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长篇作品 - 在界山大坂之一《毛娘》
在界山大坂之一《毛娘》
- 作者:
- 商略
- 分类:
- 小说 创作
- 发表于:
- 《西湖》
- 作品描述:
- 西藏,界山大坂,货车司机,妓女
2012-01-20 18:05:18
在界山大坂之一
毛娘
一
这破地方,辽阔、高大却又干瘪。大货车在沙砾地上像拖拉机一样突突乱蹦着,耕出一条排骨路,一直向前伸过去,没有尽头似的,穿过了平野,还得盘过一座座光秃秃的山岭。每次出车,我都会有些恐惧,每次都是硬着头皮上路。
太阳已落到西山头,天上铺满云的瘦皮,褴褛毕现。空气清冷稀薄,薄得不敢让人深呼吸,怕太用力了,一下子吸光口鼻前的所有空气。...
在界山大坂之一
毛娘
一
这破地方,辽阔、高大却又干瘪。大货车在沙砾地上像拖拉机一样突突乱蹦着,耕出一条排骨路,一直向前伸过去,没有尽头似的,穿过了平野,还得盘过一座座光秃秃的山岭。每次出车,我都会有些恐惧,每次都是硬着头皮上路。
太阳已落到西山头,天上铺满云的瘦皮,褴褛毕现。空气清冷稀薄,薄得不敢让人深呼吸,怕太用力了,一下子吸光口鼻前的所有空气。一眼望过去,除了突起的山脊,就是瘦骨露露的莽原,但总能让人感到这整块大地堆得高高的,可以俯视全世界。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眼睛看不到纵深的沟壑,全身毛孔却都能感觉到。
我的车上本来搭了两个人,一个大胡子和一个胖女人。他们都搭别人的车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这两个人都是在狮泉河搭上我的车的。本来我还想多找两个人,赚几百块钱,但这个季节,来西藏的外地游客太少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个大胡子说是从北京来,是画画儿的。他上车后在前排坐,胖女人形体过大,独自躺在后排的简易铺位上。大胡子坐了不到五分钟,就跟胖女人说得很热闹,接着就钻到后排铺位上,和胖女人粘乎在一起。这么冷的天,跟一个胖女人挤在一起,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到多玛的时候,我感到有点累,停下车在饭店里吃了两碗饭,回车上又打了个瞌睡,迷迷糊糊地听到大胡子说:“依我看,竞争还是下面激烈,你为什么不留下?”阿里地势高,所以是上面,叶城地势低,所以叫下面。这是我们的习惯说法。
胖女人回答说:“上面生意不好做,还是到下面去。”这个胖女人脸上罩了许多灰尘,茸毛灰白,像长着胡子似的。她身上什么都鼓出来,肚子胀得像青蛙,脸蛋像吹足了气的气球,两眼深陷,眼珠转动,像老鼠在深洞里悄悄活动,她鼻子和嘴巴也像是盆地中的小山岗,她的大屁股随时都要绽破的样子,只有乳沟深陷,像个大峡谷。她这种样子,只怕到哪里都兜不到多少生意。我转过头去问:“下面漂亮姑娘多的是,你还能跟她们抢生意?”胖女人嘎嘎嘎嘎地笑起来,但她的语气明显很不高兴了:“难道我一定要做烂婊子?我可以改行,我可以去饭店洗盘子。”
胖女人是路远迢迢跑到狮泉河找食的姑娘,说话像炒豆子似的,假如心情好,听她说说话倒也热闹,心情差的时候,恨不得抓一把铅矿沙塞到她嘴里去。不过中午我车子抛锚下车检修时,她倒是一声不响地靠着车轮坐着,看看天,有时给我拿拿手套,她身上蹭满了泥土,也没有一惊一乍,我喜欢她这个样子。
我总觉得车子抛锚是大胡子害的。路过界山大坂那块写着汉字和藏文的牌子时,大胡子就一叠连声地叫停车。车子刚停稳,他就拎起照相机,急急忙忙跳下去拍照片,好像拍得稍微慢一点,那块破牌子就会失踪似的。他乱拍了一气,又叫胖女人过去,替他拍了几张与牌子、石碑的合影。
等他拍够了,我们重新上路,但没走出多远,车子就猛地一震,然后趴下不动了。我觉得大胡子要不去拍照,说不定车子就不会坏。
大胡子站在我身边看了一会儿,见我忙着检查车子,还一直墨黑着脸,就不敢探问情况,也不敢催促,局促地走两步,停下,又走两步,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我虽然憋了一肚子火气,看到他的样子,也不禁暗暗发笑。他见我不理睬,就像苍蝇似的在胖女人身边转来转去,嘴里喃喃地咒骂着,叹着气。我知道他在骂我的车子,他只是不敢骂我。我发现车子的传动轴断裂了,再也走不了了。我心里一片冰凉,毒毒地骂着这辆破车,阴沉着脸。如果大胡子敢大声骂我的车,我就揍扁他。
胖女人也不理他,大胡子只好跺跺脚,向一个坡走去。我大声说:“当心遇见狼。你知道在这种地方,死人了会怎么办?就扔在路边。”我这不算是吓他,在这种地方,动不动就会死人,也只有一个女人死得福气好些,放在一间废弃的小屋里。
我咒骂几句,爬进驾驶室瘫坐着抽烟。大胡子也连忙上车。他以为车子已经修好了,等他发现车子走不了,又开始叹气。胖女人一边上车一边说:“这太阳真够毒的,照得人脸上一丝一丝地疼。”她的脸上有两朵高原红,好像生了冻疮。大胡子说:“我宁可太阳一直毒着,一会儿天黑了,狼群围住了车子,看你还埋不埋怨太阳。”我们都不理他。
一会儿胖女人又说起毛娘。这是胖女人最烦人的地方,一路上都在说毛娘。开始我还以为她知道我有点喜欢毛娘,故意说给我听。她上车的第一句话就是:“毛娘死了。”说得我一口气喘不过来,差点噎死。
