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树的短篇作品
发表于 《科幻世界》2014年第2期
小说 创作
霾之二重奏
宝树
1
那件事发生在我十五岁那年初夏。
当时我还是个懵懂少年,老爸那几年在欧洲做生意,把我扔给他好朋友海叔,也是我干爸照管。干爸对我很好,但也管得很严,每月只给我一万块零用,让我没法像其他富家子弟一样在外面玩乐花销,以免我堕落了。而且我当时在国际精英学院读书,封闭式管理,平时想进城都不行。
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可以出来玩一趟..
霾之二重奏
宝树
1
那件事发生在我十五岁那年初夏。
当时我还是个懵懂少年,老爸那几年在欧洲做生意,把我扔给他好朋友海叔,也是我干爸照管。干爸对我很好,但也管得很严,每月只给我一万块零用,让我没法像其他富家子弟一样在外面玩乐花销,以免我堕落了。而且我当时在国际精英学院读书,封闭式管理,平时想进城都不行。
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可以出来玩一趟。我还没有自己的车子,就打了一辆出租车从郊外别墅到了市中心广场。在宏伟的广场上,我兜了一圈又一圈,目不暇接地环顾四方,心中涌起一阵阵从未有过的兴奋。
令我兴奋的主要原因是我爸刚从德国给我寄的新款墨镜。精致的智能镜架衬着我十五岁的面庞,通过细微的变形调节适应我的脸型,掩盖了本来的青涩稚嫩,增添了几分令我欣喜的成熟气息。透过蓝紫色的镜片,我看到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彩,从周围高楼的缝隙间射进来,又通过无数玻璃窗的反射,照亮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几条主街上,全自动汽车如流水般穿梭不息,大街两旁的商铺招牌也反着阳光,锃锃发亮。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三五个衣裙鲜丽、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从我身侧走过,留下一串风铃般悦耳的笑声。我目送着她们的背影离去,看到远处摩天大楼林立,还隐约可以看到一条悬浮轻轨蜿蜒其间,在它们后面,本市最高的建筑,七百层的未来大厦直冲云霄。
多么美好的世界呵,一切都美得不可思议,宛如梦幻。
“I’m King of the world!”看到了这一切,我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了一句。我真想兴奋地大喊出声,但控制住了自己。我不想那么引人注目:如果让别人发现我的特别之处,就没那么好玩了。
我走进了广场旁边的步行街,各色商铺都热闹非凡,但我没有进任何一家商店,只是在街上随意闲逛,贪婪地东看西看,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平凡的一切,忽然间变得那么奇异而美好,那么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忽然发现这世界美得眩目。来去匆匆的行路人,将背影嵌在这七色的城市里,竟是从未见过的风景画。孕妇穿行在季节风里,脸上写着母亲的骄傲。孩子们是这风景里最鲜艳的一笔,它是跳动的,泼洒了整个的风景。这是我的城市,被我爱又被我忽视的城市……”
我不由吟哦起语文课本上的句子,第一次体会到了上个世纪作者的感受。走着,看着,像外来的游客那样,陶醉在这座处处都美丽优雅的大都市里。我问自己:这真的是我生于兹长于兹的那座城市么?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摘下了墨镜,周围的世界顿时变了个样。
好像一支交响乐戛然而止,绚丽缤纷的都市消失得无影无踪,高楼、车流、行人、商铺……一切都沉入到昏黄的雾霾中,五六米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几盏远处的强光灯还能看到亮光。
“笃笃”脚步声响,一个戴着口罩的行人从霾尘中出现,目不旁视地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又进入了另一边的灰黄,再也看不见了。
站在这一团朦胧的中心,我忽然有一种荒诞的错觉,好像自己不是在千万人的大都市中央,而是在宇宙深处的某团原始星云里,千百光年之内一个人都没有。我摇摇头,不禁笑自己,瞧,才戴上现实恢复眼镜几个小时,就不习惯生活了十几年的环境了。这才是我的家乡,我的世界啊。
说起来,几十年前的人们确实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可以一眼看到几公里之外的高楼大厦的世界,一个白天阳光普照,晚上星空灿烂的世界,一个不需要戴口罩就可以上街的世界……那个世界逝去不久,却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我平时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窥见那个世界的风采,但依靠高科技的手段,今天终于见到了世界的本来面貌。
想到这里,我低头仔细端详起那副墨镜来。虽说叫做“现实恢复眼镜”,但我知道,它实际上是一种现实增强技术,略粗的眼镜腿里藏着精密的微型量子电脑,它有强大的计算能力,可以对镜片接收到的光线进行演算,将雾霾粒子造成的干扰效果剔除,还原出一星半点其他事物的反射光线,加上卫星定位,城市立体地图,以及实时接收全市几百万个传感器的数据,能够在最大限度上恢复城市和行人的本来面貌,误差不超过万分之一。凭借它,你才能够看到这世界的全貌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款超级眼镜不久后一定会成为高端市场上最受青睐的抢手货,不过现在它还是实验型号,欧洲还没有正式上市,国内更是找不到踪影,更不用说就算国内发售,价格也会极为高昂。我相信现在全市有这种眼镜的人就我一个。相对于那些“鼠目寸光”的芸芸众生,能看到一切的我可说是有神一样的能力了吧。想到这里,我心中充满了自得之情。
不止如此,我还有另一件宝贝呢……
对了,得办正事了!我心中一凛,又戴上墨镜,在再度浮现的城市街景中快步向目的地走去。
2
街道笔直,人行道边的绿地里,一片片花卉开得红彤彤的,在茂密的绿叶中摇曳,煞是好看。当然,这些都是假花,没有任何地球植物能够在不见天日的毒霾中长期存活。真的花草倒是也有,但都笼罩在透明密封的玻璃罩里,岌岌可危地代表着这城市里最后的自然残迹。
从闹市区走到“那个地方”得穿过大半个市区,我本可以打车或者坐地铁,不过既然有了超级眼镜,我大可以步行穿过城市,趁这个机会仔细看看自己熟悉的故乡究竟是什么模样。
路上人来人往,虽然最远也看不到十米之外,但没什么大危险。在最后一次治理雾霾的行动失败后,人们不得不适应雾霾生活,和全国其他城市一样,我们这里也经过了彻底的改造,人行道和车道已经完全分离。汽车早不用司机驾驶,而是由城市的中央电脑根据车子上的定位讯号和目的地等信息统一控制,可以保持高速运行,也不用担心撞到前面的车子或者护栏上。至于人行道已经被隔开,除非在特定的上车点,行人绝对碰不到汽车。红绿灯和斑马线也已消失,代之以天桥和地下通道,因此可以尽量避免因看不清而产生的交通事故。
我走过一座天桥时,心中一动,驻足向街心望去,看到了一个老人站立的铜像,应该是革命时代的某位伟人。说来滑稽,这个路口我从小到大也路过无数次了,但是每次街心的雕像都笼罩在深深的雾霾中,我还没有一次看到过它本来的样子。我甚至怀疑最近二三十年里都没人亲眼看到过它。
这回我看清楚了,那座铜像早已锈迹斑斑,甚至本该举起的一只手臂都掉了,可能是被雾霾中的有害成分腐蚀的。没人说得清这灰霾里究竟有什么。汽车尾气、工业烟雾、各种污染物,以及土地沙漠化产生的尘沙……它们像这座城市死去的灵魂,鬼气森森,似散似凝,将每个人紧紧包裹。如果市民每天出门不在身上涂一层防霾油的话,说不定比那铜像还要惨不忍睹。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走到一处人没有那么多的街角,听到一阵喘息和低语声传来,绕过街角,顺着声音望去,就看到一张街边长椅上,两个白花花的躯体纠缠在一起,像两条蛇一样激烈地扭成一团,几件花花绿绿的内衣胡乱搭在旁边。
我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们几眼,虽然大人不怎么跟我们解释这些,不过十五岁的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种游戏是雾霾时代的产物,在浓霾中,街道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像是被拉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色幕布,给了尝试者很大的心理安全感。再说,所有人都戴着严实的口罩,就算被人看到也不会被看到脸,这就更令人放心了。所以最初还只是在个别冷僻的场所尝试的行为,很快因为难以遏制而在城里蔓延开来,后来就成了长盛不衰的风尚。
那对男女在长椅上不住变换着姿势,涂了防霾油的身子油光锃亮,有时候两张脸会碰到一起,仿佛要亲吻,但只能隔着厚厚的口罩摩擦几下,看上去颇为滑稽。是啊,不论多么欢愉的时刻,就算可以一丝不挂,都没人敢把口罩取下来……
我不敢多看他们表演,很快走过长椅,顺着街道一眼望去,发现这条街上正在男欢女爱的情侣还真不少,至少有十来对,甚至不一定是男女……他们自以为安全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却想不到让我看了个一清二楚。
过了这条街,前面隔着一座牌楼,都是破落的小街小巷,地上到处是垃圾和污水。我知道这是城市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有上百万最穷的底层贫民和外来流动人口住在这里。
我站在这个诡异世界的入口,一时有些踌躇,要不要进去呢?这里面是怎样的世界?那套装备真的能管用吗?我不禁感到几分害怕,想取消今天的行动,但这时候,几个衣服脏兮兮的民工戴着更肮脏的口罩从我身边经过,没人向我看上一眼,他们显然根本看不到我。这给了我信心。来都来了,怎么说也要试试吧?
我走进牌楼,沿着面前的小街向前走去,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一个洗头店门口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最初没看到我,但仿佛从我的脚步中得到了讯息,站起来对着我的方向招手,用很重的口音招呼:“先生要按摩吗?来嘛!来嘛!”
我站住脚步,不自觉地回答:“不,我不是来——”
但女人走过来,已经看到了我,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大概是从我的衣着打扮看出我家境不错,声音变得更加柔媚起来:“小弟弟,你是第一次来吧,姐姐带你玩好不好?包管你舒舒服服的。”
那女人少说也三十多了,妆画得很浓,戴着廉价的棉布口罩,上面画了一张拙劣的红唇,看上去颇为滑稽。我被她吓退了一步,向两边望去,发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至少七八个流莺,形成了半包围之势,都在招呼着我:“小弟弟,到我们店里来啊,姐姐我的活儿可比她的好!”
“来找我啊,一次三百,包夜七百!”
“来嘛,跟我上楼……”
几个小姐伸手就来拉扯,我身子一矮,闪电般地从她们身边掠过。绕过行人和障碍物,向前跑去。她们大概一下子都傻了:在一切被雾霾笼罩的时代,没几个人敢这么狂奔的。
小姐们的惊呼声在身后小了下去,我又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发现这里在街边“办事”的人还真不少,但这边基本不是情侣,主要是嫖客和小姐。一路呻吟呼哧不断,我没心思多看,直接走了过去。过了两条巷子,我到了一个三岔口,看了看路名,是了,应该就是在这里。我向地上看去,还真发现了一滩干涸的血迹。我的愤怒一下子被点燃了。
前几天,干爸就是在这里遇袭的。
3
干爸是北华化工公司的执行董事,一周前,他代表公司来这一带看望一个受工伤的员工,结果从员工家里出来,还没上车,就在这个路口碰到一个一瘸一拐的流浪汉,可怜巴巴地跟干爸讨钱,干爸好心掏出了几个硬币,谁料那流浪汉一跃而起,强抢他的钱包。干爸稍有抵抗,就被他一拳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钱包还是被抢走了。干爸想去追,但是大霾中什么都看不到,自己还跌了一跤,摔得浑身是伤。
干爸说,他本来想报警,但是想想便知没有用处,在这座雾霾之城里,特别是这一带,摄像头形同虚设,小规模的扒窃和抢劫可说是多如牛毛。只需要把东西拿到手,然后跑出十来米就安全了,等受害人反应过来,根本连影子都看不到,遑论追赶。还有比这更理想的犯罪场合吗?现在很多地方的摄像头形同虚设,多少杀人强奸的案子都破不了,何况是小小抢劫?干爸说,反正损失也不大,就算了吧,当施舍那些穷人了。
干爸这个人太善良,但我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惩治一下这些混蛋。正好,我爸从欧洲给我买了一副新出的现实恢复眼镜,我就打算利用这件宝物来这里找到那个该死的罪犯,给干爸出口气,如果能把被偷的钱包追回来那就更好了。
我左右张望,看看有没有可疑的流浪汉,但是没有发现。流浪汉倒是也有几个,但是和干爸描述的样子——花白头发(可能是染的)、一瘸一拐(肯定是装的)——都不是特别符合。或许是那家伙改变了装束?
我兜了一大圈,正没头绪,一瞥间,终于在一条巷子里看到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难道就是他?我悄悄跟了上去,心跳加速起来。
果然是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半老流浪汉,正提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慢吞吞地往前走。我谨慎地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听干爸说,这家伙看上去年老体衰,但实际上力气可不小。但下一步怎么办呢?是直接质问他,还是引蛇出洞?或者先打昏他?这我可不敢,再说也没有真凭实据,万一搞错了,那可是犯罪。
我一时想不到怎么办最妥当,只有轻声蹑步,先跟着他再说,好在那流浪汉根本没发现我。
流浪汉走出了巷口,我正待跟上,智能眼镜的左边镜片忽然发出闪烁的红光,提示有一个目标正在从左侧迅速接近!
我本能地转头,还没看清楚,就被人撞了个满怀。“啊呀!”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对不起,你没事吧?”
对面竟站着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少女,梳着马尾辫,背着书包,穿着一件素朴可爱的粉红色罩衫。长得挺清秀的,不过脸上都是雀斑。
我看到是一个小姑娘,放下心来:“哦,我没事,你怎么突然这么跑过来啊?这雾霾里……”
“对不起!”少女又道歉,脸上都是惶急之色,“我……我家里有急事。我妈病的不行了……对不起,我得赶紧去买药……”断断续续说了两句,又飞奔而去。
我怔怔地看了这个古怪少女的背影一会儿,才想到自己的目标,那流浪汉哪里去了?我抬头张望,还好,那家伙没有走远。
那么,究竟怎么对付他呢?我又回到了原来的思路上:或者可以这样,先假装施舍给他一点钱,看他是不是会抢夺,然后嘛……
我仔细思索着,把手摸向口袋里的钱包。
但兜里却什么也没有摸到,钱包和万能手机都不翼而飞,但刚才明明还在啊?
我如梦初醒,向少女消失的方向望去。少女还没走得太远,就在前面百米开外,靠眼镜还看得到她瘦小的背影。我顾不得管那个流浪汉,拔腿就往少女的方向追去。
果然那少女大有问题,刚才还说家里有急事,现在却悠然地放慢脚步走着,似乎还在低头翻看什么东西,多半就是我的钱包了。哼,她自以为甩脱了失主,却想不到自己已经被一双神眼盯上了!
但待我稍微近了点,、少女好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来,隔着三五十米,照理她应该看不到我的,但她警觉地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望远镜一样的玩意,放在眼睛上看着,竟然是一部红外线透霾仪!我急忙蹲下,躲在一个臭烘烘的垃圾桶后面。
这丫头还真不简单!
红外线透霾仪是雾霾时代一种常见的工具,类似以前的夜视仪,是利用红外线的透视特点透过厚厚的灰霾,辨认肉眼看不到的热源目标,效果远不能和现实恢复眼镜比,但也很实用。只是由于像望远镜一样硕大,不便直接戴在头上,所以往往放在别处或者挂在胸前,需要用的时候再拿过来。
我这才恍然大悟:那个少女刚才一下子撞过来,就是在远处已经用透霾仪观测到了我这个肥羊才扑过来的。看她娴熟的样子,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可笑自己这次是来捉强盗,却再次被盗,差点栽在这小丫头手上。
不过她也得意不了多久了,今晚等着吃牢饭吧。我恨恨地想。
少女看了几眼,没发现目标,迅速将透霾仪放回到背包里,又把钱包和万能手机也放进去。她没有扔掉钱包,大概因为钱包本身也很精美,值几个钱。万能手机她用什么东西扫了一下,大概是要检查有没有可以定位的信号发射器,确定没有之后才放进包里。然后她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我冷笑着,戴上了一个头套,并调整了衣服的设置,顿时整件衣服变成了黯淡的灰黄色,和无处不在的灰霾融为一体,同时也最大限度地隔断了红外线的辐射。像那少女手持的民用型透霾仪,是什么都看不到的。我对她来说,已经99%隐形了。
隐身衣也是在雾霾时代才出现的神器,在以前,因为周围背景的颜色千变万化,就算有变色龙的本事也没法完全融入背景,隐去形体,所以只能设法去扭曲光线,在技术上非常困难,科学家研究了几十年也收获寥寥。不过如今到处都是灰霾,只要和霾的色泽保持一致,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变得几不可见。所以隐身衣应运而生,当然现在也是极高端罕见的产品,是我求了半天,我爸才买给我的。
有现实恢复眼镜和隐身衣,在这些狗不如的社会渣滓面前,我就有了神灵一样强大的力量,就算不能把这些害人的惯犯一网打尽,要报一箭之仇也是易如反掌。
我心中冷笑,跟上了少女。
4
少女机警地拐了几个弯,从若干流浪汉或妓女模样的男女身边经过,有些还和她简单地打招呼,看来这个未成年女孩在这里“上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警惕地盯着她,注意看她是否把赃物交给他人转手,但并没有这样的迹象。我放了一点心,看来这女孩是自己一个人作案,要是把我的财物交给什么膀大腰圆的同伙,我就算有这些高级装备,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
我本来是出来抓贼的,钱包里只有寥寥一两百元,其他的卡她用不了,带的万能手机也是半新不旧的一款,而且只要指纹不匹配,不仅无法使用,而且内部资料会自动删除,少女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并不急于取回自己的财物,却如猫捉老鼠一样跟在女孩背后二三十米外,享受着这种捕猎的快意。
我穿的是一双运动鞋,又刻意放轻了脚步声,但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声音。少女中间又好像发现了有些不对,警觉地回头看了几次,但无论是用肉眼还是透霾仪都没有看到我。我心里得意极了,感觉自己像是在从世界之上的另一个维度俯视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偷。
她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刚才的路口,张望了一下,确认我已经“走了(其实就在她背后)”,明显松了口气。然后从几块垫脚的砖石上爬上一堵矮墙,在那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取出透霾仪,像一只猫一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显然,这里是她的工作地点,她对这一带的地形和路况非常熟悉。在雾霾时代,即使是扒手和劫匪,主要活动范围也被大大限制了,谁也不想在慌不择路脱逃的时候撞到墙上或者掉进沟里,虽说有透霾仪,也不方便随时取出来查看,所以最好是选择熟悉的地方下手,以便尽快逃到安全的地点。
这丫头一定是发现从我身上捞不到多少油水,所以回来想再干一票吧。我想。
我贴着矮墙,慢慢地从底下接近她,最后离她还不到三米。我又怀着兴奋等了一会儿,冷笑着收网了。
我轻轻转动了一圈衣扣,取消了隐身设置,刹那间,身影从霾色完全显现出来,就像用魔法变出来的精灵。“看你往哪里跑!”我怒吼着,一把抓住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少女的脚踝。
少女不明所以地尖叫起来,被我拽了下来。
我从没有和女孩有过如此的“亲密接触”,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一时心虚,倒好像自己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慌张中竟又放开了她。不过很快回过神来,一手抓住她的牛仔背包:“总算逮到你了!走,跟我去派出所!”
