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杂抄：李尔王 ^(试发表)

莎士比亚 朱生豪译 第一幕 我相信，我的爱比我的舌头更富有。 “这么年轻，这么无情？” “这么年轻，而且诚实。” “好，让就让你的诚实做你的嫁妆吧。” 老头，你以为有权势的人向谄媚者低头，尽忠守责者就不敢讲话了吗？ 好，杀了你的医生，把你的恶疾养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吧。 你因为贫穷，所以最富有的；你因为被遗弃，所以最可贵；你因为遭人轻视，所以最蒙我怜爱。我现在把你和你的美德一起攫在我的手里⋯⋯向他们告别吧，虽然他们是这么无情；你抛弃了这里，会得到一个更好的地方。 大自然，你是我的女神，我愿意在你的法律之前俯首听命。为什么我要受世俗的排挤，让世人的歧视剥夺我应有的权利，只因为我比一个哥哥迟生了一年或是十四个月？为什么他们要叫我私生子？为什么我比人家卑贱？我健壮的体格、我慷慨的精神、我端正的容貌，哪一点比不上正经女人生下的儿子？为什么他们要给我加上庶出、贱种、私生子的恶名？贱种，贱种，贱种？难道在热烈兴奋的奸情里，得天地精华、父母元气而生下来的孩子，倒不及拥着一个毫无欢趣的老婆，在半睡半醒之间制造出来的那一批蠢货？ 我们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只有阴谋、欺诈、叛逆、纷乱，追随在我们背后。 人们最爱用这种糊涂思想来欺骗自己；当我们因为自己行为不慎而遭逢不幸的时候，我们往往会把我们的灾祸归咎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做恶人也是命运注定，做无赖、盗贼、叛徒，都是受到天体运行的影响，酗酒、造谣、奸淫，都有一颗什么星在那里主持操纵，我们无论干什么罪恶的行为，全都是因为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中驱使着我们。明明自己跟人家通奸，却把他好色的天性归咎到一颗星上，真是绝妙的推诿！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在巨龙星的尾巴底下交媾，我又是在大熊星座下出世，所以我就是个粗暴而好色的家伙。嘿！即使当我的父母苟合成奸的时候，有一颗最贞洁的处女星在天空眨眼睛，我也决不会换个样子。 “你会做些什么？” “我会保守秘密，我会骑马，我会跑路，会把一个复杂的故事讲得索然无味，我会老老实实传个简单的口信；凡是普通人能做的，我都可以做。” 真理是一条贱狗，它只好躲在狗洞里；当猎狗太太站在火边撒尿时，它必须被鞭赶出去。 “你叫我傻瓜吗，孩子？” “你把所有的尊号都送了别人，只有这个名字是你从娘胎里带来的。” “老伯伯，给我一个蛋，我给你两顶王冠。” “两顶什么王冠？” “我把蛋从中间切开，吃完了蛋黄、蛋白，就用蛋壳给你做两顶王冠。” 老伯伯，你去请一位先生来，教教你的傻瓜怎样说谎吧，我很想学学说谎。 “这儿有谁认识我吗？这不是李尔。是李尔在走路吗？在说话吗？他的眼睛呢？他的知觉迷乱了吗？他的神志麻木了吗？嘿！他醒着吗？没有的事。谁能告诉我我是谁？” “李尔的影子。” “我要弄明白我是谁；因为我的君权、知识和理智都在哄我，要我相信我一个有女儿的人。” “那些女儿会把你变成一个孝顺的父亲。” 丑恶的海怪也比不上忘恩的女儿那样可怕。 听着，造化的女神，听我的呼吁！要是你想使这畜生生育，请你改变你的意旨吧！取消她生殖的能力，干涸她产育的器官，让她下贱的肉体永远生不出一个孩子来抬高她的身价！要是她必须生育，请你让她生下一个忤逆狂悖的孩子，使她终身受苦！让她年轻的额角上很早就刻了皱纹；眼泪流下她的面颊，磨成一道道沟渠；她养育的辛苦，只换得一声冷笑和一个白眼；让她也感受到，一个负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齿还要使人痛入骨髓！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的鼻子生在脸中间吗？” “不能。” “因为中间放了鼻子，两旁就可以安放眼睛；鼻子嗅不出来的，眼睛可以看个仔细。” “你知道牡蛎怎样造它的壳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蜗牛为什么背着一个屋子。” “为什么？” “因为可以把它的头放在里面；它不会把它的屋子送给女儿，害得它的角也没有地方安顿。” “北斗七星为什么只有七颗，其中有一个绝妙的理由。” “因为它们没有第八颗？” “正是，一点不错；你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傻瓜。” 。 第二幕 都是这种笑脸的小人，像老鼠一样咬破了神圣的伦常纲纪；他们的主人起了一个恶念，他们便竭力逢迎，不是火上浇油，就是雪上添霜；他们最擅长的是随风转舵，他们的主人说一声是，他们也跟着说是，说一声不，他们也跟着说不，就像狗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跟着主人跑。 “这个人正是那种因为有人称赞了他的言辞率直，就此装出一副粗鲁、目中无人的样子，一味矫揉造作，仿佛他生来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他不会谄媚，他有一颗正直坦白的心，他必须说老实话；要是人家愿意接受他的意见，很好；不然的话，他是个老实人。