只苍蝇,
也要动用千万种技能,
眼睛、翅膀、腿爪、心脏、肠子、肛门……
交配、产卵、羽化……
在创造者哪里, 没有那么多的高下之别,
造狮子、造大象、造人,
也许比造苍蝇还更省力一些。
一瞥
凌晨四点醒来,身体还漂浮在梦中的房间:
刚刚开门时,她靠在门上,看了我一眼……
……我这才想起她已过世多年。
在梦里,我在老家的田边撒了泡尿,
然后转身,回到我上海的旧公寓,
客厅却不是我家的,当中放着一张黑色三人沙发。
刚刚开门时,她瞥了一眼,
不知道是看我, 还是看了看门外夜色下的农田。
“梦的存在,
是为了让我们再次踏入那条河流。”
我脑中突然冒出一句箴言……
现在,梦的魔力一点点消散,
刚刚还深邃、神秘、犹如神启的句子,
渐渐变得平淡无奇。
沉默
一个人如果保持沉默,
他的观念就等于石头的观念,
他的感受就等于流水的感受。
他的喜怒越来越像
一个没受过教育的穷人,
见多了歧视和侮辱,
养成了不笑、不叫苦的习惯。
检验
“让时间去检验一切。”
受到年轻一代攻击的北京著名诗人这么说,
默默无闻的小城作家也这么说。
最好的艺术家这么说,
最坏的,也这么说。
老托尔斯泰蔑视这种时间的检验、历史的答案,
在他看来,莎士比亚、莫扎特、歌德,
连同自己以前的作品,
都对人类有害。
不关心死后世界的,
除了立下烧毁作品的遗嘱的39岁的卡夫卡,
还有成功抹去自己一切痕迹的
那些不存在的人。
一个几乎被完全遗忘的梦
凌晨起夜,
洗手间来回的那么一会,
我回想着一个梦:
在一个超市里,
有个男人的双臂向我张开……
我不知道在凌晨时分,
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个画面,
我不记得梦里的男人是谁。
这是几天前的一个梦,
曾经在我的脑中再现过两次,
一次比一次模糊十倍。
现在它只剩下一个意向,
指向那个几乎被完全遗忘的故事。
我回到床上,
继续想着这个梦,
像个测试视力的半盲之人,
努力辨认着远处模糊的图形……
废弃的诗
有时,打开过去的某个文档,
或是翻开某个日记本,
会看到一些废弃的诗。
有的特别叙事,
我在偏爱思考的阶段把它们废弃:
太平淡了。
有的全是哲理,
我在偏爱现实的阶段将它们废弃:
太抽象了。
有的全是想象,
上千行的诗剧
太古典、太虚构了。
有的诗重读之后,
自己也很喜欢,
像捡回了一首好诗,
我在彻底陷入虚无,
觉得写诗毫无意义的阶段,
将它们废弃。
困难
真正的困难,
不是想象不存在的东西。
而是想象你最熟悉的人
是他们自己。
恼怒
有双重、三重恼怒的人,
就闭嘴,张开嘴也再次忍住,
就三缄其口。
他因坏事本身而恼怒,
他因那些指指戳戳的围观者的
本来面目而恼怒。
他因这庄严滑稽的一幕
如此没完没了
而恼怒。
饶舌
贪婪者觉得自己天真,
渴望关注者说自己热爱独处,
失败者爱说自己的光辉历史,
笨蛋爱指责别人愚蠢,
自大者爱指责别人固执……
这都不奇怪,
人性自古如此。
但是如果没有社交媒体的出现,
你绝对想象不到
他们每一个都如此饶舌,
每天都要重复十几遍,
一说就是十年、
二十年。
烂柯
一个诗人写诗
是因为看到了一个意象,
一个作曲家作曲,
是因为听到了一段旋律。
可是当你看到了那个意象,
它却无法挣脱出来,
和所有的意象粘在一起,
变成混沌一团。
就像那个旋律
和所有的杂音混在一起,
变成沉闷一片。
“这时,你需要的不是笔, 而是斧头。”
束手无策的拿斧头的人,
站得久了,
斧头也锈成了一块废铁。
好奇
有时,我对自己的未来有些好奇,
像一个三岁的孩子想象着幼儿园里的奇遇:
书本、教室、滑梯、属于自己的桌子和椅子,
像一个老人好奇自己将死未死之际……
我不好奇那些未知的事情,
我好奇的是那些傻瓜也知道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当它们发生之时……
无解
肤浅使人盲目,
深刻也会。
无知使人犯错,
博学也会。
仁慈使人伤害自己,
残忍也会。
说话使人后悔,
沉默也会。
自欺使人变蠢,
自省也会。
过度会把事情搞砸,
中庸也会。
犯错
小心翼翼避免犯错的人
总会犯下更大的错误。
那些一个错接一个错地度过一生的人
似乎也没有错过什么。
困惑之神
当老托尔斯泰觉得绝大多数人都疯了,
他就像一个恼怒到极点、
困惑到极点的神。
和女儿聊她的感情问题