她这么胖,说话又像炒豆子,嘴里老是毛娘毛娘的说个不停,让我感到非常不洁,恼火得要跳车,却又发作不出。后来总算听明白了,因为她和毛娘是姐妹,毛娘又刚刚死掉,心里难过,所以才一个劲地说。
胖女人说,毛娘人长得好,福气也好,认识了一个老李,也有情有义,回家了还常常打电话来,问她吃饱没有,身体好不好。有几个女人能认识这样的男人?胖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表情,坚信自己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命。
毛娘也是一个从四川上来找食的姑娘,我跟她比较熟,过去经常去她那里过夜。起初她谁的生意都愿意做,本地人,外地和外国的商贩,还有像我们这样的长途车司机。后来她认识了一个姓李的四川司机,就专心跟他好,别的司机的生意就不做了。因为在这儿跑长途运输的司机大多彼此熟识,所以都不再上门——再去上门总有点难为情的。
胖女人感叹说:“毛娘福气好,那是因为她人好,老李已经半年没有消息了,她还是守着,等他回来。”大胡子说:“她也许有些福气,可也太短命了。”胖女人说:“你懂什么?她虽然短命,可是有我给她送终。如果她晚死几天,我就不在上面了,就没有人给她送终,也没有人埋她了。”
大胡子说:“你这个女人倒挺有情有义的,埋了她才走。”胖女人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睁大眼睛说:“自己姐妹死了,不埋就走,那还是人吗?”她就算睁大眼睛,眼眶也堆满了肉。大胡子说:“那老李呢?”胖女人说:“谁知道?男人东跑西颠的,谁知道去哪儿了?”大胡子说:“你刚才还说老李有情有义的。”我听得不耐烦,说:“有完没完?老李至少比你这小子有情义。”大胡子这才不做声。
狮泉河方向来了一辆大卡车,司机老沈停下车,问我出了什么事情。我跳上老沈的驾驶室,懊丧地说:“人倒楣什么破事都会遇上。这车子不走了,传动轴断裂,真是见了鬼了。你帮我捎个信给叶城的刘师傅,问问他来修车要多少钱。太贵了东家是不肯出钱修的,得我自己掏钱,那就惨了。”老沈说:“这种地方,也不知道刘师傅肯不肯来。”这句话说得我有些难过。
抽完烟,我请老沈带走胖女人。我还给胖女人150块钱,说:“这段路收你100块,你先走吧。”大胡子也说:“你先走你先走,当然你先走,女士优先嘛。”我看大胡子言不由衷,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心里肯定在骂胖女人,要不是她长得这么胖,那辆卡车也许可以连他也塞进去。
车子开走的时候,大胡子站在路边,一个劲往来路看,想再看一辆车出来。他又回身过来,看着载着胖女人的卡车越走越远,忽然就弯下腰嚎啕大哭。
我吃了一惊,一个大男人遇到这么点小事就哭,这种情形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所以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说:“兄弟,这种天气,就算在路上熬一夜,也冻不死你啊。”他用脏袖子擦着他的胡子,哭着说:“天马上要黑下来了,再没有车了。”我说:“会有的会有的,半夜里来一辆车也说不定。”
他吃饱了没事干,跑到这地方来受苦受难,却熬不得这一夜,看到胖女人上路了,就满心不是滋味,弄出这付熊样来,也够脓包的。我不爱看他这吅样,回到驾驶室打盹。他也回到车里,在后排铺位上躺下,唉声叹气,间或咕噜两句,说他本来早就想走了,因为感到累,在旅馆睡了一天,结果弄得在高原上晒人干。
我用手指骨敲敲车门,意思是让他住嘴。他果然住嘴了,躺了一会儿,坐起来说:“再来一辆车就好了。”我说:“再来一辆车,能保证塞得下你吗?塞得下你我也不让你走,晚上我一个人怎么过?我难道不怕狼?”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大胡子弄出一副呲牙咧嘴的凶狠样子,握着拳头朝我挥了挥。我说:“你想走也行啊,前面走四五个小时,就到死人沟了,那里有修车店,有小客店,有的是床。”大胡子说:“那里有修车店?我可以带个口信,叫修车师傅来帮你修——只是要走五个小时,路太远了,天也快黑了。”我说:“你别这么傻行不行?这种修车店能有什么零件,就连过滤器坏了也没换的,怎么会有传动轴?他们怎么修得好我的车?”
已经是傍晚了。西边喀拉昆仑山的上空,飘来一朵胖胖的白云,孤零零地悬在空中,让我想起那个胖女人。我想,躺在她的身上,可能像躺在橡皮艇里一样。
忽然听到汽车喇叭声。大胡子猛地蹿起来,趴在车窗上使劲向后张望,接着就跳下车去。不过没等他拦,一辆大卡车就已在我的车旁停下了。司机是个中年人,一张脸比关公还要红,他的绰号就叫关公。他摇下车窗,递过两支烟,问:“出什么事了?”我点上一支烟,另一支夹在耳朵上,跳下车爬上他的驾驶室,说:“车子不肯走了。”关公说:“龟儿子老天怕什么来什么。我给你捎个信到叶城吧。”我说:“已经让人带口信了,妈拉个巴子,还不知道要多少钱。”他说:“看样子今天你走不脱了,我给你留一箱饼干。”
大胡子蹭上去说:“我能不能搭你的车走?”关公说:“说不定明天他的车就修好了,你不陪他一夜?晚上也好有个照应。”大胡子焦急地看看我,说:“我有点急事。”我说:“你别逗他了,他真的有事。你的车里坐得下坐不下?”
