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 (试发表)

散文 创作
。 2012年2月13日 周一 重读《安娜·卡列尼娜》,第五章第16节,列文带着基蒂去见病重的哥哥尼古拉。列文种种强烈的情感,病人的心理(忽而温柔,忽然严厉,一心想活下去,对活人的愤慨),描写得非常惊心动魄。列文对自己、对别人的内心看得那么透彻,简直令人窒息。虽然列文兄弟是非常神经质的,但是这些场景,我们也多少有过类似的经验。这一幕中有托老自己的亲身经历的成分,我们读了之后,也会联想起类似处境下曾有过的体验,比如,对病人那种愤慨、恶意折磨他人的心理的嫌恶,对自己这种嫌恶之情的不安,自己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在严峻事件之前的无能,对那些积极行动者的敬佩,对父母辈身上那种坚忍美德的惊叹。 凡此种种“文学体验”,都将悄悄地改变我们的性格,而在下一次类似事件中,它们也许将会活跃起来,来帮助我们。 。 我已习惯了与小孩相处,唯有小孩还保存着人最可爱的本性:天真。最顽劣的小孩,也比一个庸俗的好人可爱得多,在后者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令人难以忍受的扭曲变态的成分、无可救药的成分。但是一个小孩再如何自私蛮横,也是简单的、未定型的。那些最顽皮的小孩,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引发自己的不耐烦或者嫌恶。我可以比他们的父母更有耐心和与他们一起玩。我变成了一个喜欢儿童世界远远胜过成年世界的人。 现代人越来越敏感,由此形成了比古人更为丰富、更为个性化的人格。但是,他越是敏感,他周围的东西对他的塑造力就越强,一个人也就越是其周围世界(杂志、书本、电视剧、街道、咖啡馆、超市、服装店)的造物。而现代人(看似个性鲜明的个人主义者)却越来越无法忍受异质文化。而在他的世界里,与他最异质的,一是老人,二,就是儿童。这些人要是与老人、儿童长期相处,就会痛苦不堪。因为他们会否定、破坏他们的“生活方式”。 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的日记里读到,陀老的家布置极其简陋,墙上挂的圣像也是通俗的印刷品,今天,一个“趣味不俗”的青年,他的家具风格、碗碟样式、沙发色彩等等,几乎就是他人格的外化。容不得异质文化(比如没品味的老人)的入侵。 。 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已经被艺术家们描写过了。地狱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画过了。今天,一般的对于痛苦的描写,不可能再达到古代或前辈艺术家们的高度。虽然痛苦的原因、“情节”是现代的,但是实质并没有变化。真正的“时代性”的痛苦,又极少能被描写出来。在无数的通俗小说中,罕见真正的“时代性”悲喜剧。撇开这个不谈,读小说、欣赏艺术,不仅仅是使人变得敏感,而且也要使人体验到,所有的痛苦,都在前人身上发生过了,它们也正在别人的身上发生着。这样,我们就可以摆脱疑惑和怨恨:这些事情为什么要发生在我身上?别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摆脱”神正论“式的怀疑:上帝为什么要安排这些事情发生?——它们之所以会发生,只是因为它们必然会发生。你不能置疑,就像你不能选择。既然你不相信来世,不相信地狱与天堂,也就不必置疑上帝,置疑他的安排。因为既然你不相信永生,也就等于相信一切都是虚无的。既然一切都是虚无的,那么,一切也就无所谓“为什么”。你的置疑,也不过是古代怀疑论的简单重复,没有丝毫的新内容。只不过再次确信你的无神论信念罢了。而你之所以是一个无神论者,只不过是因为你出生在一个无神论的时代。对于无神论的来历,你一无所知,正如你毫无神学修养。一个现代人,看过一幅教科书里的星云图,就确信上帝不存在,一切宗教都是迷信。其实他的这种确信,与这张图并没有关系,他之所以确信,只是因为别人告诉他上帝是不存在的。否则,如果他周围的人都是信徒,那么,一千张星云图,所有的证据,都会向他昭示着上帝的存在。 你所能做的,只是在幸福的处境里免于堕落,在不幸的处境免于崩溃。然后,一切就会现出本来面目:幸福可以是最可怕的考验,烦恼也可以是最重要的启示。任何心理健全的人,都希望避开不幸和烦恼,但是持久的幸福也会削弱人的认知能力,封闭他的感受力,那些对此有所体验的人,那些已经身处不幸境地但却从中有所收获的人,一想起另一个处境里自己可能成为的那个人,也会不寒而栗。各得各的命运。 今天,时代巨变、新旧冲突,在人人身上都引发了无量的烦恼,但是,要想描写它们,先得能够论断它们,摆脱它们。这,也许还要等待一两个天才的出现。因为论断它们,需要新的价值,而它还没有出现(旧价值是虚弱的,乡愁是没有未来的)。在此之前,我们只能处于盲目的烦恼之中,只能参照前人,只能凭借本能摆脱令自己厌恶的人和事。当然,一切真正的新价值,也只能是这样诞生的。天才的处境,和我们是一样的。但是天才可以发明,可以创造。天才的个性里,包含着新价值的萌芽。大家最后接受它,不仅仅是因为它符合我们潜在的本性,而是因为各种复杂因素的作用,使得我们会喜欢上这个新价值,喜欢上这个新价值带来的全新的生活景象。最后,整个人类都进入了一个从前无法设想的状态。 历史学告诉我们,在世界各地,人们或早或晚地发明了火、弓箭、陶、铁,似乎这些发明总是要从时间里出现的,发明者并不重要,因为他早晚总会出现(因为不同种族的人所同具的特性)。地球是圆的,迟早会有一个大航海家留意到海平面的弧度。于是我们也就觉得,电力、蒸汽机、乃至互联网的发明,也是这样的。一个一旦展开就必然如此的历史。我们无法设想如果当初被发现出来的不是电力,而是别的某种类似的东西(当时这种需要已经很强烈了,会吸引天才们从事这种创造),某种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东西(而我们无法想象它,是因为它没有被某个天才发明出来)。那样,整个世界就会变得和今天的世界完全不同。汽车、电脑,互联网,也是如此。如果当初发明出来的不是汽车,而是某个直接安装在人身上的飞行器(如果达芬奇当初的设想被另一个伟大天才给完善了)⋯⋯在那个满天空飞着人的现实世界里,人们将无法设想一个汽车世界。而人们的建筑方式、居住方式,也会是另一个面貌。此外,假如黑格尔、马克斯、尼采,这几个人都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另外几个。我们的观念世界也会是另外一个模样。如果托尔斯泰在中年幻灭的时候没有控制住自己,成功地上吊自杀了⋯⋯ 。 反省,不仅仅出于认识自我的需要,它也是我们重要的(乃至唯一的)了解他人、了解世界的途径。对于一桩暴行,艺术家看到的和别人并无二致,普通人也会震惊于罪犯的残忍。但是对于后者的心理,我们并没有办法深入其中。它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个不能理解的谜一样的存在。它只是令我们感到厌恶、恶心。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对于那些可以察觉得出的残忍心理,那些在小事上故意折磨他人,有意无意把自己的快乐和虚荣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永恒的恶行,对人们内心那种卑劣的抬高自己、羞辱他人、不假思考就要反驳他人的冲动,凡此种种,我们在自己身上,在在自己最亲密的人身上,都可以获得最真切的体验。一个改正了这种恶习的人(甚至唯因其改正了这些恶习),可以看得更加真切,他为自己往日的这些卑劣行为羞愧不已。这种恶习是如此难以根除。有时候,一个人改正了大部分恶习,但是,与剩下的残余的搏斗却变得更加激烈了。 