“你拉着我干什么?耍流氓啊,快放手!”少女强自镇定地喝斥。
“别装!你偷了我的钱包!还有万能手机。”
“我偷你!?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东西就在这包里!去派出所一看就知道!估计你也不是第一次进去了吧?”
少女气焰全消,垂头不语了。
“走啊!”
“不要……”少女忽然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娇怯怯地说,“你……你放过我好不好……只要你放过我,要我干什么都可以的……”
“胡说什么呢,走!”
“你别抓我……我是被逼无奈……”少女的眼里开始泛起泪花,“其实……其实是我妈得了肺癌,又没钱治病……”
我将信将疑,冷哼一声,不予理睬。
“真的……”少女忙郑重地强调,“我这里有诊断书,还有药,就在书包里,我给你看……求你放我一马,我妈在家里病得不行了,还等我照顾呢……如果你抓我走……她真的会死的……”
伴着她的话,一行泪水从她眼角流下来。
我听她说得确凿,不由心一软,松开了手,心想反正她也跑不了。对少女说:“把包拿下来,你别动,我来检查。”
少女乖乖地取下背包,递给我,肩膀抽动,还在不住抽噎着。
我拉开背包的拉链,却看到一个黑洞洞的圆筒对着自己。我还没有搞明白那是什么,忽然一声巨响,我感到面颊一热,一股大力袭来,就好像有人打了我一拳一样,连眼镜也飞了出去。
我惊慌失措,本能地将那背包扔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只觉得眼冒金星,脸上的剧痛隔了片刻才传来,火辣辣的,引得我双目流泪。再定睛一看,面前只有一片灰霾,死丫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我暂时也顾不上那少女,低头在地上摸索起自己的眼镜来。这件宝贝如果摔坏了,那就损失大了。
我没摸到眼镜,但却看到了背包,刚才打我的那个圆筒从里面滚了出来。我总算认出来,那是一种叫“防狼飞拳”的防身利器。
在雾霾时代,人的口、鼻和眼睛往往都有保护,女孩子以前用的防狼喷雾效用大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以令压缩空气喷出以产生微型冲击波的圆筒,喷到人的身体上,效果和重拳无异,所以叫防狼飞拳。那少女要么有防狼飞拳的遥控器,要么进行了某种设置,让我一打开拉链,防狼飞拳就自动出击。
我真是太幼稚了,怎么会上这个当!
我懊恼不已,将那防狼飞拳放到一边,先去找眼镜,费了老大功夫,总算在几米外的地上摸到了。戴上去一看,谢天谢地,这东西倒没受太大的损害,还能正常工作,但环顾四周,几条街巷里早已不见少女的身影。我颇感沮丧,不过少女的背包还在自己手上,想必是少女仓惶逃走,连自己的包也不及管。我自嘲地想,虽然让俘虏跑了,不过总算得到了一个“战利品”,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我研究了一下那个背包,原来内有乾坤。打开拉链的那一层只装了防狼飞拳,真正的主体部分在下面一层,除了我的东西外,另外还有两三个钱包,一部相机,几本病历和药瓶,几百块钱,以及三四种名字各不相同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大概是少女用来行骗的工具。另外居然还有几本流行的漫画书。
然后在包的最底下,还有件什么东西……
我又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5
她怎么会有这个?这不太可能啊,必须找到那个女贼问清楚!
我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但是她在哪里?我手上只有一个背包,里面也没什么真实资料。怎么可能再找到她?难道注定让她就此脱身了?
慢着,包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少还值几个钱,或者有别的用处。刚才那个少女并没有发现我真正的能力,或许她觉得只是我碰巧在她视野的死角里,才能抓住她,所以也许我还可以再引她上钩……
我略一思忖,便想到一个新的主意。为防她在一旁偷窥,我把戏做足,先表现出不耐的样子胡乱翻了几下,把自己的钱包和万能手机拿回来后,就把背包扔在地上,还愤怒地踩了几脚,踩得脏兮兮的,然后一脚踢到路边。这样一来,其他人只会觉得这个背包是丢弃的废物,除了捡垃圾的不会有人感兴趣。但那个少女可能还是会回来找的。
但愿如此。
我又故作愤怒地骂骂咧咧了几句,什么“别让我再看到你”“下次一定让你坐牢”之类,然后扬长而去。当然不是真的离开,拐过几个弯之后,我重新隐形,然后潜回离那路口不远的地方,找了一个角落守株待兔起来。
我等了十来分钟,中间有不少行人经过,但都没向那个脏兮兮的背包看上一眼,大概根本没看到。而那少女始终没有出现。我觉得自己可能判断失误,那鬼丫头不会回来了,而且,或许是在这重霾区呆久了,我嗓子发痒,呼吸也不通畅起来。
我刚想离去,却看到少女小巧的身影再次从街道尽头出现,像猫一样蹑行过来。
我兴奋得想拍一下大腿,又怕发出声响,缩回了手,屏息观察着少女的动静。
少女比刚才还要警惕多了,走近几步,用透霾仪观察一阵,然后再走近几步,等到确定没有可疑目标了,才继续向目的地前进——这种防范对用高科技武装起来的我自然毫无用处。
少女终于回到路口,捡起了背包。我以为她会再检视一下,但少女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显然是怕再出什么意外。
我想拔腿追上去,但跑了几步,却脚步虚浮,踉跄着站不稳,头脑也昏沉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不明所以地摸向自己的口罩,才发现上面有一道细细的裂纹。我猛然明白过来,这是被防狼飞拳打出来的。
我戴的这种口罩是顶尖的产品,轻薄透明,看上去只是一张若有若无的玻璃膜,紧贴在口鼻周围,不仔细看甚至和没戴差不多。但它却是用精细的纳米材料制造的,只允许空气分子通过,能够拦截几乎一切悬浮颗粒。像少女所戴的那种普通口罩大约可以防95%左右的霾尘,高级一点防毒过滤口罩可以防99.9%以上,但我用的超薄纳米口罩,一亿个悬浮粒子也进不来一个,而且也不会觉得不透风。
这种纳米口罩堪称完美,但唯一的缺点是比较脆弱易破。当然也并非动辄就会破裂,我戴这种口罩好几年也没破过,但它还是承受不住防狼飞拳的打击。
暴露在毒霾中对健康有多大的损害我心知肚明,想起小时候某次不幸的遭遇,我顾不上再管那少女,急忙摘掉头罩,从贴身衣袋里取出备用口罩要换上。本来可以暂时先套在外面破损的口罩上,但我在慌乱中没想到这个问题,先把原来的口罩扯下来,扔到一边。脸颊一暴露出来,上面没涂防霾油,顿时感到热哄哄的霾尘喷到自己脸上,带着说不出的难闻气味,就像是在一头恐龙的臭屁里。
我死死屏住呼吸,拆开包装,把新口罩套在脸上,这种口罩如果放对了可以自动吸附在皮肤上,但怎么放也找不准位置。我强忍着憋闷,又在眼前仔细检视,才发现自己弄反了,把正面当成了反面。这么薄薄一
张透明纸,确实不容易分清楚,只有先把口罩取下来再重新戴上,但胸中已是窒闷无比。
在戴上口罩之前,我实在忍不住憋闷,稍微呼吸了一下,顿时好像有一团火被吸进口鼻里,从鼻腔到肺,整个呼吸道又痛又痒,好像有一百条毛虫在里面爬,我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不知多少下,身体剧烈地抖动着,连泪水都咳了出来,同时也吸进了更多的雾霾,头脑越发昏沉起来。
感觉越来越不妙,得赶紧把口罩戴上!我把新口罩贴在自己脸上,用手抚平,但还没贴紧,喉咙里痛痒难当,又是一阵喷嚏加咳嗽,那层轻盈的薄膜被我自己的喷嚏喷了出去,悠悠地在空中打了个转就不见了,我眼里满是泪水,哪里还找得到它?
这回我真正恐慌起来,想打求救电话,但手足无力,刚拿出了万能手机又掉到了地下,偏又落在一个污水坑里,进水不少,等我捡起来已经黑屏了。超级眼镜倒是也有报警功能,但我刚拿到手,还不会用,捣鼓了几下没调出来。这中间我又吸了好几口气,心跳快如打鼓,脚上酸麻,再也没法站稳,趔趄倒地,身子像只虾米一样蜷缩起来,浑身痉挛。我意识模糊地想,我会死在这里吗?
我想叫人救我,正好一个行人走过来,却是刚才那我怀疑的老流浪汉。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嘶声叫道:“救……咳咳咳……救……我……”
流浪汉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然后骇然大喊一声:“有鬼!有鬼啊!”扔下手中拎着的一串电子产品垃圾,慌不择路地跑了。
我依稀明白,我身上穿的隐身衣还没调过来,流浪汉看不到我身体,只看到一个脑袋,哪有不害怕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我想关掉隐身衣,意识恍惚中,却又找不到相应的纽扣。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我含糊地想,意识越来越混乱,叫也叫不出声,不知什么时候眼镜也脱落了,无尽灰霾压下来,像是一千层厚厚的棉被,压在我头上,让我无法呼吸。我用力拨着,要拨开无尽的阴霾,看到蓝天白云……
但灰霾更深深地逼近,加厚,变成黑暗,吞没了我。
6
我仿佛做了许多梦,梦里似乎看到去世的妈妈在跟我说话,带着我去什么地方,而又消失不见。这些梦如同灰霾一样若有若无,捉摸不定,而又融在一起,将我紧紧包裹,让我无法摆脱,变成恐怖的梦魇。
似乎过了一千年之久,终于,涣散的意识又凝聚起来,我听到了嗡嗡的声音,在朦胧中睁开眼睛,发现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在盯着我。
那对眼睛是在一张秀丽的面庞上,两边的长发垂在腮边,小巧的鼻子下是轻柔的嘴唇。身上是一件粉红罩衫……
这张脸我从没见过,不知怎么,又有些面熟,好像是刚才见过……
“是你?”我终于想起来,这不是刚才那个小偷少女吗?她居然摘下了口罩,她的口罩呢?
一说话,我才觉得有异,自己的眼睛以下的脸部,罩着某种厚重的东西,呼吸都不顺畅了。我用手摸去,摸到了某种绵软的布料。
“这是你的口罩?”我惊讶地问。这时候我才看到自己在哪里,那是一个狭小的空间,还在微微晃动,两边的玻璃窗把内外分开,好像是一辆出租车。
少女见我醒来了,警惕地向后退去。“你不要想抓我!”她色厉内荏地说。
我还是浑身无力,就算想抓她也不可能,我靠在座位上,喘着气说:“我怎么会在……出租车上?”
“我扶你上来的,”少女还是警觉地和我保持距离,“刚才你都昏迷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刚才我回去的时候就听到动静,但是用透霾仪又看不到人影。我当时吓得跑了,后来听到马大叔叫‘有鬼’,说有个会说话的人头在路边,我觉得蹊跷,就大着胆子回去查看。总算让我看到你躺在那里……你的衣服就是传说中的隐形衣吧?”
“对,国外刚开发出来,我爸从德国买给我的。”我说。我忽然想到自己的现实恢复眼镜不见了,不由四下找了起来。少女好像猜到我的心思,把那副墨镜递给我:“你是找这个?”
我点点头,看来女孩并不知道超级眼镜的妙用。我戴上眼镜,看到出租车已经离开了刚才的街区,正在城市的大道上疾驰。我有些奇怪地问:“你带我去哪里?是医院吗?”心中又生出一份警惕:莫非女孩看出我家里有钱,想要劫持我?
少女却问:“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少女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刚才昏昏沉沉地说什么要去未来大厦。我也没别的法子,就把你拖到路口,打了辆车,带你去未来大厦。看你这样子,到时候都不一定能下车,我只有一起上车了。”
我明白了几分,这仿佛是刚才似梦似醒的场景。我看到前方的远处,一栋高峻的大厦如巨柱般撑着天穹,忽然想了起来:是啊,我要去未来大厦。毕竟,这是我心中最深的记忆之一……
我想说什么,但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我边咳边说:“这辆出租车是非过滤型的吧?”
“当然了,便宜嘛。”非过滤出租车是古老的车型,开门时内外空气自由流通,外面的灰霾会被带入车里,虽然也有一些净化空气的设备,但效果一般。经常上下客人还是会有很多霾尘。我即使要打车,也绝不会打这种濒临淘汰的车型。
“霾太重了。”我皱着眉头说,虽然隔着口罩,但这种廉价货防护功能太差,我仍然能感到无孔不入的悬浮颗粒在侵袭我的肺部。
“我觉得这里挺好啊,”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比外面舒服多了。”
我一惊:“你不会在外面就把口罩给我了吧?”
“不给你,你早就死了。”少女白了我一眼,“这口罩虽然比你的差远了,多少能防着点。”
我忽然有些羞愧,戴着人家女孩的口罩还嫌东嫌西的,我把手伸向耳边,要把口罩摘下来给她,但少女阻止了我:“别逞强,你自己戴着吧,你和我们这种人不一样,一点点灰霾都受不了的。你这种病我在报上看到过,叫什么灰霾综合症,一吸进霾就受不了,就是那些从来没有接触到外面空气的有钱人才会得的。”
我无从反驳,只能承认:“我确实几乎没呼吸过外面的空气,实在很难适应。”
“毛病真多。我们虽然也戴口罩,但也经常几个小时不戴,都习惯了。”少女不以为意地说。我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我实在无法想象几个小时在灰霾中呼吸的感受,对我来说,那和把我扔进粪坑里也差不多。
“这样对身体不好。”我说,“容易得肺癌,对了,你不是说你妈就是得肺癌——”
我说了一半才想起来,那不是少女扯的谎么?我怎么那么傻?
少女却满不在乎地点头:“嗯,我妈是得了肺癌,不过她五年前就死了,才四十岁多一点。我们那片很多人都这样的,肺癌啦,咽喉癌啦,或者什么见鬼的血液病。”
“现在不是已经有治疗癌症的技术了么?什么纳米机器疗法……”
“那是你们有钱人,”少女冷笑道,“我们家也没钱用那种疗法,只能做化疗,屁用不顶,没两个月就……”
“对不起。”我为触动少女的痛苦记忆而道歉,“其实我妈妈也是……”
“你妈妈?”
“我妈妈也去世了……”我说。其实妈妈是三年前去太空城旅游时出的意外,虽然对我来说一样痛苦,但毕竟没法和少女的母亲相比。
少女也没多问,别过脸去,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车厢里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
还好片刻后车停了。
计价器上打出价格,四十八块。我想掏钱,少女却掏出一张交通卡刷了一下。我有些过意不去,说:“哎,还是我来吧。”说着去掏钱包。
少女一笑,将卡放回钱包里,然后一起扔给我:“傻瓜,本来就是你的卡。”
我没想到自己的钱包又到了少女手上,不由一怔。少女似乎也有些心虚,说:“喂,我可是为了帮你付钱,那时候你昏昏沉沉的,我得看你有没有钱付车费……你还要抓我吗?”
她忙开门下车,一副随时要逃之夭夭的样子。我忙道:“你救了我一命,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再抓你?”
少女点点头:“说得倒也是,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这时候我想起来,自己的口罩就是被那少女的防狼飞拳打破的,再说也是她先偷我东西,说来这女孩是罪魁祸首,就算良心发现帮了自己一把,充其量是互不亏欠,自己又为什么要感激她?真是的。
不过我心中敌意已消,也的确没有再将那少女绳之以法的念头了。
少女好像也想到我的昏倒或许和自己脱不了干系,眼珠一转,说:“好了,你也没事了。东西也还给你了,那我走了啊。”转身就要离去。
“哎!”我忙叫住她。
“嗯?”
“你没有口罩啊,这怎么行?”我说。“这样,你跟我进去,里面有商场,我买一个口罩送给你。”
“不用了,这么点灰尘,没事的。”
“应该的,”我坚持,“算我给你的一点谢礼。”
少女想了想,犹豫着点了头。
7
我们走进未来大厦,大厦内部到处安装了先进的空气净化器,经过三四层过滤,内部空气自成循环,和外部完全隔绝开来,空气极为洁净,含氧量高,还带着玫瑰的淡淡清香。我急不可耐地摘下肮脏的口罩,在这里总算可以自在呼吸了。
少女一边也贪婪地呼吸着,一边却皱着眉头,抚摸着脖颈。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少女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有点不适应,感觉喉咙痒……大概我对干净空气也过敏了……”说着做了一个鬼脸。
“多呼吸呼吸干净空气就好了,”我说,“其实你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嗯……”我不知道怎么措词。
“到这里来‘干活’?”少女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可不行,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和智能安保系统,管得严着呢。再说也没有雾霾的掩护啊。”
“是这样……”
“对了,你刚才一定要到未来大厦来,就是因为这里有洁净空气?不过很多商厦都有吧?”
“不是……”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那是什么?”
“你要知道的话,待一会儿我告诉你……”
我们在超市里看了看口罩,这里没有我用的纳米纤维口罩,我只好拿了两包一般的超薄碳素口罩。但少女一看价钱就吓了一跳:“两千八百块一包?太贵了吧!我平常用的都是二三十块的。”
“钱是次要的,自己健康的事,花再多钱也值得。”我拿出干爸的口头禅对少女说。
“那个……是你出钱吧?”少女还不放心,“我可没钱。”
“当然了。”我啼笑皆非,“你怕我不付钱么?”