关公将一箱饼干和两瓶矿泉水放到我的车上,说:“行,200块。”大胡子一个劲点着头,感激地看了看我。我说:“哪,我找还你150块钱。”大胡子略一沉吟,接过钱,上车收拾行李。他挤上关公的车时,还回头看看,冲我笑了笑。
2012-01-20 18:08:05
二
卡车躲进了一蓬浓浓的灰尘,渐渐远去,接着连灰尘也散尽了。我知道一层灰尘落在了我的头发上,嘴巴里也满是灰尘那种淡出鸟来的滋味。天上那朵肥胖的白云,已经移到北边,正在我的对面,在太阳的照射下,它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我坐在驾驶室里闷头抽烟,听歌。在这样空旷高远的地方,只能听听男人粗声粗气直着嗓子乱吼的歌,心里头的单调寂寞才会跟着释放出来,如果听女人唱的歌,...
二
卡车躲进了一蓬浓浓的灰尘,渐渐远去,接着连灰尘也散尽了。我知道一层灰尘落在了我的头发上,嘴巴里也满是灰尘那种淡出鸟来的滋味。天上那朵肥胖的白云,已经移到北边,正在我的对面,在太阳的照射下,它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我坐在驾驶室里闷头抽烟,听歌。在这样空旷高远的地方,只能听听男人粗声粗气直着嗓子乱吼的歌,心里头的单调寂寞才会跟着释放出来,如果听女人唱的歌,弯弯曲曲细声细气的,会憋得人发慌。
似乎一眨眼的时间,天色就暗沉沉了,也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落下去的,身上突然冷了。好多星星凌空挂在天上,没依没傍的,一点一点戳得皮肤发冷。我下去绕着车子检查了一下,回到驾驶室,打开车尾的指示灯和车头的大灯。虽然我胆子不小,但亮灯的感觉总比一片黑暗好些。雪白的灯光照出前面的路,真的像排骨一样,像搓衣板一样。
我瘫坐下来,忽然记起我藏着一瓶二锅头,找了半天才找着,就着瓶喝了两口。我整天在这种路上跑,从来不敢喝酒,更是不敢喝白酒,几乎已忘记了白酒还有一股辣味。
天色是幽蓝的,好多拳头般大小的星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密密麻麻排着的小星星,就像一大摊白芝麻,看着有点让人心烦。我穿上厚厚的旧军大衣,喝了半瓶酒,感到车里非常气闷,歪倒在座位上,有点透不过气来,又有点昏沉沉。
忽然间一激灵,我坐直身子,看到不远处一个黑乎乎的山头上,有几点绿幽幽的光在空荡荡地游动,时隐时现。那是狼。
传说西藏的狼不吃人。前年有一个逃犯跑到阿里的一座山上躲了起来,警察在几个山口守了十来天,都以为他已死在山上了,没想到他披头散发地跑下山自投罗网,说实在受不了了,山上有很多狼,他怕饿得没力气了,会被狼吃掉。大家都惊叹说,他孤零零地窝在山上,果然没有被狼吃掉——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天是怎样过来的。
独自在旷野里无法动弹,却与狼遥遥相望,这种感觉实在有些碜人。平时开着一辆大东风,大亮着灯,眼睛死盯着路,每时每刻都在迅速移动,有时空车开在破路上,屁股几乎沾不了椅子,身子就像跳舞,在这种时候,心思集中,就算一百只狼当路拦着,我们也不会放在心上,就算狼群围上来,也只是一踩油门冲过去,回去还可以向人吹牛。但此刻我停在野地里,狼虽然只是远远望着我,我就心里发毛了,可见我也很没出息。
我打开车窗,想冲着狼吼叫几声逗一逗,还没张开口,就被灌了一嘴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风头像刀一样在脸上一割,脸上就像散满了凉凉的血,一眨眼时间,整个驾驶室就灌满了冷气。这风一直在车窗外撞来撞去,窥视着我,一有点空隙就一头钻进来,扫荡了驾驶室内仅剩的一点点热量。然后,冷气就在我的周围跳起冰冷的舞蹈。
我连忙缩回头关上窗子,用手擦擦脸,还是麻麻的。我想用水润润喉,没想到手里拿着的是酒。酒更好,可以暖暖身子。喝了两口,我忽然想起不知道会在这儿困上几天,这酒可得省着点喝,电也得省着点用——我虽然有些醉了,但脑子挺清醒的,快手快脚地拧上瓶盖藏好瓶子关上大灯。
毛娘已经死了。她这么快就死了。
在老李来西藏开车之前,我就是毛娘的客人了,怎么也没想到,毛娘后来会对老李这样的人那么死心塌地。第一次见到毛娘的情形,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像别的姑娘一样,一直在这条路上流浪,每天在路边的小客店马马虎虎地过夜,但穿得花枝招展,脸上擦着厚厚的粉,小巧的身子在路边闪闪烁烁地走着,看见大卡车开来了,就慢慢转过身,招招手,司机停下车子,她就爬上来,也不多说话,只说些早饭在哪里吃、昨天看见一个游客发生高原反应的这类闲话。
晚上到了一个路边小客店,司机给她买一袋饼干,她就会很满足地笑着接过去,小心地塞进挎包里。她的笑容非常甜,白嫩脸上的两朵高原红就像两只翅膀,要飞起来似的,好像脸上贴着一只红蝴蝶。接着就进了房间,怜惜地抚摸司机粗糙的身体。
我总觉得她抚摸的动作过于甜腻,有时会惹得人眼窝发酸。
她说话喜欢讽刺人,有时候开她的玩笑开过头了,她也会发嗲打人,她人虽小,手却很重。她经常手从衣底伸进去搔腋窝的痒,我喜欢看她这样搔痒的样子,一边大声说着话,特别风骚。她总是嘲笑的我口音,说我说话只有牦牛听得懂。有一段时间,她的收费越来越高,收到150元,200元。司机小白说,她他妈的自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呢。
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在狮泉河镇外的小村落租了一间小房子住下了。做她这一行的,很少有人租房子。我问毛娘:“你为什么租了房子?”毛娘撇撇嘴说:“钱多了呗。”我说:“我是真的想知道。”她哈哈笑着说:“我爸爸死了,不用看病了,我也不用寄那么多钱回家了,就这样。你满意了吧?”