有时候,一个艺术家之所以变成艺术家,只是因为他被深深地卷入了那些长久的、折磨人的处境,或者,他的性格使得他在自己周围制造了一个长久地折磨他自己的环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无法摆脱,只能与之搏斗,在长久的搏斗中产生的经验,是一般的旁观者无法习得的。而这种体验之所以会变成一种普通的人人可以共鸣的东西,是因为艺术家本人,不管其性格多么乖张自私,都具备一种洞察力,可以在一己之私上看到普通,就像一个画家在一个风景里看到新颖的色彩和结构。至于他何以能够如此,就难以解释了——没有这个能力,一个人也就不会变成一个艺术家,不会从事艺术活动。当然,这个能力也是一点一点培育起来的,有时候甚至是从错误的艺术创作中发展出来的。一个大师也可以从一个矫揉造作的三流艺术家蜕变而来。 一个撒谎撒得心安理得的人,对于谎言是缺乏深刻体验的,他有的只是技术型的经验,当别人撒谎的时候,他可以比老实人分辨得更加清楚,但是这毋宁是因为他从不轻易相信别人的习惯所导致的,对于诚心诚意的真话,他就无从确信了,因为对他来说,这种真话是不存在的,说真话的人,只是一种他可以用来哄骗的傻瓜。只有内心敏感的艺术家,对于自己的谎言的心理效果才能看得那么清清楚楚,他或是因为轻浮而撒谎,或者出于无意识的自我中心,出于某些不得不撒谎的处境。他和别的诚实的人一样,会因此而不安,脸红,羞愧,害怕被人揭穿,但是这种心理,因为一种放大镜般的自我审视(它离我们的目光那么近,纤毫无遗),变得更加强烈了。这种羞愧和恐惧,在特定的情境中,会强烈得终生也磨灭不掉,一旦想起,脊梁上便掠过一阵不安的电流,而事情本身,却可能是小得微乎其微的。 而那些对此毫无体验的人,既不会不安,也不会羞愧,即使当面被人戳穿,也会立即找到理由责怪对方的恼怒,这些人永远也描摹不出一个真实的撒谎者的心理活动。 以前我总不能理解,一些思想上已经比较成熟的艺术爱好者,真心地欣赏那些深刻描写出了人性的作品,但是自己一动手创作,却立即沦入最肤浅的精神层面。后来我明白了:那些杰作可以不征求他们头脑和道德观的同意,直接穿透了他们的灵魂,引发共振。这种感同身受的阅读体验使他们明确地判断出什么是杰作,什么是庸品。但是当他们自己尝试写作时,他们只能身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仿佛离开了那些令他们叹为观止的宫殿,回到了自己狭小的乱哄哄的小角落,那里面的一切又将他团团围住。他们不是尝试着把从杰作中体悟到的法则、美学应用于自己的天地,他们缺乏这种力量和尺度感,他们只是抱怨这天地的狭小、环境的简陋、材料的匮乏。他们不明白,这个空间正是自己内心世界的镜像。所以,只有王尔德、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人才可以把监狱变成课堂,学到最可珍贵的真理,别的人,一到里面,就彻底垮了。他们总以为天才的生活、所处的时代是造就他们的原因,其实这一切并不重要。王尔德迟早会亲手早就自己的厄运,不是下狱,就是别的。他也迟早会从自己的厄运中,从亲手造就的自我毁灭中体悟到那些可怕的教训,写出自己的忏悔录。他永远也学不会平庸、鄙俗。他只是极端、狂放、傲慢,他追求欢乐,就要越过世俗的界线,他自为法度,自成天地,其毁灭是必然的,因为世界的力量不可能不打击他。 。 2012年2月16日,周四 今天收到《米沃什晚年诗18首》(周伟驰译),看《西鹤一代女》(沟口健二)。多多读《哈利波特》,觉得很好看。(现在脸热得红扑扑的,撩开被子,一只胳膊露在外面)。突然想到,十年之后要是再读到这一段⋯⋯可惜人对于未来毫无经验,但是念及于此,不妨多记录一点:在书房打了地铺,拆了旧枕头里的鸭绒新做的垫被,地毯上还留下不少白色的鸭毛,前面还在多多的头发上撸下两小片来。书桌上的保温杯里有普洱茶,配以昨天朋友送的柴窑杯——十年之后,它还会存在么?其他零碎的事,值得一记的,是书房里的一盆雏菊今天猛地开出了四朵淡黄的小花。 (今天,周五,再读前面的日记,我忆起的是昨夜书房里温暖的灯光。) 人最不能强迫或者引导别人做的,就是反省。自我反省是无法传授的,和羞愧一样。它们也许是在童年、少年时期养成的,甚至是前定的。一个人没有自省习惯的人,听另一个讲述反省的体验,大概也是很茫然的。甚至,一旦他开始学习着自省,使他的思考就会变得更加错乱、笨拙,更加不自然(几乎是一种人格重组,会引发很危险的内在混乱,除非能够重新统一起来,获得一个新我)。 。 “同样一个故事”,不同的作者写来是会绝然不同的。《罪与罚》中的杀人案件,到了一位通俗作家笔下,就成了小市民读物上的猎奇故事,到了那些情感专家笔下,就是一个不懂得生活、中了抽象思想毒害的大学生瞎折腾导致的悲剧。情感专家们的参照系,往往是一个在当下环境里活得很好,消灭了一切不必要的烦恼的幸福的人。穷困和不切实际,都是可鄙的,尤其是后者(唉,我不应该再去探究这些蠢货了)。一个聪明的庸人,他的生活里只要有一件严峻的事件发生,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观念,就全成了荒唐的疯话。但是他们却有这种才能,可以使自己永远不卷入这种反思。他们远远地本能地躲开那些严峻的事情。事情往往荒唐到这个地步:他们最亲近的亲人的去世,也不能使他们保持最基本的静默,他们第三天就开始在网上嘻嘻哈哈地“生活”起来,活像是全无心肝的畜类。但是,他们只是害怕严峻的事情,只是无法长时间地(三天!)面对它,思考它。 契诃夫可以把这类人描写得很深刻。一个庸俗的官僚,伊万·伊里奇,在托老笔下也具有深不可测的心理世界。这就是“真实的”文学。 。 昨天翻看《赫索格》,还是读不下去。这种与主人公的“庸俗性”同构、同质化的文学,令我几乎无法忍受。 。 把《奇迹集》读了好几遍,写来写去,还是写不出自己的感觉来。评论,和创作一样,也是需要灵感,需要反复“修改”的,就像创作中的那种修改:从一个朦胧的灵感,到粗率的草稿,到渐渐“捕捉”到了最原初的感受(这往往是一开始的草稿所遗漏掉的),直至作品作为一个整体诞生。也就是说,这样的修改,是一个从“不成立”到“成立”的过程,一个去芜存真的过程。而所谓去芜存真,并不是从一堆石子中找出那颗宝石,而是像一个植物学家,偶然路过一片树林,几天之后,他猛然醒悟到,这几天自己心中一直恍然有所牵挂的事情,原来是在那片树林里,自己一瞥之下,曾经见过一丛颜色和形状都非常独特的树叶,现在他想起来,也许这是一个珍惜树种,它隐藏在林中,向自己露出了一丛叶子,而自己当时却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但是,作为一个植物学家,他的本能使他记住了这丛叶子(也许只是叶边上的某个特殊的锯齿形状)。虽然当时他立即忘记了这丛叶子(各种各样的千万片叶子在眼前呈现着),但是事后,他的身体却时时在提醒他,他错过了某个东西!这个感觉,是几十年植物学训练培育出来的一种特殊的本能。但是,他苦苦思索,也不能其解。直到某一天,他才忽然把意识的焦点凝聚在那丛早被自己遗忘了的叶子上面。这时候(所谓去芜存真),他必须要仔细地回忆,才能确认那丛叶子是否真的与周围的树叶有所不同,是否只是一些普通的树叶,之所以显得不同,也许只是光影的作用,因为风的翻转,因为记忆错乱。直到,他最终确信,那是一个非常罕见的树种!但是,他早已忘记了那丛叶子所在的方位,他将如何找到它们呢? 严肃认真的批评,同样需要灵感,需要在写作种逐渐达到自我理解:我为什么喜欢这部诗集。好诗源自神秘的灵感,传递给读者的,也是一种复杂的新颖的体验。评论它,也是对自己阅读时的感受的追忆、厘清、再认识。对于一首记述了一件特独感受的诗,我们也可以用一个同样独特的感受来描述它,来展开“批评”。而对于这些感受,我们的认识也不是立刻就可以完成的。 。 2012年2月17日,周五 国王依赖他的大臣、仪仗队,诗人依赖读者和批评家。佩索阿则会赞美那些微眇之物,赞美一只墨水瓶犹如赞美天空的浩瀚。 在任何地方,以任何身份,都能安之若素。他不害怕被贬低,因为他先贬低了自己,不是自轻自贱的贬低。他在一种无名的状态下,真切地体验到终极的无名。对待一群暴发户,他犹如对待一个顽劣的儿童,他看见他们虚张声势背后的童心。优雅之士,暴发户,这些东西在他面前不复存在。他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向大家具有共同感受的事物,这就是陀老笔下的阿廖沙。