少女幽幽叹了口气:“还是有钱好……五六千块都不当回事,我弟弟的学费也就差五千块钱……”
我疑惑地看着她。
“这次我说的是真的!”少女以为我还在怀疑,辩解说,“我爸早不要我们了,我妈死了以后,我和弟弟跟着堂舅,他也不管我们。我去年就辍学了。我弟弟初中毕业,成绩很好,可现在教育私有化,上高中都读不起,所以我只好去……你还是不信我,是不是?”
我的胸中忽然涌上一股温柔,仿佛面前这个女孩正等待我的拯救。我挺了挺胸膛:“我信你。如果你缺钱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你……”
“不要。”少女想也不想就摇头说。
“没关系的,对我只是小数目。”
“不是多少的问题,我可不想要别人施舍我。”
“你宁愿去……拿别人的,也不愿意别人给你钱?”我没法理解。
“那当然了,一个是自己劳动所得,一个是别人可怜你才给的,当然不一样。我可不想被人施舍!”少女骄傲地说。
我一时无话可说。
8
经过一个下午,我们两个人都饿得不行,所以一从超市出来,就去大厦里的美食广场吃东西。我不想让少女太不自在,所以选了一家中低档的餐馆。不过看来是白担心,少女并没有什么局促,两碗番茄肉酱浇意大利粉都吃了个底朝天。叫的两块奶酪培根披萨也吃得差不多,大杯可乐喝得只剩下冰块,少女满意地拍拍肚子,打了个颇不文雅的饱嗝。
“其实我干的,也算是劫富济贫吧。”少女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想,到我们那地方去的人,没几个好东西,像那些脑满肠肥的嫖客,不拿我们的钱拿谁的?”
“那我呢?干嘛对我下手?”我忍不住抗议。
“你白白净净的一个公子哥儿,到那里去干什么?准没好事。”少女吃吃笑着,“那里虽然地方差点,可有不少漂亮姑娘……”
“胡说!我是去……去……”我心中猛然笼上一阵阴霾,竟无法说出口。
那件东西……怎么会在她这里呢……
“去干什么,老实交代!”少女笑着喝问,厮混了一阵子,她和我也熟不拘礼起来。
“对了,”我岔开话题问,“我在你背包里找到一个稀奇的东西,你从哪里搞来的?”
我从里兜里掏出一个铜制的打火机,上面有一枚精致的浮雕。递给少女,感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这个打火机啊……”少女不以为意,“是我从一个有钱佬那里偷来的,我觉得挺好看的,所以就留下来了,有什么稀奇的?”
“那个浮雕,”我觉得自己额头冒汗,“你不认识吧,那是列支敦士登的徽章。这种打火机是当地特产,国内很少见的。”
“列支敦士登是什么?”
“是……是一个欧洲国家。”
“欧洲哪里?在以色列那边?”
“……差不多吧。”
“那也没什么稀奇的,一个打火机,你喜欢就给你好了……”少女说,忽然扑哧一笑,“不过想到那个大叔倒是蛮好玩的。”
“哪个……大叔?”我涩涩地问,觉得自己嗓子发干。
“就是上个礼拜碰到一个大叔,”少女洋洋得意地说,“四五十岁,有点秃头,带的口罩和你差不多,看上去挺有钱,不过色迷迷的,在路上看到我就拉着我,问我‘做不做’,我说我不干那个,要找小姐那边好多呢。他就说那些小姐都太老,他就看上我了,多少钱都可以啊什么什么的。我看他像是挺有钱的,就答应了……”
“你答应了!?”我大叫一声。
“你那么激动干嘛?听我说完嘛,我当然是骗他的。他要带我上车,说去他的别墅,我可不敢去。我说,去别的地方我不放心,我们就在墙边上吧,反正有雾霾,外面也看不见。他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我把他带到那个路口的墙角,然后让他抱了一下,就悄悄把他的钱包、手机什么的都掏出来了,还有这个打火机。那个大叔一点没觉出来,还在说些肉麻的恶心话。然后我就让他脱裤子,刚脱了一半的时候,我下面给了他一脚,他‘哎哟’一声,疼得弯下腰。我转身就跑,他还想追,可是裤子脱了一半,迈不动腿,结果在地下摔了个狗啃屎,哼哼唧唧,鼻血流了一地,笑死我了……你怎么了?”她疑惑地看着脸色灰白的我。
“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喃喃说,猛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那个大叔……那个猥琐的大叔……”我笑得喘不过气来。
餐馆的人都抬头盯着我们看,少女窘迫地拉着我:“你笑什么啊?有那么好笑吗?”
“……是我干爸。”
少女一下子傻眼了。
我直勾勾地看着她,木木地说:“你说,还有比这更好笑的吗?”
少女张口结舌,结结巴巴了半天才问:“你……你怎么知道是你干爸?就因为那个打火机?”
我低声说:“那种打火机不仅很贵,而且只有列支敦士登才能买到。我干爸在那边好不容易买到一个,爱不释手,每天带着。”
“可是再怎么说,有这个打火机的也未必是你干爸一个人……”
“不止是打火机,”我盯着桌子下面,慢吞吞地说,“我干爸那天确实出事了,回家时鼻青脸肿的,告诉我们说他被人抢了。当然,过程和你说的完全不同……”
我把事情大略讲了一遍,然后说:“我说嘛,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怪不得干爸死活不让我报警,我想好歹死马当活马医,为什么不让报警呢,原来……原来……我真是太蠢了。”
“原来你是想抓住那个抢钱包的,替你干爸出口气。”
“我还以为自己在行侠仗义呢,想不到是这么回事,我还搞得那么糗……”
“你太单纯了,”少女摇摇头,“以为有件隐身衣就可以包打天下?外面的世界可没那么简单。”
我无言以对,心烦意乱,扭头默默望向窗外。从几百米的空中望去,暮色中的城市高楼林立,灯火辉煌。这是我生于兹长于兹的故乡,但今天看上去,却是一座全然陌生的森林。生平第一次,我看见了这个城市的许多真实一面,但却不是通过神奇的现实恢复眼镜,而是通过讨厌的雾霾本身……
我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将墨镜摘下来,放在桌上。眼前的高楼广厦便被一片昏黄的云团所取代。
9
少女好像也觉得气氛尴尬,指着桌上的墨镜岔开话题:“你这副墨镜好奇怪啊,这是那种可以显示街景地图的眼镜吧?我看到电视里有广告。”
“不,”我说,“和那个还不太一样……你戴上看看就知道了。”
少女好奇地戴上眼镜,我清晰地听到她发出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少女不敢相信地望着窗外,嘴巴张的半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这是……”
她把眼镜摘下来看看,然后又戴上去。然后又摘下,再戴上。直到确定这绝非错觉。
“这究竟是什么啊?怎么会……”
“这是现实恢复眼镜,”我解释说,心里还是一团乱麻,“是通过微弱的光线、红外线以及分布在城市中的几万个传感器搜集的实时更新信息,通过智能算法恢复没有雾霾时的样子……”
“你是说,我刚才看到的是城市本身的样子?”
“是啊。”
“太奇妙了!”少女欢呼着,“就是说就是说,用这幅眼镜能够看到整座城市喽?”少女雀跃地问。
“是的,不过这里还不够高,要看到城市的全貌,得去楼顶才行。”
“那我们去楼顶看,好不好?”
我也略有了点精神:“好啊,反正我每次来未来大厦都要去的。”
我们一起走出餐厅,穿过走廊,进了一部电梯。我按了最高的一层。电梯慢慢地向上升去。当然,绝对速度其实不慢,但要升到近两千米高的顶端,还需要一段时间。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少女仔细研究着那副神奇的眼镜,我让自己鼓起勇气说:“那个……对不起……”
“嗯?”
“我干爸的事……”
“别傻了,”少女撇撇嘴,“又不关你的事。再说,你干爸也没占到我什么便宜,倒是我拿了他不少东西。”
“可是我想不到,干爸是这样的人,他平时都很严肃的。”
“没啥奇怪的,有钱佬嘛,有很多变态的……”少女说了半句话,好像觉得不太妥当,勉强把后面难听的内容吞了回去。
又是一阵尴尬的静默。
一会儿之后,我盯着显示屏上跳动的楼层数字说:“你知道我下午昏迷的时候为什么会说来未来大厦吗?那和我小时候的一件事有关。小时候家里管得很严,很少出室外,也从来没接触过外面的灰霾。每天无论在家里还是外面的游乐场,学前班,都是和霾尘隔离开来的。只有一次,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我特别想知道外面是怎么样的,那层雾霾后面有什么东西。所以偷偷跑出去了,也没带口罩。”
“那你能受得了?”
“当然受不了,走出门外没几步就觉得很难受,然后晕倒了,和今天有点类似。不过家里人很快发现了,大概一两分钟就把我抱回去了。”
“那应该没什么事吧?”
“生理上是没事,可是心理上,怎么说呢,我开始有一种特别压抑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危险了,到处都是令人窒息的霾尘,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随时会侵入我的身体里,让我无法呼吸。这是一种心理上的霾尘恐惧吧,这种心理病好像也挺常见的。我们住的地方就好像霾尘中的一个个孤岛。”
“这是你们有钱人才得的富贵病。”少女讥讽道。
“或许吧,反正我那段时间特别害怕,根本不敢出门,晚上经常坐噩梦,每天饭都吃不下,总觉得呼吸不过来。后来我妈发现了我的问题,看了心理医生以后,就带我来了未来大厦,我们像今天这样,坐电梯到了楼顶,我的病奇迹般地就治愈了。所以以后每次觉得压抑,都会想来这里。”
“可未来大厦究竟是怎么治愈你的呢?”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电梯到达最高一层后停下了,门向两边分开。我向外走,少女也跟我走了出来。
“你不戴口罩?”她问我。
“在楼顶上不用。”
刚推开楼顶的门,一阵狂风就迎面而来,两人的衣襟都猎猎作响。少女长发飘扬起来,差点都没站稳,忍不住嘟囔道:“风好大啊。”
“这里太高了,”我回头说,“所以经常风很大,一般游客只有在没风的时候才上来,今天应该没什么人……”
果然,偌大的观光平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走到楼顶边缘,向下看去,夜色四合,偌大的城市就在我们脚下,一片巨大的灰云笼罩在上面,仿佛一只栖息在窝里的怪兽。
那是这座雾霾都市的全貌,未来大厦是本市唯一一座挺立在雾霾之上的高楼。在以前是鸟瞰全城的绝佳之地,但自从城市被灰霾笼罩后,各个方向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来这里观景的人也少多了。
少女急不可耐地戴上现实恢复眼镜,向外张望。一霎间,她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彩。我知道,在少女眼中,雾霾已经散尽,一座灯火璀璨、流光炫彩的都市完全呈现在她的眼底,想必一切都美得令人呼吸不过来。
少女仿佛初次来到人间的婴儿,贪婪地看着眼底的一切。等从一开始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之后,她就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说:
“你看你看,那座高楼是航天大厦吧……那条最醒目的大街一定是中山路了,原来看上去是这样的……还有那边就是我们刚才来的地方呀……”
她说了半天,才想起来我没有眼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把眼镜递给我。我戴上眼镜,一片光的绚丽海洋便映入眼帘,我惊喜地四下张望,欣赏着美不胜收的城市,心中的阴霾也无影无踪。
就这样,我们分享着同一副眼镜,贪婪地看着这座我们共同生活的城市。
“哎,那是月亮湾吧?那条是不是彩虹大道?”
“对的,你看那边应该是中心广场……那边是跨河大桥……要不要看看我家,不过得转到那边才看得到……”
“你看那栋大厦是什么?上面有一个发光的尖顶。”
“哪栋大厦?你让我看看。”
“等下,我还没看够呢……”
“喂,你都看了半天了,”我不假思索地说,“这是我的!”
这句话毁坏了一切。少女的笑容从她的脸上消逝得无影无踪,欢声笑语也戛然而止。融洽的气氛荡然无存,本来贴近的距离仿佛再次被不可见的雾霾隔开。
她一言不发地摘下眼镜,塞给我,转身就走。
“等等!”我叫住她,“你怎么了?”
“我走了。”少女没有停步,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
“喂,你究竟怎么了?”我一头雾水地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袖。
少女站住了。转过身,冷冷地说:“我恨你们。”
10
“为……为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
“也许不该这么说……”少女的声音微微发颤,“但我没法控制自己,因为这是你的。一切都是你们的,我们什么都没有。”
“就为这个生气吗?如果你要的话,这副眼镜我可以送给你……”
“你什么都不懂!”少女大吼道。
“我当然知道,有钱人的生活和我们不一样。但今天我才真正感到,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你们的口罩薄得就跟没有一样,但却没有一粒尘埃能进去;我们戴着厚重的口罩,透不过气,却挡不住那些微小的颗粒;你们只要戴上那种眼镜,就连看都不用看到雾霾,我们就算买到了红外线透霾仪,也还是无时无刻不被霾尘包围,渗进皮肤,渗入血管……
“当然,这些我以前也不是一无所知,但是今天,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了你们的世界。我才发现,你们根本生活在一个不存在雾霾的世界里!夺走了我妈妈生命的魔鬼,对你们来说和不存在一样。”
“也不是这样……”我想辩驳,却没什么话说。虽然现实恢复眼镜只是新产品,但是想必不久后本市的富裕阶层会人手一副,而至少很长时间内像少女那样的底层人群是负担不起的。同样还有两万元一副,还需要三个月更换一次的透明纳米口罩。至于家里的防护罩和空气净化设备就更不用说了……根本上,少女说得没错,我们的世界早就分开了。
“清洁的空气,美丽的街景,丰富多彩的都市生活,这些都是你们的。而属于我们的只有那些有毒的尘霾。多么不公平啊,几十年前,是你们有钱人把这座城市,不,全国大小城市都变成这副模样的,而今天你们却不用生活在这里面!一切都要我们穷人买单!甚至让我们看一眼本来的世界,都是你们的施舍!”
“不是这样的。”我忍不住辩解,“霾尘现象是工业化进程和社会转型带来的问题,不是哪个阶层的责任。政府也出台过很多政策遏制,但是由于私家车的急剧增多,以及新矿石能源的出现……”
“得了吧!”少女冷冷地打断了我,“别背那些教科书上的陈腔滥调了!你去下面问问,人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有钱人为了降低生产成本,赚最多的钱,不肯改善排污设施,也拼命生产那些冒黑烟的劣质车,反正这些问题都会转嫁给穷人。等到问题真正严峻,阴霾终年不散的时候,或许也有人试过阻止,但是为时已晚。从那以后,你们就开始开发那些高级口罩和眼镜用来自保了,反正也不用管我们的死活嘛。
“书上说全国人口的平均寿命是80岁,其实,是有钱人一百二三十岁,穷人六七十岁而已,很多人还根本活不到这个岁数。即便是年轻人,也经常咳嗽胸闷,一大半人都生活在亚健康状态里,大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得上癌症或者白血病,反正都是得过且过,所以也无心去奋斗。再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雾霾之中,那种压抑和烦躁每天积累下来,对心理的影响要远远超过你的恐惧症了。”
“你听我说……”我想说什么,却被激动的少女打断了,她一口气说下去:
“是啊,我是人人不耻的小偷,你是一个清白的好孩子。你送给我口罩,请我吃东西,按理我应该感激你的。但是是谁让我走到这一步的?我不知道。我以前的伙伴,除了个别运气好的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其他人大都学坏了,不是去坑蒙拐骗,就是去干更丢人的勾当……当然,不能说全然是被迫的,也有许多人自甘堕落……但这就像你们生活在蓝天白云下,我们生活在雾霾中一样,我们被肮脏的生活紧紧包围着,无法脱身,你明白吗?
“我不想这样生活!不想!但是我根本没法摆脱,也看不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前景,所以我只能恨你们……”
“算了,”少女看了茫然的我一眼,“这种事你没法理解的。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永远也没法相互理解。”
说完,她转身走向电梯。我呆立在那里,一时无力再说什么,只能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离去。
少女没有等电梯,而是从楼梯口下去了,再也没有回过头。
我这才想起来,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11
楼顶平台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的身影。对着光彩璀璨的都市,我却再也没有观赏的心情。
我没有再戴上现实恢复眼镜,仰头望向天空。虽然有一些城市的光污染,但在两千米的高空,稀疏的群星仍在深蓝色的夜幕中露出头来,在刮过天空的寒风中闪烁着,如在无声地低语。
遥远的星辰,穿过千百光年,将清冷的光辉投向灰幕下的城市。
“孩子,不要害怕,那些雾霾不是世界的全部,只是地上薄薄的飞尘。那些永恒的星星,远在雾霾之上,从无限的宇宙里,俯视着我们的世界。不管你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它们都在那里,凝视着、安慰着、保佑着所有的人。”
我想起了童年时妈妈对我说过的话,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眶。
我们在同一片星空下,但少女却看不到那些星星。那些星星能给她以生命的慰藉,正如曾给我的一样么?或许很难,很难……
无论如何,我要告诉她那些星星的故事。告诉她雾霾只是一时一地的,不是生活的全部,在那上面,还有无限的空间。在那里没有什么能遮挡我们的视线,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整个宇宙,看到千万光年外的点点光辉。
告诉她,那是我们共同的世界。
我最后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身向楼梯口追去。
【完】
最后更新 2015-01-08 10:58:14
发表于 《科幻世界》2014年第9期
小说 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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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入了太空,宛如获得自由的鱼儿跃出水面。
透过“飞马座号”的舷窗向下看去,最初是灰色的城市、棕色的小镇、然后是绿色的农田和黄色的沙漠,很快一切都被白茫茫的云海覆盖。等他钻出云海,已经在太平洋上空,世界变成了一个蔚蓝色的曲面,隐约显出巨大的球体轮廓,北美大陆是天边一线,亚洲隐藏在弯曲的海天线下面,整个地球被裹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中,那是大气层。而在他头顶,点点星光已经从暗黑色的天穹露出头。随着引力的减弱,他感到了失重效应,虽然身体牢牢被固定在座椅上,但是仍然感到自己在漂浮着。飞行器仿佛翻了个儿,太平洋的无尽海水悬在他头顶,而身下是黑暗的无底深渊,让他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不是在太空,而是安睡在大海的底部,一切显得恬静而悠远。有那么几秒钟,查尔斯•曼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远离尘嚣的人,似乎可以永远就这样飘荡在地球之外的空间里,融入大自然的高远纯净。
但他很快想起来,不,应该说他一直都知道,这是一个不可实现的幻想,即使在这颗星球之外,整个世界都在看着他,至少有十亿人在观看他的“直播”。飞马座号正在世界最高规格的航天飞行大赛——跨太平洋锦标赛之中。现在飞船正在大气层外以9.7马赫的高速射向太平洋西岸,目的地——日本东京。
像弹道导弹一样,比赛的飞行器往往在中途进入太空,以便最大限度减少空气阻力,在太空中,为节省燃料,基本依照惯性飞行,重新进入大气层后才会点燃发动机。因此有那么几分钟,查尔斯悠闲自在地观赏着窗外的蓝色星球,打开了座舱里的爵士乐,甚至发布了一条脑写的“维博”:
“我感到自己离地球前所未有的远,在这一刻,‘我’的存在,世界和我,变成了相对的两极,我就是我,不再是地球上芸芸众生的一分子,而是孤独的宇宙流浪者……”
飞马座号的电脑屏幕上清楚的显示出了他的位置,他大约在阿留申群岛上空,一大队蓝色光点正从星星点点的岛屿上空向西移动,一个醒目的红点在它们前列,正是飞马座号自己。他的背后有一百多架飞行器,前面有三架,排在第四,还算不错,但还不足以取得名次。最前面的飞行器已经在一百多公里外,最近的一架也有十多公里。似乎是为了提醒他,背后一架银白色的飞碟迅速接近,很快从只有三百多米的近处悠然掠过他的左面,像一颗流星一样划过。那是乔治•斯蒂尔的“仙女座”号。
“查尔斯,今天怎么不行了?是和女人搞得太多了吗?”通话频道中传来斯蒂尔的讥笑。
“乔治,我只是在休闲,欣赏欣赏太空美景,对我来说,比赛尚未开始。”
“恐怕对你来说,比赛已经结束了,伙计。”乔治反唇相讥。
“不,比赛现在刚刚开始。”查尔斯冷冷地说,按下了一个按钮。
骤然间,飞马座号抛掉了整个尾部,宛如蜕皮新生的蝴蝶。新露出的尾部喷管中吐出蓝色的强光,标志着核聚变发动机启动了,查尔斯感到了加速效应,有一股力量压着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种熟悉的感觉却让他热血沸腾。减轻了一小半重量之后,飞马座号的速度短时间内提升了2.2个马赫,轻松地反超了仙女座号。
“Surprise!”查尔斯吹了一声口哨。
“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有……十二马赫的速度!”