我知道这种家伙，他们用坦白的外表，包藏着极大的奸谋祸心，比二十个胁肩谄笑、小心翼翼的愚蠢的谄媚者更加不怀好意。” “您伟大的明鉴，就像福玻斯神光熠熠的额上的闪耀的火轮，请您照临我善意的忠诚、恳切的虔心——”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您不喜欢我的话，所以我改变了一个样子⋯⋯” 闭上吧，沉重的眼睛，免得看见你自己的耻辱。晚安，命运，求你转过你的轮子来，再向我们微笑吧。 要是你不高兴看到我，我就要跟你已故的母亲离婚，把她的坟墓当作淫妇的丘垅。 啊！不要和我说什么需要不需要；最卑贱的乞丐，也有他不值钱的身外之物；人生除了天然的需要，要是没有其他的享受，那和畜类的生活有什么分别。你是一位夫人；你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暖，那就根本不合你的需要，因为这种盛装艳饰并不能使你温暖。可是，讲到真的需要，那么，天啊，给我忍耐吧，我需要忍耐！ 。 第三幕 吹吧，风！涨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泄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没了屋顶上的风标吧！你，思想一样迅疾的硫磺的电火，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了我白发的头颅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雳，把这生殖繁密、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 Blow,winds,and crack your cheeks ! rage ! blow! You cataracts and hurricanoes, spout till you have drench'd our steeples, drown'd the cocks ! You sulphurous and thought - executing fires, Vaunt - couriers to oak - cleaving thunderbolts, singe my white head ! And thou, all-shaking thunder, smite flat the thick rotundity o' the world ! Crack nature's moulds, an germens spill at one, that make ingrateful man! 尽管轰着吧！尽管吐你的火舌，尽管喷你的雨水吧！雨、风、雷、电，都不是我的女儿， 不责怪你们的无情；我不曾给你们国土，不曾称你们为我的孩子，你们没有顺从我的义务；所以，随你们高兴，降下你们可怕的威力来吧。我站在这里，只是你们的奴隶，一个可怜、衰弱、遭人鄙视的老头。可是我仍然要骂你们是卑劣的帮凶，因为你们滥用上天的威力，帮同两个万恶的女儿来跟我这个白发的老翁作对。啊！啊！这太卑劣了！ Rumble thy bellyful! Spit, fire! Spout, rain! Nor rain,wind, thunder, fire, are my daughters: I tax not you, you elements, with unkindness; I never gave you kingdom, call'd you children, you owe me no subscription; Then let fall your horrible pleasure: Here I stand, your slave, a poor, infirm, weak, and despised old man; But yet I call you servile ministers, that have with two pernicious daughters join ' d your high engender ' d engender 'd battles ' gainst a head so old and white as this. O! O! 'Tis foul! 你以为让这样的狂风暴雨侵袭我们的肌肤，是一件了不起的苦事；在你看来是这样；可是一个人要是身染重病，他就不会感觉到小的痛楚。你见了一头熊就要转身逃走；可是假如你的背后是汹涌的大海，你就只好硬起头皮向那头熊迎面走去了。当我们心绪宁静的时候，我们的肉体才是敏感的；我的心灵中的暴风雨已经取去我一切其他的感觉，只剩下心头的热血在那儿搏动。儿女的忘恩！这不就像一只手把食物送进这一张嘴，这张嘴却把这只手咬下来吗？ 安享荣华的人啊，睁开你们的眼睛，到外面来体味一下穷人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上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 你这样赤身裸体，受风雨吹淋，还是死了的好。