对待恶人、善人、老妇、儿童,他一视同仁。他不鄙视他们的虚假,因为这不完全是由他们造成的。心灵扭曲的人,固然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是他们同样也承受了巨大的苦恼。他们隐藏着这些苦恼,绝不轻易对人,甚至不对自己表露出来。唯有阿廖沙可以让他们无限地信任他,谁与他相处,都感到轻松,即使对待那个嫉妒他的青年,他也同样如此。别人炫耀,他就像个孩子似地不解地问:你何必炫耀呢?——要知道,你本人比这个炫耀之徒可爱得多,整全得多。这不是刻薄的讥讽,这基于一种信任和信念:你故意要表现得这么凶恶,只是因为你害怕别人的欺侮、蔑视。人何必相互欺骗呢,相互欺侮呢?人为何伤害自己的灵魂呢?这就是阿廖沙,这就是陀老的疑惑和苦恼。 。 一个读过点书,现在也还保持着阅读习惯的中年商人(他最喜欢契诃夫、狄更斯),推开讨价还价的会议室的玻璃门,回到隔壁自己的单间办公室,点起一根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形象,他年轻时希望自己成为的那个人,正仿佛坐在窗下的沙发上,坐了很久,微笑着,带着一丝嘲讽和怜悯,亲切而同情地看着他。 他喝了一口咖啡,猛吸几口烟,霎那间领悟到了隔壁那个大客户的想法,并迅速地在脑中勾勒出一个新的计划,并立即计算出了利润数字。他觉得在这刹那之间,自己的灵魂和理智合演了一场喜剧拼盘,前一秒自己还是哈姆雷特,后一秒就成了威尼斯商人。 他凑到桌边那盆菊花跟前,花朵早就枯萎,被他剪掉了,但嫩绿的新枝却在发黑的旧梗下面勃勃生长出来,他深深地嗅着那青草般的气味,像一只好奇的猫探究着大自然的奥秘。 他突然决定,做完这笔生意,自己要去内地旅行一次,去看看那座云雾弥漫的大山。他在一本杂志里看到过这个山,印象极深,白天也弥漫着大雾。去住一住廉价小旅馆,和当地人一起挤在灰扑扑的小巴里穿乡过镇。 他并不厌恶自己所过的生活,对于那些头脑聪明、为人正派热情的生意人,他保持着真诚的尊重。但是他还是会常常觉得,这家公司,这间办公室,这张桌子(台历、签字笔、文件、计算器、两本《聊斋志异》、一个红封面笔记本),有时会像梦中的事物一样失去重力。但是只要他还身在其中,它们也就乖乖地听命于梦中的那种万有引力。 他又想起了那个影子,冥冥中一个面目模糊、来历不明的神明,一个具有通灵法力的孤魂野鬼,像个听取忏悔的神父一样脸色阴沉,又像一个保护神一样目光仁慈。 会议结束时,天已经黑了。他把客人送到电梯口,热情地握手告别,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点了一支烟,决定晚半个小时回家。他翻开手头的那本小说,凝神静气气地读了起来。其间,他两次被敲门进来的下属打断,签署文件,但是这丝毫没有破坏他阅读这个故事(关于花神)的氛围,花神在一次大醉之后现出了原形,再也不能化为人身⋯⋯他不由得抬头打量了办公室的几盆花草,仿佛与它们之间也生出了一种性灵之间的共生同在的感受。 。 我尝试着像别人那样看待自己,理解自己。我尝试着减少阅读、思考的时间,分散注意力,像治疗一个忧郁症患者。 当我一次次白白浪费掉一整个白天,又消磨掉一个晚上,当我的头挨到松软的枕头,我为自己驱走那恼人的懊悔:既然作为一个高度紧张地思考了十年的人,作为一个与时间的流逝搏斗了十年的人,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夜,也许自有它的意义。至少,既然一连几天自己都摆脱不了那种使自己沉迷其中的虚度光阴的懒散状态,既然你一连告诫了自己三个晚上(灯一关掉,就陷入懊悔),都归于无效。 这的确大大减轻了每日的烦恼(除了意识到生命白白流逝),当一个人停止思考,也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妨碍他思考。 我一如既往地上班,准时下班,陪女儿和小猫玩玩。当他们全都入睡了,我就像大多数人一样用消遣娱乐打发时间,并不约束自己去阅读或者重新拾起从未完成过的写作计划。我像其他人一样意志涣散。 仿佛有两个我,外面的一个,对里面的这个,这个沉迷于无聊消遣的人,怀着完全的信任,取消了所有的约束,让他自己支配自己,如果他想赌博,另一个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去输个精光,如果他想犯罪,我也会任由他去,不加丝毫劝阻。 一天,我摘抄起塔可夫斯基的书,随手记下一些零星的杂感,丝毫没有展开激烈的深入的思索,只是把浮现在脑中的一些念头粗粗地记录下来,最后惊讶地发现这些杂感整理成文之后,居然有一万多字,而且其中隐约出现了一种新的感受。 。 2月18日,周日。 在绘画老师家陪课,坐在别人家的客厅里读米沃什。结束之后,“今天太阳真好,爸爸,晚上我们去公园散步吧!”“好啊!” 上天赋予我们的才华(那些敏锐的感受,对于真实世界的洞察力),我们发挥了不足十分之一。赐给我们的生命的欢愉,我们享受了不到千分之一。 。 。 2012年2月20日。周二。雨。 一个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当他退回到个人生活这个狭小角落时,也不可能完全地惮于沉思与幻想,他也会有他的行动。 只要他的生活里还有其他人,那么,与第二个人的长期相处(哪怕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小孩,或者另一个异性),就会迫使他思考,迫使他认识自己。而自己又是整个时代的产物,于是,他就需要认识这个时代。而这个时代又无非是过往历史与人性本身的产物⋯⋯简直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怪圈:为了做好一件最不需要知识的事情,我们却需要几乎全部的知识。 只要这个人、这个关系,对他来说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那么,这个人的存在,就会永远刺激着他,考验着他。尤其是,在共同的生活中,会发生一件又一件事情,而每一件事情,又牵涉到其他的东西。 生活之为生活,即在于你要与别的人共同生活。即使是志趣一致的两个人,也会存在着无数的差异,而正是这些与我们不同的人的存在,使我们得以认识自己的性格,使我们辨别自己的谬误,比如,我们总以为自己聪明而父母落伍,或者说,这个时代更好,而过去更糟糕,而这也许正是我们人生中最大的妄念之一,它不仅使我们与父母的关系为之扭曲,也会使我们无法安排自己的中年,无法预见自己的老年——无法处理我们与肉身,与时间的关系。 免于恐惧,忍耐,是最艰苦的思考与行动。 与小孩子相处,你几乎需要唤醒自己的童年记忆,重新变得天真(这也将使我们的中年乃至老年,变得富有活力),否则,无论你怎么保护他们,你都将会是第一个腐蚀、压抑这种天真的人。你需要成为一个天真的成年人,而不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儿童,或是用廉价的平等来逃避自己作为成年人,作为教育者的义务。 没有一件事情是简单的。当然,对于很多人来说,没有一件事情是复杂的。这些有福的人。 。 2月21日。周三。雨。 一件事情达到一定的强度,就会导出另一件与之矛盾的事情。在近乎幻境的山水之前凝神忘我,在大雾弥漫的湖边漫步,也许使人身心宁静,也许使人情欲勃发,仿佛要在幻境里见证肉身、灵魂的存在。 有些人沉迷于平静地描写微物细响,但是,也许正是这些人(比如罗伯·格里耶),他们情欲的狂乱程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们在描写这些日常情境时,抹去了情绪、欲望、观念,以追求一种绝对客观的效果。但是,这一切都无非是他在看,在听,在触摸。唯色情狂能如此节制。他们越是体会到那种狂乱之后的空虚,就越是冷静、无我(而另一些作家则以坦率的描写,以狂乱的意象,直接挑战虚假的世界,比如如波德莱尔)。 耽美之人,往往是狂暴的、决绝的。狂暴并非一定要是手舞足蹈的酒神迷醉,它也可以是无声的暗流奔涌。