“东京见,乔治,”查尔斯说,“如果你的小飞碟能撑到那里的话,千万别掉海里,我可不想在庆祝酒会的生鱼片里吃到你的戒指。”他知道上亿人都通过广播听到了这句俏皮话,嘴角泛起得意的微笑。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预言,身后的仙女座号颤抖起来,显示出自己已经到达速度的极限,但它仍加速了一小段,进行了一番绝望的尝试,但最后放弃了。
“你等着吧,查尔斯,总有一天……”乔治在电波里气急败坏地叫喊着。
查尔斯大笑着,风驰电掣,飞向前方,核聚变发动机全力运转着,将飞行器的速度推向顶峰。
“卡伦斯基!哈米尔!田中!游戏开始了!”
以梦幻般的速度,飞马座号超过了一架又一架飞行器,很快重新进入大气,启动了防护罩,空气在他周围燃烧起来,人马座号宛如灿烂的火流星划过太平洋的天空,落向日本列岛。
在离东京不远的海上,飞马座号最后超过了田中隆之的“天照”号。为了降落,天照号不得不在离东京还很远的时候就开始减速,而飞马座号却嚣张地没有减速,从天照号的头顶飞过去,然后飞过了东京上空。
“查尔斯,你去哪里?再不停下来就要飞到西伯利亚了!”耳机里传来教练的警告。
但查尔斯在飞过东京后才开始全力减速,绕了一个圈子再飞回来,仍然赶在天照号之前降落在东京奥林匹克体育场的草坪上。查尔斯看到,满场的观众都起身为他鼓掌欢呼。
“查尔斯,恭喜你蝉联了冠军!”教练在耳机里说,“颁奖仪式将在一个小时以后举行,你准备一下致辞吧。”
“你代我领奖好了,”查尔斯说,“我还有一个浪漫的樱花约会。”
“别耍性子,这次是爱子女天皇亲自颁奖!晚上还有日本读者的见面会,你要赏樱花,明天我们会安排的。”
“我对女皇没兴趣,”查尔斯大笑,“为什么要在没兴趣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我对她的兴趣可远不如仓井雅。”他知道女天皇会因为自己把她和著名AV女优相提并论而气得浑身发抖,仓井雅听到后会莞尔一笑,有亿万观众将和他一起开怀大笑,而这句话会登上全世界主要报纸的头条,至少是娱乐版头条。
“查尔斯,你实在是太……”
然而飞马座号已经再度起飞,在亿万观众的众目睽睽之下升到高空中,消失在东京的高楼广厦间。
2
突如其来的微微刺痛让宅见直人睁开眼睛,有好半天他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这是他的房间,大约只有七八平米,一张榻榻米就占了一半,另一半是一张电脑桌,没有别的家具,不过他需要的主要也就是这两样东西。
直人坐起身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七八个小时躺在床上,膀胱憋得有点发疼。许久没有进食,血糖已经低到了危险的程度,所以手腕上的健康监测仪才开始报警,如果再不吃点东西,健康监测仪就会断定他已经昏迷,直接向附近的医院发出求救信号。
直人去厕所撒了泡尿,接了一杯矿泉水,打开放在电脑桌上的药瓶,瓶子里是满满的高纯营养片,富含人体所需要的主要营养成分,并且能抑制胃酸的分泌,吃五片就相当于一顿饭。当然这玩意的味道不敢恭维,和塑料泡沫差不多,但是既然每天都可以享受鹅肝、松露和鱼子酱的顶级大餐,谁还在乎这些!
直人倒了十片营养片,和着冷水吞服了下去。然后打开电脑,调出一个界面,分秒必争地敲打着一般人看来毫无意义的数字和符号,他在为一个金融管理软件编写代码,这份工作枯燥无味,好在收入不菲。但他每天最多工作两个小时,这是维持他每天能在这个小房间里吃营养片活下去的起码收入。他不想为此付出更多劳动,但也没法要得更少了。
“必须赶快,”直人一边干活一边想,“不能再这么割裂了,这会破坏好不容易形成的内在协调性,必须快点回去……最多再有五分钟……”
但是偏偏有人呼叫他,直人皱了皱眉头,打开对话视频,一个胖胖的短发女孩子蹦了出来,是住在隔壁的朝仓南。她做了一个表示可爱的表情:“直人,你在吗?”
废话。“在啊。”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吗?查尔斯来了。”
又是废话。“我听说了,怎么?”
“是查!尔!斯!”朝仓强调说,“查尔斯•曼,你的偶像诶!他刚才拒绝去领奖,说去和仓井雅约会了,现在轰动了整个网络,不过听说晚上他在银座那边还有一个见面和签名售书活动,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我们去看他好不好?我有一本他写的《彼岸之国》,想让他签名呢!”
“对不起,”直人根本没想就拒绝了,“我很忙,我要工作。”
“可你每天都在房间里工作,花两小时出去走走都不行吗?何况今天是查尔斯——”
“我赶着要交任务呢。”
“可是——”
“对不起,再见!”直人径直关掉了视频对话。
幼稚的女人,浪费我的宝贵时间,直人想。他知道朝仓暗地里喜欢他,可是在和伊丽莎白•怀特、玛丽安娜•金斯顿、宝拉•克劳齐亚、杨紫薇等世界各地的艳星名媛有过肌肤之亲后,再对着朝仓那张小圆脸,他实在提不起兴趣。何况朝仓的存在总让他想起自己是谁,而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他自己。
不行,不能再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了。多待一秒钟都会令人发疯。直人草草结束工作,推开电脑,在榻榻米上躺下去,闭上眼睛,营养片已经开始消化,虽然胃里并不舒服,但是至少没那么饥饿了,可以再撑七八个小时。
建立连接通路,感觉信息传递,脑电波变为电磁波,又变成中微子束,然后再次变为电磁波和脑电波。
重力感同步:我站在什么地方;触觉同步:微风从我身上吹过,带着春天的暖意和海洋的潮润;听觉同步:风声和婉转的鸟啼;视觉同步:满目粉红粉白,凝结为千万树樱花,在春天的绿意中绽放着,一个穿着和服的女郎跪坐在樱树下,眉目如画,绽放笑靥,是仓井雅!
而我是查尔斯,独一无二的查尔斯。
3
飞马座号在箱根的一个小湖边降落。
仓井雅在湖边的一片樱花林中等着他,正当春深,这里的樱花开得如云霞般绚烂。地下已经铺上了洁白的野餐布,上面摆好了精致的鱼片、海胆刺身和清酒。仓井雅穿着宽松的青缎和服跪坐在一棵樱树下,见到他,温柔而不失妩媚地一笑:“Hi,查尔斯。”她用流利的英语说。
“Hi,小雅。”查尔斯在她身边坐下,揽住了她纤细柔美的腰肢。
“我刚刚看了直播,”仓井说,“查尔斯,恭喜你再次蝉联世界冠军,干一杯?”她用白皙的手托起了小巧的酒杯。
“那个么,算不了什么,”查尔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顺便在她吹弹可破的脸上亲了一下,“你知道,我这么快飞过来,全是为了见你……”
“骗人!”仓井笑盈盈地说。
“真的,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不见了,我一直在想着你。”
“想着我?”仓井歪着头,似笑非笑地说,“哼,那你和克劳齐亚小姐是怎么回事?”
查尔斯微有些尴尬,含含糊糊地说:“她么……其实你们都是很好的姑娘,都跟我的亲人一样……”
仓井雅聪明地没问下去,换了个话题,“对了,我最近拍的那部电影你看了么?我送了你首映式的票,不过你没来。电影叫做《北海道之恋》。”最后五个字她咬得字正腔圆。
“当然!你演得棒极了,宝贝。”查尔斯抚摸着她散发着樱花清芬的秀发,“我非常喜欢……”他努力回忆仓井雅扮演的人物名字,可惜想不起来,“……你演的那个角色,情感诠释得太到位了。”
仓井的嘴边露出了一丝浅笑,她知道这意味着世界上已经至少有一千万人听到了这句话,很快就会有上亿人在网上查询她演的电影,好莱坞仿佛已经在向她招手。“那查尔斯你说,你最喜欢那一段呢?”她撒娇地问道。
“当然是……是结尾的那段,我觉得非常、非常感人……”查尔斯说,忙设法岔开话题,“对了,这里不是风景区么,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这一带是私人的地产,地主是三上集团的总裁,听说你要来,所以免费让我们在这里约会,不会有人打扰的。”
“替我谢谢他,这里真的很美。”查尔斯望向四周,富士山头的皑皑白雪在远处发亮,千树万树的樱花在春风中摇曳着,落樱如雨,飘向凝碧的湖面。空气中都是清新的芬芳。
“这里会让梭罗妒忌得发狂,”查尔斯深深吸了口气,“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我住在这里,或许可以写一部比《瓦尔登湖》更优美的作品。”
“瓦尔登湖?是什么?”仓井雅不解地问。
“是……没什么,”查尔斯露出狡黠的笑容:“小雅,你尝试过在樱花树下……”他咬着仓井的耳朵说了一句悄悄话,当然世界上无数人还是听到了。
“坏蛋,就知道你不肯放过我。”仓井咯咯笑了起来。
查尔斯搂住了半推半就的仓井雅,这古怪的和服是从哪里解开来着?哦是在后面……
远处传来马达声响,打破了湖边的宁静。查尔斯回过头,看到一个蓝色的小点在天边出现。“不会又是那些狂热的粉丝跟踪吧……”他咕哝着。
但小点迅速变大,旁边出现了双翼,查尔斯很快看到了机身上的日本国旗和下面的一行英文,这居然是东京警视厅的空中警车。
警车在湖边降落,就停在飞马座号边上,一名女警从警车里出来,大步走到他们面前:
“先生,你是查尔斯•曼?”她用口音很重的英文问。
“是的,你是要来签名么,小姐?”查尔斯嬉皮笑脸地盯着面前的女警,她很年轻,算不上很美丽,但身材挺拔,神态庄重,自有一种英姿飒爽的气质。
“查尔斯•曼先生,”女警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怀疑你涉嫌从事恐怖活动,按照我国的反恐法律,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你有权保持沉默……”
我?恐怖活动?是某个拙劣的恶作剧?查尔斯回头望向仓井雅,但仓井也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等等,什么恐怖活动?”
“低空超速飞行,”女警简略地解释说,“超过2马赫已经违法,超过5马赫就是对城市的严重威胁,被视为有恐怖袭击的可能,而你刚才的速度超过了10马赫!按照《日本反恐特别条例》第七章第八十二款,必须立刻拘留审问。”
“开什么玩笑,你不知道今天有比赛吗!”
“是的,比赛有特殊规定,在一定区域内可以获得豁免,但是你很快再次起飞,速度仍然超过了法定额度,且超出了比赛的范围内,所以我们必须逮捕你。”
“你们要逮捕我?就因为超速飞行?这简直……”查尔斯怒气上涌,忍不住要大骂,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查尔斯,保持风度,记住有一千万人在你身后。
“你们不能这么做,这太荒谬了!”仓井雅匆匆穿好了衣服,上前护着查尔斯。然后开始用日语开始和女警快速交涉起来,伴随着各种激动的手势。
不过查尔斯看出来这没有意义,对方不会退让的,警车里还有几个膀大腰圆的男警员。“好吧,”他平静下来,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耸了耸肩,“有机会参观一下日本的警察机构也不错,小姐,我将来可要把你写到小说里,你不会反对吧?”
“随您的便,”女警似乎松了口气,“如果您需要和律师联络的话……”
“已经找了,”查尔斯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他的律师已经看到了他的直播,“对了,能否请问你的芳名?” 他已经看到了她的胸牌,但是是他不认识的汉字。
女警犹豫了一下,然后微微垂下眼睛:“细川穗美。”
“细川——穗美,”查尔斯重复了一遍,“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细川穗美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查尔斯摊了摊手说:“你破坏了我的一个约会,所以等这件事完了之后,你可要赔我一个。”
“查尔斯先生,”细川说,脸有些发红,忘记了其实应该叫“曼先生”,“让我提醒你,骚扰警官在日本可是重罪。”语气中带着几分恼怒。
但查尔斯分明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喜悦。
一股狩猎的兴奋从他的心底升起。
4
按照规矩,查尔斯被戴上手铐,在几名警员的押解下坐上空中警车,被送往东京警视厅,仓井雅被警方拒绝随行。一路上,查尔斯一直和穗美搭讪,穗美装作冷冷地不理他,但脸上偶尔也会露出笑意,旁边几个男警员的脸色自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当他们到达警视厅大厦的楼顶停车场的时候,几家本地新闻社的空中采访车已经闻讯赶来。还有一群粉丝不顾阻拦,喊着支持查尔斯的口号,驾着私人飞行器强行在楼顶降落,警视厅不得不又出动了七八辆空中警车,调来了几十名警员维护秩序,场面一团混乱。查尔斯在一群警察的簇拥下向入口走去。穗美在他身边,由于拥挤,常常尴尬地碰到查尔斯身上,触到他健美的身体。
“你知道么,”查尔斯对穗美笑着说,“上次我在马尼拉搞签售会的时候也是,一大群菲律宾人冲过来要我签名,简直是人山人海……我还没什么,人群中一个女人摔倒了,后来才知道被挤得流产了,真可怜。”
“真的?那太不幸了。”穗美忍不住说。
“真的,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我边上一个女孩被挤怀孕了。”
“啊?”穗美一愣才反应过来,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又编瞎话。”
“真的,”查尔斯一脸无辜,“最倒霉的是,她居然说那孩子是我的!”
穗美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说了句什么。但查尔斯什么也没有听见。周围忽然奇怪地死寂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只看到周围人头攒动,闪光灯此起彼伏。随后,重力感也没有了,查尔斯如同悬在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要飞起来,触觉也随之而消失。
然后画面变为一片花白。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头顶是陋室斑驳的天花板,身边的机箱还在嗡嗡作响。
他过了片刻才想起来,他不是查尔斯,只是宅见直人。
直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摇摇晃晃站起来,坐到电脑前上网查询,看到网上也在议论纷纷,无数人在破口大骂警方无事生非,不但看不成仓井雅的激情戏,还导致直播中断。不过很快有人给出了答案,东京警视厅出于保密原则,进行了中微子屏蔽。外界暂时无法接收到查尔斯的直播了。
“可恶的条子,正事不干,就知道妨碍大家,马鹿!马鹿!”直人大声咒骂着,在房间里转着圈。天知道直播要中断多长时间?两小时?八小时?难道要超过一天?那他该怎么办?整整一天里他不能再成为查尔斯,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戳瞎他的眼睛,扎聋他的耳朵?
他平静了一下,打开编程软件,想再编一段程序,但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一行内连着出了好几个错,根本无法工作。直人绝望地摔下键盘,躺回到榻榻米上,辗转反侧,浑身每一块肌肉都不自在,像毒瘾发作一样难受。周围的一切感知都是陌生的,查尔斯的感觉离他越来越远,他本该高高飞翔的灵魂被困在宅见直人的卑微肉体之中。
门铃忽然响起来。直人终于找到一点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他跳起来,走到门口,在门边的显示屏上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人,一个矮矮胖胖的女孩,是朝仓南。
“怎么是你?”直人拉开门,没好气地问。
“我……”朝仓窘迫地提起手上的一个饭盒,“我下午做了点便当,想请你尝尝。”
“我不……”直人看了看朝仓的涨红的脸,把口边的拒绝收了回去,“好吧,谢谢你。”
他去接便当,但是笨手笨脚地竟没接住,饭盒摔在地上,热腾腾的鳗鱼饭和油炸天妇罗撒了一地。“对不起,”朝仓忙蹲下收拾,“我怎么没拿稳……”
直人忽然感到一阵惭愧:“不不,没有的事,是我没接住。”也蹲下来收拾起来。
他们手忙脚乱地弄了半天,总算把地板收拾干净了,朝仓很沮丧:“唉,可惜这些饭都不能要了。”
“没事,其实我吃过了,一点不饿……”直人犹豫了一下,“那个,进来坐坐吧。”
朝仓走进房间,四下看着,直人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不好意思,房间太乱……”
朝仓却嘻嘻而笑:“男生的房间都是这样的嘛……我是这么听说的。宅见君,你每天就在房间里工作吗?”