爱,不爱,怀疑,自我怀疑,
然后周而复始……
我仿仿佛听着她在讲述一件
我经历过,所有人都经历过的
抽象的事,
而更多纯粹的概念
将在她年轻的生命里变成现实。
(我想到另外两个朋友,
都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
他们每天都在经历一件最抽象的事
——死去。)
无法撒谎
最爱撒谎的人也不会在所有的事情上、
所有的时间里撒谎,
那样,他就等于诚实的镜像,
等于践行神圣的戒律。
他将对医生隐瞒病情,
他将对怜悯他的神隐瞒自己的不幸,
他将对自己厌恶的一切大唱赞歌,
他将对自己渴求的东西扭过头去。
悖论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过是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当代人的一份子,
但是,要想忠实地描绘出这个时代,
你需要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人。
如果你不够普通,
就不能体会普通人的真实感受,
而如果你是,
又会丧失观察他们的能力。
但是,谁不是一边生活
一边以最深刻的方式
反观自己的生活?
即便是最混吃等死的人,
最自欺成性的人。
只是他们不会真实地
忠实地表达,
如此而已。
那些内在的感受,
从来没有变成文字,
又有什么关系?
过于真实
过于真实的自我观察会使人陷入疯狂,
他将看见那无法消除的自爱、
那强烈的动物本能。
他将在自己对一个陌生女人的一瞥中
看见一个酒鬼般的灵魂,
看见放大无数倍的肉体曲线,
波浪般涌动。
一部分
在统计学的意义上,
平庸、说谎、势利、忘恩负义,
全都无可厚非,
那些人都是完美的大自然的一部分,
就像老鼠、苍蝇、蟑螂。
但是当它们出现在你的屋子里,
爬过你的枕头,
不把它们消灭、赶走,
你就没法生活。
乡村青年1
一个乡村出身的年轻人
成了大都会时髦圈里的一员。
当他的父亲已经在清晨的田地里除草,
他才搂着小男友离开舞池。
当他的姐姐姐夫在傍晚的厨房大打出手,
他戴着粉色假发在街头跳舞。
他穿着蕾丝内衣和吊带袜,
眼角的黑线一直翘到耳尖。
每周他和妈妈视频一小会,
那时他像个标准的上海白领。
乡村青年2
一个乡村青年在网上刷到
一个上海易装酒吧里的演出视频
以及留言区里的评论,
大家群嘲着一个河南中专生的直男思维。
这个乡村青年抬起头,
看着自己土里土气的房间,
屋外黑漆漆的天空和树影,
这里没有男人用女声唱着英文歌,
没有绿色的鸡尾酒,
没有粉色的假发,
没有穿着露背裙的男人的细腰,
没有比女人还女人的漂亮面孔,
只有远处的公路上
卡车开过那座水泥桥发出的阵阵巨响。
诗人书信
厚厚两大卷书信选集,
很大一部分是写给自己的母亲
以及监护人(保护他免于挥霍)。
信中出现最多的字眼,
不是诗,而是“法郎”,
永远缺钱,永远在借钱,
他挥霍了巨额的财产,
却常常穷得没有取暖的木柴。
小市民也具备的智慧,
懒汉也具备的意志,
他偏偏缺失。
如果你是收信人之一,
你也会鄙视写信者:
自私、混乱、忘恩负义,
还以天才自居。
你绝不会相信自己收到的
是一个史上最伟大人物之一的
亲笔信笺。
事实上,他在信里提出的无理要求,
也只配被人读完之后轻蔑一笑,
付之一炬。
谁也说不清楚,这些混乱、这些无理要求,
和他将要赋予全人类的那一整套
对于世界的全新的感受,
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重复
一切重复都令人厌恶,
除了重复的沉默。
一个沉默者
不是一成不变,
而是把忍住不说、
保持沉默件事,
重复了上千次。
最后更新 2022-12-31 17:2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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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创作