一颗归于寂灭的心,往往正悄悄积聚着一种强大的力量,一旦爆发出来就气势磅礴。 。 2月25日。周六。雨。 恍然忆起昨天晚上的事,犹如回想遥远模糊的梦境:与几个朋友、朋友的朋友喝茶闲聊,听别人讲述一个传奇赌徒的故事,雨夜,刚认识的那个中年商人开车送我回家,车内的散漫对话⋯⋯但是这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一闪即逝,那些记忆又变成了绵延现实的一部分,与现在的时间同质、同源、同体。在电脑上打开柯岗的演奏视频,激越沉郁的旋律中,那种现实又变得虚幻起来,连同其中的昨日之我。 相反,那些身处其中之时就觉得虚幻、不真实的时刻,却往往历久弥新,越来越真实。那种恍然出神的感受始终难以磨灭。仿佛有两种时间、两种现实:真实的,变得虚幻;虚幻的,却是现实本身。 一个时刻之“难以忘却”,这本身即是一种神秘。我们以为会终生难忘的,却往往很快就归于黑暗,我们竭力想要忘却的,却常常在独处时涌上脑海:真与幻的判定者,并不是我们自己。 人在极乐时刻,多么希望这一刻能够永驻,多么希望这些感受能够被时时唤起。但是人却偏偏不曾被赋予此种能力,一日之后,便再也无法感受那销魂感受。唯有虚幻感永存,唯有一种现实:时光流逝,要把真与幻都化为乌有。 “诗是叙述现实的一种特殊的方式”,但,什么是“现实”? 现实之为现实,正在于它超越我们的意志,超越我们的想象力、理解力,超出我们的承受力。一个普通的下雨的周六,也会复杂得令人无法落笔直书。 “诗是叙述现实的一种特殊的方式”,什么方式呢?需要极大勇气的方式…… 。 2月26日。周日。上午有雷(睡到中午,未见)。 读托尔斯泰卷2《一个地主的早晨》,卷3《哥萨克》。前几天读了卷1之《童年》、《少年》、《青年》(未读完)。印象较深的,一是其自传倾向的写作,二是涅赫留朵夫这个名字早在《少年》、《青年》及《一个地主的早晨》(?)中即已多次出现。及至晚年的《复活》,这个名字再次出现,犹如一种象征。 有时候,当周围的小环境开始颓败,甚至混乱到极点之时,一个人却完全丧失了矫正它的能力和意志。一个敏感于审美的人,会在一个极端脏乱的环境里生活好几年,一个人的意志力会崩溃到这个程度,就像一个几何学家,再也画不出一根直线,他画出来的全是一团乱麻。 这似乎需要一个神秘的召唤。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不是环境问题,是他的意志彻底垮了。突然之间,他恢复了决断力,一种大刀阔斧的魄力变得决定一切。他看出了往日那种小修小补的荒谬⋯⋯总之,他终于意识到,决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他恢复了独断的意志,不再指望任何人的同意和支持。一个新的主导风格立即出现,成为决定取舍的动力。 就像幸福生活会降低一个人的思辨能力一样,恶劣的情绪,也会使一个人的行动力降至为零。有时候,这种无能却以别的能力的急剧增长为补偿。 奥古斯丁的甘心负轭,与波德莱尔的亵渎神明,可以并存。我们身上存在着两种相反相成的力量,永不能达致和解。 生活仿佛分成了三种:一种是日常的、社会的。一种是个人的,家庭的。最后,是个人的、秘密的、内在的——它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想要扩大自己的地盘。 我们仿佛可以看见那一连串的钟声(在空中撒下的花冠——普鲁斯特),那金色的时刻,肉体之诗。还有那些黑色的、红色的时刻(愁苦、恐惧)。 。 2月27日。晴。周一。 实际上已是28日凌晨3点,但是,一个人只要还没有入睡,就似乎还活在”今天“。我们不能在这样的凌晨时分,就清醒地来到”明天“,或者在心理上进入到一个新的”今天“,也许我们只会在新年、生日这样的日子里,才按照”物理时间“来划分。12月31日12点钟声一敲,我们知道,我们已经身在2013年。但是所谓2012年并不是一个山,我们从它上面下来,然后去爬另一座。时间并不是一条河流,不是一条道路。我们仍在”原地“。 我们的肉体是有时间性的,但是我们的精神却没有,至少没有那种肉体性的时间性。 。 2月28日。周三。 在办公室,把海棠从沙发边挪到书桌前,削好铅笔,泡好茶,点开米尔斯坦的曲子,关上门,无事打扰,足足一个下午的安逸时间。人应该或是活在积极的行动里,或是像个享乐主义者一样去享受艺术。 读《哥萨克》。当奥列宁在森林中,在蚊虫飞舞、野鸡乱窜的森林里思考起幸福,厌恶起自己从前莫斯科贵族交际场中的生活时,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甚至庄严了。“突然,他心头涌现出一种奇怪的感情——无缘无故的幸福和对一切的爱”,“他这时明白了,他并不是什么俄国贵族,莫斯科交际场中的人,某人某人的朋友和亲戚,而不过是一只蚊子,或者是一个野鸡,或者是一只鹿,就像现在活在他周围的一切生物一样。”在无人的森林里,他才突然思考起幸福问题,而交际场却会使人丧失这种思考力,在那里,他是受欢迎的青年,这就足以提供源源不断的幸福。 在他乡异域,一个人会被迫地回复为自己。在旧时代,宗教尚可以使给人一种神明庇护左右的感觉,使他不至于变成孤零零的一个异乡人。而现代人一旦离开所属的小世界,就什么也不是了。一些人会因此领悟到真正的自我失落。这样,一次旅行,便变成了一次断食般的修炼。而做一个名人,尤其是一个声名远及异域的名人,却难以再体会到这种使人回归孤独个体的变化,体会到那种童年时代般的经历: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强烈的好奇,或是强烈的愁闷、恐惧。 昨天看米尔斯坦的纪录片视频,他在音乐厅化妆间的时候,在候场的幕后,样子即平静又拘谨,也许是因为前面有摄影机的缘故吧。相反,某某某在电视节目里却可以非常自然地一边走路一边讲话,介绍这个介绍那个,那个卖弄风骚的无知女主持,似乎丝毫没有令他觉得不适。但是对于敏感的观众来说,那种出于内心敏感、见识卓绝、出言谨慎而导致的反应迟钝,恰恰是诚实性格的象征。 与那种熟极而流、应答敏捷的社交界人士相比,真正的深邃之士反而容易显得木讷,甚至反应迟钝,仿佛对于自己内心的感受,他自己也需要一个“时间差”去体会,去厘清。这种感受越是新鲜,就越是无法立即言表。但是当他独处时,那些新鲜的感受,却驱之不去,久而久之,这些东西便体现在他的作品里。但是健谈雅士的最高作品,却永远只是一些聪明的、实质肤浅的闲谈。 。 。 3月3日。周六。 周五读《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到很晚。书末题有“一九九二年五月二日 林晖赠 复旦大学”字样。二十年过去了,那已经是毕业前夕,已经记不清是之前读的,还是九二年五月读的,只记得宿舍熄灯之后,自己站在水房门口,一口气读完的。似乎应该不会晚到九二年,那一年我们已经有条件用台灯彻夜看书了。重读之前,我只记得书中所描写的是一段真挚持久的友谊,却全然忘记了歌尔德蒙是一个放荡不羁的野性人物,从一个女人的怀抱走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前几天居然推荐给女儿读,印象里已经把它当作一本纯粹的青春读物了。还好她先读起了《哈利波特》。往日的印象,不可靠到了这般地步!今天读来,黑塞的构思,似乎有失简单,有点概念化了。两位少年日后的发展太典型,太黑格尔,太正反合了。两位少年的天性也太高尚了。这是黑塞的盛年之作,但却青春气息浓郁。两位美少年无论日后命运如何,却都没有一刻堕落过、庸俗过——没有屈辱、自卑、挣扎,从头到尾都是精神性的。歌尔德蒙即使沦为侍从般的角色,沦为学徒、流浪汉,也始终是他自己,自由自在,纯洁,快活,骄傲。那些磨难,多少显得像是辩证法式的,不是压垮人的噩梦,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些神经质的人物,被生活折磨得垮了,疯了,不像个人了。歌尔德蒙始终是独一无二的,是天生的流浪汉,女人无不为之心动的美男子。纳尔齐斯、歌尔德蒙,都绝非庸人可比,任何磨难都不能磨损他们的光辉个性。