“嗯,”直人倒了杯矿泉水给她,“现在在家里工作的人很多,何况我的工作只需要一台电脑就够了。”
“那你每天不出门,不和外面的人接触,不闷吗?”
“一点不闷,我可以……上网。”直人犹豫了一下说,“网上什么都看得到。”
“那是两码事,”朝仓认真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关怀,“你应该多活动活动,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好像很久没出门了?”
“我没事……”直人含含糊糊地说。但朝仓已经看到了床头一个硕大的黑色六边形箱体,“这是什么?”
“没什么,这是电脑配的设备……”直人不想多说,但朝仓已经认出来了,“这是……中微子波转换器!难道你在接收感官直播?”
“这个……你怎么知道?”直人反问。
“我朋友里美家有个一模一样的。”朝仓说,“她说是用来收看感官直播的,可是我不知道具体怎么用。”
“这是一种接收中微子波并转换成电磁波的装置,”直人解释说,“用中微子通讯可以直接穿过整个地球,最少延迟,所以是最方便的,但因为技术原因,脑桥芯片无法接上笨重的中微子发射器,只能以电磁波的形式发送讯号,通过附近的转换器变成中微子波束,再通过另一端的转换器变成电磁波。对了,你收看过感官直播么?”
“没有,”朝仓叹了口气,“我一直觉得这东西很可怕。”
“可怕?怎么会?”
“别人的视觉、听觉、触觉传到你的大脑里,感觉好像是被妖魔附体了一样。”
“哈,哪有那么严重,”直人笑着摆手,“恰恰相反,是你附在别人身上,你可以看到他看到的,听到他听到的,知道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多有意思!”
“说得倒也是,像我最喜欢的言真旭和金东俊,要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也挺好的。”
“言真旭好像没有开通感官直播,金东俊……我帮你上网查查,”直人在键盘上敲击了一阵,“有了,他去年开通了直播,每天大约有两个小时直播时间。”
朝仓也挤到电脑前,念着弹出视窗上的几行大字:“你想和东俊哥合体吗?在东俊哥深邃的脑海里触摸他的灵魂,和东俊哥一起生活和工作,向你揭示出韩国演艺圈不为人知的秘辛……哇!好厉害!”
但她很快又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可是听说接收广播要切开大脑做手术,很疼的,这我可不敢。”
“没那么吓人,只是一个小手术,植入一块带发射器的脑桥芯片,并且和各感官对应的脑神经连接,如果没有它,你不可能收到外来的广播,也不可能建立感官协调性。现在全世界有上亿人都做过这个手术了,日本就有将近五百万呢。”
“可是手术费用应该会很贵吧?”
“不贵,你肯定能负担,不过要接收金东俊的直播倒是价值不菲,你看这里写着——这些优惠条款都是虚的,不用管——每小时998日元。如果你每天都接收两小时的话,一个月得要六七万日元。”
“这么贵啊?”
“要不然金东俊为什么会开感官直播呢?”直人冷笑,“多少粉丝想要知道偶像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眼中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的,用他的眼睛和耳朵去感知是什么感觉,就是十万日元一小时也有许多人愿意,当然财源广进了。这还是韩国的,好莱坞那些大牌明星的直播价格更高得离谱。不过你放心,在他们设定的直播时间里,你不可能看到任何真实的东西,那些宴会啊,旅行啊,慈善活动啊,一切都是刻意美化的,只不过是变相的演戏罢了。”
“这么说感官直播也没什么意思嘛!”
“那些娱乐明星当然没有意思……”直人眼中闪着热烈的光,“但是也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直播。有一个名人,他每天基本二十四小时打开直播,而且全免费,你可以看到他生活中任何一个细节,完全是真实的人生,光明磊落,绝无虚假。他不是那些肚子里空空如也的明星,他有思想,有情趣,是一名才华横溢的作家,还是一名飞行家,而且还投入了慈善事业——”
“等等,你说的就是查尔斯?”
“是的,就是……”直人勉强把那个“我”字咽下去,“……查尔斯•曼,世上独一无二的查尔斯,那个大写的‘人’。”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脸色黯淡了下来。
查尔斯,我真正的自己,你现在怎么样了?
5
“你可以走了。”细川穗美的身影出现在拘留室门口,冷冷地说。
查尔斯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样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看表:“还不到七点,晚上一起吃饭?”
“我还有工作。”穗美还是淡淡地,“走这边。”
“你刚才不是说不能保释么?怎么现在又放我走了?”
“你的那些崇拜者,”穗美没好气地说,“至少有十万人堵在警视厅门口,简直要把整座大厦给拆了。他们要求立刻恢复你的直播,半个东京的交通都瘫痪了。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
“因为有支持者抗议,你们就放了我?”
“既然你显然不是恐怖分子,上面决定这件事不必追究了,警方不会起诉你,走吧。”
“不,”查尔斯摇头,“如果你们不打算起诉我,又为什么要抓我?我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不会离开警视厅。”
“你……”穗美瞪着查尔斯。一个高大的金发女人适时出现在她背后:“这完全是日本警方的失误造成的,你们应当向曼先生道歉。”
“丽莎,”查尔斯招呼自己的经纪人,“我等了你半天,你怎么现在才到?”
“麦克唐纳那边已经处理好了,”丽莎对查尔斯点点头,“查尔斯,因为你当时并没有离开飞行器,所以可以视为比赛并未结束,顶多是意外偏离航线,在箱根迫降……你没有违反日本法律,他们无权扣留你。日本警方应该为浪费你的宝贵时间正式道歉,我们将在各大媒体发表声明,并保留法律追究的权利。”
“算了,”查尔斯大度地说,“只要这位美丽的小姐和我共进晚餐,警方那边我可以都既往不咎。”
穗美忍不住想反唇相讥,但电话铃声急促地在她耳边响起,接通之后,她的脸色微微变了,是警视总监亲自打来的。
“查尔斯,”丽莎拉过查尔斯,低声说,“你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恢复直播。现在有几百万人在网上抗议了。”
“干嘛那么急?难得清静几分钟。”
“不,你必须尽快恢复直播。”丽莎的口吻不容拒绝。
查尔斯看了丽莎一眼,她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查尔斯不禁有些发怵。当他刚刚出道,诸事不顺,遇到人生最大瓶颈的时候,丽莎•古德斯坦主动来到他身边,帮他打理一切,无论是比赛、写作还是公众活动,都是她安排的。在查尔斯的灿烂星途上,丽莎功不可没。但查尔斯一直谈不上喜欢丽莎,甚至有些怕她。但他知道自己离不开她。近年来,随着查尔斯的如日中天,丽莎越来越多地顺从他的意思,但每当丽莎坚决表示自己意见的时候,查尔斯还是无力否决。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
丽莎也放缓了口吻:“查尔斯,你知道随时有一千多万人收看你的直播,有一百二十万人每天收看五个小时以上,有三十万人差不多无时无刻不在收看你。因为你的广播几乎从不中断。人们信任这一点,刚才的广播中断了两个小时,已经有很多人无法忍受了。”
“但他们可以收看别人的,全世界至少有十万人开着直播。”
丽莎笑了:“别人怎么能跟你比?你可是独一无二的查尔斯。不过别忘了,每天都开直播的人可不少,许多人想取代你,如果你再不开直播,可能有很多人会转向其他直播者,这对你会很不利。”
“是的,我……明白了。”穗美挂断了电话,板着脸对查尔斯说,“查尔斯先生,我在此代表东京警视厅向你郑重道歉。”说完了深深鞠躬。
查尔斯笑了:“没关系,我想尝尝日本的小吃,现在你能陪我一起去吧?”
穗美不置可否:“请这边走。”
丽莎脸上现出了暧昧的笑容,侧过头在查尔斯耳边低声说:“整个世界都在看着你们,征服她,收视率会再翻一番的。”
6
“宅见君?你怎么了?”
“嗯?”直人回过神来,发现朝仓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是问你,收看别人的感官直播是什么感觉?”
“这个很有趣味,”直人想了想说,“首先需要一个磨合阶段,无论收看任何人的直播都是这样。一开始不会很顺利,你看到的颜色不像颜色,声音不像声音,好像是在看20世纪的2D电影,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古怪。人与人的感官生理上差不多,但神经元结构上总有微妙的差别,所以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把握这些感觉的意义,更不用说体会其中的细微差别了。你会有好几天都觉得是云里雾里,很不真切,然后某一天,突然像顿悟一样,真正感到那些感觉是你自己的。”
“你能感到那个人身上所有的感觉吗?”
“差不多是所有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重力感,冷热感……以及身体痛苦。比如,如果直播者的手被一根针扎了,你也会感到同样的尖锐刺痛感,不过因为信号的过滤,在强度上要低一些。这是对接收者大脑的一种保护。你知道英国歌手菲利普•波尔特吧,三年前直播的时候忽然被一名狂热的粉丝在腹部连捅十多刀而死,两万收看者同时痛得死去活来,其中近五百人立刻昏厥,三十多人因此猝死……那是轰动世界的大新闻,从那以后就加强了对接收者的保护,以防直播者出现险情时危及他人。”
“嗯,那么……”朝仓问,“快乐呢?直播能传递快乐吗?”
“这个……”直人想了想,“一般来说无法直接传递快乐,快乐涉及到人整体的状态,不是个别的感觉。但某些生理性的愉悦感是可以传递的,比如享用美食的感觉。”
“那你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
“是啊,无法知道。各种感觉都有固定的脑活动区域,但是思想没有,思想是大脑各区域协调工作的产物,不可能定位到具体的部分,而且依赖于特殊的记忆模块,难以一一对应地传递。实际上,正是因为思想无法传递,人们才敢于进行直播,因为他们心中还能保留一块自己的隐私之地。”
“所以,收看一个人的直播是什么样子呢?”朝仓越发好奇了,“你能看到他看到的,听到他听到的,就像活在他身体里那样,但是你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也无法控制他的身体动作?感觉好像自己身体被别人控制了一样,那应该很别扭吧。”
“你说得不错,”直人的谈兴被勾了起来,忽然很想倾诉他这几年的心得,“但请注意,这只是第二阶段!下一阶段就是建立意识协调性。也就是说,你要和他建立同步的思想活动,以配合他的动作,就好像那是你自己的动作一样。”
“这怎么可能呢?”
“有点难,但并非完全不可能,你必须尝试。首先得学会放弃自己多余的想法,习惯直播者的生活和做事方式,当然也要学会理解他用的语言。当你做到了这些之后,你在大部分情况下可以像直播者那样去思考和行动。实际上这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艰难。人大部分的念头和行动奠基于身体感受,当把后者视为‘自己的’之后,也就得到了打开前者的钥匙。比如面前有杯香喷喷的咖啡,端起来喝一口不是很正常的动作吗?”
“但是……总有一些事情是接收者无法想到的吧?比如一些比较高级的思维过程和决定。”
“呃,是的……所以需要你用心去体会。但也有一些技巧,你必须什么也不去想,把自己的内心空出来,让接收到的感觉带着你走,这样经过一定时间,你会感到自己渐渐和直播者建立了冥冥中的感应,就好像你变成了他本人一样。”
“那你只能和一个直播者建立这种关系吧?”
“理论上当然不止一个人,不过同一个对象是最理想的。如果经常调换接收对象,就很难保持意识协调性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朝仓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感到成为直播者本人呢?这不是过分的想法吗?我们希望了解直播者,并不代表你要成为他本人啊?何况这也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直人有些恼火,“你没有尝试过,所以完全无法体会那种奇妙的感觉,那种灵肉合一的理想状态,那种你真正拥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生的感受……否则你就不会那么说了。”
“嗯,大概是我不了解,”朝仓无意争辩,“不过直人君,你也应该多出去运动一下啊。附近新开了一家体育馆,我每天都去打球或者游泳,我们一块去吧?”
直人觉得有些可笑,他今天刚飞行了上万公里,从地球的一边飞到了另一边,现在这个小姑娘要带自己去运动?她懂得什么!
不过查尔斯的直播看来一时半会无法恢复,那么不管怎么说,总需要打发时间,或许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总比在家里不知干什么好,不如……
“这么说的话,”直人点点头说,“我就——”
“叮咚”的提示音在他耳边响起,脑桥的芯片将讯息传达进他的脑海,天,查尔斯的直播又开始了!
“——我就过两天再去吧,谢谢你!”直人忙打了个哈欠,“对不起,我有点累,现在想先睡一会儿……”
“可是……”朝仓无力地抗议着,但终于被直人请了出去。
直人关好门,热血沸腾地躺下,觉得眼前的陋室又变得美好而温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和仓井雅、细川穗美还是其他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事情?怎样打发这个美好的夜晚?
无论如何,真正的生活又开始了。
7
查尔斯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一串章鱼丸子,坐在秋叶原街头的一家小吃店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细川穗美坐在他对面,面前的一碗豚骨拉面一口也没碰过。虽然经过初步掩饰,但店里的不少客人还是认出了他,跟他打招呼,查尔斯也挥手致意。还不时有人来要签名或合影,但都很礼貌有序。
穗美左右看看,稍稍松了一口气:“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不怕被那些粉丝围堵?”
“不怕,我的粉丝当然会第一时间收看我的直播,既然他们可以直接看到我在干什么,为什么还要跑来围着我们?对了,你怎么不吃面?”
“我……还是没法适应,”穗美觉得自己脸上发烧,“这种一千万人都在盯着我们的感觉……”
“不是盯着我们,”查尔斯笑嘻嘻地,“是盯着你,一千万人在通过我的眼睛看着你。”
“反正感觉很不对劲。”穗美嗔道。
“刚见面的时候,你可没那么紧张。”
“因为我不太清楚这些什么感官直播的玩意,刚才你跟我说我才知道的。这是近几年才兴起的吧?”
“不,有十年了,我是最早进行直播的人之一。”
“哦对,不过近几年才在东亚普及的。日本是一个重视个人隐私的社会,我很难想象如何完全公开自己的一切。”
“并不是一切,”查尔斯微笑着说,“至少我上厕所的时候一定会暂时关闭直播,要不然可太臭了,没人爱看。”
“但是你的各种生活,甚至那种……事情……”穗美不由吞吞吐吐起来。
“你是说性爱?”查尔斯直言不讳,“这是人正常的生理需要和人际交往,没什么可隐瞒的。”
“但毕竟是个人的私事呀。”
“但全世界都在看着你酣畅淋漓地享受的感觉也是很棒的,”查尔斯对她眨眼睛,“仓井雅说她很喜欢呢。”
“她?当然喜欢了,”穗美撇了撇嘴,“她就是干这个的。”
查尔斯大胆地继续发动进攻:“也许你应该尝试一下新的生活方式,现在天体运动在日本也流行了,何况——”
“听着,查尔斯先生,”穗美有些羞恼地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不是所有人都欣赏你这套生活哲学。因为不得已的缘故,我受一些上级人士的嘱咐尽力招待你,但吃完这顿饭,我们从今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懂吗?”
看来是块难啃的骨头。查尔斯想,摊了摊手:“当然,那是你的自由。”
曾经有好些个女孩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查尔斯想,因为她们对暴露在公众面前最初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但是不久后,她们就离不开这种被全世界关注的美妙感觉,她们会一个个爱上这种新生活,放弃之前的固执……细川穗美也许会和她们一样,但如果不一样,或许更有意思……
三个七八岁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到他们身边,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对查尔斯说:“こんばんは,チャールズ様!”
“konbanwa!”查尔斯知道这是“晚上好”的意思,笑着学样说。
孩子们用日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查尔斯不解地看着穗美,穗美只好充当翻译:“他们说下午看了你飞行的直播,说很喜欢你,将来也要做像你这样的大飞行家和作家。”
查尔斯摸了摸一个男孩的小脑袋:“孩子,做不做作家或者飞行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你自己,去做你心里想做的。”
“可是我就想当一个飞行家,太帅了!”男孩说,穗美又为他翻译了。
“那就先做一个小飞行家!你可以先去三维虚拟机上体验一下,参加虚拟飞行比赛。”
“虚拟的太无聊了,我想开真的飞行器,就像您的飞马座号一样!”
“事情总要一步步来,”查尔斯耐心地说,“如果你真的热爱这项运动,首先就会喜欢上虚拟机的。或者你也可以多收看我或者其他飞行家的直播,能从中学到很多东西——对了,儿童不宜时段除外。”
一番问答后,孩子们拿着查尔斯送给他们的签名照片高高兴兴地走了,穗美撇了撇嘴:“你还挺能说的。”
查尔斯笑笑:“我只是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这是我一直坚持的价值观,每一个人都该做他自己,实现自己的价值。我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偶像,要人去顶礼膜拜。我开放直播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只是想让大家都了解,查尔斯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不是靠这个赚钱的么?”穗美尖锐地说。
查尔斯皱起眉头,他最反感这种误解:“你错了,我不用靠这个,无论是作为飞行家还是作家,我的收入都可以维持一份相当舒适的生活。我的直播也完全免费,我没有从中获得过一分钱的利润。”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查尔斯耸耸肩,“有很多人都这么看我,我也无力改变别人的想法,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朋友误解我。如果你了解我,应该知道在开始直播之前,我就发表了好几篇小说,并且拿了跨太平洋飞行赛的季军,我根本不需要靠直播来增加自己的名声。不错,这些年我顺应了直播时代的发展。现在随时都有上千万人收看我的直播,但我一向认为,我作为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代表了直播的理念。这个理念并不是要摧毁个人隐私,而是共享更多的信息,分享彼此的苦乐,使得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连为一体,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在从直播中丰富自己的生活经验的同时,才能更真切地理解自己内心,知道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说得也有些道理……”穗美若有所思,“但总有无数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还是太……太不自由了。”
“这么想其实是不自信的表现,”查尔斯不以为意,“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查尔斯,即使被亿万人看着,我的自由也不会稍减。”
“也许因为你是美国人,”穗美说,“你们美国人一向充满了自信,但日本人不是这样,从小父母都教给我们太多的礼仪,我们必须学会在别人注视下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从而更渴望自己的私密空间。我记得,在我读幼稚园的时候,每天我和其他孩子都在一个小花园里面玩耍,说是玩耍,其实还是要遵守很多规矩。那个花园的尽头是一排树,树的后面就是墙,但事实上在树和墙之前还有一小片空间,只是一般人注意不到。有一次,我发现了那么一小块地方,上面有几丛野花。虽然是树枝下普通的一小块地方,但我开心极了,每次都偷偷爬到这里来自己玩。我不是不愿意和朋友分享,但只有在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才会感到安静和放松。我可以一个人傻笑,或者一个人流泪,不会有人打扰。可惜过不了多久,这里被其他人发现了,好多人都跑过来,践踏那些草地,采摘那些野花,我的小世界也就毁了。”穗美有些黯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查尔斯说这些,她和其他人都没有说过,现在倒好,全世界都知道了她的童年秘密。
查尔斯有些动容,想了想说:“但那是别人破坏了你的小花园,他们并不只是在一旁看着你。”
“不,他们事实上有没有破坏区别不大,只要他们在那里,我的感觉就被毁了,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难道你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个……大概小时候会……”查尔斯第一次有些犹豫,“不过现在早就没了。”
穗美看着他,眼波流动:“那么我倒有一个建议:关掉你的直播,感受一下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只属于你自己的感觉,也许你会感到有区别的。”
“关掉直播?”