鸟 / 这轻盈的鸟鸣, / 冗长混乱的失眠曲的最后一个乐章, / 又像是创世纪的开篇, / 躺在床上的失眠者长久地聆听着, / 那时,创造者还只会一些简单的音符。 / 事实 / 每次他自我怀疑的时候, / 命运之神都把他从镜子前面拉开, / 给他看另一幅世界图景。 / 对于他的生命的虚掷, / 没有一个神明感到惋惜, / 世界就是这样被安排的, / 他们的时间不过像粮食, / 穿过世界的...
鸟
这轻盈的鸟鸣,
冗长混乱的失眠曲的最后一个乐章,
又像是创世纪的开篇,
躺在床上的失眠者长久地聆听着,
那时,创造者还只会一些简单的音符。
事实
每次他自我怀疑的时候,
命运之神都把他从镜子前面拉开,
给他看另一幅世界图景。
对于他的生命的虚掷,
没有一个神明感到惋惜,
世界就是这样被安排的,
他们的时间不过像粮食,
穿过世界的肠胃,
化为粪便。
死盯着……
他的生命仿佛停滞了很久很久,
他每天死盯着它……
精神上赤裸裸的停滞,
他不知道原因何在,
他也不挣扎,
挣扎了也没用,
他只是一天天盯着它
看来看去……
这不是俯视,
也不是窥探,
不是自责,
也不是自省,
它只是一种单纯的
——观看。
他看着自己的精神,
像一艘铁船搁浅在平原上,
暴雨和洪水也无法使它浮起。
他甚至拒绝上面这种隐喻,
因为那样,他就似乎在看
某个看得见的东西。
而这种停滞是由无数活动着的东西
组成的一种处境。
他只是一次次
死盯着自己,
这个与自己完全一体的东西。
老人
一个老人坐在小区花园的石凳上,
他想,草地上的那对年轻人,
连同他们身边的那条小柴犬,
都会活得比自己长久。
他看看周围,在他死后,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将继续存在下去,
凉亭上的紫藤会年年开花,
在春夜里继续散发香气。
他的左手上面爬过一只蚂蚁,
他无意识地一抬手,把它碾死,
这些朝生夕死的小东西……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
又看了看小区里那些巨大的香樟,
深吸了一口气,
感到一丝超脱、一丝轻松。
旧诗
他重读自己二十年前写的诗,
它们似乎并没有过时,
自己现在再也写不出了,
它们一样没什么人读。
他有点感谢二十年前的自己,
今天,自己的年纪几乎可以做他的父亲。
意志的崩溃
他常常想起自己意志崩溃的时期,
那时候,他可以正常地上班、生活、阅读、写诗,
但是家里狼藉一片,到处堆满了杂物,
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东西,
他买了宜家的储物铁架子,
结果,家里看起来更乱了……
直到有一天,他搬离了那个家,
只带走所有的书,和少数生活用品。
从此以后,他才恢复了把生活空间
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意志。
恒常与突变
命运之所以被称为命运,
就在于它超乎我们的想象。
一些恒常的变化,
比如,从少年如此迅疾地进到中年,
这在亿万人身上发生,
每个人回想之时都觉得不可思议。
有时,一个人挣脱了一种可怕的束缚,
下一个小时对他来说,
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正如有人被突然告知一个噩耗,
上一个世界就轰然坍塌,
连同里面恒常运转的一切。
宇航员的父母
年轻的宇航员身体结实,
他是个朴实的科学工作者,前程远大。
他的父母还在乡村生活、劳动,
他们遥望夜空时,看到吉星高照。
最后更新 2022-12-31 17:2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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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创作
如果我们的肉体…… / 如果长时间保持静止,一动不动, / 也仍然有事件在持续发生: / 一只蚂蚁爬过桌面,手指翻动书页, / 阳光照见血管的颜色(血在里面流动)。 / 如果我们的肉体像窗台上的玻璃花瓶一样耐朽, / 时间就会变质,我们就不会用河流来比喻它, / 我们会忘了它的存在, / 就像我们看不见别的隐形的东西。 / 如果我们的肉体像瓶中花一样旋生旋灭, / 如果我们的肉体可以像窗外的...