很多司机顺路时会去找她,不顺路的时候,偶尔也会拐个弯去找她。她租的房子破破烂烂的,小得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个火塘,火塘边上还放着一本撕了封面的书。外墙上密密麻麻地贴了好几排用来烧火的牦牛粪,像当地人家一样,牦牛粪上的手印小小的,一看就知道是她自己贴上去的。
有人说,毛娘到这种地方来,是为了逃避一桩婚事,她哥哥要娶一个姑娘,姑娘家的条件是,让毛娘嫁给姑娘的哥哥,但姑娘的哥哥是个傻子,所以毛娘不答应,宁愿这样子赚了钱给哥哥娶亲。也有人说,毛娘是跟一个小伙子私奔到这里来的,小伙子在路上摔下山崖死掉了,毛娘回不了家,只好做起了这一行。究竟是她逃婚还是私奔来的,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我们一般不打听别人的私事。
我已经忘了毛娘的名字。毛娘最烦心的事,就是人们都叫她毛娘。其实这个绰号是我取的。毛娘是我老家的一种贝类海产,模样与淡菜一样,但个头比较小。我们老家的一些下流胚子,还经常得意洋洋地将淡菜的肉比作女人的生殖器。
有一次下大雨,我估计路上已经没法走,就在她那里住了两天。她自己做饭给我吃,每餐还给我开一瓶啤酒。她蓬松着长头发,坐在门内梳头,弄得我产生错觉,好像这是我的家。我摸着她的头叫她长毛——长毛是我老家的老年人对太平天国军队的称呼,有的小孩子也会被叫做阿毛、长毛——她笑着答应。那天半夜醒来,我趴在她的两腿之间跟她歪缠,缠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脑子一浑,就毛娘毛娘地叫她。她被我叫烦了,说:“什么毛娘?”我说:“外面的人都叫你毛娘,你不知道吗?”
我一直很后悔给她起了这么个绰号,后悔得要死。更后悔的是,我还将她这个绰号说给了别人听,没几天,这条线上的所有司机,都知道她的绰号了。我听说,有很多人冲着这个绰号去找她,第一件事就是扒她的裤子,看看她的阴毛究竟有多茂盛。
虽然已关紧了车窗,但玻璃上好像有无数细细的漏洞,还在渗进一股股寒气,驾驶室内早已灌满了阴冷的空气,让人无处逃避。我裹紧大衣,尽量将身体缩起来,但寒气又开始从脚底冒上来,脚板冻得变成了铁砣子,就像是融雪天气。我起身去后排铺位底下找出一条破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又开了一会儿暖气。我想起那个胖女人,这时如果蜷在她的怀里,热乎乎软绵绵的,肯定非常舒服。
星星越来越低,好像有无数白亮亮的豆子从天上倒下来,一直在倒下来,但始终是倒到半空,没有真正倒下来。小时候下大雪,我总是看着鹅毛般的雪花纷纷降落下来,突然间飞快地眨眼睛,雪花就变成落下来的一个个片段,亮亮的,似乎停滞在空中,又似乎在快速飞落。现在天上的星星,就是这个样子。
终于,我淹没在星星之中……
我梦见一匹大狼在山顶人立而起,向天空长长地厉叫一声,飞奔下山,在我的车子前前后后打转,又扑到我的车窗外,咻咻喘气,似乎想跟我说话。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跃起,吓得我差点摔倒。等我再抬起头来,发现天已经亮了,但刚才挡风玻璃上纵起的那个黑影已经无影无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也许是秃鹫,也许不是。
我这才发现,昨天晚上我没有在铺上睡觉,竟这么缩在驾驶座上睡了一夜,大概是因为喝醉了酒。
2012-12-22 05:30:56
三
一小块砾石从地面稍稍突起,砾石的后面露出数茎细须,在极小的范围内不停地动来动去,没一刻安静的,有时候阳光在细须上迅速一滑,我还来不及看见,光亮就消失了,好像是幻觉一闪。那是一只鼠兔,藏在一个小地洞里,似乎想出来,又不敢出来。
它犹犹疑疑地探出小半个灰白的嘴巴,接着是扁圆的耳朵,脑袋上的茸毛,圆溜溜的警惕的眼睛。然后,它探出了整个脑袋。它在...