在少年时,他们就是修道院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也许这才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浪漫主义。与之相对的“现实主义”,则不会取材于一个毫无世俗气息的人物。歌尔德蒙的自由,从未受到真正的羁绊,他始终是自由的,他所要抵抗的不过是俗人的欲望。他们没有家累,也不受其他束缚,他们的智力、创造力,甚至肉身外貌都是第一流的,他们所缺的,不过是经历,是精神的外化(黑格尔式的必须经历的迷失),是正—反—合,而不是毁灭、扭曲。歌尔德蒙再放荡不羁,也丝毫没有歇斯底里的气质。黑塞的诗意有点古怪,又深厚,又有点肤浅。纳尔齐斯、歌尔德蒙,都是完美的形象,而不像是陀氏或者普鲁斯特的人物,混杂着美德与恶习,闹剧与悲剧并存,压抑,歇斯底里,变态变形。 歌尔德蒙始终是一个高傲的、感觉丰富的艺术家。他的漫游,更像是采风。与之相比,一个受到无情束缚的灵魂,一个在有限的空间里用有限的力量挣扎着的角色,似乎会更加真实,更加恐怖。《纳》中,虽然有晕厥、死亡、瘟疫,但却很少恐怖气息,甚至也没有多少悲剧意味。一切都是诗意的,连死亡也那么诗意,富于象征。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始终是两位与普通人截然不通的天才人物,读来虽然感人,愉快,但却很难紧张(代入)。总之,这像是在阅读两位光辉人物的生平,他们有着命定的性格(从中将孕育出伟大的艺术作品和宗教领悟),但却缺少人类的缺陷。他们的动摇、怀疑、虚无,都是精神性的,他们不受制于外界,没有承受过屈辱。不是在可怕的心灵状态下的自我拯救、觉醒,觉醒后的彷徨、孤独。 。 关于工作。每天上班,被人管,也管几个人。我曾极度厌恶上班,渐渐地,学会了利用空隙时间,从杂务立即跳跃到诗,再跳跃到一场调节同事利益纠纷的谈话,又立即跳跃回来。就像晚饭后用手机上上网,看看各种乱七八糟的言论,然后打开一本托尔斯泰,这种反差之大,犹如从闹市拐一个弯就到了幽静的墓地。不仅是墓地的庄严肃穆令人震撼,这种反差——人心即墨则黑,近朱则赤,也令人惊异。 工作是无可逃离的。工作中要面对的种种怪事,也无非来源于人心的构造:既然上帝造就了各式各样的灵魂,又使得他们无法沟通。四个人抬一根木头,总有一个人最笨拙,有一个人最偷懒,有一个最刻薄,有一个人最无所谓。谁也无法设计出一种合理的办法,让四个人都愉快。作了许多努力之后,刻薄鬼也许收声了,但却学会了偷懒,原来的懒汉也许勤快一点了,但却变得贪婪,笨拙者则依旧笨拙。 重要的只是把木头抬到目的地。其他的,各种纷争,各种差异,全都可以忽略不计。当刻薄鬼羞辱笨拙者,谁也不必插嘴。既不要责备前者,也不必同情后者。这像是一种古怪的自然景观,而不像是人羞辱人的一件恶行。我不止一次地觉察到,事情因为我的干预而变得更糟糕了,就像一个诗人越想写好一首诗就越是写不好。你越是努力让四个人保持你所希望的那种和谐、公平,木头就越是摇来摆去。你所作的十个努力之中,七个是全然徒劳,两个得失相当,只有一个利大于弊,而且利弊之差,只有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显现。 人所能做的,只是把一件可恶的事情引起的恶劣情绪,减到一天,减到半个小时,减到几分钟,直至像看待那些令人不适的自然景观(闪电、泥泞、死水、病树、蛆虫⋯⋯)。当事情变得一团混乱,你可以按自己的方式迅速加以矫正,但是如果一切还算正常,你也可大观望一阵子,直到事情的实质变得更加明朗。 就像一首诗歌自会从迷雾中诞生,人不应该在内心为那些事情而愤怒、焦虑。就像走在泥泞小路上,不必怨天怨地。即便是要修路,也要等待化霜时节的来临。也许到了那个时候,谁也不愿意来搬石子,运煤灰,那也不必骂他们健忘,要么,你自己也忘掉此事(明年冬天大家照样会咒骂,但是路也没有变成死路),要么,你就去独自修路。总之,太阳底下无非这些争吵、抱怨、烦恼,但是争吵之后也有和解、轻松,总之,人是如此容易受刺激,但又如此健忘。 凌晨四点续写: 激烈的争吵之后,在黑暗里独自躺着,大概所有人都熟悉这种强烈的无可排遣的痛苦。痛苦,就是现在郁积在你体内的那种令人痛苦的东西。欢乐是一种情绪,痛苦不是。痛苦是一种沉甸甸的物质,有重量,压在灵魂上,它像海绵一样从黑暗中吸着黑暗。痛苦到极点的人,会跳起来,打开灯,以打断那种可怕的过程:一个怪物吸附在腹中,从黑暗中吸取养分,越来越胀。光亮可以使痛苦大大减轻,至少,使它停止增长。痛苦和黑暗有着亲近的血缘关系,在无边的黑暗中,痛苦会主宰一切。宁愿在灯光下思索,也不要在黑暗中痛苦地躺着。那不是失眠,而是一种酷刑。虽然你知道,这种达到顶点的痛苦,明天就会渐渐减弱,甚至消失,但是现在,只要身处黑暗之中,痛苦就会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令人厌恶整个生命、整个世界。打开床头的台灯,这个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刹那之间,似乎都吸走了一部分痛苦。即使痛苦无法排遣,至少,这个世界也在与你一起承受着痛苦。至少,你面对着这个令人痛苦的世界,而在黑暗中,你就是痛苦,世界就是痛苦。你却看不见它,你用内在的感官感觉着它,而这种内在的感官,比视觉,比带视觉的思考强烈百倍。区别之大,就像活埋在沙堆里,之于在沙漠里前行。 。 2012年3月4日。周日。雨。 他不愿意打开灯(太刺眼了),他拉开窗帘,仰头朝窗外望去,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在公园里徘徊的人也会陷入绝望,但是只要有月亮,有几颗星在头顶上照耀着,痛苦就还是可以忍受的。即使他冷静地思考起自杀问题,思考起生命的全然空虚,也强过一个在漆黑的世界里越来越愤怒、狂乱的人,好过一个在小黑屋里用头撞墙的囚徒:四壁之间是无限的黑暗,死,也不过是死在这团黑暗里。他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再过几个小时,光亮会射入这间囚室,他的情绪也许会渐渐开朗起来——那是一定的,对此他有着无数次的经验。痛苦,既然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就总有毁灭的时候,就像发烧一样。但是病人是不能集医生于一身的,他越是熟悉这种疾病的滋味、循环往复的规律,就越是恼怒:因为他不能打破这可恶的规律,他不能不是一个永远会痛苦——忘记痛苦——平静——愉快——抑郁——突然爆发——痛苦——的过程。这就是生命。痛苦会连同那些坏东西一起烧掉,痛苦就是这种坏东西,痛苦本身就是一个消耗痛苦的过程,正如幸福就是幸福被消耗的岁月。人会痛苦,就像人会衰老、死亡;反之,人会欢乐,正如人会出生、成长。身处痛苦之中的人,并不深刻。痛苦是邪恶的,正如愤怒,痛苦使人忘记一切好的东西,丧失一切好的本性。 在激烈争吵之后,那几天的气氛是很怪异的。一方面,邪火像一点点积聚起来的干草一样,一下子烧了个精光,一种雷雨之后的平静,身体也像大病初愈的人那样,变得敏感起来。暴怒之后,是彻底的让步和顺从。周围的人,一方面出于害怕,一方面出于同情,比往日多出一些善意的细微举动。这既让人愧疚,又令人感慨。冷淡和敌意渐渐减弱了。所有人都熟悉了它——一个痛苦事件的各阶段的特征。 随时会爆发激烈事件的生活,犹如噩梦,连续的闹剧,就像一种折磨人的疾病,最后变成了一种惩罚,一种对人的嘲弄:人虽有精神、灵魂、理智,却无法摆脱这种折磨,而且正因为他有精神、灵魂、理智,他的痛苦比一个动物(比如一头牛,一条鱼,一只蚂蚁)强烈无数倍。 。 昨天重读了托老的《卢塞恩》,今天读了《阿尔贝特》(疯子音乐家)、《三死》。刚刚读完了《家庭幸福》。第三卷读完。(另两篇是《哥萨克》、《波利库什卡》) 《家庭幸福》中的夫妇,最终能够打破冷漠,在年轻时期的恋爱关系结束之后,建立起一种新的家庭关系,一种可以重新带来幸福的关系。事实上,在托尔斯泰夫妇自己后来的生活中,这种幸福又再次毁灭了。 经过单纯的恋爱之后,青春期结束后,每个人都变成了另一个人。没多久,经过极大努力换来的和解、谅解,也渐渐地毁灭了。它甚至曾给人带来一种幻觉,觉得自己的心灵变得更加丰富、更加深沉了。