“也许只需要一分钟,你就会感到有什么不同。”
“不行,这会破坏我对收看者的承诺……”
“查尔斯,你不是说你推崇的价值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么?”穗美有些嘲讽地说,“难道仅仅是一个实验,你都不敢?”
“这个……”
“查尔斯,你不能听她的!”查尔斯眼前跳出了一个虚拟视窗,是丽莎通过脑桥芯片输入他视觉神经的,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直播者那边都被过滤掉了。
“可是,我只是想试一两分钟而已。”查尔斯也将自己的念头通过芯片发射出去。
“一秒钟也不行,几千万人在盯着,这关系到你的形象!”查尔斯仿佛看到丽莎声色俱厉的样子。
穗美察觉到了查尔斯的细微动作,她猜到了他是在用脑桥芯片和他人联络,她似笑非笑地说:“我猜,是你老板不让吧?那就算了……”
“老板?”查尔斯被激怒了,“我没有老板,我就是我自己的老板,可不需要听其他任何人的!”
他用大脑命令智能芯片停止直播,并在心里念出控制密码进行了确认。刹那间,似乎有一种嗡嗡的背景音消失了,四周异常地安静下来。这不是第一次他中止直播,但却是第一次为了中止而中止。感觉似乎确实不同。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有眼前的这个女孩知道了。他和她之间一下子奇妙地亲密起来。
“感觉如何?”穗美问。
“没什么特别嘛,”查尔斯轻描淡写,“不过还不错。”
不,不是那么简单。仿佛世界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对面的女郎,但又仿佛一个新的维度打开了,通往一个无限延伸的深邃空间。
8
宅见直人喘着粗气,在一片蕨类丛林中狂奔,身后一头张牙舞爪的霸王龙追赶着他,每迈出一步,大地都发出震颤。但它走得不快,如同猫戏老鼠一样不紧不慢跟在他后面。直人几乎能感到它鼻子里喷出的热气。
直人竭力迈动步子,要逃离怪兽的魔爪,但越跑越大汗淋漓,腿脚酸软,脚步不由慢了下来。没多久,霸王龙一个大步,反超到了他前面,转过硕大的身子,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他的脑袋。直人不由大叫一声,瘫软在地上。
霸王龙和丛林消失了,变成了一行行浮动的数据:“距离:546米;时间:116秒;平均速度:4.7米/秒;肺活量:1250cc,健康状况:B-……”
朝仓的小圆脸朝他俯下来,直人趴倒在三维视景跑步机上,累得说不出一句话。
“才跑了五六百米就不行了?”朝仓嘻嘻笑着说,“我都能跑一千米呢,直人,你真是太久没锻炼了。”
直人总算能爬起来,喘息着说:“什么事……都得……有个过程嘛……”
“那咱们继续吧,我把恐龙的速度再调低点?”
“不行……我得……先歇歇……”
他们坐到一边的视景躺椅上,自动便有凉爽的微风吹拂,面前出现了碧海蓝天的视景,涛声起伏,旁边还有两杯冰镇柠檬汁,这倒是真的。
凉风习习,一大口柠檬汁下肚,直人惬意得似乎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好久没有这么舒服过了,运动过以后再来这么一杯,感觉太棒了。”
“在看查尔斯的直播的时候你也会锻炼么——我的意思是,也会有锻炼的感觉吗?”
“倒是有……”直人说,“不过查尔斯的身体永远是那么健康有活力,我这身子没法比,再说因为有痛苦感的阈限,所以从来不会感到太累的。”
“所以啊,以后跟我多来这里锻炼吧!”朝仓笑盈盈地,“我们去游泳吗?”
“快看,查尔斯这混蛋终于滚出来了!”直人还没回答,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直人向一旁的看去,看到墙壁上的投射屏正在播报新闻:“昨日在东京秋叶原失踪的著名美国飞行家查尔斯曼在失去联络十七个小时后,于今日午间重新在现身,他身边还有一位日本女性,亦即最新的绯闻女友细川穗美小姐……”
查尔斯又出现了!
昨天晚上,查尔斯听了穗美的怂恿停止了直播,此后一直没有恢复。直人手足无措,最后赶去秋叶原,结果刚出地铁,就看到人山人海涌向查尔斯所在的小吃店,却只看到查尔斯的飞马座号拔地而起,消失在夜空中。据说查尔斯和穗美两个遨游太空,享受二人世界去了,然后整整一夜都没有消息。直人左等右等,一无所获,今天百无聊赖之中和朝仓一起来健身房,想不到总算有了查尔斯的消息。
“……查尔斯拒绝接受采访,只说是飞船失去动力。但据媒体报道,他的飞船在近地轨道上停留了一夜,而细川小姐当时也在舱中……”
“你说他们干了没有?”直人听到旁边有人问。
“废话,当然干了。”
“干不干有什么区别,这家伙都不开直播了,我们半点也看不到。”
“因为那女的害羞吧……”
“反正我算看出来了,查尔斯说的那套什么自由啊共享啊都是假的,到时候直播还不是想关就关,根本没把我们当自己人。说穿了和其他明星有什么两样,一样的货色。”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直人忍不住站起来抗议说。
那人也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诧异地看了直人一眼,反唇相讥:“我说什么关你屁事?”
“如果你喜欢查尔斯的话,怎么能这么说?你们不了解他吗?很可能只是芯片故障嘛!”
“原来是查尔斯的脑残粉,”青年不屑,“什么故障,你没听到昨天的直播么?他说了是自己要停止直播的。”
“这个……就算是,那只是暂时的,以前在布拉格和仰光的时候不也有过这样的暂停么,你难道不理解人家需要有点自己的隐私吗?”
“我又不是那家伙的崇拜者,”青年冷哼说,“我收看他直播,只不过为了看他怎么上那些女星,过把干瘾,结果仓井雅他不上,去找这么个女警,还停止了直播,那我还看什么?可笑!”
“你这种素质的收看者,根本就不配去收看查尔斯的直播,你怎么能理解他的生活理想?”
“这么说你倒是理解,可到头来不还是被他一脚踢开吗?白痴,懒得理你!”对方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直人气呼呼地坐下,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里发。
新闻中继续播报着:“……查尔斯的经纪人丽莎•古德斯坦女士表示,昨天的直播中断只是由于技术故障引起,目前直播已经完全恢复,她代表查尔斯为引起的不便而致歉……”
“直人,你不会又要赶回去收看查尔斯的直播吧?”朝仓小心翼翼地问。
“别问我,不知道!”直人恶声恶气地说。
“问问而已,你不用这么凶吧?”朝仓咕哝着。
“不好意思,”直人调整了自己,“我只是……”他不知说什么好,又颓然躺在椅子上。
直人的心里也在怨着查尔斯,这家伙凭什么关掉直播,凭什么中断我和他之间的联系?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已经能够感到自己融入了查尔斯的灵魂,当他说要关掉直播的时候,直人甚至发出了赞同的呼声,而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屏蔽在外面,但是下一秒钟,直人就被抛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那时,他才痛苦地感到,自己永远无法成为查尔斯,只是依附在查尔斯身上的游魂。
近三四年来,直人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收看查尔斯的直播,每天他都生活在查尔斯的生活里,和他一起面对一切,一起参加竞赛,一起构思和写作,连美语都练得比日语更流利,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只要他仍然把自己当成查尔斯,就可以取得一个个令人瞩目的成就,参加上等阶层的酒会,周游世界,住七星级酒店,享受粉丝的热爱,和许多漂亮女人一夕风流……
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查尔斯身上体现出来的个人价值、自由精神和充满自信的生活方式,在查尔斯身上,他才感到自己活得像一个人。而他本人呢,宅见直人,一个不得志的程序员,一个人生的失败者,工作没有前途,日子了无生趣,和父母关系冷漠,女友跟别人跑了,连说得上话的朋友也没有,几年前他甚至想过自杀,如果不是收看查尔斯拯救了他,他说不定早已经过了黄泉比良坂。
是查尔斯给了他新生和希望,重塑了他的灵魂,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有一种有价值和尊严的生活。但现在,这一切又变了。直到昨天,直人才真切感到,查尔斯可以随意停止直播,切断对他来说不可分割的联系。过去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他纵然拥有和查尔斯一样的灵魂,却也无法真正拥有他的生活。
他还是宅见直人,也只能是他自己。不过,今天的经历让他觉得,或许暂时做回宅见直人自己,也不是什么坏事。当然,他还会收看查尔斯的直播,但不是现在……
直人下定决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朝仓,我们继续跑步去吧!今天我要跑够三千米呢。”
“好啊!”朝仓开心地笑了。
9
“查尔斯,我再重复一遍,你不能这么做!”丽莎在电话里怒气冲冲地咆哮着。
“丽莎,我跟你说过至少十次了,”查尔斯坚决地重申,“以后我和穗美在一起的私人时间不会进行广播,这是我的决定!”
“所以你每天的直播时间减少到了不到八个小时?这会扯断你和那些粉丝之间的纽带。这一个月以来你的收视率狂跌不已,上周只有不到两百万人还在收看你的直播了,你已经从收视冠军的宝座跌到第十名以后了,醒醒吧,现在就是那个中国丑星小金凤的关注者都比你多!”
“那就让他们去关注小金凤好了,对我不会有什么损失。”
“查尔斯,”丽莎像在抑制住自己的不耐,放缓语气说,“听着,我们需要仔细谈谈,越快越好。”
“改日吧,”查尔斯冷冷地说,“今天是我和女友认识一百天的纪念日,今晚我可不想被人打扰。”
“可是——”
查尔斯不客气地掐掉了电话,对面的穗美眉毛一扬:“什么事?”
“只不过是工作上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我们继续吧!还没玩够呢!”
穗美笑着抓住他,查尔斯拦腰一抱,穗美就半倒在他怀里。看着穗美带着羞意的笑容,查尔斯心神荡漾,忽然穗美从他怀里挣脱,查尔斯感到脚下一绊,重心失衡,反而摔倒在地下。
“哈哈,你又输了!”穗美拍手大笑。查尔斯不由庆幸自己关闭了直播,要不然自己摔跤输给一个纤纤女郎的样子就会被全世界看到了。穗美毕竟是受过正规格斗训练的,看上去娇小柔弱,但真正玩起摔跤起来,自己总是输多赢少。
“快,认赌服输,变成小马!”穗美说,不等他站起来,就骑到了他身上……查尔斯只有苦笑着承担了马匹的角色,狼狈地乱爬起来。
从什么时候起,潇洒不羁的查尔斯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说来也巧,那天查尔斯关闭直播后,一堆无所适从的粉丝跑来围堵他,查尔斯和穗美只有乘着飞马座号狼狈离去,却忘了飞船的燃料几乎耗尽,到了太空就动弹不得。查尔斯打开直播,想要呼救时,才发现飞船上的中微子转换器也没有了电力供应,和外界全然失去联络。而他一次简单的饭后散步变成了在太空中十几个小时的惊魂漂流。
但也正是那次经历,大大拉近了他和穗美的距离。穗美从没有上过太空,那天因为失重飘来飘去,喝水都喝不进嘴里,不免有许多尴尬场面。那天并没有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发生什么,但几天后,查尔斯带着一飞船的玫瑰再次飞到日本,软磨硬泡开始了第二次约会……他们终于成了情侣。只是穗美有一个原则,在他们约会的时候,决不能打开感官直播。查尔斯答应了下来,而不久后,他就在这种私密关系中发现了新的乐趣。他会去做许多从前根本不会想去做的事,扮小猫小狗,说白痴兮兮的情话,像孩童一样打打闹闹,怎么轻松怎么来,而不是在全世界的注视下,在床上完美地展现他的情人风范。
在许多年之前,查尔斯也曾经有过这样放松的人生岁月,只是年深日久地直播中,他已经忘了过去的自己。
今晚,在查尔斯新买下来的箱根湖边的别墅里,又是一次温暖而自在的约会,没有那么浪漫,也不一定很激情,但却可以由着他们胡闹。
“喂喂,骑够了没有?”查尔斯抗议着,把背上的穗美掀了下来,压在身下,开始吻她的脖颈:“あなた……”他学会了日语中表示老夫老妻的称谓,“我爱你……”
“嗯……”穗美目光迷离,双唇呢喃而湿润。整整一个夜晚在他们面前,不会再有其他人注视,这个房间完全是属于他们的……
他伸出手,要解开穗美的衣襟,却颤抖着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的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穗美脸上。
穗美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她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目难以置信地望着查尔斯。
“查尔斯?”过了片刻,穗美才叫了出来,“你疯了?”
查尔斯面目狰狞,脸上的肌肉不住抽动,抬起手指着门口,言简意赅地说:“滚!”
“查尔斯,你怎么能对我——”
查尔斯粗暴地推开她,“出去!”
穗美惊骇欲绝,怔怔地盯着查尔斯看了半天,终于爬起来,披上外套。“查尔斯,你真是个混球!”她飞起一脚踢在查尔斯的裆下,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下体传来的疼痛让查尔斯弯下了腰,然后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地板,喉咙痛痒难当,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连肺都要咳出来,眼中都是泪水。四肢也都在奇异地抽痛着,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从肌体的苦楚中稍稍恢复过来时,才发现面前有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和一对修长的丝袜美腿。
查尔斯抬头望去,看到了丽莎•古德斯坦熟悉的面容。
“丽莎?”查尔斯惊讶地爬起来,“你怎么来了?”
丽莎的表情似笑非笑,“你不肯来找我,我只有自己来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明明是关闭了位置查找的功能还有——”
丽莎没有回答,却反问:“一巴掌赶走自己的女朋友感觉如何?”
查尔斯又感觉到眼前开始模糊:“你怎么知……这么说,刚才难道是……是你……”
丽莎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用悲悯的口吻说:“查尔斯,查尔斯,不要怪我,这是你逼我们的。”
最可怕的怀疑被证实了。他瞪圆了眼睛,喃喃说:“你能通过芯片控制我的肢体?是你的人在操纵我?可是,那种芯片怎么会……怎么……我以为只是单方面输出的。”
“不存在纯粹的单方面输出,其他人能够通过中微子波束接收到你的脑波,你也能接收到其他人的。”
“可我以为只是感官知觉,想不到居然……”
丽莎的目光中带着不屑和怜悯:“查尔斯,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呢。让我们从头说起吧,你记得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吗?那是你初赛告捷之后的第二年,你花了几十万改装飞船,参加飞行比赛,雄心勃勃想要夺冠。结果一败涂地,血本无归。你走投无路,打算放弃自己的飞行事业,回家接手你父亲在田纳西乡下的小农庄。”
“我记得,是你在一个小酒吧里找到了喝得烂醉如泥的我。”查尔斯回忆着,那是一段他平素不愿意去想的记忆,“当时你告诉我,你是一个脑科学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正在试验一种脑桥芯片,可以实现不同人之间感知功能的共通。如果自愿参加,成功了可以有二十万美元的酬劳,如果损害我的健康,更有极其高昂的补偿金。我为了筹集下一次参加比赛的资金,接受了手术,不久就开始了实验性质的直播。”
“但事实上,那不是真正的实验,”丽莎接口说,“十五年前,贝尔实验室发明了一种芯片,可以嵌入人的脑桥部分,本来是用来实现脑机关联,结果不甚理想,但却意外地发现,它可以实现不同人之间的脑波传递。在你之前已经有过好几次实验,动物的、人的,技术上都很成功。但这项划时代的发明却找不到用场,没人想在脑子里装一个金属盒子,把自己的意识状态传递给别人,虽然他们并不反对看到别人的。
“为了推广这项技术,我们找了几个普通人,许以优厚的报酬,说服他们进行直播,这倒是问题不大。可问题是,除了个别好奇心过剩的家伙,同样没有人愿意在自己脑子里动一刀,就为了看到区区几个无名小卒的家长里短。
“因此我们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如果有令人感兴趣的名人愿意直播自己的生活,示范效应是显著的,会带动大批粉丝和其他民众接受脑桥芯片,整个产业就激活了。
“我们很快和一些电影明星、运动巨星和知名作家接洽过,但是很可惜,没人乐意。这也不奇怪,如果你已经功成名就,生活安逸,干嘛要冒险把自己头颅打开,装上那么一个古怪玩意,让所有人都看着你的一举一动?因此,我们需要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成为这场新技术革命的突破口。上头决定,找到一个有潜质的草根少年,包装他,宣传他,让他成为感官直播的代言人。”
10
“所以你们就找到了我。”
“是的,”丽莎直言不讳,“你当时已经小有名气,却陷入事业的瓶颈,你需要钱,因此会接受手术,你从心底渴望那种被万众仰望的感觉,因此对直播不会有很大抵触。你相貌英俊,性格风流,这对我们更有利。只要你的事业能够成功,就能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收看你的直播。让自己转眼间和世界上最酷最有型的风云人物合为一体,这个诱惑没有几个人能经得起。”
“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你们怎么知道我将来能够获得巨大的成功?”
“呵呵,”丽莎笑着摇头,“查尔斯,亲爱的,你果然还是那么自恋。你还不明白么?”