三
一小块砾石从地面稍稍突起,砾石的后面露出数茎细须,在极小的范围内不停地动来动去,没一刻安静的,有时候阳光在细须上迅速一滑,我还来不及看见,光亮就消失了,好像是幻觉一闪。那是一只鼠兔,藏在一个小地洞里,似乎想出来,又不敢出来。
它犹犹疑疑地探出小半个灰白的嘴巴,接着是扁圆的耳朵,脑袋上的茸毛,圆溜溜的警惕的眼睛。然后,它探出了整个脑袋。它在东张西望,看看周围有没有动静,它随时准备着逃跑,它总是有地方可以逃跑。
我的脑袋探出车窗,屏着呼吸看了老半天,生怕一不小心惊着了它。我这样从车窗探出脑袋,差不多与鼠兔一样鬼头鬼脑吧。阳光打在我的右脸上,辣辣地痛,好像脸皮都已经剥开了似的。我透了一口气,发觉自己小心翼翼生怕惊扰鼠兔的样子,就有点好笑,拍着窗沿大喝了一声。鼠兔耳朵一闪,窜出地洞,一溜烟地跑了。我打开车门跳下去,走到鼠兔的地洞边上,拉开裤子,撒了一泡尿,将地洞淹没。
撒完尿,我有点茫然若失。四周静得好像死了一样,只有风削过我的脸,将我的脸皮割破,风掠过我的耳朵,阴恻恻地嚯嚯响。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太阳照在身上,还有点热气,背上却冷飕飕的,好像空出了一大片空间,没有一点依托。
整个上午没有一辆车经过。十一月中旬是回家的时节,到金矿淘金的农民都已经回家,在路上开店的人也差不多都回去了,这条路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下一场大雪,路就封死了,接着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不再有人迹出现。大雪会在什么时候下?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刚来西藏的时候,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带足干粮,背着帐篷,在大雪中步行,一直从狮泉河走到叶城。那时候我不知道人这么容易死,因此觉得就是死在雪地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蹲下来,伸手拨拉着砾石。慢慢地排成一个圈,围住一个小土堆,等排好了,才发现小土堆的样子挺像一座坟墓。
从叶城方向上来一辆卡车。我心里惊了一下:这辆车会不会给我带来叶城刘师傅的口信?司机是维吾尔人,五六十岁了,身板还挺壮健,胡子梳得整整齐齐的。他在这条路上跑的年头多,喜欢摆老资格,我们就都叫他阿凡提大叔。他一般不搭理我们,但跟我很熟,常常互相嘲骂。他一停下车就说:“听说你的车陷在这里了,给你带了一条香烟来。”一个上午下来,我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气,跳上他的车,一边抽着烟,叽里呱啦发了一通牢骚。搭他的车的几个人下车去撒尿、活动手脚去了,所以我发的牢骚只有他一个人听。
他笑嘻嘻地听完,说:“实在不行,你搭车走吧,找他妈的一辆车来拖。”我发过一顿牢骚,心里好过一些,说:“再等两天试试看,实在不行也只好这样了——快下雪了,你怎么还上来?真是死要钱不要命。”他说:“再跑一趟,就等明年雪化了——你这是什么话?别人难道不跑了?关公说还要跑两趟呢,为什么我不能跑?”我说:“你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该退休了,还跑什么跑?”阿凡提大叔最不喜欢人家说他年纪大,狠狠地在我脸上捏了一把,说:“我别人比不过,比起你这小子只怕还要强些。”他的手劲确实很大,我揉了揉被他捏过的脸,说:“怎么可能?我们爬爬那座山试试,看谁先到山顶。”阿凡提大叔说:“行啊,只怕等我到了山顶,你还在半山腰喘气呢。”
开过玩笑,阿凡提大叔才开始跟我说路上的新闻。他说,他从叶城出发的时候,共有三辆车,他开在最前面。刚开上库地大坂的盘山公路,第三辆车不知怎么的发了疯,撞上了第二辆车,差点翻掉,第三辆车的方向盘都撞脱了,还好司机反应快,跳车逃了一命,居然没有受伤,这样,两辆车就全堵在那儿了,那司机只好坐在没有方向盘的驾驶室里发呆。他在前面等了老半天,看到后面有车回去叫拖车了,自己留在那里也帮不上手,只好先上来了。他上来时,已堵了五六辆车了。
他没有给我带来刘师傅的口信,反而带来这么一个坏消息。我一时说不出话,不知道刘师傅的口信什么时候能过来,也不知道刘师傅肯不肯来修车。库地大坂那种地方,山陡路险,不知道坏了多少车,那两位哥们怎么这么不小心?我闷着头又抽了一支烟,说:“他们的车子,在山脚吗?”他说:“是啊,还好在山脚,不算太险。”我叹了口气,跳下车,有气没力地向他挥挥手。他等搭车人上了车,按了两声喇叭,开车去了。
我心里懊丧,瘪塌塌地走回驾驶室,打开一包饼干和一瓶水,开始吃中饭。我的嘴唇干得厉害,饼干淡而无味,心想要是有一碗大肉就好了。我想起还有一袋牦牛肉干,是两三个月前一个搭车的游客塞给我的,就从后排的铺位下翻出来,就着水吃。这种肉干又硬又小,嚼着特别费劲,还容易嵌牙齿缝。我拎起昨天喝剩的半瓶白酒,稍稍呷了两口,倒不是肉干下酒,而是用酒下肉干吃。
这时起了一阵风,沙子打在玻璃窗上,的的扑扑地乱响。看看天色,远近散满了大团大团的白云,半空中飘着尘沙,将日光遮得没有亮光也没有暖意。总算天上没有大片乌云推进,一时三刻不会下雨下雪,我就有点儿放心。我想起那只胆子极小的鼠兔,不知道它躲到哪儿去了,四周又只剩下我一个活物。
2014-04-19 04:43:03
四
我觉得自己头颈有点酸,是脑袋向左转的时间太长了,就将脑袋扯着脖子,一个劲地向右扯,扯得有一点点酸痛,也就有一点点过瘾。扯了好几次,才发现我刚才时不时地将脑袋探出车窗,看看有没有车来。我一直在盼望着下一辆车。
这样的等待是很无聊的。我又不喜欢听歌,所以大多数时候关着录音机,只听自己的呼吸,有时轻有时重,有时长有时短,越是听着,呼吸就越粗越短...