在这双重幻灭之后,一个人真正地变成了他自己。一个人如果不曾有过单纯、热烈的青春期,是可怕的。一个人如果不曾努力去理解别人,努力唤醒那种亲密、坦诚、信任的关系,则是冷酷无情的。但是,其后的生活,照样会令他晕头转向,这时,他才发现了一个可怕的处境:他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总之,他对于灵魂深处发生的事情,无知得令自己震惊。但是,人的灵魂里有什么呢?当他开始思考、探究这个问题,他才真正地成为了自己本性所决定的那个人,正如他在童年时期,在那些没人了解的精神初醒时期,所暗自形成的纯属他个人的性格与情感——包括那些回忆,那些他已经忘记了的回忆。里尔克说,即是你是一个囚徒,你也可以以你的童年回忆为写诗的素材。 。 2012年3月5日。周一。雨。 晚上在大剧院听伦敦交响乐团演出。 白天处理某事,与某某某第二次谈话之后,突然觉得有点害怕起来。与一个人相处多年,突然发现对方是半个疯子,有着逻辑自恰的、受迫害狂的变态心理。上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是某某,谈话之后,发现对方内心积压着一座无法压抑的火山,让人愕然。这些偏执狂,因为种种小事而积怨到心态扭曲的地步,这不是一般的性格缺陷,它会使他们陷于内心的愤怒无法自拔,恼怒日积月累起来,可以使他们采取疯狂行径。这些人的内心似乎完全缺乏可以慰籍自己的东西,尤其是某某老先生,也许觉得自己是一头备受生活抽打、凌辱的老牛。我感觉,似乎连正常的天气变化,炎热或是严寒,对于他们来说,都饱含敌意,仿佛这种“痛苦”不是一种自然现象,不是万物皆受其苦,而是唯他一人在承受。这些人,就像亚历山大一样,会去鞭打海水,因为它阻碍了他的意志。斯宾诺莎则是这种人的对立面,对于人世间的不幸、灾难,他视其为自然现象(就像地震、火山),努力做到不哭也不笑。 今天听下半场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人的内心、感受、思想,应该有一点“音乐性”。人在一定的时期里,性格会在两极之间摇摆,忽然埋首苦干,忽然又轻浮恶搞;忽而想遗世独立,忽而又和一群人喝得烂醉。这时,他对人、对己,都还没有形成根本性的认识。其后,他也许会渐渐趋于平静,所谓静水深流。当他长时间地处于一种对一切都感到感惊异、入迷的状态(就像《奇迹集》中所描写的那样),他的感官敏锐起来,心灵开始复苏。但是,感官敏锐到一定的程度,也会削弱理智,心灵复苏之后,也会走向冒险和毁灭。 与一般人相比,他似乎经历了双重的幻灭和重生。他不再是在第一个世界里写诗(青年时期),也不是在第二个世界里写诗(感官迷醉时期)。现在这个世界,有点像托尔斯泰、契诃夫的世界。尽管托尔斯泰经历了多重的思想转折,但是,他的个性仍然是独特的。他不是现实主义的,也不是浪漫主义的,也没有走进正—反—合之后的那种完美境界,他仍然充满焦虑。与一般艺术家不同,他不仅要创造,还要认识这个世界,改变这个世界,认识生命的意义,实现生命的意义。他不是把艺术当作生命的意义,他是超越艺术的,他的生活彻底浸透了自己的“艺术眼光”。他要寻找活生生的美。 一种“完整人格”。完整,有力,充满焦虑。 人应该激发早就存在于我们身上的潜能,激发出天赋的最简单、质朴、坦率的创造力,恰如其分地表达出内在的、普通的、但却未被人道出的感受与领悟。这不是方法论上的“回到事物本身”,不是在哲学上把自己的观念悬置起来,而是遵循现实的“本来面目”:冷酷,就描写冷酷;恐怖,则写下恐怖;幸福,苦恼⋯⋯一一道尽,尽我所能,做到分毫不差。我们自己就是一种超出我们想象的“事物本身”,一切预设的思想都不能道尽它的秘密。 如果漫游能激发我们源源不断地写下各种新鲜的感受,那么,阅读一套托尔斯泰文集,也同样可以激发我们运笔不已,而所写下的,也许和漫游所催生的,是同一卷札记。这就是我们的现在之书。漫游会引发对于内在世界的联想;阅读也会唤起我们对于外在世界的种种印象。更何况,书本里描写的,尽是世界,尽是现实。 2012.3.6 晴,难得的晴天。明天又是雨天。 办公桌上的海棠,十余朵完全绽开的粉色小花。金色的花蕊,藏在内卷的花瓣里面。有的花瓣几乎完全张开,有一朵花中心的蕊柱已经掉了两三根,原来柱桩似的一圈已经现出了缺口,蕊柱也显得有点凌乱,不像那些还内包在花瓣中的蕊柱那样整齐、紧凑,向上射立着。深灰色的树枝上到处抽出三五片一簇的嫩芽,以及尚未抽芽的更小的小绿点,还有花瓣尚未成形的红色小寿桃般的花苞,下面衬着浅绿的托盘。 各种杂事。人,作为一种动物,真是奇异,与他们的世界相比,靠蛮力角逐的野兽世界显得简单多了,它们之间的秩序未必更不合理、更彼此折磨。 。 有些人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俗气:希望别人来赞美他们,甚至奉养他们。这些人即使身为门客,也会自视为导师。生计的压迫、环境的隔膜,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种古怪的高贵的乞讨(无休止的自怜、暗示),简直是疯狂。每日每夜做着扬眉吐气的幻梦,而不是去领会、承受生活的真相。茨维塔耶娃潦倒到连一条像样的裙子也没有的时候,又何尝失去过自己的骄傲? 对于别人的帮助,茨维塔耶娃也报以感激,但并未视之为对自己伟大诗艺的回报。那是人对人的援助。她写幸福,写绝望,笔调是同一个伟大诗人的笔调。否则,她的绝望与别人有何不同?如果一样,她又怎能写下这伟大的作品?当她悲痛绝望到极点时,那使得她写下不朽诗篇的精神,何尝有一丝一毫的卑贱气息?而那些人则从未拥有过这种高贵,他们只是模仿,只是走样。他们似乎无惧一切不幸,但是家人、朋友的一句嘲笑就足以让他们自惭形秽。 。 ⋯⋯我见过了他们的真相。在极度严峻的考验下,一些人的情感变得一文不值,只剩下空话和惊人的狡诈。他们为自己的自私、冷漠编造出种种真诚的理由。每一个临阵逃脱的人,都有充足的理由,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懦夫,相反,他们都要指责留在那里的人要对失败负责。这些人,如果不是一种持久的特殊的考验,是绝不会露出真面目来的。就像没有突然来临的灾难,谁也不知道那些人会怎样踩着别人的身体,抢走别人的活命机会。目睹过这些恐怖场面的人,再也无法恢复对人性的信任与天真的乐观。 。 2012.3.8。晴。周四。 只要有一个荒谬的人,就会引出十件荒谬的事。有时,人是如此怯懦,面对众所周知的荒谬,却要求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就好像毒雾弥漫时,却要求从毒雾中提炼出纯粹的毒性物质,从而保留那些有价值的空气,仿佛把这一团毒雾驱散,就损失了一部分空气,而在人们讨论这些技术性问题时,毒雾却正在蔓延。 谁也不能说,发生在我们生活中的这些俗事不具有典型性价值。每一件这样的俗事,都折射着人的天性,各种天性在不同人身上表现得近乎纯粹:纯粹的刻毒、纯粹的优柔寡断、纯粹的怨恨、纯粹的自卑惊恐。一小群人,就可以是一个微型的性格博物馆。我们可以从每个人身上提炼出一个典型,而当它们相互作用起来,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而且,每个人的典型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明显。在大多数中年人身上,都可以一眼看出一种惊人的人格缺陷。而在老人身上,因为力量的衰竭,这种缺陷减弱了,不那么突出了。在咖啡馆窗口,我们是看不见这些人格秘密的,尽管敏感的人可以看见无数特异的细节,像一个目光如炬的侦探。单丝我们也可以说,后者看到的尽是假象,不是因为人们善于伪装,而是因为人是如此矛盾。当我们坐在一个咖啡馆里,环顾四周,我们可以看见众生相,可以从人们的外貌、谈话推测他们的身份、相互的关系,推测他们可能拥有的那个小世界的摸样,我们可以推测出一对男女是同事还是情人,但是我们对他们还是一无所知。对某人投以一瞥,与某人争吵一个小时,是决然不同的……事实上,某些我们认识很久的人,还是会作出令我们大吃一惊的事情。