(1回应)
如果我们的肉体……
如果长时间保持静止,一动不动,
也仍然有事件在持续发生:
一只蚂蚁爬过桌面,手指翻动书页,
阳光照见血管的颜色(血在里面流动)。
如果我们的肉体像窗台上的玻璃花瓶一样耐朽,
时间就会变质,我们就不会用河流来比喻它,
我们会忘了它的存在,
就像我们看不见别的隐形的东西。
如果我们的肉体像瓶中花一样旋生旋灭,
如果我们的肉体可以像窗外的橘花一样可以复活——
肖像
他们的性格缺陷引发的旋风,
只在自己的屋子里,
在他们亲近之人的头顶刮过。
如果给予他们更大的权力,
如果他们的性格缺陷引发的旋风扩大百倍,
他们会不会看着一片人间废墟也毫无自责?
睡前
一天的生命就这样一去不返……
我,亿万年中的一瞬,轻得不能再轻,
生命只有一次,何不完全留给自己?
——这个世界什么也不缺。
放松、放松、放松,像常人一般……
可是时间在黑暗里不断流逝,
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梦
我记得梦的最后一部分:
我在上海街头骑上一辆自行车,
停下时已在老家的村口。
老家里屋的门关着(因为疫情),
我,一个放暑假的大学生,
在床上找到两本翻烂了的《追忆逝水年华》。
房里有一对兄妹,妹妹在收拾着床铺,
我身在旅馆的一间客房,
哥哥念起了报纸:“某某某这样蒙蔽了我们”……
我和他激烈地争执起来,
我愤怒地拍打着一台黑白电视机:
“你们这帮小知识分子对农民一无所知!”
我醒来之后还激动不已,
又惶然不知身在何处,
很久很久才认出这四月的凌晨。
两种人
我喜欢那些没什么艺术修养,
情绪稳定、做事有责任心的人。
我也喜欢那些敏感、笨拙,
犯错之后羞愧难当的艺术家,
因为总是真实地面对自己,
他们常常过度激动,
不得安宁。
永远
如果没有任何形式的轮回,
没有任何形式的灵魂的延续,
盲人就永远看不到色彩,
聋子永远只听过耳鸣。
被遗弃的孩子永远被遗弃,
夭折的婴儿永远不会成年。
长寿的恶人度过圆满的人生,
有人一辈子没开心过几天。
貌丑者永远自卑,
瘸腿者永远无法直立。
弱智者无过受惩。
聪明人无功受赏,
无缘无故的缺失,
没有丝毫补偿。
地狱
地狱里不会连下一个月的梅雨,
地狱的地板不会发潮,
柜子不会飞出白蚁。
地狱里没人旅行,
地狱里没有小客栈也没有大酒店,
一千个魂灵可以栖息于一个针尖。
地狱可以是个无限小的空间,
容纳无限多的幽灵、
无限多受罚者的呻吟。
如果有人在地狱的泥地里滑倒,
也绝非偶然,
是神圣的律令让他摔跤。
地狱里的千万个魂灵合力,
也撒不出一个小谎,
就像正午的天空挤不出一粒星光。
就像在天堂,
谁也不嫉妒、不炫耀,
地上不长一叶邪念的杂草。
误解天意
我们一次次误解天意,
魔鬼的法术总是超乎我们的想象。
当我们陷入绝望,
又会低估造物主的力量。
打量
星期六的下午,
在沙发上看一部动作片,
我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卧室,
床、墙、书架、挂在墙上的书法,
然后(时间突然停滞了)是白色的屋顶……
我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打量它们,
仿佛一个人在弥留之际,