四
我觉得自己头颈有点酸,是脑袋向左转的时间太长了,就将脑袋扯着脖子,一个劲地向右扯,扯得有一点点酸痛,也就有一点点过瘾。扯了好几次,才发现我刚才时不时地将脑袋探出车窗,看看有没有车来。我一直在盼望着下一辆车。
这样的等待是很无聊的。我又不喜欢听歌,所以大多数时候关着录音机,只听自己的呼吸,有时轻有时重,有时长有时短,越是听着,呼吸就越粗越短,觉得鼻孔发热,有些喘不过气来。过一段时间,我就会跳下地,绕着车子转两圈,又觉得这样乱转也毫无意义,心里一后悔就直接回到驾驶室,但坐不了多久,又会跳下去转圈。后来我实在腻烦了,就躺在后排的铺位上睡觉。
毛娘是怎么死的?我忘了问胖女人,也没有再向别人打听。死人的事情太平常了,知道有这么回事也就行了,我们早就习惯于听过就算,即使死的是毛娘,也是一样。只是我想起曾经与毛娘挺熟的,活生生的一个女人,曾经跟我亲亲热热,现在她变成了一具尸体,正在腐烂,心里有点怪异。不知道毛娘死后,她的鬼在哪儿游荡。也许她变成了那只小鼠兔,想过来陪我,又怕我身上阳气太盛,冲散她的魂魄。
我觉得,一个人如果喜欢小偷小摸,那是不可容忍的。但有一次毛娘偷了我的钱,我却装作没看见。那天后半夜,她一动我就醒了,我还以为她要小解,一点没在意,结果却看到她打着手电筒,窸窸倏倏地翻我的包。我的包里也没有多少钱,只有三四千元吧,小小的一刀,她拿出那一刀钱,咝咝地吸了几口气,从中抽出两张一百元的,迟疑了一会儿,就塞到床垫底下,其余的又放回包里。我当时很气恼,心想,这个女人,我跟她这么熟,她还要偷我的钱,也太没有义气了。我又想,既然她只拿了两百元钱,还算她有良心,就随她去算了。她上了床躺下,我就在她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第二天起床后,我觉得她有点不敢看我的脸。
这种狗皮倒灶的事情,让我很不舒服。可我比较喜欢和她过夜,所以后来还是经常去她那里。老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是我总觉得,自从她偷过我的钱以后,我每次去看她,她都会加意向我讨好。现在想来,这可能是我的错觉。这种错觉让我喜欢毛娘。
我曾经问毛娘,她长得这么漂亮,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呢,为什么要做这一行?为什么不正正经经嫁一个人?毛娘说:“我挺喜欢我的工作,这有什么不好?”我说:“如果你不是做这一行的,我会拚了命追你。”当时我和她刚做了两次爱,仰躺在床上休息,虽然高原空气稀薄,我好一阵气喘吁吁,但还是心满意足的,毛娘就是这样,总能给我心满意足的感觉。所以我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真诚,我自己对这一点也挺满意。毛娘反问说:“如果我从此不干这种事了,你愿不愿意娶我?”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上来,只好沉默。
毛娘冷笑着说:“你挺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说这种话?你这人看起来长得挺斯文的,说话也这样恶心。”我听她这么一说,就有些气馁,说:“别人也这样对你说过?”毛娘说:“我从小听到大,听得多了。你去问问看,我的姐妹们谁没听过三五百遍?”
其实我从来不说这样的话,还以为这次破例,算是很难得了,原来我只是在重复别人说过无数遍的话,这让我感到沮丧。我当时没有想到,做这一行的姑娘,是不喜欢听我说的那些话的。
她见我不出声,就很诚恳地说:“我真的喜欢这个工作,都是挺好的人,很仗义。”仗义是她对人的最高评价。我就赌咒发誓,说是真心想追她,娶她做老婆也愿意。我知道我说的不是真心话,但到了这份上,我也只好说是真心想娶她,可我知道即使我是真心的,也已经迟了,她一点也不会相信我。
我真是有点傻。她说她喜欢这个工作,我就信以为真;也许我知道其实她并不喜欢,却故意相信她确实喜欢。我在老家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真的喜欢这种工作的女孩,我本来想娶她,可是她不肯改行。她说:“你不是真的想娶我,你是小气,不肯付钱给我。”她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那天我在红柳滩遇到四川雅安的司机大手,聊天时听他说,毛娘跟老李好上了,收起了心。可我就是不相信,说:“难道她有钱不赚?”大手说:“倒不是赚不赚钱的事,她跟着老李,只怕没什么结果。”我也没有想她为什么没结果,只是说:“她真的有钱不赚?”大手说:“你不相信去试试看好了。我是不好意思再去了。”
车到狮泉河,我忙去看毛娘,结果去碰了一鼻子灰。我一进门,毛娘就叫我阿叔,倒茶端水,客客气气的,就是不像要跟我上床的样子。平时我一到,就坐在床沿上,可这次,她叫我坐在火塘边上,说是天气冷,向向火暖和一下身子。
我坐了一会儿,浑身不对劲,突然抽泣起来,头埋在膝盖上。毛娘有点手足无措,拍拍我的肩,说:“你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什么的,只是有些烦。”毛娘替我擦了擦眼泪:“好啦好啦,一个大小伙子,也不怕难为情。”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好像突然丢了魂似的,向门外走去,一脚绊在塑料脸盆上,差点摔倒。毛娘转身关上门,说:“你快点吧,别让老李看到。”说着坐在床沿上,拉着我的手,斜斜地仰躺下去。我是个不争气的人,所以我还是和她干了。我要付钱给她,但她不收。
老李回来了,也是客客气气的,陪我坐在火塘边向火,抽烟,喝茶,好像我到了他家一样。那天晚上,老李在小酒馆里点了五六个菜,请我喝了一顿。我知道他的意思,一是因为他独占了毛娘,道个歉,二是叫我以后别再来了,免得大家尴尬。这种酒是喝不得的,喝这种酒,可以说是一桩笑话奇谈。而且他就算不请我喝,我还好意思再来吗。可是我当时实在是气不过,就厚着脸皮喝了。