这未必是什么特别重大的行径,也许只是一句漫不经心的话,之前,我们从未想到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使我们对他的看法产生了深刻的变化。 有时,我们以为经过许多教训之后,某人已经克服了自己身上的某种缺陷。但是忽然在某一件小事上,我们发现,那种缺陷不但没有被克服,反而变得更加可怕了。那种自我矫正的幻觉,只是因为偶然的因素使得那种缺陷似乎被矫正了。 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会忽然变得雷厉风行、大刀阔斧起来,但是忽然,当促使他作出改变的因素(危机、别人的强烈影响)消失之后,仿佛出于一种补偿作用,他变得更加犹豫、胆怯了。 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这种也许是由天生的基因决定的东西,简直像一个谜。如果上帝不存在,人并不能为所欲为,但是会对探究这些难解之谜失去信心。经由诗人、哲学家,一种不可知伦的消极情绪会渐渐扩散到整个宇宙。没有上帝,我们对周围的“小事情”,就会失去探究解决之道的动力,最后我们只剩下最庸俗的哲学:无非是制造出更多的利益,让多数人感到愉快满意。一切原则都可以轻易推翻。我们下午就在修改上午的决定,夜里又再次推翻。没有更高的裁决者,人们就会变得或者优柔寡断,或者冷酷无情,或者时而敏感、时而麻木,时间久了,就陷入神经错乱。谁也无法为我们做裁判,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公正。聪明人在标榜自己的浅薄轻浮,智者标榜自己的愚蠢,一切纷争都变得神秘起来,十个人可以有十个版本。 没有上帝(或者其他裁判者),最先陷入错乱的,是那些最虔诚的人,他们不能前进,又无路可退,他们无法推入轻浮者的阵营。 终日所见,无非荒谬的言行。庸人在谈论艺术的奥秘,蠢人在谈论真理,剩下的,无非是走火入魔的呓语、力不从心的模仿。 从前,我将日常生活与精神生活视为两种不同的、交叉行进的生活,前者总是羁绊着后者。现在,这种受制的、不自由的生活,也渐渐显出它的启示来。对于那些人和事,唯因自己极端厌恶、无法摆脱,才显出它们的深度来。试问,除了在这种生活里,我们去哪里,通过什么事件,才可以洞察到形形色色之人的最深处? 一个街头路人,即使在我们面前杀人、发疯,或者长篇大论、毫不隐瞒地讲述内心的秘密,也不会使我们震惊:当我们从一个熟悉之极的人身上看到一个从未察觉的、令我们惊讶不已的性格特征时,我们便同时深刻地照见了自己的智力的有限性。 没有自以为是的认知,便没有震惊,而我们的智慧,无非来自于此种震惊,它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幼稚、偏狭、愚蠢,使我们意识到,我们永远无法达到对人、对世界的深入的全面的认识。 3月11日。周日。晴。 重读完《战争与和平》第二册。读普鲁斯特,会使人羞愧于自己的麻木、庸俗、感官迟钝,读托老,则会使人羞愧于自己的虚假、自私、良知蒙尘。托老又强烈又直接:你过着这样的生活,应该羞愧才是。普鲁斯特,一般人未必读得下去,因为太敏感,太细腻了,而托尔斯泰的书,只要有机会读到,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会深受震撼。今天,他的书被归入传统作品之列了,可以相见,当年,直至半个世纪之前,如何对一代、两代、三代人造成了深刻的影响。 关于托尔斯泰笔下的花花公子,那些浪荡子(托老自己就曾是其中的一员):要知道,这些人物具有惊人的风度,对女性具有兽性的魅力。他们洞悉女性的虚荣心理、对浪漫爱情的幻想,这是浪漫主义风潮影响之下的时代现象。他们也不纯粹是玩弄女性的恶棍,对于他们来说,忠于自己的欲望,不去管明天会如何,几乎是一种人生的美学信条。他们集虚无主义者、感观艺术家、冒险家于一身。虽然,他们的浪漫主义是以自己的金钱、地位、风度,以及他人的不幸为基础的。对此,《家庭幸福》中的男主角,《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公爵的态度几乎是一致的:事情发生在他们头上,他们虽然愤怒、痛苦,但是事情却并非难以理解:一般女性的心理、社交界的风气、浪荡子的惊人风度,使得这种事情的发生变得司空见惯。他们不能指望自己的妻子、未婚妻能够幸免于此种诱惑,因为这需要纯朴而坚定的生活信念。尤其是,对于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有意义的生活,具有成熟而坚定的观念。但是,这种观念,却往往只能从惨痛的教训中才能获得。但是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信任关系已归于毁灭。 安德烈公爵这样的人,也无法确保自己的伴侣可以免疫于情场高手不倦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诱惑。相反,他的精神越是深沉,就越是会令她感到压抑,感到受否定、被忽视,甚至是受蔑视,总之,令她觉得严厉,感到害怕。一个女人如果对她的伴侣感到害怕,自然就无法满足自身的情感渴求:仅仅爱她这个个体,爱她的一切。而花花公子们的甜言蜜语却会使她产生这种错觉。他渴望占有她的肉体,她却以为对方迷恋她的整个存在。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无所不用其极,又高明又直接的猎艳手法,令大多数男性又厌恶又嫉恨,但却会令无数女性神魂颠倒。 如果说大多数男性不能厚颜到这个程度,但是他们所屈从的诱惑,比之那些虚荣而单纯的女性要严重得多。只是女性的谬误往往更加愚蠢罢了。对于男性来说,他们一般不会把一个风骚女子当作神女,但是女性却容易把花花公子视为情圣。 。 越来越令我感到着迷的是,每个人对自己的认知,都是如此扭曲、虚幻。这几乎象征了世界的不可知性。否则,简直无法理解:几乎每个人,对于他们最熟悉的洞悉——他自己——的认识,都可以不真实到如此可怕的地步。人的无止境的贪婪欲望,即使是在那些看似心理健全的人身上也表现得非常惊人。 。 小朋友今天下午在厨房做家务,清理碗碟,但是被她扔掉的东西,又被奶奶从垃圾桶里拣了回来,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就劝她(好像上人生课一样):你要扔,可以。奶奶要拣回来,也可以。总之,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为不重要的东西生气、哭,是最不必要的。我现在觉得,这是保持内心平静的第一原则。一直可以推及那些在我们平常看来最重要的事情,比如别人、整个世界对你的尊重或是轻视。比如,最信任之人的有情或者无情。从一把旧调羹,到尘世声名,到友谊、爱情⋯。重要的是记住,谁真心关爱你,愿意为你牺牲一切,尽管她舍不得扔掉一把你要扔掉的旧调羹,如果你觉得凡此种种,自己的意愿处处受阻,还有何自由可言?如果这样,你也将失去一切自由,你的意愿将永远受阻。 。 3月12日。晴。 阳光灿烂。早起,坐在阳台沙发上晒太阳,喝茶。把茶花从角落里搬到阳光里,几乎可以感觉到阳光晒在它的枝叶上,尤其是晒在有些发黑的至尽还没有绽开的花苞上,阳光正在一点点晒走长期阴雨造成的湿气,如果再晒两天,也许它就会像楼下花店门口的茶花一样,开出硕大的花朵来了。那才是它的精神,它的作品,而阳光可以驱走那些阴气,否则,这些已经看得见雏形的作品也将全部夭亡。一旦错过,就需要等待漫长的一年,才会有下一次机会。我把阳光引到它身上,就像把大自然的气息引向一个诗人,而这种气息将引出他内心的某个艺术构想,某个沉睡的记忆。否则,它徒有碧绿的枝叶,花苞也将逐一零落,诗人徒有一切,却写不出内心的诗句。阳光已经从它身上移开,我又把茶花向东移动了一点。它已经挨着我的腿,我突然生出一种像对小猫这样的活物的情感来,它虽然静立不语,但是仿佛也有内在的表情,也是我这个小天地的一分子,有一种无声傍人的娇憨之态。 。 绝大多数文学爱好者笔下的比喻,都是他们的文字中最糟糕的部分。比喻,是对事物本质的知觉,对事物特性的洞察,是诗意的逻辑。