先是无心,继而无限依恋地
打量起自己房间里的东西,
然后他看向窗外的树木、楼宇
和天空——
在黄昏时分返城
车子向东行驰,高速两边的房子的西墙
都贴上了整面豪奢的金箔,窗户闪烁着金光。
整个宇宙,唯有一轮圆月没有受到夕阳的染照,
浅白的,静静悬在上方。
戏弄
因为听信了不详的预言,
主人公远走他乡,却在那里撞见了死神,
仿佛有另一个更大的魔鬼,
把他和死神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样的寓言故事出现在多种语言里:
主人公被预示了死因,
于是拼命寻找并想毁掉
那个将杀死自己的东西。
故事的结局总是:另有其人,另有其因,
它们某个微不足道的特征
恰好符合预言的暗示,
一切都是戏弄人的字谜。
不幸的故事
厄运之蛇曾在他家里出没多年,
他已习惯了睡觉时,
那滑腻腻、热乎乎的东西在自己背上蠕动,
习惯了蛇信子在自己脸上舔来舔去。
隔上一两个礼拜,
它就会发作一次,咬他一口,
或者把他缠个半死,
接下来的几天,它就会平静一些,
嘶嘶嘶、嘶嘶嘶……
有时他会去深夜的公园透透气,
偶尔他会看见一两个同类,
他们在长椅上长久呆坐,抽几根烟,
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鼠穴和蛇窝。
无限相似
有时我灵魂出窍一般,
不知为何身在此时此地,
周围的一切如此陌生,
像刚刚在读的书,忽然一个字都不认识。
尤其陌生的是这个身体,
尤其是这个灵魂——
如果它是一个无限多边形,
我总比它少一个角,
看似无限合一,
却有着无限多的空隙……
幻觉稍纵即去,
一切又变得熟悉,
这让那个瞬间变得更像梦境,
只不过与真实世界无限相似。
幻觉缠身的人
有人喜欢下雨天,有人讨厌雨季,
大地没有好恶,它们适应雨量的多少,改变自己的样子。
有人持有神论,有人持无神论,
幻觉缠身的人,分不清谁是持论的自己。
秋日上午
这是今年第一个秋天感觉的上午,
窗边的阳光冬日般温暖,
我努力回忆昨夜临睡前的一首诗的灵感,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忽然我忆起了昨夜梦里的一幕:
我拎着一只晶莹透亮的玻璃花瓶走进院子……
几秒钟后我醒悟过来,
半小时前,就是我拎着花瓶去院子里换水,
洗去根茎上的异味。
浮标
把自己当作浮标投入生活的波涛,
浮标没有动力,只有浮力和感受,
经由一种球体内部的语言,
浮标如实地记录下一切:
很多记录单调重复,然后,
一只绚烂的水母飘过。
蛙声
半夜醒来,在原始的无声的黑暗里,
我用了足足好几秒,才想起自己是谁、在哪,
然后,呱噪的蛙声压倒了一切。
本来面目
要认识生活的本来面目,
就要抽身而出,进入别人的、无人的世界。
我们四个人围着靠墙的桌子,
白胡子饭店老板对着另外两桌客人夸夸而谈。
这个嘈杂的小饭馆的诗意在于
它拥有众多的镜像,互相映照,真幻交织。
衰老
只有天空、月亮、星星、树木、猫,
没有察觉我们的衰老。
让我们像个走近死亡的动物,
多看看、闻闻这个真实的迷人的世界。
最后的肉身
我们拥有过多少个肉身,
童年的、初勃的、纵欲的、疲惫的,
每个肉体都拥有它自己的灵魂,
它们中的最后一个(在我们死后),