我走的时候,悄悄地对毛娘说:“以后我不能来了,我反正没有家。”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低声说:“你不要经常来,听话。”我说出这么无赖的话,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她的脸上满是抱歉,似乎是说,她只能做到这样了。
那天我心烦意乱,跑到狮泉河镇上,在台球摊上找到了苗小刀那批混混,跟他们打了一夜台球。这天我的手气泥一样烂,输了上千元钱,只好踢了一个小叫化一脚出气。这小叫化戴着一顶绒帽,所以我觉得不能不踢。苗小刀他们一直怕跟我赌台球,所以以为我这是故意输给他们,要请我喝酒,我没有跟他们喝,很斯文地跟他们一一握手告别,就好像要去跳崖自尽似的。
后来我又去见过毛娘两次,她每次都不收我的钱。她总是夸老李好,出车去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打电话来,挺担心她的。我和她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然,我和她的关系,再也不是客人和姑娘的关系,我们只是在偷情,而且是很勉强的偷情。我终于觉得没有意思,就不再去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这帮司机在路上遇到,停车聊天,总要谈论老李和毛娘的事情寻开心。我们这些人嘴巴都不干净,在路上跑了几天,又无聊又无趣,心里烧得慌,什么都乱说,平时我们说的也只有两个话题,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刚听来的新闻。当时,我们拥有了这么一个与女人有关的新闻,自然要尽情地说来说去。所以在那些日子,我们常常钻在驾驶室里,交换过去嫖宿毛娘的经验,猜想老李和毛娘在床上的细节,毫不掩饰地猛吞口水。说这些事情,我们都表现得很开心,好像看黄色录像一样过瘾。
我在嘴巴上拚命嘲笑老李,说他嫖妓女居然嫖成了老婆,心里却很羡慕他。在我的想像之中,老李只是说了我同样的话,不同的是,毛娘问他“如果我从此不干这种事了,你愿不愿意娶我”之时,老李点了点头。所以对女人要勇于点头,才能享到“热炕头、肉枕头,干到天亮还要留”的福气。
我跟老李不熟,在路上只遇到过五六次,但还是有些印象的。他个头不高,脸上堆着皱皮,长得像干枣子,他脾气比较温,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让人着急。他最特别的地方,就是不大说粗话,最多骂一句“妈拉个巴子”。听说他家里有老婆,两个孩子都在念书,所以他比较抠门。我们在路上遇到,隔着驾驶室的窗子发香烟,拔出几支递几支,但他总是一支一支递,从来不会递两支。我们吃饼干,一手拿饼干,一手拿个纯净水瓶子,还在指缝里夹一支香烟,他却总是左手拿着饼干往嘴里送,右手掌心向天,接在下巴下面,将掉下的饼干屑接住,再用舌头舔干净。我真不知道毛娘看上他什么。
当然我的这些想法是不会说出去的,说给一个司机知道,就是说所有司机知道,那我就成了西藏最出名的司机了。为了一个妓女跟人打架,一点不稀奇,暗恋一个妓女——妈拉个巴子,那帮没事干的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呕人,我这死气活样的状态给他们知道,十有八九要装出文绉绉的样子,说我是暗恋——那就太奇特了,我就别再想跑这条路,每个人都会这样问我:“想不想她?想得难熬不难熬?”如果换了别人,我也会不停地这样问他:看着他受窘,看着他无地自容的样子,可不知道会有多畅快多开心。
2014-04-30 02:37:35
五
我刚在后排睡下又后悔了,万一不小心睡着了,弄得晚上睡不着觉,只好睁着眼睛看星星,看狼的眼睛,那可怎么熬?可既然躺下了,我又下不了决心起身,于是心里急着爬起来,宁可去绕着车子转一百个圈子,身子却躺着不肯动。
躺了半个小时,有车子来了。我听到声音,心狂跳了起来,觉得修车的事情有消息了,但我的身子却还是躺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动弹。
是急色鬼小白...
五
我刚在后排睡下又后悔了,万一不小心睡着了,弄得晚上睡不着觉,只好睁着眼睛看星星,看狼的眼睛,那可怎么熬?可既然躺下了,我又下不了决心起身,于是心里急着爬起来,宁可去绕着车子转一百个圈子,身子却躺着不肯动。
躺了半个小时,有车子来了。我听到声音,心狂跳了起来,觉得修车的事情有消息了,但我的身子却还是躺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动弹。
是急色鬼小白的车子。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正好看到车厢顶系着一根黄丝带,就知道是小白的车子。他就喜欢这一套,因为他可能是学历最高的司机,念过大学。而且他的车子也不是从叶城方向开来,而是从多玛方向来的,一是他肯定不会有刘师傅的口信,二是也不能知道库地大坂通车了没有,我当然很失望。
小白跟我差不多年纪,眼圈永远是黑的,就像戴一副眼镜,脸的轮廓很帅气,只是脸皮上长满了疙瘩。我常说,他的一脸疙瘩,让他占了很多便宜,冰一样冷的风吹过来,有疙瘩挡着,刀一样锋利的太阳光照下来,也有疙瘩挡着。
小白将车和我的车并排停着,一个劲地按着汽车喇叭,吵得我发恨。我垂头丧气地冲他点点头,看着搭车的人和在车厢里扛大厢的人下车,才磨磨蹭蹭地进了他的驾驶室。他耐心地等我坐好了,问:“你车子出了什么事?”我不理他的话,数了数从他车上下来的人,一共七个,说:“你小子还是这么贪,一车七个,不怕被抓住罚款?”他也不理我的话,说:“你知道吗,毛娘死了。”
又是毛娘。只怕这几天每天会听到毛娘的事。她在这条线上实在太出名了。我不愿说到她,就说:“你不用着急赶路,前面堵住了。”他说:“我遇到阿凡提大叔了。等我到那儿,路早就通了。”我说:“谁知道呢,妈拉个巴子,反正通不通我都走不了。”他说:“你也别他妈的着急,我给你带了个破车胎,等烦了可以烧个火玩玩。”我知道他不想让我领他的情,就说:“我哪有心情玩?”
