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战者

这个专栏的名字叫《失败者之歌》。
 
我向来厌恶解说自己的文字，但今天是个好时机，和各位分享一些感受。
 
我有一个发小，31岁了，我们8岁那年，他跟着父母一起到我家来作客，他坐在父亲的腿上，大人们在聊天，我们也聊，玩具啊，喜欢什么啊，他的合肥话比我正宗。后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住在一个大院里，有时我去找他玩，有时他来找我，我看过的第一套武侠小说就是他借给我的，叫作《多情剑客无情剑》，那里面的主角叫李寻欢，还有一个年轻的剑客叫阿飞。
 
都是非常有魅力的男性，再加上一个江湖第一美人，一个江湖第一美人的亲妹妹，齐了。
 
看完《多情剑客无情剑》我已经上高中了，早恋、文艺、张扬，做了不少蠢事。他倒是很实在的在同班同学里挑了个女朋友，后来成了他的老婆。
 
他结婚的时候我陪他去超市买年货，在出租车上谈论他为什么要这么早结婚，他说：你啊，你就是对婚姻的想象太完美，存着希望，存着幻想，所以不想结婚，我呢，我对婚姻一早就是绝望的，是个一早就安排好的选择，让父母高兴，令世人愉悦，一个绝望的人接受这些传统就会特别坦然。
 
去年，我回去跟他喝酒，发现他特别伤感，跟我大谈过去的友情，眼睛里闪烁的还是小时候的光芒，却又带着老去的蒙尘，我感觉他似乎有心事，不太对，后来与之长谈，他坦承与一年轻女孩恋爱，我大为惊讶，惊讶的不是他出轨，不出轨我才惊讶。我惊讶的是他的状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情，孩子一样在现实面前手足无措，随时可以与人交心，像《对她说》里动不动就掉下眼泪的中年男人。
 
发生什么了？我疑惑极了，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年，我才发现，自己心真是硬了，聊感情都是伪装，都是幌子。而这个从来被我看做理性的人，此刻却像一个天生的情种，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落泪。
 
后来就是今天，我得知他的近况，一团糟，父母和妻子都已经得知此事，年轻的女孩不依不饶的要和他在一起，他的手机关机，女孩疯狂的找他，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样的选择。
 
我为他感到深深的难过，不难过他出轨，也不担心他离婚，而是我想起了他坐在父亲腿上跟我聊天的，轻松而无忧无虑的样子，二十多年前，两个狗屁不通的小男孩，谁能想象的到现在的生活呢，仿佛希望的光永恒的照在我们身上，我们带着各自的理念在人间生活打拼，我们可以猜测各自的事业一步步走向成功，却主宰不了自己的情感，控制不了哪怕是一点点滑向别处的变化，我们有可能在酒足饭饱之后像吴孟达在《喜剧之王》里摸着自己被打穿的大肚子看着对方慢悠悠的说：“怎么搞成这样？”
 
我也想问问他：“为什么绝望的结婚，也会搞成这样？”
 
这就是我写《失败者之歌》的初衷，06年的时候我和女朋友曾经创作过一个剧本，忙乎了大半年，被电影局枪毙了，很郁闷，每天呆在家里不愿见人，也不愿出门，有一天坐在桌前看书，忽然听见轻微的一声响，一抬眼，看见家里一棵竹子的叶子黄了，掉落在地上，我那时想，一片叶子死了，有谁在乎呢，这些死亡每天都在发生，都隐含在我们经过的时间里，万物同生共醉，我并不比一片叶子更重要，想到这里，反而轻松了。
 
后来我和一对父女吃饭，父亲年轻的时候经常殴打女儿，现在老了；女儿小时候憎恨父亲，憎恨极了，现在长大了。父女俩感情很好，也很深，女儿在痛苦的成长之后选择了原谅父亲，我们一起喝酒，三个人喝了三斤，酒醉之中我想起女儿曾告诉我的一件事，就是父亲在他小时候，常被父母打，他在年少时曾立下誓言：绝不打自己的孩子。
 
这些貌似坚强的人们，在谈论生活的时候仿佛从来没有失落与软弱，他们掖起自己人生中所有的伤害舔血而行。而那些不为人道的心灵的失败，情感的失败，对完美的追求的失败，小到不值一提，可以视而不见。
 
李霄峰
注：此文作于2010年7月，文中所提《失败者之歌》是指发表在新京报《名汇FAMOUS》杂志上的专栏名，而非后来出版的《失败者之歌》书名，特此作注，以免读者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