没有重力和影子,一个纯粹的形式,
它将因为过于纯粹而使那个新我感到陌生。
回忆
有时回忆让我们过上几天平静的日子,
又整夜回放那些令人战栗的画面,
像玩弄一个它憎恨之人。
祝福
祝福那些对着镜子总能满足地点点头,
而不是目光凶狠的人。
剧场效应
这是艺术家得到的唯一补偿:
最痛苦的场景也会变成他的题材,
他仿佛在楼上最高的包厢里俯视着一切,
他对自己的灵魂深处也感到好奇,
这强烈的好奇大大减轻了他的痛苦。
候车室
在火车站大厅,一个粗俗的中年女人,
用手机在和对方调情,声音大得像在演戏。
我变成了跻身于她的世界的一个存在,
那个世界的一切向我涌来。
臃肿的肉体
一些上了年纪、浑身赘肉的女人,
沉迷于毫无底线的性爱。
如果把她们画成一幅裸体群像,
挂在美术馆的墙上,
漂亮观众的神经会为之麻痹,
像年轻的悉达多王子在宫殿之外
看见了衰老、疾病、死尸。
悲剧
一切细想起来非常恐怖、但无人细想的,
拼命逃跑却一头掉进陷阱的,
住在一个屋子里互相折磨一生的,
一切无缘无故以上述方式捉弄人的。
深不可测的诗
没有一个魔鬼是平庸的,无论法力大小,
没有一个天使会偷懒,逃避自己神圣的责任。
唯独人有平庸和卓越之分,
一千个诗人只有一个堪称入门,
魔鬼创造出这么多无聊、无意义的句子,
组成一首深不可测的诗。
顿悟
顿悟者不是大力神,能用河水一天洗净牛棚。
关于生命的顿悟也毫无解脱的快感。
思绪
我们的头脑里常常飘过毫无关联的思绪,
在医院的走廊,在做爱后的床头,
它们像云雾从虚空涌出,旋转。
考古
对于他们的一生,考古学已经可以派上用场,
穿越时间的无人机拍下几千张鸟瞰图,
精通生命规律的考古学家
从照片就可以看出这个地方衰败、灭亡的原因。
两种诗
十年前,他沉浸于一种特别的情境,
他的感官全都重新打开,
整个世界都是全新的,
什么都是诗。他不过是个花匠,
洒下种子,借助自然的力量,
就可以收获整座花园。
十年后,他像陶工木匠一样干活
炼泥、拉胚、烧窑、上釉,
伐树、去皮、锯刨、架梁,
他学会了造塔,造桥、造房,
——它们不会像花儿一样
自己从地里生长。
抛弃
神灵附体的超凡状态,不过是一个新我突然诞生,
整个旧世界都成了新感觉的对象。
渐渐地,新又变成了旧,他被神明再次抛弃
——他原以为奇迹会永续。
骸骨之梦
我做过的最恐怖的梦之一,
是一条大蛇爬过后背,
沉甸甸、圆鼓鼓、热乎乎的,
摩擦着我的身体,
我只感觉得到自己的骨头,
像沙漠里的一具骸骨
(有全部的知觉),
恐惧万分地感受着一条蛇在自己身上蠕动。
醒来之后,
我的每根骨头,
每个接触点上,
蛇的份量,
很久很久才渐渐消退。
我的肉身才回到骨头上,
我才能动弹,
仿佛一具骸骨从梦的沙漠爬起,
化身为人。
老宅
我又一次梦见了老宅,
村子夷平后,我去过一次:
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一座造纸厂将在上面建起),
难以想象它曾容下那么多户人家,
那么多树,那么多田,小河,鱼塘,
黄昏时上升的几十股炊烟,
那么多家庭悲剧,
那么多男女之事。
教堂和庙宇
那些外国教堂,拱顶、塔楼、广场、圣像,
我们一边拍照,一边赞叹这伟大的艺术。
而庙宇、拱斗、庭院、佛像、香火味、念经声,