小白怪怪地看了我两眼,又说:“你一向跟毛娘交情不错,是她的老顾客了,她死了你怎么一点不奇怪?”我说:“那个胖女人跟我说了一路,叽哩呱啦的,耳朵都生茧了,你又来烦我。”小白自顾自地说:“毛娘人不错,毛娘人不错,这么年轻就死了,蛮可惜的。有一次我在她那里,半夜里发起烧来,她还给我吃药,还给我炖粥吃。”
我说:“哦。”我心里想,毛娘给我烧过饭,倒没有给我炖过粥,不过我也没有在她那里发过烧。小白说:“她是真的很着急,我看得出来,她真的着急,在我的额头上不知道试了几次,第二天我要开车,她还不让我开,说这样危险,休息一天再去。她急得都快哭了,说再过一夜,她也不会收我钱的。她人真不错,可惜跟了老李。”我说:“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假惺惺个屁啊,奶奶的。”小白说:“这样一个活人,说死就死了。”我说:“好了好了,人都死了,再说这些顶个屁用。”
小白还是继续说:“人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毛娘这个人蛮不错的,却也会偷钱,我听说的就偷过三个人的钱。”小白就是这样,什么破事都会挂在嘴边,毛娘偷钱的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听说。他说:“有一次,她偷了关公的一百元钱,不巧给发觉了,关公就打了她两个耳光——你听说过这个事情没有?”
我说:“你有完没完?这个事谁没听过?闭上你的臭嘴,没人当你哑巴。”关公打毛娘的故事,司机们经常说来说去的,不知道说了几千遍了,互相说着玩,还会对搭车的游客说着玩。小白不理我,说:“关公说,他的两个耳光也不算重,却打出了一个真相,打掉了毛娘脸上擦的粉,发现她的脸其实也挺白的。”我说:“人都死了,你他妈的也不积点口德,说这些做什么?”小白说:“我们谁没称赞过毛娘皮肤白嫩?可是谁比关公称赞得好?我只是想再称赞她一下。”
小白刚来西藏的时候闹过一个笑话,路上一个小客店的老板娘搭他的车,他还以为是妓女,到了小客店,就拉老板娘进房。老板娘知道他认错人了,说:“你要什么就叫好了,我就在厨房,我老公在门口帮人修车。”这件事,是老板娘说出来的,小白因此得了“急色鬼”这么一个光荣的绰号,我们常常嘲笑他,说他看见漂亮姑娘就会流鼻血。
我听到小白接着说:“……后来我就走开了,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他妈的,那个人在街上绕了一转,画了个大圈子,自己坐在圈子中央,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走了一会儿神,他已经在讲另一件事了。我问:“后来呢?”小白说:“后来他开始招手,过来一个人,也是穿着破西装,端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块石头似的东西,大声吆喝着让人来买药。”我问:“后来呢?”小白说:“后来我就走掉了。”我觉得他说的这件事,最精彩的部分在我走神的时候讲掉了,就兴味索然地应了一声,说:“你也该走了。”小白说:“不要紧,不在乎这几分钟时间,我可以再陪你一会儿。”
接着他说:“青藏线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人搭货车进藏,到唐古拉山口,叫司机停车,想拍个照。他刚下车,妈拉个巴子,司机就呼一声将车子开走了,害得他哭爹爹不应,哭娘娘不应,行李也都在车上,冻了个半死。”我说:“有这种事?真他妈的该死。那人后来怎么出来的?”小白说:“后来又来了一辆车,捎上了他。”我说:“那人记得车牌吧?查出来没有?”小白说:“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骂道:“妈拉个巴子,你有毛病啊,什么都打听个半吊子。”小白哈哈大笑,好像搞了个恶作剧,得意洋洋。
小白走后,我一直站在路边出神,小白留下的破轮胎摆在我的脚旁,瘪塌塌的,没有一点精神。小白这家伙说话又快又急,咭咭格格的像个女人,他一走,我的耳边就凭空生长出一片空间来,几乎清静得死人,似乎天地间只剩下我发烫的耳朵了。
远远近近的山坡、山头上,积雪闪着光,亮晶晶的刺目,将大地衬得更加空漠广阔,一片死色,没有一点活的迹象。我疑心我在做一个落难荒原的恶梦,就猛地摇了摇头,希望将自己从梦中摇醒,睁开眼睛可以看见脏兮兮的被窝,或者糊在天花板上的报纸。可是这个梦顽强地控制着我,我醒不过来。
我走到右边的小山坡下坐下,不远处就有些薄薄的积雪了。我拔了两根草根,拿在手里折来折去。草根勒着我的手指,手指出现一道青白色的痕迹,松开草根,就涌上一股红色。原来我体内的血还没有凝固。
我很想开口说话,对石头说话也行,对泥土说话也行,但嘴唇动了动,发不出一个声音。我有一个毛病,就是简直不会自言自语。这个毛病是我小时候养成的。有一次我独自闷声不响地在一个茅坑后面玩泥巴,忽然一个老太婆进茅坑解大便,她刚蹲下,就开始大声地自己对自己说话,吓了我一跳。后来我就一直古怪地觉得,自言自语是很臭的事情。
“那是很臭的事情。”我鼓起劲大声说。我努力地张开口,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得哈哈大笑两声。我觉得自己很傻,又觉得自己笑得很傻。我开了口,接下来就简单了些,继续大声说:“这天气真他妈的可笑。”
突然,一只鼠兔飞快奔来,它在路的那一边,远远的,像一枚滚动跳跃的小石子,朝我笔直地奔来。我几乎欣喜若狂,心怦怦乱跳。在我的想像中,它一直奔过来,没头没脑地奔入我的怀中,我的双手已经感觉到它毛茸茸暖融融的皮了。可是还没有奔到马路,鼠兔就急速地一个转折,向北窜去,倏溜一下就没了踪影。
我吃力地站起来,慢慢走向鼠兔消失的地方,想看看它是不是躲在一个地洞里,也许它露出一个耳朵,正在听我的脚步声。可是我走到半途就失去了好奇心,改变方向,走到路边,扶起小白留下的破轮胎,推着它滚到我的车子的右边,然后在裤腿上擦了擦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