难道人不过是这样一个东西吗？想一想他吧。你也不向蚕身上借一根丝，也不向野兽身上借一张皮，也不向羊身上借一片毛，也不向麝猫身上借一块香料。嘿！我们三个都已经失掉了本来的面目，只有你才保全着天赋的原形；人类在草昧的时代，不过是像你这样一个寒碜的赤裸的两脚动物。 狂野里一点小小的火光，正像一个好色老头的心，只有这么一星星的热，他的全身都是冰冷的。 。 第四幕 与其被人表面上恭维而背地里鄙弃，还不如知道自己为世不容。一个最困苦、最微贱、最为命运所屈辱的人，可以永远抱着希望而无所恐惧；从最高位上跌下来，那变化是可悲的，对于穷困的人，命运的转机却能使他欢笑！ 疯子带着瞎子走路，本来是这个时代的一般病态。 ' Tis the times' plague, when madmen lead the blind. 你这变化做女人的形状、掩蔽你蛇蝎般的真相的魔鬼，不要露出你狰狞的面目来！要是我可以允许这双手服从我的怒气，它们一定会把你的肉一块块撕下来，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折断；可是你虽然是一个魔鬼，你的形状却还是一个女人，我不能伤害你。 她并不痛苦流涕。“忍耐”和“悲哀”互相竞争着谁能把她表现得更美。您曾经看见过阳光和雨点同时出现；她的微笑和眼泪也正是这样，只是更加动人；那些荡漾在她红唇上的微笑，似乎不知道她的眼睛里有什么客人，它们从她钻石般晶莹的眼球里滚出来，正像一颗颗浑圆的珍珠。总之，要是所有的悲哀都这么美，那么悲哀将要成为最受世人喜爱的珍奇了。 我赦免那个人的死罪。你犯的是什么案子？奸淫嘛？你不用死；为了奸淫而犯死罪！不，小鸟都在干那种把戏，金苍蝇当着我的面也会公然交合。让通奸的人多子多孙吧……瞧那个脸上堆着假笑的女人，她装出一副守身如玉的样子，做作得那么端庄贞静，一听见人家谈起调情的话就摇头；其实她自己干起那回事来，比臭猫和骚马还要浪得多呢。她们的上半身虽然是女人，下半身却是淫荡的妖怪；腰带以上属于天神，腰带以下全属于魔鬼；那儿是地狱，那儿是黑暗，那儿是火坑，吐着熊熊烈焰，发出熏人的恶臭，把一切都烧成了灰！啐！啐！啐！呸！呸！呸！好掌柜，给我称一两麝香，让我解解想象中的臭气。 我一站起身来，无限的悲痛就涌上我的心头！还是疯了的好，那样我可以不再想到我的不幸，让一切痛苦在昏乱的幻想中忘记了它们自身的存在。 仁慈的神明啊，医治他被凌辱的心灵中重大的裂痕！ O you kind gods, cure this great breach in his abused nature! 假如你不是她们的父亲，这满头的白雪也该引起她们的怜悯。这样一张面庞受得起激战的狂风吹打吗？它能抵御可怕的雷霆吗？在最惊人的闪电的光辉之下，你，可怜的无缘的士兵！戴着这顶薄薄的头盔，苦苦地守住你的哨岗吗？我的敌人的狗，即使它曾经咬过我，在那样的夜里，我也要让它躺在我的火炉前。但是你，可怜的父亲，却甘心钻在污秽霉烂的稻草里，和猪狗，和流浪的乞丐作伴？唉，唉！你的生命不与你的智慧同归于尽，才是一件怪事。 你们不应该把我从坟墓里拖出来。你是一个有福的灵魂，我却被缚在一个烈火的车轮上，我自己的眼泪也像熔铅一样灼痛我的脸。 。 第五幕 来，让我们到监牢里去。我们两人将要像笼中鸟一样唱歌；当你求我为你祝福的时候，我要跪下来求你饶恕；我们就这样生活，祈祷，唱歌，说些古老的故事，嘲笑那班金翅蝴蝶般的廷臣，听听那些可怜的人讲些宫廷里的消息；我们也要跟他们一起谈话，谁失败，谁胜利，谁在朝，谁在野，用我们的意见解释各种事情的奥秘，就像我们是上帝的耳目一样；在囚牢的四壁之内，我们将要冷眼看那些朋比为奸的党徒随着月亮的圆缺而升沉。 Come, let's away to prison: We two alone will sing like birds i' the cage; When thou dost ask me blessing, I'll kneel down, and ask of thee forgiveness; So we' ll live, and pray, and sing, and tell old tales, and laugh at gilded butterflies, and hear poor rogues talk of court news; And we' ll talk with them too, who loses and who wins; Who' s in, who' s out; And take upon' s the mystery of things, as if we were God' s spies; And we ' ll wear out, in a wall' d prison, packs and sects of great ones, that ebb and flow by the moon. 要是命运女神向人夸口，说起两个曾经被她宠爱、后来却为她厌弃的人，那么在我们眼前就各站着其中的一个。 If fortune brag of two she loved and hated, one of them we behold. (要是命运夸耀起两个她又爱又恨的人，我们各自看见了其一。） 不要烦扰他的灵魂，啊！让他安然死去吧；他将痛恨那想要使他在这无情的人世多受一刻酷刑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