会让不那么信神的我们,也在蒲团上俯首,合十,默默祈求。
散场
电影散场,音乐会散场,
我们随着人群向外挪移,
街道迎面扑来,
宛如世上最大的布景,
我们去叫车,去地铁站,
夜的布景一幅幅展开。
我们打开家门,
客厅像个舞台,
我们打开更多的灯,
像走进幕侧、道具间,
我们照镜子时,
像个卸妆的演员。
一部电影里的魔鬼
魔鬼扮演者像个农民:
黝黑,憨厚,狡诈,
听了耶稣的反驳,
有点木讷尴尬,
一点不像诗人笔下
雄辩的魔王。
他看起来读书不多,
肯定没听过浮士德博士,
也不熟悉美丽的海伦,
他只了解农民、渔夫、商人,
像个走村串乡的货郎,
从不巧言骗人,
明码标价收买灵魂。
老托尔斯泰
他本可以像他所是的那样(一个神)直接对他们下令,
遇到反抗就发出严厉的警告,既然他厌恶狡辩,那就禁止狡辩。
他本可以像个主人那样治理自己的世界,
这样对所有人也更好。
这个心肠忽软忽硬的神放弃了自己唯一的权力,
每天夜里怒火中烧。
长大
当我们经历了某件事情,
我们眼球上的一片晶体
就突然暗淡下来。
我们用拳头砸墙,
编织我们命运的纺锤就抖了一下,
又抖了一下。
年龄
年龄意味着我们已经丧失一些可能,
就像一个少年不可能再回到不识字的时代,
除非反常的事情发生,
比如错乱,比如失忆。
诗集
对于一个从不读诗的人来说,
这本诗集等于路边的一块石头,
有时候我们对于自己来说,
也无异于一块向内封闭的石头。
厌恶
凡我挥霍的时间,
我都无法保全,
凡我走的弯路,
都是直的,
不是我选择了现状,
我只是厌恶别的选择,
厌恶得过于偏执。
收回
天空和乌云并不应和我们的情感,
但我们已经习惯了拟人的联想,
我们需要大智慧来斩断过多的幻觉,
把夜空收回到窗前,
收回到床上,
月光照见她腰臀的轮廓,
照见他的手指。
反常
大自然充斥着反常现象,
一切反常的又是自然的,
就像这一刻,思绪孕育着思绪,
是今天的延续,也是其变异……
他想起昨天夜里那流汗的肉体,
那反常的呓语。
有福
不设偶像崇拜的教派的信徒有福了,
神的形象无处不在,
圆形,三角形,月牙形;
崇拜偶像的信徒有福了,
神的眉眼充满怜悯,
石头的,木头的,泥塑的;
什么也不信,追逐肉欲的人有福了,
他们随处可以看见销魂的曲线,
在一件件衣服下面扭动。
善良的魔鬼
在带走每个灵魂之前,
我会施展法术,让他们做上最后一个梦,
在梦里他们想起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良心最清白的行为,
他们对于自己的一生感到心满意足,
面对死亡,没有一丝悔恨。
丑
每个人都只看见她的脸,
把它当作她。
她悦耳的声音,
只能从一个难看的鼻子下面
那难看的嘴唇间发出,
她的眼睛很亮,
却只能露出在这张脸上,
她就这样看和被看了一辈子。
当代艺术展
如果一个乡下青年来到展厅,
抽象的色彩、惊人的价格、散发香气的女人,会令他晕眩。
如果这是一个破烂无人的仓库,
所有作品加起来也不值几个钱,
他可以随意挑选,去装饰自己寒伧之家的墙面,
也许,经过仔细的翻看,
他可以准确地选出真正的杰作。
最后更新 2021-03-13 12:5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