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评金瓶梅:成人之美(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写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听途说,以为这本书的特色是床笫间事,殊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学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梅》作者独特关心的事。
第二回,先从金莲眼中,看出了西门庆的容貌打扮,然后又从西门庆眼中,写出金莲的相貌。我们至此才看到“这妇人”原来有一双“清冷冷杏子眼儿”。而金莲身上穿的那件“毛青布大袖衫”,也许是她在书中最寒素的打扮了。饶是如此,还是引得西门庆回了七八次头,可见秀色天然。至于第一回中,武松穿红,暗示着他的暴烈与金莲的血腥结局;第二回大雪诱叔一段,世界一片白茫茫,二人暖身的火炉既象征金莲旺盛的情欲,也象征了武松的愤怒与暴力,而武松偏偏穿一领鹦哥绿泞丝衲袄,则暗示其人的生冷无情。红绿前后辉映,文字极为妩媚。
武松踏血回来一段文字,与第八十七回武松流放回来假称娶金莲一段文字遥遥相对。此回写金莲“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下儿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后来又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以便引诱武松。八十七回中,金莲已离开西门府,在王婆家里待嫁。这时的金莲,已经与昔日的金莲判若两人,然而,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她再次站到帘下,远远地看到武松走来。这情景是如此的熟悉,几乎要使得我们也忘记了一部大书横亘于两幅帘子之间,只有金莲慌忙的躲避,使我们骤然记起武大之死,武二之流放这一系列黑暗事件。然而,的确有一样东西,是没有一直没有改变的:那就是金莲对打虎英雄不自觉的迷恋,以及对自己美貌盲目的自信。这迷恋于自信,使得她盲目于武松心中的仇恨,听说武松要娶她,居然不等王婆叫她,便从里间自己出来,为武松献茶。而武松在杀金莲,王婆前,也“吩咐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顶了。”——正是金莲在大雪天引诱武松时的情境。在似曾相识的恍惚迷离中,金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金瓶梅》起自秋天,西门庆在书中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今是九月二十五日了”,下一个重要的日子,便是十一月的冬雪,再下一个重要的季节,便已经是三月“春光明媚时分”了。雪的寒冷洁白映出武松的冰冷无情,反衬金莲如火般灼热的情欲和武松怒火之暴烈;春光明媚,则映出金莲,西门庆春心的荡漾。然而,即使是在春天的明媚光景里,依然有着死亡冷冷的阴影:西门庆在街上游荡,是因为“只因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发送了当,心中不乐,出来街上闲走,要寻应伯爵,到那里散心耍子,却从这武大门首经过,不想撞了这一下子在头上。”而西门庆的行头打扮,引入注目的是他手中一柄“洒金川扇儿”,这扇子哪来的?乃死去的朋友卜志道所赠也。第一回交待的两个新死鬼魂,却在西门庆与金莲头上萦绕不去。
武松临出差前,叮嘱武大“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最后又特地嘱咐一句“在家仔细门户”(这句《水浒传》里没有)。然而,金莲与西门庆的姻缘却正由于金莲拿着叉竿放帘子,叉竿被风吹倒而打在西门庆头上而起。最终杀武大者,王婆也,西门庆也,潘金莲也,亦是武松也。假如武松如韩二一般与嫂子通奸,又假如武大如韩道国一般置之不理,武大,金莲,王婆,李外传都未必死,然而武松是豪杰,“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于是乎,武大死也,李外传死也,金莲死也,王婆死也,西门庆亦死也。人之生死,的确是由性格决定:不仅由自己的性格,也由他人的性格。
《金瓶梅》作者设置韩道国一家作为武大一家镜像的用意,部分便是要向读者展示:可怕的结果不必一定来自乱伦的恶行,也来自不肯乱伦的道德行为。其实,没有人可以责怪金莲之不爱武大,不满足于武大,连作者都叹息说: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没有人可以责怪金莲之爱上“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的武松。但同样也没有人可以责怪武松不屈从于金莲的魅力(唯有绣像本评点者直言不讳的说武松“吾正怪其不近人情”),然而,在情欲方面表现得不近人情,正是在兄弟伦理上近人情的表现。《金瓶梅》通过武松的叮嘱展示给读者的,一来是命运的偶然性,使得武松的好意叮嘱反而成了把西门庆与金莲带到一起的契机;二来是一系列极为无奈的情景,是人性与人情所不能避免,不能压抑,不能控制的情境。正因为无奈,所以读者需要的不是判断,谴责,仇恨,愤怒,而是慈悲。
有病要读书,扫一扫,阅读更多。连载丨评金瓶梅:成人之美 |
> 我来回应