最好的喻象,几乎都是描述最常见、最古老、最永恒之物的,比如月亮、雨、日出、星星⋯⋯普鲁斯特的比喻能力无以伦比,这必定是出自其独特而卓绝的艺术感受,他对世界就是如此感知的,他对于任何事物、任何现象,都如此加以观察、体悟,他以喻象思维一切。他的感受比常人敏感百倍,常人看见一,他可以看见十、百、千、万。喻象才能使他可以道尽三言两语就无话可说的事物。一场急雨、一次晨醒,都被他分成一个又一个环节,对每一个环节又能穷尽其特性。 。 3月13日。晴。 网络对人一个作家的影响简直恶劣透了。没有它,一个再疏懒、虚荣的人,一年之中大概也有一半、三分之一的时间使完全属于自己的。而现在,他们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公众的、社交的了。社交网络的发展,正是以这些时间的付出为基础的。进而,他们的心理也更加社交化了。只有断网,到乡下的时候,他们才能被迫进入独处状态。但是经过长期的社交生活,他们已无法独处了。 仅仅在十年之前,一个最喜欢社交的人,一周也不会有几次聚会,一般人也根本没有这个经济能力召集或参加连续不断的社交生活。大量时间,他是填不满的。正如叔本华所说,庸人最害怕独处。但是,以往的庸人,独处的时间还是非常多的。这种被迫的独处,可以使那些缺乏坚定意志的人,也不致于被完全卷入庸人世界的喧嚣。 也就是说,今天这个时代,对人的意志提出了最大的考验。因为它时刻腐蚀着几乎所有人的意志,也许也在不知不觉地,在一种神秘而伟大的力量的作用下,塑造着新的时代人格。一切都将取决于它。但是今天,我们无法预料它的未来。 那些需要个人长久独处、独自思索、独自运力的工作,是否会受到致命的、千年未见的破坏?就像宗教世界的坍塌,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重建。新人类就此诞生。孤独寂寞,十年写作一本小册子的作家,犹如最后的信徒,就像托尔斯泰这种艺术家随着二十世纪的来临而就此绝迹。从但丁到茨维塔耶娃,诗的本质仍然依稀辨认出来,但是现在即将发生的,是否会是宗教所遭受过的那种毁灭性的、一劳永逸的巨变?不是一个新的十年、新的世纪,也许是一个新的千年?谁能把握这种运化世界的隐密的力量?到时候,诗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读者?就像一个传教士,他将到哪里去寻找未来的信徒?——当所有人不再相信任何高于人类的存在?他只能找到一些性格特异的人,而不是付诸所有人都在内心葆有的那种精神活动。当人们废除了一切“迷信”,他又向谁传播上帝的形象?人的内心的原始机构,也是会被改变的。传统的宗教情感,是经过千年之久才渐渐发展起来,扎根于人心的。未来,它将荡然无存。在历史的演变中,多少曾被认为会亘古长存的观念,像恐龙一样彻底灭绝了。不是转变、转化,而是彻底绝迹,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也许只在所谓的人类集体记忆里残留着一些幻影。 。 读《诗的见证》,似乎并没有太多深刻的见解。尤其是,基本不见对重要哲学家的论述。这种泛文学的思想性论著,就像昆德拉的论著,因为哲学、历史、社会学方法的缺失而显得含混,容易流于个人的经验杂谈。诗人的思想,往往远没有其作品重要,即在于大多数诗人不能领悟概念思辨的方法,很少见到诗人可以大致准确地引用黑格尔、康德、尼采的论说,往往流于谬解。诗人的思想性论著,往往也不如其散文作品(比如,一本游记)具有更多的思想性。在一篇游记中,诗人倒是更加充分地表现出其独特的感受、情感、情调,而这恰恰正是其思想性所在,更具深度,更能反应他对世界的思考。在这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非常独特的,也许是因为对于俄罗斯未来命运的切实焦虑,使得他不得不深入剖析当时的各种思潮,并让各种象征性人物互相冲突、争吵、搏斗。普鲁斯特,作为另一个类型,其哲学、史学修养之深厚,可与其艺术史修养比肩。他对于社会变迁、性格转化、艺术创作过程、人的心理的种种解释,都具有开创性的意义,而且如此丰富。 。 前天中午,在医院,走廊上有个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一边说着:“做个正常格宁!做个正常格宁!”(上海话,“做个正常的人”)。周围很多人,挂号的,配药的,他完全旁若无物地比划着,自语着,站起来走动着,“做个正常格宁!做个正常格宁!”⋯⋯一开始我以为他在空中比划的,大概是个“正”字。但是看看也不像,一只手指头,在空中一顿,又一划。 他看上去并不像个病人,脸不浮肿,衣服也干干净净,个子和我差不多高,短发,只是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所在,全身心地要实现那永远也实现不了的自我控制:正常。 周围所有的人都装作没有看见。这虽然令人发笑,但是又太悽惨、太恐怖了。好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白日梦游的人在举行一个自己发明的小仪式,念着无用的符咒,命令自己、痴心妄想着:“醒过来,醒过来!” 自己伸出一只手指,在空中模拟了几次⋯⋯也许,那个人当时在空中所比划的,是个小小的三角形:又简单又封闭,画完一个就有一种完满感。做个正常格宁,做个正常格宁,做个正常格宁——“△”。 2013-02-21 00:04:38 。 如果一整天没有接触一点蠢人、蠢事、蠢话,人的感受也会变得敏锐起来。人的心灵和感官有它们的深刻的生命要求,它们像独立的生命体一样,会自我保全,如果环境恶化,它们就会自行变化形态。我们并不了解这种变异的规律,我们不知道在一种元素之中加入了另外一种(尽管份量很微弱),在灵魂深处会出现怎样的化学反应。如果置身于庸俗包围之中,如果习惯了庸俗,甚至开始享受庸俗,心灵就会抛弃相反的属性(它们变得多余而有害),这不仅仅是一种环境对心灵的污染,事实要比这种作用深刻复杂得多。人的心灵有它趋利避害的的享乐主义和现实主义,它要追求它自己的满足(不是我们的满足)。心灵并非我们的附属物(恰恰相反)。心灵之复杂,超乎我们的想象。它既能永远包容超越凡俗的性灵,也能容纳相反的属性,尤其是,它也可以是一个意志虚弱、懒惰无比的庸人。它们有时轮流出现在一个人的不同生命时期,有时并存在一个人身上。一个人的灵魂中仿佛有一群灵魂。这种矛盾,超乎我们的理解,这不是涂尔干所说的人的分裂(既有个人属性也有社会属性,而两者并不能互相推导出来),也许毋宁说,人的灵魂天生就是如此,才使得人们组织起了社会,同时又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个人属性。 不是人在指导、安排自己的精神生活,相反,当我们一次次地惊讶地发现了它的反应,就可以知道,我们才是被动的,我们的精神存在才是最不重要的。我们的灵魂只顾自己的私事。 2012.12.27 。 某些曾经极富才华的人,其实早已自行荒废。在长期的无聊逗笑中,在日复一日的撒娇和表演中,他们早就离自己身上深沉、孤独的性灵越来越远;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自信也日趋衰竭,最后,只剩下一个货真价实的庸才。但是,当他们原来最突出、最有个性的才华渐渐消散之时,他们身上一些次要的才华却往往得以发展起来。这种才华的变质,往往给人以一种触类旁通、聪明绝顶的印象。其实,恰恰相反,这正是其才华衰竭的标志。 2012.12.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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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09-28 15:18:06
光的写作
2016-12-03 00:15:09 光的写作 (光的写作)

读来非常享受,每天看一点儿。十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