查尔斯内心已经隐隐明白,浑身一阵冰冷,但丽莎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这个秘密:“当然并非‘偏偏’是你,你只是我们留意的诸多对象之一,选你只不过是偶然。如果我们选中了其他人,一样能把他推向成功的顶峰。查尔斯,你从来不是靠自己,没有我们就没有你。”
“这么说不公平,我的成功的确有感官直播的帮助,但也是靠我自己的努力!”查尔斯挣扎着抗辩说。
“你的努力?”丽莎冷笑,“查尔斯,你做了十年的美梦,该醒醒了!你真以为自己是不世出的飞行天才?这些年你之所以赢得那些比赛,那些驾驶经验和技巧只是次要因素,根本原因是你拥有比其他人更好、价格更昂贵的飞船,你可以找到最专业的设计师和各方面技术专家,这些都是用钱买的。你的飞船就算自动驾驶,说不定也可以飞第一。”
查尔斯涨红了脸,却无从反驳:“这……就算是用钱买的,也是我自己的钱!我为许多飞行器厂商做广告,还有厂商赞助,这是我的正当收入。”
“无非是鸡生蛋蛋生鸡的老问题,那些赞助是谁为你安排的?那些广告业务是谁为你打理的?那些最新款的飞船,刚从风洞里出来就成为你的座驾,那些最先进的引擎和最高级的主控电脑,最舒适的船舱和空气调节系统,被最专业的技师以最合理的布局组装在你的飞船上,你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难道他们就必须为你服务?查尔斯,你不是笨蛋,但是这些年你被鲜花和掌声包围,让你看不到许多事情。”
“这么说,这一切背后都是你,还有贝尔实验室在搞鬼?”查尔斯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有点古怪,一开始你代表实验室,后来又在芯片公司,然后当我的专业经纪人……你背后的老板究竟是谁?”
“你不用问,问了也没有意义。贝尔实验室,卡特尔纳米技术,高纳利文化娱乐,狮鹫之星传媒,代卡洛斯飞船集团,斯普林格出版社,时代传媒,太平洋电视台,美利坚民主基金会……和你打交道的这些公司和机构,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都是其中一份子,但没有谁说了算,如果说有一个幕后大老板,那既不是美国政府也不是罗斯柴尔德家族,而是资本本身。你是整个体系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但绝不是独立的。可如今,你的自作主张危及了整体的利益。”
“就因为我减少了感官直播?”查尔斯不禁苦笑,“可现在你们已经形成了产业链,有十万人在进行直播!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但是没有人比得上你,查尔斯。虽然今天许多人开通了直播,但是肯终日直播自己的人还不多,你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我们打造出来的直播时代第一位偶像,人们去收看小金凤那些三流货色只不过是猎奇罢了。但你却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实现了上亿人的梦想。你对整个事业的重要性无可取代。你那本《我的直播生活》在全球卖了超过三亿册!你象征着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如果你要退回到偶尔直播的状态,直播就只变成了一种娱乐和调剂,不会再有那么多人痴迷,也许要花十年二十年才能恢复。”
查尔斯冷哼了一声:“嗯,你们不是很能打造偶像么,再打造一个好了。”
“为什么要重复已经做过的工作?这些年你的名字已经成了世界上最响亮的品牌,就拿你的小说来说,全球销量随便可以卖到几千万册,但是如果以杰克逊•史密斯的名义出版,可能几千册都卖不动。”
“等一下,”查尔斯隐隐觉得不妙,狐疑地盯着丽莎,“杰克逊•史密斯是谁?”
“当然了,你从不知道他。”丽莎用一种古怪的腔调说,“杰克逊•丹尼尔•史密斯,德克萨斯州立大学毕业,一个不得志的小说家,好莱坞前编剧,出过三两本总共卖了不到一万册的小说,编过一些没人知道的B级电影,离过两次婚,四十岁不到就秃顶了……顺便说说,他还是你大部分小说的作者。”
“你疯了!?”查尔斯再也忍无可忍,“你到底在胡扯什么?”
“你不必那么激动,”丽莎淡淡地说,“回想一下,在你移植芯片之前,虽然你是一个三流文学爱好者,也写过一些散文和小故事,但从未写过长篇小说,为什么在第二年,你的成名作《雅典神殿》就横空出世?”
“我什么时候开始写作和你有什么关系?再说这能说明什么?”
“想想吧,但你这些大获成功的小说,每部中关键的绝妙情节不都是忽然蹦入你脑海的么?你认为那是缪斯给你的灵感?事实上,灵感也是一种感知,你大脑中有一小块区域——大约在额叶位置——决定了你的综合思维和自我意识,不可侵入——不是完全无法进入,只是一旦进入后,你会变成思维紊乱的精神病人。其他的部位,无论是感觉和运动皮层,还是语言中枢,都可以转译他人的脑波。我们只是根据史密斯的构思,让你的语言中枢产生出相应的概念,当神经冲动被额叶所综合时,就被你的自我意识认为是自己的灵感了。”
“这不可能,”查尔斯大吼着,“那些灵感,明明是我自己苦思冥想出来的……那种创作的感觉……怎么……怎么会是什么史密斯的?”
“在未来,很快就会不再有‘自己’了。所谓自我只是额叶前端一小片决策神经区域制造出来的幻象,但我们却天真地以为它包含了从感觉到情绪和思维的一切。但感官直播时代撕裂了这些关系。查尔斯,你站在了新时代的开端,你是新时代的使徒。”
查尔斯委顿在墙角,忽又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哈哈哈,真有意思,你花了这么长时间告诉我,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人,我所自以为傲的成就,都不过是幻觉,现在你又对我说,我是什么使徒?”
“真相往往是令人刺痛的,”丽莎说,“但是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吧,很快你就会知道,你是废人还是天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感到你是什么?纵然那些灵感是来自杰克逊•史密斯的,但你仍然感到千真万确是你自己的创作,这就足够让你自己获得写作的满足了。
“在外面的世界,有千万人每天都感到,他们就是你,是查尔斯曼,是大写的人(Man),他们不在乎自己实际上是什么玩意。至少有上百万人完全被你同化了。你给了他们本来惨淡的人生以希望。这个数字还将不断增长,没有人能抵抗这至高无上的诱惑。随着脑波传递技术的完善,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几亿,几十亿加入这个行列,一旦开始收看直播,就会欲罢不能。而不久的将来,有很多更深的感觉和情绪能够传递,甚至是思维,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没有人知道,但是这是一个真正技术奇点的开端。传统的个人生活将一去不复返,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匪夷所思。”
“可这不是我的理想,我的理念一直是让每一个人成为他自己,追求自己的价值!”
“不,”丽莎摇头,“事实是,即使是你的崇拜者,每个人都愿意成为你,却没多少人愿意成为自己,这就是人性。”
“好,”查尔斯咬牙切齿地说,“纵然我的一切都是假的,至少我的理念是真的,我不会放弃这个理念。告诉你,我会揭露今天你跟我说的一切。”他试图打开直播,但是不知为何没有反应。
“查尔斯,相信我,你最好不要尝试。”丽莎讥诮着,“在我们背后,有超过一打人现在正在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无论任何时间场合,只要你说出超过三个字可能被别人听到,他们就可以开始远程控制,让你立刻胡言乱语,变成不折不扣的疯子,你忘了自己是怎么赶走你的女朋友的了么?”
查尔斯颓然捂住了脸,绝望地瘫倒在地:“既然你们这么强大,为什么不直接控制我的身体,让我说你们想让我说的,做你们想让我做的,让我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我们还没有这样的技术能力,感觉和运动涉及的大脑皮层不同,特别是你的肢体运动部分,需要的参量太多,计算量很大,控制起来也很费劲,刚才让你说出那些话已经很困难了,而且相当不自然。”
“可惜穗美她没有察觉这些微妙的差异,否则你们做的一切就会穿帮了。”
“不,已经穿帮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高声说,查尔斯转过头,就看到穗美明艳的身影又出现在房门口。
11
“穗……穗美?!”
“我回来了,”穗美对惊讶的查尔斯点点头,“刚才我确实想一走了之,但作为职业警察,我对一个人说话语气的自然与否总算有些经验,很快就想到了蹊跷之处,于是到了门外又重新折返,结果发现还有一个人在这里。我在门口已经听到了你们说的一切,你放心,我没有装什么脑桥芯片,他们对付不了我。”
“查尔斯,你必须让她闭嘴!”丽莎看了一眼穗美,扭头对查尔斯说,语气变得惶急起来,“如果你不想身败名裂的话。听我的,继续跟我们合作,你还可以享有一切名利和地位。至于保留个别隐私时间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和你们合作?”查尔斯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丽莎,你刚才还威胁要让我变成白痴!”
“查尔斯,你冷静点。那是不得已的选项,你是我们千辛万苦塑造出来的,只要有可能,我们不会碰你,今天我也只是想劝告你。”
“你们必须给查尔斯以自由,把那见鬼的芯片给拆下来,”穗美面对着丽莎,“刚才那些话我已经录下来了,如果查尔斯有什么闪失,我会立刻向媒体曝光整件事。虽然你们财雄势大,但想必还无法控制全世界。舆论不会站在你们这边,如果人们知道脑桥芯片可以侵入他们的大脑,控制他们的行为,你们的事业会立刻崩溃。古德斯坦,你们再也挟制不了查尔斯了。”
丽莎看了看穗美,又看了看查尔斯,无奈地苦笑:“看来我们是陷入僵局了。取下芯片,牌就全攥在你们手上,没有人会蠢到答应这种自杀式的条件。但如果你们要泄露真相的话,查尔斯也随时会变成一个白痴,穗美小姐,你忍心这么做么?”
一时间,室内三个人都沉默下来,但空气中的紧张却丝毫未有纾解。
“好吧,无论如何,你们不能再摆布查尔斯了。”过了一会儿,穗美带着让步的语气说。
“对,”查尔斯的声音中充满痛苦,“我希望你和你代表的势力离开我的生活,滚得越远越好!我和你们以后再无瓜葛。”
丽莎的脸色阴晴不定,良久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再干涉你们,而你们也会将一切封在肚子里,绝不外泄?”
查尔斯点了点头,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只是摆脱这个噩梦:“如果你们能放过我们。”
“但你将会从成功的巅峰跌落,从此失去一切。”
查尔斯面色惨白,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什么成功,一直在做一个可笑的美梦,只是今天才终于明白,我只想快点结束这个错误。”
丽莎看向穗美,穗美不语,似乎也默认了查尔斯的决定。丽莎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好吧,如你所愿。但你记住,不论你是否打开脑际连接,你的一举一动我们都能看到,不要想在我们眼皮底下玩什么花样。查尔斯,你是聪明人,不会跟我们添乱的,是不是?”
查尔斯缓缓点了点头。
“同样,你们也别想玩花样,”穗美提醒她说,“有关资料,我会善为存储,如果我和查尔斯有什么问题,网路上很快会铺天盖地都是你们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一丝冷笑划过丽莎的嘴边:“那就再见了,查尔斯,我的老朋友,希望你不会后悔。”她转过身,大步从穗美身边走过,离开了客厅,不久,外面传来了小型飞车发动的声音。
查尔斯委顿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穗美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无言地将手放在他脸颊上。查尔斯望着穗美,她的眼神充满关切,她的手触感温暖而绵软,身上的气息芬芳淡雅。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切,但却拥有了这个女人。从今以后,也许他们将像普通的男女一样,渡过平凡的一生。
查尔斯抱住穗美,放肆地嚎啕大哭起来。穗美像母亲安慰孩子一样,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而查尔斯却抽泣着,抱得她越来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但那是一种悲恸中闪现的幸福。
等到穗美发现查尔斯实在抱得太紧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不知什么时候,查尔斯已经压在她身上,双手紧紧地卡在了她的脖颈上,两只大手拼命压向她白皙脖颈的深处,力气异乎寻常的大。双目奇异地外凸着,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仿佛被掐住脖子的是他自己一样。
“查尔斯……放……放开……”穗美无力地叫着,但几乎吐不出一个字。她的身体被紧紧压住了,双手拼命在查尔斯的胳膊上抓挠着,但查尔斯好像全无痛觉,目光呆滞。
穗美明白了,是丽莎•古德斯坦,如今事情已经激化,她绝不会放过他们。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渐渐模糊,生命即将离她而去,穗美只是本能地蹬踢着双腿,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但猛然间,查尔斯的头俯下来,一口咬在了自己手腕上,鲜血直流,虎口不由稍微松了一下。穗美什么都来不及想,趁机掰开查尔斯的手,将他推开,连滚带爬向房间另一边跑去。查尔斯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又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手脚剧烈地抽搐着。
“穗美……快走……”查尔斯扭曲的声音从沾满血的嘴里传出来,显然正在和篡夺自己身体的入侵力量搏斗。
穗美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敢逗留,但也不能就这么离去,忽然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一个六角形的黑色机箱,闪念之下,一个箭步冲过去,将那东西举起来,狠狠砸在地上。一声闷响,箱子在地上翻滚了几下,裂开一条大缝,穗美还不放心,又狠狠踩了几脚上去,机箱发出一系列生脆的断裂声,冒出了几缕淡淡的青烟。
查尔斯忽然不动了,像瘪了的皮球一样瘫在地上,只有张着嘴喘着气。穗美冷静下来后,过去扶起他:“没事了,我已经毁了中微子转换器,现在他们没法再控制你了。”
“但我们现在不能离开这间屋子,”查尔斯的声音虚弱无力,“外面到处都是中微子信号站。”
穗美知道,整栋别墅因为她的坚持,除了只设了一个中微子转换器外,还对外面的信号进行了屏蔽。但只要离开这栋房子,查尔斯随时会再度被丽莎那些人所控制。
“那……怎么办?”
“只有打电话,叫记者来,”查尔斯闭上眼睛,“我们要立刻召开新闻发布会。”
一个半小时后,客厅里满满地都是记者,包括二十多家日本媒体和十七八家外国驻日媒体,人们好奇地盯着凌乱的房间和身上带伤,狼狈不堪的查尔斯和穗美。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交头接耳,大部分人的目光中都有“多半是有什么桃色纠纷吧”的猜测。
“晚上好,”查尔斯没有多废话,从沙发上站起身说,“今晚叫大家来是因为——”
人们全神贯注地留意下面的内容,但查尔斯却卡住了,目光透过众人望向后面的什么地方,仿佛看到了某些东西,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和看不见的东西说话。
“查尔斯!”穗美觉得不对劲,抢过话头说,“诸位,今晚我们要告诉大家一件——”
“——一件重要的事,”查尔斯却仿佛回过神来,又接了下去,神态一下子变得疲惫,“我决定参加下个月的冥王星超远程飞行大赛。”
“什么?”穗美惊诧不已。冥王星超远程飞行大赛只是一个名大于实的噱头,查尔斯这样功成名就的飞行家根本没有必要参加。前几天被询问的时候,查尔斯还明确表示不会参加。
“大家知道,”查尔斯说下去,“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长距离的飞行比赛,远超过之前的地球轨道环日拉力赛。虽然现在只是刚刚开始举办,但将来会成为人类的标志性成就之一。我听说现在报名参赛的人很少,我想要拿第一个冠军应该问题不大,等以后可就难说了。”
人群中发出轻轻的笑声。穗美看到查尔斯说话的神态相当自然,不像是被人控制的样子,几次想打断他,却终于忍了下来。
查尔斯话锋一转:“不过因为冥王星距离地球三十多个天文单位,整场比赛将持续两年。因为光速的限制和信号衰减,在这段期间恐怕无法再进行感官直播了,非常抱歉。”
人群中发出一系列不满的抗议声,显然其中不乏查尔斯的粉丝。
“那细川小姐呢?你们不是要分开两年吗?”有人问。
查尔斯拉住了穗美的手,在她手心饶有深意地捏了一下:“两年的时光不算久,我相信对我们不是阻碍,我会在冥王星的亿万年冰层上,刻下穗美的名字。”
……
“查尔斯,这是怎么回事?”当记者散去后,穗美不解地问。
查尔斯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不知哪个记者带来了便携式中微子转换器,让他们能够重新打开我脑中的视觉对话界面,给我传达了一个信息。”
“难道他们又威胁了你?”
查尔斯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全人类,他们手上有人类的命运……”
“至少一亿人,你记住。”他回想起对方在他视野中闪现的信息,“一亿人的生命安全直接掌握在你的手里,如果事情泄露,我们或许没有能力控制所有的人,但是至少可以在几分钟内传播各种紊乱的脑波,大部分人会暂时精神错乱,还有些人会永久精神失常,不知道会发生多少起车祸和各种事故,也许还有几个人会按下核导弹的发射键……世界将会因此天翻地覆。比起这场浩劫来,世界大战都算不了什么。或许地球会在几天内返回石器时代。”
“所以我只能住口,让你们一步步推广那些可怕的芯片,让所有人变成迷失自我的奴隶,直到你们控制了世界,再也不怕外在的威胁。”
“这是历史前进的方向,或者我们将一直走下去,走向一个崭新的未来,或者将爆发激烈的冲突,将会有上亿人死亡,世界重返远古蛮荒。最终的选择在你手里,查尔斯。”
“你们手上有一亿个人质,我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这说明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所以能及时改口,避免了一场大麻烦。不管怎么说,去冥王星的主意不错。我们双方可以不必直接冲突,你也不必担心再被我们暗算。两年后等你回来,不再是世界的焦点,就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而我也可以做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成就。我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傀儡,而是不可战胜的查尔斯……”
“查尔斯?你怎么了?”穗美把他从沉思中唤醒。
“没什么,”查尔斯揽住穗美的腰,抚摸着她长长的头发,怜惜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12
查尔斯的最后一次感官直播,收看者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三千万人。三千万双的眼睛,随着查尔斯的步伐,一步步走进发射场,面对周围沸腾的人群和头顶蔚蓝色的天空。
发射场在传统的日本宇航中心鹿儿县种子岛,二十四艘形态各异的飞船停在巨大的发射场中央。但和旧时代不同,如今飞船发射不再需要庞大笨拙的发射架,随着宇航科技的进步,可以在地球上任何地方起飞,直冲长空,在这里出发只是一个仪式而已。
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但人类的太空探索仍然在初级阶段。今天的这次宇航大赛,并非只是到月球或火星,而是几十亿公里外,除了几个探测器尚无人类踏上过的冥王星,往返仍然需要两年以上的时间。
比赛中,所有的飞船在离开地球后,将利用太阳光帆和各大行星引力场加速,飞向太阳系尽头的冥王星。再合拢光帆,用剩余的燃料返回。虽然原理并不复杂,但横贯整个太阳系的近百亿公里来回,仍然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无涯之旅。
成为第一个踏足冥王星的人类,将是太阳系探索史上里程碑的事件。因为冥王星并没有多少科研价值,也被开除出了大行星之列,所以各国政府在无人探测器后,并没有进一步载人登陆的计划,但毕竟名声响亮,民间宇航爱好者却前赴后继。几十年中,有过七八次载人飞船飞向冥王星的尝试,但大部分中途因困难折返,有的在小行星带被微流星撞毁,有的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太空深处,冥王星是死亡之星的说法流传开来,近十多年没有人敢于再尝试登冥之举,直到这次大赛,才重新唤起了飞行家们征服宇宙的热情。
特别是由于人气偶像查尔斯曼的参赛,使得这场比赛变得举世皆知,虽然许多人抱怨以后无法再收看查尔斯的直播,但他的勇气和坚韧仍然打动了亿万民众。本来寥寥无几的参赛者,也迅速增加了两倍之多,虽然只有二十多人,但都是飞行精英,让这次比赛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大赛。
“查尔斯!”在沸腾的人声中查尔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转身看去,是他的老对手乔治•斯蒂尔,正向他走来。
“乔治,感谢你每次都来当我的陪衬。”查尔斯微笑着说。
“查尔斯,你这个花花公子,”斯蒂尔裂开嘴,轻轻给了他一拳,“告诉你吧,这次你一定会输给我。”
“哦,为什么?”他们一起肩并肩向场中央走去。
“听说你拒绝了卡特尔公司和代卡洛斯集团赞助的高级设备,只是从几个小制造厂那里订购了一些普通装备,甚至飞船的基本布局都是自己设计和组装的?你太自大了,卡特尔纳米的光帆制造技术无与伦比,在同样重量的情况下面积可以比其他公司的产品大三分之一,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不过斯蒂尔,我以往太依赖技术优势了,这回我想靠自己的实力赢。”查尔斯诚恳地说。
“这么说,你只能靠不断压缩生活空间来减负,达到一定的速度?”斯蒂尔惊诧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敬意,“虽然是保密的,不过我设法研究过你的飞船构造,结论是如果要有获胜的可能,你的生活舱必定小得可怜,几乎得和一个棺材差不多,许多娱乐休闲设备都得丢掉,甚至转身都困难,你愿意像苦行僧一样过上两年?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为了飞向星辰的尽头,这是我们的宿命,”查尔斯说,“斯蒂尔,如果有必要,我相信你也会做同样的事。”
斯蒂尔不由点了点头,又一笑说:“无论怎么做,这回你都够呛了。不过查尔斯,你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好了,将来两年里,我们可以通过无线电慢慢聊天,也许我们会变成朋友的。”
他们像两个亲密的朋友一样,说笑中走到了各自的飞船前,做最后的检查和准备活动,许多飞行家在和家人和朋友话别,亲吻。查尔斯检查引擎的时候,一个身影向他走来,查尔斯抬头望去,是一位纤细柔美的女郎。
“小雅?”他站起身。
“查尔斯,”仓井雅姿态娴雅地走向他,“我是来送你的。”
“谢谢你。”
“不,我该谢谢你,查尔斯。其实……我也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
“查尔斯,”仓井雅楚楚地说,“你知道,两年前我只是一个名气不大的AV女优,上不了台面,而且年纪也渐渐大了。所以两年前,我精心安排了和你在马尔代夫的那次所谓‘偶遇’,然后我……勾引了你,和你有了一夕之缘。全世界都看到了那次直播,我成了整个世界的性感女神,以后我青云直上,进军了主流影视界,最近还接了一部好莱坞电影。这都是你带来的,没有你,我不会有今天。”
“别这么说,这也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但以前那些甜言蜜语……都不是真的。”仓井雅凄然,“只是我为了往上爬的手腕,我利用了你,我欠你一个道歉。”
“别这么说,仓井小姐,”查尔斯也改了称呼,叹息说,“生活就是这样,我们往往是在逢场作戏,只是有时候自己入戏太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扮演的角色,这不是谁的错,你也无须道歉。”
“无论如何,”仓井雅掏出一个精致的布包,“查尔斯,你是一位很好的朋友,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也学到了很多东西。衷心祝福你能获得胜利,这是我从明治神宫求来的平安符,你带在身上,神明会保佑你的。”
查尔斯深深地看了一眼仓井雅,接过了布包:“谢谢,我会带在身上的。”
“那……我先走了。”仓井雅轻轻拥抱了查尔斯,转身离去。
望着仓井雅的身影,查尔斯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复杂的苦笑。他清楚,仓井雅对他说的那些话,仍然是在利用自己最后的剩余价值。他和仓井之间的男欢女爱一向不过是各取所需,不仅他们自己,就是每一个直播的观众都心知肚明。但最后仓井的表白,无疑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形象,让人觉得她是一个重情义的好女人。
但这并不是说仓井雅全然虚伪,这些话虽然肯定经过精明的考量,但可能同样是真诚的。我们每个人都在表演,从前是这样,在直播时代更是这样。或许我们的真诚,只是一种真诚的自我表演……
“对了,”仓井雅忽然又转过身来,好奇地问,“查尔斯,细川小姐呢?怎么没有见到她?”
“这个……她有点不舒服,”查尔斯说,“不能来了。”
“哦,是这样。”仓井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胜利的笑意,没多说什么。但查尔斯知道,仓井对穗美“抢走”自己一向是很不忿的,如今她认为自己和穗美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所以穗美才没有来。
但穗美不需要来送他,也不应该来,如今,她藏身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掌握着至关重要的证据,以防丽莎和她背后的那些人再趁乱对他们不利,将他们同时杀害。当他离开地球后,对方就再也无法通过脑桥芯片控制自己,穗美会和他每天保持联系,如果对方对穗美下手,自己就可以通过无线电通讯公布一切。目前来看,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查尔斯望向远处欢呼的人群: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舞台的中央了,最后一次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斯蒂尔很可能是对的,这次我的飞船毫无优势,没有获胜的希望,我终将失败,然后被世界遗忘。
但那又如何?飞向太空,飞到那最远最远的星球上去,是我一生的梦想。并非只有冠军才有意义,相反,只有当宁愿割舍其他许多东西,你仍然要实现它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梦想。
查尔斯,这是最后的机会,做你自己。在这个星球的喧嚣浮华中失去的,你会在广袤无垠的太空中找回来的,那里有真正的宁静和救赎……
最后时刻,几十名经过遴选的幸运观众进入发射场,和各位参赛者合影。大部分人都首选和查尔斯合影,查尔斯微笑着一个个接受了,还一一给他们的书或衬衫签了名。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材平平,衣着朴素的少女,举止中还带着几分羞涩。
“您好,查尔斯先生。”少女局促地说。
“你好,你是……”
“我叫朝仓南。”少女说。
查尔斯点点头,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在他思维的背后,另一个意识却忽然在震惊中醒来:怎么是她?她在这里干什么呢?她……什么时候变成查尔斯的粉丝的?
“朝仓小姐,很高兴见到你,您要和我合影吗?”
“嗯,好的。”朝仓站在他身边照了张相,但照完相后,却迟迟不肯离去。工作人员上来要拉她离开,被查尔斯用手势阻止了。
“朝仓小姐,我还能帮你做什么?”查尔斯问。
“对不起,查尔斯先生……”朝仓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红着脸说,“我想做一件事,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只要不违法,乐意从命。”
朝仓又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勇敢地直视着查尔斯的眼睛,张口说:“私……私は直人君のことを大好きよ!”
查尔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另一个意识却忽然明白了,他知道了为什么朝仓会千辛万苦出现在这里,并非为了查尔斯,而只是为了对他说一句话……
“我……我非常喜欢直人君呢。”
但查尔斯还没有反应过来,朝仓已经迈上前两步,勾住了查尔斯的脖颈,踮起脚尖,吻了他的嘴唇。直人感到,她的嘴唇轻薄,绵软而湿润,带着夏日的芬芳和少女的气息。
“直人,”朝仓哀婉地在查尔斯耳边说,“我就在你身边,可你非要通过千里之外的查尔斯,才能感到我的存在吗?”
保安随即冲上来要把朝仓拉开,但查尔斯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让他们不要动手,对朝仓说:“小姐,相信你心爱的人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然后,他轻轻地对他根本不认识的直人说:“幸运的家伙,不要错过身边的幸福哦。”
……
不知什么时候,直人退出了脑际连接,望着房间的天花板,觉得泪水充满了眼眶,又从眼角流下。
收看查尔斯的直播许多年,他和无数美丽的女性有过令人艳羡的浪漫和风流,但他在心底知道,那些和他无关,只是查尔斯的魅力所致。但他宁愿让自己忘记这一点,让自己沉浸在查尔斯的幸福生活里。
但今天,在最后的这场直播中,在他融入查尔斯的三年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次,一切颠倒过来了:那句话,那个吻,是为了他,宅见直人,而不是查尔斯。
他不是查尔斯,也永远不会是查尔斯。但他仍然可以做他自己,拥有自己渺小却并非卑微的幸福。有些甚至是查尔斯也无法企及的。
直人坐起身,还觉得头脑昏沉沉的,又是自我麻醉的一天。但以后不会了,查尔斯的直播如今已经结束,即使他从冥王星回来,可能也不会再开启。而直人会去寻找新的生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直人下定决心,拨打了一个电话,在响了好几声后,终于被那边接起:“莫西莫西,我是朝仓。”声音中带着几分紧张和期待。
直人还没有说话,蓦然间耳边响起了引擎声和欢呼声,直人望向打开的电脑荧屏,看到发射场上,几十艘飞船拔地而起,射向天外,在空中留下一条条长长的尾迹,如同远去的雁群。查尔斯已经毅然踏上了苍茫太空的漫漫征途,而这一次,直人无法也不想再依附在他的灵魂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了。
直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说:“小南,我喜欢你,请与我交往吧。”
再见了,查尔斯。
尾声之后
一年后。
一艘天蓝色的飞船收拢光帆,打开登陆引擎,缓缓落向一颗黑沉沉的,几乎完全浸入黑暗的星球。飞行平稳,层层下降,看上去一切正常——这也意味着第一个人类即将踏上冥王星的表面。
但当飞船距离星球表面还有大约两公里时,不仅没有降低速度,却忽然怪异地猛然加速,旋转着向冥王星表面的厚厚冰层撞去,十几秒钟后,一朵微弱的火花绽放在冥王星表面,如同黑夜中一闪即逝的火柴,然后就是长久的沉寂。
这是中国的冥王星探测器“马面”拍摄到的图像,大约五个小时后,图像被传送到地球,也传来了太阳系尽头的噩耗。此后四十个小时内,任何联络的尝试都归于失败。两天后,另一名比赛选手乔治•斯蒂尔在冥王星成功着陆,发现了面目全非的飞船和被烧成焦炭的查尔斯•曼的尸体。
消息传回地球,唏嘘一片。查尔斯的死众说纷纭,主流的观点认为是技术故障,查尔斯的飞船是自己改装的,各方面都存在缺陷,出问题并不奇怪,但是问题在哪里专家们又各执一词,有人说是电脑程序的错误,有人说是引擎本身的故障,还有人说是飞船控制面板的按钮分布过于密集,让查尔斯忙中出错。
也有人认为,查尔斯是自杀的,他们从查尔斯在地球上最后一段时间的若干古怪言行中找出证据,试图证明他已经厌倦了生活,想要离开这个世界。而撞击冥王星而死就是这位天才精心安排的行为艺术。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上个月开新闻发布会的时候,他如此神色古怪。
另外还有一些人主张,查尔斯是被害死的,这个说法最骇人听闻,也最千奇百怪。害死他的主谋从竞争者斯蒂尔,前情人仓井雅到代卡洛斯飞船集团以及贝尔实验室等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名单。一个有利的佐证是,查尔斯的女友细川穗美在查尔斯死后第三天,就因为所驾驶的飞车和另一辆飞车对撞而在东京上空爆炸,这个过分的巧合似乎可以被视为阴谋,不过更合理的解释显然是细川伤心过度,神志恍惚所致。
网上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流言和稀奇古怪的所谓“证据”,大部分经不起推敲,但也有一些看上去有点分量的,有一段录音似乎是查尔斯和古德斯坦的吵架,另一段视频似乎是查尔斯和某个名人老婆的偷情,还有他的父亲说他挥霍无度导致没有钱的电话……但这些伪造起来并不难,而且也无法证明和查尔斯的死有任何关系。至于有人说查尔斯是因为发现了脑桥芯片公司控制人类的阴谋而被灭口,就更是笑话奇谭了,没人会认真相信。
但无论如何,查尔斯死了。死了,再也不能复活。一个死人,无论是多么名声显赫的死人,被遗忘的速度总是很快的。查尔斯的事被热炒了一两个月,人们为他举办了各种缅怀和纪念仪式,不过很快出现了几名炙手可热的新星,也都开通了感官直播。有天才神童,国民美少女也有草根人士,人们很快又被吸引到新的,更丰富的娱乐生活中去。
但有许多人却仍然无所适从,他们难以理解查尔斯的死去。
“我……我就是想不通,”宅见直人喃喃说,给自己斟了一杯啤酒,“查尔斯怎么会死呢?三年来,我熟悉他的一举一动,我有他的几乎每一个记忆,既然我活着,他怎么会死?”
“你是你,查尔斯是查尔斯。”朝仓冷冷地说,对直人她已经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直人摇头:“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那种感觉……我还可以清楚地记着查尔斯的一切,他在天上如何风驰电掣,在海底如何在珊瑚丛中潜水,在读者见面会如何发言,在酒会上如何觥筹交错,在非洲如何赈济灾民……对我来说,就好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我看到地球在我脚下,我听到奥地利金色大厅的音乐,我闻到富士山下樱花的香味,我还……”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从第三人称换成了第一人称。
“你还记得和仓井雅,宝拉和玛丽安娜如何浪漫缠绵吧。”朝仓冷冷地接口。
“当然,”直人憧憬地说,没有注意到女友表情的变化,“那些经历真是永世难忘啊,可惜没有和细川穗美在一起的记忆——”
“宅见直人,你这个混球!”朝仓终于忍不住痛骂了出来,“你这辈子除了幻想自己是查尔斯之外,还会干什么?”
“小南,你又怎么了?”直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查尔斯死了都快半年了吧?你几乎每天都在絮絮叨叨那些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往事,怀念那些根本不知道你是谁的女人,跟你说你也不听,我简直要疯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你不懂,我参与了这一切,这些和发生在我身上没有任何区别,我知道自己不是查尔斯,但是它们也是我经历的一部分!”
“哼,”朝仓讥讽地笑了,“你的经历就是日复一日地躺在房间里收看直播,本质上,你和那些看了电视然后想象自己是男主角的白痴没什么两样。”
“住口!”直人不由怒火中烧,“每次你都这么说,可是你从来没有过感官直播的经历,有什么资格下判断?再说你是我的什么人,有什么权力告诉我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我是你的什么人?”朝仓的眼睛也在愤怒中闪闪发亮,“你说对了,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分手就分手,当初我就不该接受你!”直人恶狠狠地说。
朝仓没有再和他争吵,沉默地收拾起了自己的衣服和物品,直人在一旁看着,开始有些悔意,却又不好开口。直到朝仓背着提着几个大包站在了玄关口,他才着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明天——”
“直人,”朝仓的语气平静得令他害怕,“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你,但是我错了。也许你是对的,你就是查尔斯,你会永远活在关于查尔斯的记忆里。但是对不起,这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
“我……我不是……”直人不知说什么好,眼睁睁地看着朝仓打开门,离去,脚步越来越远,终于消失。
直人犹豫了一会儿后,拨打了朝仓的耳机,但是朝仓已经关机了,只有长长的盲音。
“去你妈的。”直人喃喃地骂了几句,坐回到椅子上,继续自斟自饮起来。
为什么生活总是这样,他永远无法和人好好相处?不管他如何尝试,都是除了失败还是失败,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上,连空气都令人窒息。如果,如果他还能回到查尔斯身上,再过一次那种意气风发的人生,那该多好啊……
直人一边想,一边在电脑上漫不经心点击着,进了一个讨论感官直播的论坛,顶上的一行大字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CHARLES MANN REVIVED!!!
“复活的查尔斯•曼”
什么意思?
直人点进去一看,发现是时代传媒公司的广告,网页上面用英文写到:
“……为缅怀已故的查尔斯•曼先生,本公司从他的继承人那里购买了以往全部直播内容的备份数据,以飨观众。直播内容的总长度达85439个小时,跨度为整整十年。您可以选择收看其中任何一个片段,也可以从头到尾浏览,以便深入了解曼先生的生平和事迹……”
直人的心狂跳起来,十年中所有的数据!也就是整整十年的直播人生!作为收看者,那些中微子波转换成的视觉和听觉会随即消失,也有技术手段防止私下拷贝,但是显然在相关机构内部会有备份,进行“重播”是可能的。对直人来说,他只是最后三年才开始收看查尔斯的,之前的七年都付之阙如,但如今他可以从一开始就收看重播,这样的话,也就是说——
直人倒抽一口冷气:他将拥有整整十年查尔斯的人生,他将再一次和查尔斯融为一体,去面对未来(实际上是过去)的精彩人生,而这次,至少十年里不会再担心被单方面中断直播了。他可以放心地将自己融入查尔斯的意识深处。
直人兴奋地扫了一眼下面的条件,这回不再是免费的了,不过也不贵。每小时收费100日元,不过如果购买一天以上会降为50日元,如果全部购买每小时更是只有20日元,完全可以负担。
他迅速用网上银行付了帐,全部购买要将近160万日元,他暂时没有那么多钱,只能先花了二十多万购买了头一年的数据,以后的再慢慢付吧。
直人躺回到榻榻米上,打开中微子转换器,电脑语音告诉他正在进行连接,准备接收数据,大约一分钟后可以开始直播,不,重播。
正当直人焦急地等待时,耳机中响起了提示音乐,告诉他收到了朝仓的一条声音短信。这回直人直接关机,根本懒得看一眼。或许朝仓又回心转意了,但那又如何?只要能再度成为查尔斯,我不会再需要这个女人……
中微子波束源源不断地传来,转化为电磁波和脑波,重播开始了:
重力感同步:我平躺在什么地方;触觉同步:好像在一张床上,软软的很舒服;嗅觉同步:仿佛有药水的味道,但并不刺鼻;听觉同步: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跟我说话,而且越来越清楚了;视觉同步: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他仰望着天花板,看到自己未来的经纪人丽莎•古德斯坦对他俯下头来:“你怎么样?”
“我没事……”他有些虚弱地说。
丽莎问:“现在应该已经开始直播了,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一丝自信的笑容出现在他苍白的脸上:“那还用说?我是查尔斯,独一无二的查尔斯。”
【完】
最后更新 2021-12-18 22:2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